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十九)
(2004-04-13 18:22:38)
下一個
所有的重量級大員心裏都明白,他,又要沒事找事小題大作了。
周恩來一看,就知道這個胡風是個蠢貨。你不知道老人家骨子裏本就是個文人,最愛跟知趣識相的文人交朋友也最愛跟頭角崢嶸的文人過不去?文人絕大多數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落在最卑微地位裏的文人尚且如此,何況真格兒的“天下第一”?你有什麽不舒坦,找陳老總找我聊聊不也就過去了,偏去虎頭拍蠅,這不闖下大禍啦?他不想搭救這種蠢貨。搭救有頭腦的人,既樹了恩,又不會有麻煩。搭救蠢
貨,多半會引火燒身。如果他想搭救這人,辦法有的是。可以先把批件壓一壓,看看風頭會不會過去;過些日子如果追問下來,可以稟告他,“這種渺小角色,犯不著賞他揚名天下。過去有一些蹩腳文人,
專找魯迅麻煩,指望魯迅回罵;經魯迅一罵,名氣即刻就大起來了。主席不要中他的這種圈套。不理他,使他籍主席的反應出大名的卑劣伎倆得不了逞。他失了望,就會把尾巴夾得緊緊的,膽戰心驚地過日
子了。”這樣一說,老人家一定點頭。周恩來多少年來就是靠這種技巧澆熄老人家的數不清的無名陡起之火的。
周恩來袖手旁觀,周揚落井下石,胡風就一頭栽進十八層底下去了。
全國各大報紙,突然以大字標題刊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罪行以及胡風等人遭到逮捕法辦的消息。一時間,檢舉揭發的材料不可勝數地公開出來,口誅筆伐的狂潮滾滾而起。知識分子和文人們目瞪口
呆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不知道這幫家夥究竟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竟會弄出這等規模的討伐聲勢來。
但是,天下偏偏就有程忘言這種敢想敢說的讀書人。人們都說這是不識時務。這樣說,,當然失之苛刻;但對其個人可能招致的後果而言,又能何以名之呢?
到了這個時候,麵對這種越來越無法扭轉的形勢,連周恩來這樣的人都在無可奈何地隨波逐流,誰又能力挽狂瀾、仗義執言?
程忘言卻忍耐不住了。
胡風他是久知其名的,但素無交往。他絕不讚同胡的連篇累牘不知所雲的文藝理論,也鄙薄其佶屈敖牙難以卒讀的文筆,更知胡風與周揚素有派係之鬥爭。但是,不管怎樣,胡風總是共產黨陣營裏的文人,解放後也居有相當地位;一個意見書都寫不得,又何以廣開言路 ,讓天下人相信這是最民主最自由的時代?
忘言仔細閱讀了某個胡風的友人所揭發的刊登於所有報刊的一些私信,覺得尋章摘句七拚八湊牽強附會曲解誇大地加人以反革命集團的罪名,是相當卑劣相當險惡的做法。他認為,胡風的問題,是思想觀點的問題,不管對錯,絕對談不上犯罪。把人逮捕監禁,是興了文字之獄,是開了極壞的先例,是人民當家的民主國家所絕不允許出現的。忘言書寫此文,當然也是對自身權利麵臨被剝奪形勢時的一種不得已而起的抗爭。
使後人汗顏的是,那時,在整個中國,起而抗爭的知識分子,隻是絕無僅有的個別人而已。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噤若寒蟬,把是非的明辨深藏於心;還有一大部分是由於頭腦裏麵空空如也,隻根據政府的布告去看待事物和問題;一部分人急忙窺伺趁火打劫的契機,另一部分人則早已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對跌倒在地的“反革命”拳打腳踢吐口水丟狗糞了。
中國的精英--知識分子,在麵對新成立僅隻幾年的人民民主專政政權的初顯端倪的倒行逆施時,就顯示了這般的整體素質,人們就不難明白,為什麽極左路線在這塊大地上會如此無阻無攔地生長發展,為什麽是非黑白會這麽容易地一下子就被顛倒了過去而且還能夠深入人心,為什麽當政者在以後的歲月裏發動“反右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運動”會這麽的得心應手收放自如。
他想了幾天,寫了一篇文章,申述了以上的觀點,署上本名,寄給了上海的一家大報。
過了九天,校黨委派人叫他去黨委辦公室。
黨委書記一個人在辦公室裏。
“你請坐。”黨委書記說。
忘言在他的對麵坐下了。他看到自己的文稿到了黨委書記的桌子上。文稿上有個回形針,別著好幾張寫滿字的公文紙。
黨委書記的臉色非常難看。他很久沒有說話。
忘言有點惴惴不安。他已看到自己的文稿,知道是什麽回事,倒也並不驚慌。
黨委書記定定地瞧著他,像要看透他的內心似的。
忘言坐直身子。他不願意顯得窩囊。
冷了好久的場,黨委書記突然說,“程老師,你說句良心話,我們學校,校方,黨委,待你,究竟好不好?”
忘言一愣,想了一想,老實地說,“好的。待我很好。”
“真心話?”
“我從不說謊。”
“好。”黨委書記又說,“你,對我們,包括校長,我,係主任,係總支書記,科室支部書記,不管其中什麽人,有什麽不滿嗎?”
“沒有。”忘言飛快地回答。這是他的心裏話。
“真沒有?”
“一點也沒有。”
“為什麽?”
“嗯……你們……學校的領導,黨的領導,對待我們,我本人,任何一方麵,我都無可抱怨。你們是好領導。”
黨委書記的臉上有轉晴的霽色。
“是否恭維話?”
“我一輩子從不說恭維話。除了對小孩。”
“這我相信。”
“我也想問一句。”忘言說,“對我,我的工作,我的教學,我的研究,我的為人,領導可有不滿?”
“就你問的幾個方麵,我的回答是:沒有。”黨委書記說。
“別的方麵有?”
“有。”黨委書記乾脆地說。接著,他拿起忘言的文稿,急促而激憤地說“你,看看,你寫了些什麽啊!”
“我自己的觀點。”忘言一本正經地說。
“這我知道!”黨委書記惱火了。“還用你說?”
“是你問的。”
“對啊!是我問的。”他怒不可遏地說,“是我問的!”他放下文稿,摸摸臉,歎了口氣,然後放低聲音,說道,“我問你,程老師,我,配不配領導這個學校?配不配領導你?”
“書記言重了。我從來沒有不服領導的想法。”
“那麽,你願不願意聽我的話?”
“毫無疑問。”
“好。”書記說。“聽我的話,你,回去,寫一個檢查,說,自己過於天真,未能識破胡風反革命的真麵目,寫了一篇很壞的文章,犯了個嚴重的錯誤。現在通過黨的教育,提高認識,有了覺悟,覺得應該深入揭發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反黨罪惡,同時評判自己的錯誤。大意如此。你,程老師,”黨委書記雙目炯炯地逼視著他,“寫,還是不寫?”
忘言想了很久。
起初,他想,你,豈能逼迫我寫違心的文章?我的觀點,我若不能堅持,我還算什麽知識分子?
後來,他又想,黨委書記為什麽避而不談我這篇文章裏的觀點和思想?他先兜這麽一個圈子,再開門見山地提這個要求,用心我還是明白的啊。葉舟也常常這樣做的啊。我能跟他對抗嗎。
於是,他說,“書記,我接受你的批評教育。我馬上就寫。”
“好。”書記說。“這樣,這件事,在學校裏,就到我這裏為止。你對誰也別說起。說了是沒有好處的。懂了嗎?”
瞧著程忘言走出去時的大大不如以前挺直的腰背和略微有點拖遝的腳步,他想,你這個讀書人啊,你以為“舉世皆醉,唯我獨醒”,隻有你才有頭腦才明白這些道理嗎?現在,不管怎樣,我們都已在一
條船上。如何上的船、何時上的船姑且不論,總之是在這條船上了。誰能改變它的結構,改變它的性能,改變它的航向,改變它的速度?別說你我之輩,就是比我們權位高得多的人,也是毫無辦法。我們毫
無辦法啊。除了自保,我們還能做什麽?你不是壞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清楚;但是,假如有一天你被踢進了溝壑,我是不會驚奇的,我也是無能為力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哪一天被踢進溝壑裏去
呢。不過,現在,我還是盡我所能來使你免於滾進溝壑;不是徇私,而是講個黨的政策,再講個本人天良。到哪一天什麽也不再講、講不得的時候,我就隻好祗顧自己了。我也有老婆孩子,也是每天吃三餐
睡一覺,我也隻圖平安無事希望將來得個善終啊。
程忘言被黨委書記叫去談話的事,柳葉舟還沒知道,溫思齊倒曉得了。他尋思好久,琢磨不出個關節來。程忘言跟胡風毫無關係他是清楚的,說胡案扯上了程,他是不相信的。那麽,會不會是布置程寫批胡的文章?這倒是很可能的。程是光芒已經暗淡的名人。程是不可
能再爆出火花來的過時貨。程是自命清高的人,他不會看出這是一個一步竄升的良機,他甚至可能拒絕批胡呢。想到這裏,溫思齊對校黨委未曾找他、把這個重任委諸自己而充滿了怨恨之情。
是呀,在這個大學裏,要想一梯一梯爬上去,那簡直是做夢。一個個團員、黨員,都在拚著命地爬,也還難上去哩,何況自己還不是黨員?說到學術上的發展,自己頭上有這麽一大群名教授、名學者、名作家壓著,到這些人一個個都落難都病死都退休的時候,才有自己的出頭之日;那時,自己不也差不多快完了?何況,前一陣子對黨委所用的功夫,替魏書記所效的苦力,都看不出起了什麽作用,而魏書記的態度也是忽晴忽陰難以捉摸。支部的那個小柳書記,看來也不是個易於手到擒來的女人。溫思齊原也曾對她動過綺念,自以為跟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稍作試探,卻碰了一鼻子的灰……這些種種,以後一定有賬必算……重要的是自己必須成為人上之人,才會有揚眉吐氣的一天。因此,唯有出奇製勝,才能脫穎而出;不然的話,“年與時馳,意與歲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複何及”!
溫思齊翻看了近期的報紙,得出結論:對胡的揭批,看來方興未艾,這是對知識分子的第一次嚴厲警誡,後麵還有一係列的餘波會有好一陣子的蕩漾哩。
就從胡風下手。
老胡啊老胡,溫思齊想道,我溫某人跟你是遠而無怨近而無仇,但是,誰叫你以卵擊石自討苦吃來著?現在我要借你的黴運來墊我的腳底了。有朝一日,你若能翻過身來,得回公道,到那時,我再向你叩頭道歉,懺悔贖罪。如果終你一生沒那一天,你就服服帖帖認命吧。現在的世界,誰要談仁義道德,誰就連活下去都不配了。
溫思齊上圖書館,跑舊書店,訪資料室,搜羅來胡風的以及所謂反革命集團幾名“成員”的新新舊舊的著作;一連兩星期,他夜以繼日、廢寢忘餐地狂熱工作,仔仔細細地閱讀和玩味每一個人寫的每一
本書裏的每一篇、每一頁、每一段,每一句話,像獵狗嗅狐蹤似的,去尋找可以被曲解被割裂被串聯被牽扯到反革命及反革命集團罪行的內容,以紅筆勾出,專門以每小時八毛錢的薪資雇了一個高中學生來
替他摘抄在方格稿上。待到全部“收割”完畢,他再予以科學化、係統化的綜合、分類、歸納成各種不同的方方麵麵,然後再以圖書編目分類的格式列出總綱、分目、細則,再就是完全堪作罪證的原著、原
文、原句,及其出處。這一部東西,從篇幅來看,總共洋洋五十萬言,從編篡來看,絕對是第一流的專家的傑作,從形式來看,其分類之嚴密,其歸納之準確、其點題之深刻,是少見的佳構,從內容來看,
文人在不經意間的話語,在指陳其他事情時的風趣幽默,在批判舊社會時的辛辣尖刻,在罵政敵時的惡毒,在寫景時的描繪,統統被一根用心十分不測思路特別曲折的黑線串出一部縱向有年代時間的程序、
橫向有地域級列的層次的反黨反人民反領袖反政府反社會主義製度的集團活動的完備檔案。手稿全部清理完畢,溫思齊將它分裝兩個硬紙皮鞋盒子,用細麻線紮緊,趁午後的閑空,興匆匆地趕往上海檔次最
高的一家出版社。
他路過總支辦公室時,恰好魏書記劈麵推門而出。
他站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做這件工作,瞞著所有的人,也未向黨領導匯報。
他的尷尬神情引起了魏書記的警覺。魏書記的表情很嚴肅。“你忙什麽?”
“我……”他支吾了一下,隨即靈機一動,臉上堆起笑容,“正要找書記哩……”在這個社會裏,麵呼領導,以光稱職務不冠姓氏更顯尊敬和知己。
魏書記瞧一眼他手裏提著的沉甸甸的兩個盒子,覺得內裏裝的不像是皮鞋,不知對方悶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溫思齊思謀脫身之計了。“書記現在忙,我待會再來匯報吧。”他實在不想讓魏書記知道這件事。
真是個不老實的家夥。魏書記一眼看出他想開溜。“我正好閑著。你有事找我,就進來吧。”說著,他推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去,指指辦公桌對麵的一個椅子。
溫思齊坐下,把兩個盒子放在腳邊。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隻望不露痕跡地找到一個別的話題來把這個意外“事故”應付過去而不涉及這兩個盒子。
魏書記開門見山。“這盒子裏是什麽?”
沒有遁詞了。“書記啊,我這是整整十六天苦拚出來的一點點成果,還指望書記你的指教呢。”他彎腰端起盒子把它們放在桌上。
魏書記想說,教學研究方麵的東西,你還是找係主任去。但是,他不假思索地說,“拿出來看看。”
溫思齊指望的就是魏書記誤以為是業務方麵的東西而加以推托。現在,隻能和盤托出了。他用略帶顫抖的雙手解開縛得緊緊的細麻線,用一種激動的語調說,“胡風集團的滔天罪行,實在使我寢食難安……”
魏書記沒有吱聲。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聽這種趨時的假話。
溫思齊從盒子裏取出手稿的第一部分,雙手遞交給魏書記。“化了兩星期的業餘時間,我,我編了這樣一部書……正打算請書記指教呢。”他本想說“修改”,但又怕魏書記當了真,硬要留下來修改一
番,就說了個空洞的“指教”一詞。
魏書記接過去,看到封皮上寫著《胡風反革命集團罪證大全》,他的臉色開始變化了。他翻開扉頁,讀了“緒論”,又看目錄,再看內容,看著看著,他不由得眉飛色舞了。“好啊,小溫,很好啊。”
溫思齊一邊說“謝謝書記的肯定,”一邊伸手想把稿子拿回來,但魏書記卻把它抓得緊緊的。“放這裏我看看?”
溫思齊臉上變色了。“隻怕……隻怕……”
“隻怕什麽?怕我吃了它?”
“哪裏的話!”溫思齊諂笑著說,“怕,怕誤了出版社定下的截稿期……”
“那叫我怎麽給你提意見?”魏書記的臉拉長了。
“時間……時間……是……太緊湊了一點……”
“你為什麽老是跟我來這一套?”
“我,我沒有啊……”
“這樣很不好,小溫,很不好!”
“魏書記,你,你別誤會,我,對你,不,對不起,對黨一向是赤 膽忠心的……”
魏書記一笑,笑得溫思齊害怕極了。“赤膽忠心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嘴上說請我指教,手裏卻馬上收回,你跟我玩哪一套?”
“不,不,不,不是那樣……”溫思齊差點哭了。“我是想讓書記知道一下這事,批準我做這事;至於內容嘛,都是從那些家夥的舊作品裏摘錄下來的,沒什麽新鮮貨,書記不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在這上麵
……”
“說得也對。”魏書記把文稿放在桌上,用一隻手壓著。“我看過了,批準了,讚同了。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戰鬥性的工作。我可以用黨總支的名義附一個意見供出版社參考……”
溫思齊轉悲為喜,“那,那太好了!謝謝黨的教育和支持!”
“我說,你,把我的名字也署上。這很公道吧?”
“什麽?”溫思齊又驟然大驚,“把你的名字……”
魏書記坦然地接住溫的目光。“就是這樣。我們聯名出這本書。想想吧,這對你好處大著哩。”
溫思齊恨不得撲上去咬魏書記一口。
但是,他說,“書記呀,這,對我可是求之而不得的事!可是,可是,我,我在動手之前,已經跟出版社談定了,他們的廣告、徵訂單都已經發下去了……再去加名字……認為我攀附領導倒是無所謂,認為書記如何如何……就不妥了……”
魏書記的臉慢慢轉呈鐵青。他定了一會,把手鬆開,極輕極低地說,“好。你,好自為之吧。”
溫思齊提著紙盒走下樓梯的時候,想著魏書記那最後一句話,心中非常旁徨。剛才他說了謊,才擺脫了魏書記;萬一出版社對這部稿子不感興趣,出不成書,那才叫做駝子跌交兩頭落空,闖下大禍,以後在這個姓魏的人手裏就不得超生了。想到這裏,他腳下一軟,一個趔趄,跌倒在樓梯拐彎處,正好此時柳葉舟腳步輕快地拾級而上,一抬腿,猛見溫思齊仰倒在地,眼睜睜地對準著自己的裙內,她連忙站定,一把攬攏裙圍,沒好氣地說,“溫老師,你躺在這裏看什麽?”
溫思齊痛苦地轉身爬起,“我……絆跌了一下,”
柳葉舟馬上伸出一手拉溫思齊一把,“喔,對不起,不知道你跌交了。怎麽樣?跌傷沒有?”
“沒有,沒有,”溫思齊說,“擋了你的路,對不起你啦。”他放開柳葉舟的手,想道,總有一天,你會捏住我的手不肯放手,總有一天,你會拉開你的裙子盡由我瞧個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