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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明:網緣

(2005-10-06 18:44:44) 下一個
友明:網緣 在去年夏天參加的一次野外聚會上,我認識了她──本文故事的主人公,一個中年女子。她穿著休閑服短裝,不矯揉、不粉飾,臉色因飛紅而嬌豔瑩潤,一襲齊腰的黑發像一麵旗幟隨風飄揚。她長相一般,但個子高挑,身材很好,渾身上下充滿著女性的自然魅力。我和她在聊天時說起了上網,因為我們都是網蟲,隻不過她經常泡的是華龍網,我是中園網。 後來我們經常通過電子郵件聯係,偶爾也見見麵。在多次接觸中,她斷斷續續地向我講了下麵一段故事: 我叫李婕,出生在文革開始那年,父親是著名作家,不幸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母親拉扯我長大。盡管我的文學天賦很好,在小學和中學的作文比賽中經常得獎,但母親卻不讓我走父親的老路讀中文專業。八十年代中期我考上了國內一家重點理科大學,畢業後到美國留學並成家立業。丈夫也是大陸來的留學生,現在擔任一家企業主管。我們夫妻倆生活穩定,兒女成雙。按理說,我應該滿意自己的現狀。可是兩年前我上了網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在美國當了十幾年的科學人,我天天泡在實驗數據裏,發現自己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台數碼機器,活得枯燥無味。我需要增添生活的情趣,渲泄心中的鬱悶,可是我丈夫根本不理解我。他的那張臉總是毫無表情,一點幽默感都沒有,一天到晚就想看球賽。除了家庭、孩子和柴米油鹽之外,他和我幾乎沒有共同語言,當初他向我求婚時那種談笑風生古今事的風采,更是蕩然無存。我終於熬不住了。兩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令我在網上發現了一個“華龍網 ”。很多人都在上麵發表文章,大多數作者都是生活在歐美的中年華人,他們的作品內容,幾乎無所不及。這個網的論壇更是熱鬧,有詩會、同鄉會、酒廊、畫院、圖書館、音樂廳、茶座。大家在這個虛擬的世界裏,琴棋書畫,吹拉彈唱,以文會友,評古論今,其樂融融。我就像是一個在沙漠裏迷路的遊客,忽然發現了綠洲,歡呼雀躍地撲向了那波光粼粼的水麵。從那以後,我的身在家心在網,有時連丈夫的問話和活潑可愛的子女都感到厭煩。 我開始用“文婭”的筆名在“華龍網 ”發表散文和隨筆。“文”是指我於文革那年出生,也是指我父親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婭”取自同音字“啞”,啞女之意。“文婭”就是說如今我這個曾經刻意回避文學的“啞女”不啞了,而要寫文章了。當我在網上略有了些名氣時,這個網的一些老知青寫手對我說,你這個文革的同齡人也“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上網壇。不簡單。” 上網最花時間。我之所以有時間上網是和工作環境有關。我的工作其實很輕鬆,計算機大程序一run半個或一個小時時,我就可以抽空喝幾口咖啡,整理紙片和資料,同時還可以上網聊天和寫文章。不過,我寫文章大都是在家裏寫。我的一對兒女分別是十歲和八歲,有專門的保姆照料起居和上下學,丈夫對我的寫作不聞不問,我寫作時很少受到家務和孩子的騷擾。當我認識了不少網友之後,我常在上班時間和網友們聊天。我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到公司上班,打開電腦,趁windows啟動的機會去衝一缸國內帶來的綠茶,再打開一大堆電子郵件,有業務的,也有私人的。可我最我最關心的是網友們給我的信,無論如何都要看了後才有心思幹公事。 我起初隻寫散文和隨感。我是一個對生活熱愛、執著浪漫的人,每字每句都融入自己的真情,網友們都說我的文筆清新流利,優美動人。後來,我又漸漸地寫起了紀實文學和短篇小說,故事內容大都是中年女留學生的感情故事,文中的主人公都是有一段自然真實的愛情經曆,有浪漫,有悲哀,有家庭圓滿事業輝煌的,也有悲歡離合病痛纏身的。我的作品受到了很多網友的好評。 有一次眾多大俠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的小說,褒貶不一。有個網友說:“文婭小說裏的女主人公都很漂亮,想必作者也是個大美人,強烈要求她上玉照。”“上就上!又不掉腦袋!”我想既然是虛擬的世界,馬甲可以虛擬,玉照當然也可以虛擬。我在一個網站看到了一個氣質不俗的女人,便把照片貼上了。 “哇!真是大美人!”網友們看了我的“照片”之後,無不驚歎我的勇氣和魅力。那些原來對我的小說持批評意見的男俠們來了個急轉彎,一夜之間便把我捧上了天,公認我是這個網站最年輕美麗的女寫手,更有人還把我稱為美女作家。我沒有想到一張照片竟然會有那麽大的影響,在網上要變成一個“美女”太容易了!從那天起,在這個每天有幾萬人點擊的中文網站裏,“文婭”的文章就成了美文的同義詞,幾乎沒有人好意思給我提批評意見了。 “看我來扔磚!”就在我被捧得天花亂墜之時,出現了一個叫“過客”網友的評論:“可以看得出文婭的小說結構太鬆散......”這個網友在帖子中還談了一些具體修改意見。 我不知道這個“過客”是男是女,但非常高興他的直言:“你說得非常有道理,我的確是剛學寫小說,肯定有很多毛病,非常感謝你的批評,這是我的E,歡迎聯係。” 第二天“過客”就把E送來了:我是“過客”,真實姓名是陳浩,很高興認識你,在網上我不想說太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確,也不想讓別人以為我自以為是,對你的文章我還有一些其他看法。.... 接到他的E時我欣喜若狂:我希望我們能交個寫作朋友。 陳浩回應:非常高興你的建議。 從此,我們兩人頻繁聯係,討論寫作問題。多數時候是陳浩幫我改文章。陳浩是中文係畢業生,曾在報社當過編輯,每當我的一篇小說殺青後,他一眼就可以發現其中的毛病。他常常煞費苦心地幫我修改,我的小說也因此常常變成了我們兩人的共同產品。 有人說,在網絡的虛擬世界裏,大家都是套著馬甲說話,應該很單純,散心而已;網上相識就網上往來,沒特殊情況,應避免個別交流。這話有理。凡是熱愛文學的人,內心的情感世界都非常豐富,他們的興趣、愛好和對生活的感覺非常類似,在網下交流的話,稍不謹慎,就會涉及到雙方各自的家庭和個人感情問題。而一旦發現對方比自己的配偶更能理解自己時,很容易就會墮入網絡情戀,造成各自婚姻和家庭的破裂。 我當然懂得這些道理,但我和陳浩在通信中卻不可避免地互相問候了對方的家人。當陳浩對我說他也有一個小家庭時,我希望他珍惜自己的家庭幸福。我非常感謝他的幫助,但我的措辭總是非常禮貌和有分寸,除了“謝謝你!”之外,最多是“非常感謝你!讓我們做好朋友。”不敢流露出一絲溫柔和嬌情。女人的溫柔常會使男人犯錯,這是我最深刻的體會。我一生中曾遇到不少愛我的男人,但我隻能把愛獻給我的丈夫,把遺憾留給那些失望的男人。我非常珍惜自己的家庭。讓兩個孩子在父母的共同關愛下成長,是我堅定不移的信念。 但溫柔是女人的天性,我這個不算漂亮的女人也有水樣的柔情。有一次,我隨意問了一句,你能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事情嗎?陳浩便馬上來信,流露出一些心中的煩惱和苦悶:“我太太不支持我寫文章,認為浪費時間又沒有經濟效益......”他似乎還想寫什麽,卻又欲言而止。 對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我為什麽要問他的個人問題,我這是怎麽了?他回答是真是假?我該怎樣回應他呢?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隻能用很正式地回答:“要珍惜你的家庭和夫妻感情,凡事來之容易。 ” 他回信道:“我有時說話也犯糊塗,其實我太太也是個好妻子,很會做家務。算了!我們還是隻談寫作吧,今後不談個人問題好嗎?” 從此之後,我們都不再過問對方的個人和家庭問題。我連他的職業、年齡和居住城市都不知道。不過,他主動送給我他的小家庭的照片。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很有男子漢氣概,妻子賢惠端莊,有一個十七歲的美貌女兒。奇怪的是他沒要求我送照片給他,他的太太比我還年輕漂亮。 我真鬱悶了!他有這麽好的老婆和女兒,為什麽還有那樣多的煩惱和苦悶?那我呢?我不是也過得好好嗎?我不是也有很多煩惱嗎?有位朋友對我說,人是欲望的高級動物,對欲望的追求是無止境的。看來她說對了。 我們每天都通E,最少一次,有時好幾次。後來隻要一天沒收到他的E我就心神不寧。有一次他說那個周末有事外出,不能和我聯係,害得那幾天我愁容滿麵,一天到晚他的影子總是在我的心中晃蕩。我發現我變了!我想我是不是愛上他了?怎麽辦?陳浩啊陳浩!你為什麽今天不理我,你到底是上帝還是魔鬼派來的? 每天晚上八點是我們約定的E時間。有一次,他在這個時間沒有回信,第二天才說他病了,發高燒,是因為加班累倒的,這星期他工作了六十幾個小時。我一聽很難受,問他為什麽幹活幹得這麽累,為什麽來美國十幾年了還不知保護身體。他說他剛知道在國內的弟弟因賣血不幸染上了愛滋病,他現在做兩份工,是為了寄錢給弟弟治病。我還能說什麽呢? 我也對他說了自己的一些事。有一次我無意中說到我的周末最忙,每到周末,保姆回家,丈夫又經常出差,自己常要帶孩子到中文學校讀書、練琴和遊泳,太累了,有一次開車回家時還出了車禍。他一聽急了,每次周五晚上都要提醒我早點睡覺,明天開車出門要小心。他的話就像一首溫馨的樂曲,吹走我心中的寂寞和肉體的疲勞,帶我進入溫柔的夢鄉。我也天天叮囑他不要幹活太累,少加班,他滿口答應。他說血壓偏高,我說要監督他每天匯報血壓測量結果,他乖乖地堅持了下去。我們之間那種相互的牽掛,完全是出自內心的願望,默默的理解。我如果知道他某天心情不好,我一整天也會很苦悶,無心做其他事。我現在才知道,這應該是一種“純粹的愛”,是網戀的典型模式。 他給我的E就像他的文章,平易近人,不動聲色,讓人們感受的卻是靜水之下湧動的激流。當他進入談論作品角色時,喜怒哀樂揮灑自如,文采思路如天馬行空。我承認他是個才華橫溢的男人,總是非常認真地聽他說話。但我也有我的優點,我喜歡超現實主義色彩的文章。有一次我在談到一篇小說時我這樣寫到:“我這輩子虧欠了太多愛我的男人,我要寫一篇小說,讓女主人公以死來報答所有愛過她的男人。”沒想到他這樣回答我:“李婕,你可以寫死來報答所有愛你的男人。其實我也想寫死來報答所有愛我的女人和我所愛的女人。與其痛苦地活著,不如吞下一瓶安眠藥平靜地死去。”看他說的話,似真似假,我分辨不出他是在虛構一篇小說,還是表達真實的想法。那天我偷偷哭了一個晚上。 我常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他會很快離我而去。我發現我真愛上他了,如果他忽然消失的話,我會很痛苦的,但願他隻是一時心情不好說傻話吧。 我們仍然每天通信,他對我的熱情絲毫沒有減退。可是兩個月前的一天,我的一篇文章剛經他修改,他說要休息一陣,就再也不給我回信了。我每天去信,每天空等,最後信都被退了回來。他就這樣失蹤了,他在網上的筆名也消失了。我後悔當初沒打聽他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這就是李婕對我說的故事。 我比李婕小幾歲,經過半年多的交往,現在我們已是親如姐妹。那天在咖啡廳裏聽完了李婕的故事,我發現她還沉浸在憂傷痛苦之中,看上去比去年夏天的她消瘦多了。這網戀也真害人,竟然把一個充滿活力和浪漫的知識女性變成了憂鬱愁悶的林妹妹。她問我陳浩為什麽失蹤。我說:“根據我上網的經驗,陳浩失蹤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出了意外事故,死了,或受了重傷,無法上網;二是他很愛你,但不敢也不想向你表達,所以幹脆選擇斬斷情絲,永遠離開你,以了結他的無望的愛;三是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和你來往是逢場作戲,從這家劇院看完戲,就又逛到電影院去了。” 聽了我的話,她的臉上仍然是愁雲慘霧。她說:“如果是意外事故,那老天對他太不公了;如果是他愛我的話,他應該平靜地說一聲愛我,這種愛可以是靈魂之愛,一輩子做最知心的朋友,不會傷害各自的婚姻和家庭;如果他是逢場作戲的話,我就不會有任何痛苦,但我相信他不是這樣,因為他把全家福的照片都寄給我了。” 我真沒想到李婕是這樣的多情。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後來我問了一個男性。他說:“這種事可以是很複雜,也可以很簡單。第一點是天災人禍,他出事了,天有不測風雲,完全可能,沒有爭議;第二點對愛情的解釋從來就沒有答案,他愛她,但他怕傷害他和她的家庭,所以選擇不表達愛而忽然離開,任何選擇都是痛苦的。至於李婕說的心靈之愛是否是一種區別於愛情的不同的愛,討論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第三點很可能陳浩的確是“逢場作戲”,他為她的付出,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否征服女人的心,當那種自視甚高的漂亮女人被征服時,他的目的達到了,所以也就沒興趣了。” 我沒有把這些話轉達李婕,她是不會接受陳浩是逢場作戲的事實的,我也認為不管發生什麽事,陳浩應該是個好人,其中最關健的是,如果陳浩是為了征服漂亮女人,他就會要求看李婕的真實照片,可是他沒這樣做,他們之間的網戀還是很動人的。 我建議她有空出去旅遊,把網戒了。她說會安排時間旅遊,但網是戒不了。她還是天天上網等陳浩突然出現,有一天還從網上找了一首歌給我:你走了/沒有留下地址/隻留下一陣笑聲/在夕陽裏/你走了/沒有和誰講起/隻留下一雙眼睛/在露珠裏/你走了/沒有說去哪裏/隻留下一排影子/在小河裏/你走了/笑容融在夕陽裏/眼睛動蕩在露珠裏/影子搖晃在小河裏/哪裏都有夕陽/哪裏都有露珠/哪裏都有小河/你走了/卻留下整個你/卻留下整個你/ 李婕非常喜歡這首歌。她說這歌如訴如泣,好像是專門為她和陳浩的網戀故事而唱,聽起來似乎平常,卻非常動人心弦。她說她家門口就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每天傍晚都在河邊看夕陽,仿佛就看見了陳浩。這是她新作中的一段話:在網上虛擬的世界裏,我們雖然有同樣的心動,同樣的懷想,同樣依依不舍的眷戀,但世間總有一種機緣,讓沉靜的心思湧動,讓感情不再漂泊。所以,我們依然可以在陽光下享受難得的溫情,依然可以在午夜夢回時心生柔情,依然可以相信自己的完美與可愛,依然,可以感受被愛。這是一種真情,可以平靜地相忘於江湖,可以默默地愛,默默地理解,默默地在心裏祝福,揮一揮手,讓春草綿綿,落紅成陣。 聚散網緣,我們不能用世俗的方式承擔份外的愛,隻能隨意任風雨飄逸,金風玉露,勝卻人間無數。就是在這樣無心的眷戀裏,我們認識自己也認識世間,就是有這樣無緣而有情的瞬間,讓我們輕輕的歎息,深深的愛戀,生命中藍藍的,白雲天。 她這是寫給陳浩的,但更是寫給自己的。因為,讓她重愛了一次的是文字,能為她療傷的也就依然還是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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