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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恨水文集【開門雪尚飄】

(2007-12-30 18:23:59) 下一個


開門雪尚飄


亦名 《貧賤夫妻》




 

 

 


  
一、冬不暖來夏不涼

  在黃河以北的人,都有這麽一個感覺:“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來夏不涼。”但事實上,蓋房子的人,很少不蓋東南房。所有房子東南房,也不見得有多少空閑下來。那原因就是找不著房子住的人,東南房也是好的,終於是住下了。這裏敘述著一個住東南房的主人,就是這種情緒下過活著的。
  那是三間南房,而且是緊鄰著大門口的。所以最靠外的一間屋子,事實上是北方門洞內的門房。當這屋子在三十年前,這間屋子是主人的外聽差的,說文雅點,是住著司閽的吧。這間屋子,新主人閉住了那個通門洞的小門,當了一間臥室。靠裏二間屋子,是向北朝著外院的,倒有很大的幾塊玻璃窗。然而北方建築的缺點,就是朝院子的門,開在正中,而這兩間屋子,是象形的,隻靠屋頂上的一根柁梁,把它分為兩間,事實上又隻是一大間,不,乃是長方形的一間。新主人把這裏當了客室,書房,餐廳,甚至於廚房。因為冬天節省煤火,屋子裏放了個黑鐵煤球爐子,小家庭的夥食簡單,索性就在這煤爐子做飯了。
  這是個發薪水的前夕。雖然屋子裏還有些油煙氣味,爐子上的小鍋,正中方桌上的碗筷,都已收拾幹淨。橫窗一張三屜桌子,是主人的寫文章讀書之所。桌上堆上舊一折八扣書籍,雖然錯字是很多的,主人並不依靠讀這些書來進修,這隻是消遣的,錯字並無關係。而況這些書都是地攤上零碎收來的,根本也分不出個部頭。錯字也更在所不計了。
   
二、有點悠然神往了

  屋子正中那盞懸下來的電燈,因麻繩子扯著,拴在窗戶格子上,將燈拉在三屜桌正中,當了台燈。燈罩子破了,主人很聰明的將它取消了,用大紙煙盒撕開了,利用紙殼的坡度,剪了個草帽式的圓罩子,裏外糊了點綠紙片兒,當了燈罩的代用品,卻也美觀而適用。主人移過來一張椅子,並用個廢了的枕頭,當著坐墊,坐著卻也柔軟而舒服,於是他找個朋友寄來的一個信封,利用它反麵無字,在郵票零餘的地方,將鉛筆記著他的收入,他記得清楚,上個月隻借支了一回薪水,在調整額的薪水上,還可以收到五百六十餘元。他還怕這個數目,不怎麽精確,老早了,已在報上,把那個調整薪水辦法的新聞剪了下來,放在抽屜裏。這時把那方塊兒剪報拿了出來,再參考一下,自己的計算法,並無錯誤,明天確是可以收到五百六十餘元的薪水。其實,他這一查還是多餘的,每日在機關裏和同事計算多次,這個數字,本已是滾瓜爛熟的了。
  他算過以後,不免向信封上發一點微笑。想著明天除買點糙米,以補配粉之不足,還可以買幾百斤煤球。此外,也當買點肉來解解饞。買肉以牛肉為宜,不談什麽維他命多,至少是比豬肉便宜一二元一斤。牛肉熬紅白蘿卜加上兩枚西紅柿,就著煤爐子上開鍋的熱和勁兒一吃,就饅頭也好,泡飯吃也好,其味無窮。那有中餐味,也有西餐味。他想著有點悠然神往了,對了壁上那五寸大的日曆,不住的微笑。
   
三、女人趕什麽時代

  主人的太太,是個不滿二十五歲的少婦。她坐在三屜桌的旁邊,正是將一團洗染過舊的毛繩,給他們唯一的女孩子貝貝打一件外套。貝貝吃過晚飯,已經先睡了,所以他們都閑著。她結著毛繩,不時偷看丈夫的神情。丈夫笑了,她也笑了。她道:“謹之呀,你又在算你那可憐的薪水了吧?”他回過頭笑道:“可不是。上個月,幸是我叔父接濟了我一筆款子,沒有再加上虧空。明天領得了薪水,趕快搶購點物資。”他太太道:“我有份嗎?”他道:“當然哪。我胡謹之有份,你韓佩芬也有份。”佩芬抿嘴笑了,又低頭結了幾針毛線。她笑道:“現在很時行穿毛布。大概……現在的價錢不知道,在兩星期前,不過四十元一件料子,我想還不會超過一百個金圓吧?能不能給我做件毛市棉袍子?”謹之道:“棉袍子?你有呀;而且,你還有件二毛的。過這個冬天,你是不成問題的。”佩芬道:“難道我就隻許有一件棉袍子嗎?你到街上去看看,多少人都穿毛布的料子。我老早就想做一件夾袍,你又沒錢。隻好罷了。於今去買來做,已經嫌趕不上時代了。你發了薪水,我也不想穿綢穿緞,難道做一件布衣服你都不答應。”謹之陪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再遲一個月,我就鬆動一點。棉袍子不是有了麵子就行了的,還要棉花裏子再加手工呢。”佩芬道:“我要東西,你總是捱。越捱越貴。越貴也就越捱。等人家穿得不要穿了,趕不上時代的東西,我又何必穿?”謹之打了個哈哈,笑道:“趕上時代,是這樣的解釋嗎?女人趕什麽時代?隻是服裝店百貨店的消費而已。”佩芬將臉子一板,把手裏結的毛繩,在脅下夾著,立刻偏過頭去,一麵起身向臥室裏走,一麵道:“我不和你鬥嘴勁。東西沒有買,先受一頓批評。怎麽會是服裝店百貨店的消費者?我做了多少衣服,義買了多少化妝品?”她嘀咕著走向臥室去,又轉身來,站在房門口道:“住這樣三間南房,統共一個煤球爐子,住在冰窖裏一樣,我能不穿暖和點嗎?一件舊花綢棉袍子,在家也是它,出外也是它。你就不替我想想。你不買就不買,為什麽開口傷人。我的同學,就沒有像我這樣吃苦的,你還不滿意。告訴你,嫁了你這樣的小公務員,總算我是前輩子修的!”說著,撲通一聲,將房門關閉了。震得屋梁上的灰塵向下落,胡先生這盞麻繩拴著的台燈,也來個燈影搖紅的姿態。謹之淡然笑了一笑,取過桌上一冊一折八扣書來看。正好這是一本《兩當軒集》,他翻著那頁“全家都在西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的詩句,低聲念了一遍,真也覺得黃仲則這個詩人,不與自己合而為一,就隻管把詩看了下去。他忘了太太,也忘了太太的發怒。
   
四、我這叫自找麻煩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太太又來了。她在桌上看了看,又把小桌上的抽屜,扯開來看看。因為正中那個抽屜,是胡先生看書的身體抵住了的,她板著臉說句讓開,扯開抽屜來,撞上胡先生胸脯一下。但她也不管,看到裏麵有盒八等牌的紙煙,她抽出了一支,摸著桌上的火柴盒,擦了一根,將煙點了,啪的一聲,把火柴盒扔在桌上,她又走了,接著把臥室門又關上了。她這回關得沒有上次重,而且也沒掛上門拴,胡謹之才曉得她是出來找紙煙吸的。然而,她平常是不吸紙煙的,隻有極苦悶的時候,她才吸半支煙,這當然不是苦悶,而是憤怒了。引起了太太極大的憤怒,這是胡先生所未曾料到的。他的詩興,也就像潘大遇到催租吏一樣,冰消瓦解,不能再把《兩當軒集》看下去了。
  初冬的晚上,已經有了呼呼的風聲。除了這風聲,一切什麽聲音都靜止了。隻有屋子中間那隻煤球爐子,還抽出一團火光,火光旁邊,放了一把黑鐵壺,卻呼嚕呼嚕的響著。胡先生感到了一點寂寞,也感到了一點惶惑,隔著壁子叫了幾聲佩芬,卻沒有回音。他坐著吸了兩支煙,又將開水衝了一杯熱茶喝了,自己忽然狂笑起來。他用著舞台上獨白的姿態,在屋子裏散步,自言自語的道:“我這叫自找麻煩。買件衣料,就買件衣料吧。把一件棉袍子做起,也用不了薪水的一半,隻當叔父上個月沒有寄錢接濟我就得了。”獨白盡管是獨白,並沒有什麽反映。胡先生打了兩個嗬欠,也就掩門熄燈,回到臥室裏去。太太帶著那個四歲的小孩,側身向裏,已在床上睡去。他走到床麵前叫了幾聲佩芬,太太並不答應。他見了太太一隻手臂放在被子外麵,便道:“睡著了,露著胸脯子,仔細招了涼呀。”於是牽扯著被頭,要替太太蓋上。然而事情更糟,太太將手一揮,喝了一聲道:“你別理我。”胡先生笑道:“得啦,不就是做一件毛布棉袍子嗎?我照辦就是了。明天發了薪水,我就給你買回來。黑底了,印著紅月季花,或者是印了花蝴蝶的,那最摩登。我給你買那樣的好嗎?要幾尺才夠一件袍子呢?買什麽裏子?”他一連串的問著,太太始終不理,最後答複了三個字:“我不要。”胡謹之站在床麵前,出了一會神,笑道:“何必呢?這點事,也犯不上老生氣呀。我……”胡太太一扯著被子向上一舉,將身子更蓋得周密一點,又說了兩個字:“討厭。”
   
五、水晶簾下看梳頭

  胡先生在始終碰釘子之下,他就不便大聲說什麽了。以下該按照中國小說家的套子,是“一宿無話,次晨起來。”胡先生的機關,雖離家不算遠,隻是他們的首長,對於起早這件事,非常的認真,七點鍾升旗,職員也得趕到。首長吃過十二點鍾的午飯,有二小時到三小時的午睡,足可以解除疲勞,那沒有午睡工夫的小職員,怎樣支持他們的精神,首長是向來不加考慮的。胡先生起來之後,摸出枕頭下的手表看,已是六點三刻。窗子外盡管是不大亮,他也不便扭亮電燈。因為電燈是房東的,房東家有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見電燈亮著,她就在院子裏喊叫,而且還肯定的房客是亮了電燈過夜,這一天,至少她會來叮囑十二次,請不要再亮電燈過夜了。所以他半摸著黑將煤爐子上一壺過夜的水,倒進臉盆裏,胡亂地洗把臉。漱口自然也是這水。然後將溫水瓶子裏的開水兌點涼茶鹵子喝上兩杯茶。一切以閃電姿態出現,不過是五分鍾,全都完畢了。然後在中山服上,加起一件呢大衣,站在床麵前,輕輕的叫了幾聲佩芬。然而太太頭發散了滿枕,麵臉子偎在軟枕窩裏睡得很香,卻並沒有回響。他還是不敢貿然的走去,俯了身子,在枕頭邊對著太太的耳朵,又叫了幾聲。太大閉了眼睛,口裏咿唔著答應了。他這才低聲道:“那毛布,十二點鍾回來吃飯的時候,我給你帶來。花樣就照著你說的那個樣子買了。”佩芬還是閉了眼睛,反過手來,輕輕的將他推了兩下,唉了一聲道:“你也不嫌煩得很。人家要睡覺,你盡管羅唆,討厭得很!”胡謹之哈哈的笑道:“你不知道,你那個脾氣,誰還敢去得罪呀!”佩芬將手揮了兩揮,口裏又咿唔了幾聲,她簡直是睡著了。
  在天色半明半暗的情況下,胡謹之先生走出了大門,乃是空手的,到了十二點半鍾的時候他脅下夾著兩個大紙包,笑嘻嘻的走進了屋子。笑道:“東西買來了,你看買的對不對?”舉起手上的兩個紙包,徑直的就向臥室裏奔了去。胡太太正對著小梳妝台,拿著粉撲子向臉上撲粉,看著胡先生帶了紙包回來,也就向他抿嘴微笑了一笑。胡先生對於太太的美麗,向來是認為滿足的。長圓的臉,皮膚又是那麽白皙。雖然是眼睛略微有點近視,但她並不戴眼鏡,每當太太一笑的時候,他覺得那淺度的近視,正足以增加少婦的嫵媚。她蓬鬆著一大把頭發,發梢上又略微有點焦黃的顏色,這很是有些西方美。胡謹之先生,當了一名五等公務員,實在埋沒了他那張大學文憑。所可差堪自慰的,就是有這位年輕貌美的太太。他這時看到了太太化妝,站在一旁笑道:“水晶簾下看梳頭,這是人生樂事呀。”
  佩芬將胭脂膏塗過了嘴唇,正將右手一個中指,在上下唇輕輕擦劃著,以便這鮮紅的顏色,和唇的輪廓相配合。這就笑道:“你這是把那幾個可憐的薪水拿到手,又耍滑頭了。”謹之把紙包放在梳妝台上,人又走近了一步,扶著肩膀笑道:“佩芬,我一切都是為你呀!”他為太太的美麗而陶醉,正要諂媚著獻辭一番。太太喲了一聲,提起那個紙包,遠遠向床上一扔,瞪了丈夫一眼道:“冒失鬼!桌上我洗臉的水沒有擦幹,你也不瞧瞧。你什麽時候,能夠做事慎重起來?”胡謹之碰了個很大釘子,笑著沒敢再說什麽。佩芬的不滿,也就在幾秒鍾裏消失掉了,她又把一個食指,卷著臉盆裏的濕手巾,輕輕的畫著眉毛,她對著大鏡子裏丈夫的影子,淡淡的道:“我很後悔,不該買這件毛布料子。”謹之笑道:“買了就買了,沒有多少錢,你不要舍不得。”他看到太太的衣肩上,有幾根散發,將兩個指頭鉗著,放在地下。佩芬道:“不是那話。我同學孫小姐快結婚了,我得去吃她的喜酒。我那件舊綢棉袍子,實在穿不出去。我想做一件綢棉的絲棉袍子。”胡先生聽見這話,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現在做一件綢棉的絲棉袍子,裏麵三新,恐怕一個月的薪水,全數報效,也不見得敷餘。臉子一動,沒敢答話。佩芬在鏡子裏看了他的顏色,冷笑道:“你瞧,我一句話,嚇成你這個樣子。我替你說了,沒錢。我不要你拿錢,我去借去。不是吹,韓小姐的辦法,比你多得多!”胡謹之笑道:“又生氣了,我還沒有開口呢。孫小姐是哪天的喜期呢?我去和你籌劃籌劃吧。叔父來信,不是還答應給我們一筆煤火費嗎?我今天就打過電報去,請他趕快電匯給我。”佩芬道:“你不是對我說過,不再接受叔父的接濟嗎?”謹之又扛了兩下肩膀,笑道:“那都是看到叔父信上教訓的言語,少年氣盛,吹那麽兩句牛。其實,叔父不就是父親一樣嗎?能有常常教訓兩句,也是我們的幸運,青年人是難得有老年人常常指教的。”佩芬笑了笑道:“為了想叔父的錢,叔父就和父親一樣了。不要錢呢?父親也就和叔父不一樣了。”謹之道:“你沒有說像路人一樣,總還對得起我?”
   
六、在家裏看門

  佩芬道:“你就是這麽一個駱駝,把話說輕了,你還是有點不高興。”說著話,她將麵部的化妝,已宣告竣工,就開了衣櫃子去取衣服舉著。取的是一件綠呢夾袍子。謹之道:“這個樣子,你是要出門哪。”佩芬道:“我帶貝貝出去,不在家裏吃飯了。我也沒有給你做午飯,你去吃小館子吧。”謹之道:“你不吃午飯就出門嗎?”佩芬道:“你這不叫明知故問?你不見我已換上了衣服?”謹之看看太大的臉色,始終不能風光月霽,這是那綢絲棉袍為之的。假使自己是個簡任官,不,就是稅收機關的小委任官,對太太這個要求,還有什麽考慮的。然而,自己實在沒有魄力,敢隨便答應給太太做那華貴的衣服。太太這不大好看的臉色,那隻好受著。好在太太生氣的麵孔,究比科長局長生氣的麵孔,要好看些。也就忍受了。
  佩芬並沒有再去理會胡先生,把在鄰居家裏玩的貝貝叫回來了。給她戴上尖尖的呢帽子,加上一件反穿的兔子皮大衣。自己也穿上一件咖啡色呢大衣,手裏夾著玻璃皮包,就要向外走,謹之道:“什麽時候回來呢?回頭我上班去,我得鎖上門才能走,鑰匙你帶著嗎?”佩芬將皮包打開來看了一看,點頭道:“鑰匙在這裏。鎖?”她說了這個字,向裏外門的機鈕上看看,並沒有鎖。再回到屋子裏去將抽屜拉開來看看,又打開穿衣櫃看看,最後到床頭邊,將被子掀開來看看,也見沒有鎖。她站在屋子中間出了一回神。那位小朋友貝貝,穿好了皮大衣,也正是急於要走,就拉著母親的衣服道:“我們走呀。老站著。”佩芬望了丈夫,急得臉通紅,頓了腳道:“你怎麽回事?沒有鎖鎖門,早不提醒我。現在我要走了……”謹之笑道:“這事也用不著著急。你走好了,讓我慢慢的找鎖。”佩芬道:“你要是找不著鎖呢?”謹之道:“找不著鎖?我把箱子上的鎖取下來把門鎖了,總也沒有問題。”佩芬道:“鑰匙在我這裏,你怎麽開箱子上的鎖?”謹之還是陪著笑道:“你把箱子上的鎖先打開來,然後帶了鑰匙走,不就行了。假如我找到了鎖,門和箱子全會鎖上的。你放心走去好了。這些小事不要著急。更不要生氣。”佩芬因丈夫一味的將就,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可是她打開皮包來,在裏麵狂翻了一陣,並沒有開箱子的鑰匙。她紅著臉,又跳起腳來了。謹之向她搖搖手道:“還是不用著急。我在家裏慢慢的找那把鎖。若是鎖找不著的話,我就給科長去個電話,說是下電車摔了腿,請一天假,在家裏看門,這還不行嗎?”佩芬道:“你這是真話?”謹之笑道:“你有應酬,放心去吧。”胡太太雖然覺得這次出門,還是蹩扭很多,可是先生是一切的給自己打圓場,也就沒有可說的了。帶了孩子慢吞吞的走出去。
   
七、引起了胡先生的共鳴

  胡先生等太太走了,倒覺得身上幹了一陣汗。把梳妝台上太太剩下的一盆洗臉水,先給潑了。然後將裏外屋子收拾一陣。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很明顯的,就看到鎖門的那把大鎖,放在桌子角上。分明是太太預備鎖門,老早就放在這裏的。他鎖上了門,出去找個耳朵眼式的小館子,吃了三個火燒,又是一碗蝦米皮煮餛飩,湯菜飯全有,也就自自在在的去上班。
  當他下班的時候,已是七點鍾,天色黑了,站在院子裏,就沒有見屋子裏亮燈。他自叫了一句糟糕。將手摸摸門上的鎖,還是好好的掛在門扣上,分明是太太沒有回來。太太出外回來的時候,向來是沒有準的。若是有女友邀去看一台戲或一場電影的話,可能到十二點鍾才能回來,那怎麽辦呢?他站在院子裏出了一回神,又摸了兩下門鎖,雖是可以扭鎖進去,恐怕太太回來了,對此不滿,隻得臨時打定主意,到附近館子裏隨便吃了點麵食。二次回家,不用摸門,屋子裏電燈依然沒亮,太太還是沒有回來。冬夜天寒,決不能在院子裏站著等候,附近有家小電影院,也去看場電影吧。因為這樣晚上,決不能去找朋友聊天的,而霜風滿天,也不能逛馬路去消磨時間。想定了,二次出門,就直奔電影院。這家上映的影片,是家庭悲喜劇,有許多地方,引起了胡先生的共鳴。竟是把家中無人的事忘記,很安心的將電影看完。這次回到家裏,屋子裏已經有了電燈了。而且那煤球爐子,也恢複了常態,吐著通紅的火焰,放在屋子中間。他推開風門進來的時候,太太坐在椅上,手捧了一杯熱茶,正在出神。看到丈夫進來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這時候才回來?發了薪水,你就該狂花了。”謹之道:“我早回來了。回來了兩次,都是我自己把我鎖在外邊。我隻好去看場電影來消磨時間。”佩芬道:“你倒會舒服,中午吃館子,晚上吃館子,吃完了館子,又去看電影。”謹之笑道:“你怎麽會知道我是吃館子的呢?”佩芬道:“你不在家吃飯,還有誰招待你不成?”
   
八、罰你一件皮大衣

  謹之慢慢的脫下大衣,一麵偷看太太的顏色,顯然的,她有著很重的心事。把衣帽送到臥室裏去,見貝貝已是在床上睡了。他走到外麵來,在口袋裏掏出一包糖來,放在桌上,對太太笑道:“吃兩顆吧。”佩芬射了一眼,淡笑道:“在零食攤子上買來的糖子,也叫人吃。”謹之真不好說什麽,見小桌上現成的泡好了一壺茶,就斟了一杯,坐在桌子邊喝著。隨手取了一本書,閑閑的看去。佩芬道:“怎麽回事?回來也不和我說話。我家統共三人。貝貝睡了,你我再不說話,讓我過啞巴生活了。”謹之回轉身來,見她坐在方桌子邊,手上還是拿了一支空茶杯出神。這就笑道:“孟子說的,良人難。”佩芬一扭頭道:“別和我抖文,我沒念過什麽書。你倒是大學畢業,讀書又有什麽用,幹這不入流的小官僚。”謹之笑道:“你瞧,這不是糟糕嗎?我不和你說話,又說我逼你做啞巴了。我不知道何以自處?”佩芬道:“你再去看一場電影吧。我每次要你陪我去看電影,你總說有事。”謹之笑道:“我受罰罷。你說要罰我什麽?”佩芬笑了,鼻子哼了一聲,點著頭道:“要罰,罰你一件皮大衣。”謹之聽了這話,心裏不僅是涼了半截,整個兒身體都涼了。這皮大衣問題,自從去年太太舊大衣壞了,就一直商量著沒有解決。說好說歹,太太將舊皮大衣,湊合了一個冬。今年這個冬,希望太太繼續的湊合下去,辦過好幾次交涉,始終是僵持著的。上午太太提議要著綢棉絲綿袍子,已經就宣布了無期徒刑,現在又要皮大衣,簡直是宣布死刑了。
  他笑了一笑,沒有敢作聲,佩芬道:“真的,孫小姐結婚,把我們老同學全請了,我同學裏麵,做主席夫人的也有,做將軍夫人的也有,做大經理夫人的也有,不用說,那天去請吃喜酒的人,一定是霞光萬道。我就這樣寒寒酸酸的去參加盛會,那不是要命嗎?我今天在張太太那裏談到這事,說是打算不去了。她說,密斯孫是彼此的好友呀!你若不去,豈不得罪了她。我交不出個理由來,隻好說是沒大衣。時間太急促,來不及做了。我給你留麵子,可沒有說做不起呀。她說,那沒關係,她認識一家服裝店,隨時可以去買,而且她願意陪我去,可以打九五折。”謹之道:“北平城裏,那些個女子服裝店,要現成的,當然沒有問題。你打算做什麽樣子的皮大衣呢?”
   
九、一個字的妙訣——“拖”

  佩芬笑道:“貂皮的最好,其次是玄狐的,或是灰背的。”謹之對這話,沒作什麽批評,隻是微笑著伸了伸舌頭。佩芬道:“自然你沒有那種能耐,還能和太太做件上等大衣,我也隻希望一件起碼貨就得了。你湊錢給我買件假紫羔的罷,換句話說,就是黑羊皮的。”謹之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種衣料。但是……”佩芬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衣襟的灰塵,撲撲的幾下,冷笑道:“你不用說,我明白下麵那句話,沒錢!”說完了這句話,她也就走進臥室裏去了。胡先生看這種樣子,是個很大的僵局。若要依從太大的話,隻有給太太買那件充紫羔的皮大衣。可是當此隆冬降臨的日子,正是皮大衣漲價的時候,至少這樣一件皮大衣,也在五百金圓以上,一千金圓以下。把一個月的薪水,全數貢獻供太太,那還是不夠,這卻如何是好呢?若是不答應,太太一定是要吵鬧的。
  他想著沒有了什麽主意,把身上一盒頂壞牌子的紙煙取了出來,燃了一支吸著,在屋子裏來回的走動。把那支紙煙吸完了,在屋子裏也就繞了幾十個圈子,這個動作,居然給予了他一條明路,那就是來自官方的辦法,一個字的妙訣:拖!反正今天晚上,不需要解決這個問題,明天一大早上班,至早,提出交涉,是明天上午的事,明天上午再說吧。這一件皮大衣的事,決計也不致於鬧到離婚。對!就是這樣辦,就是這樣辦。
  胡先生有了這樣一條無可奈何的妙計,倒不著急了,益發的坐了下來,將那一折八扣的書,攤在電燈下來看。胡太太在他看書的時候,到外麵屋子裏來了兩回,不是倒茶,就是取紙煙,並沒有說什麽。胡先生足足看了兩小時的書,太太也就安歇了。他不敢驚動夫人,悄悄的進房解衣,睡在太太腳下。到了次日早起,太太果然沒醒。他依計行事,匆匆漱洗完畢,就會上班。他心裏很高興,以為這個拖字的妙計,已經宣告成功了。到了中午十二點鍾回家吃午飯的時候,他才知道此計並沒有成功,那屋門已經倒鎖著,伸頭在窗戶眼裏向內張望一下,隻見屋子裏靜悄悄的,什麽新布置也沒有,那暖屋的煤球爐子,也煙火無光。看這情形,太太至少是出門兩小時以上了。
   
十、將門搭扣扭開

  他在院子裏轉了兩三個圈子,很是感到無聊,正好房東老太太,由裏院出來,這就迎著她問道:“老太太,我太太出去,她留下鑰匙來了嗎?”她望了胡先生一眼,笑道:“她出去,我倒是看見的,她沒留下鑰匙。看那樣子,有什麽應酬去了吧?”胡謹之不但問不著什麽消息,而看房東老太太臉色,還有一些鄙笑的意味在內呢?這也就不必多問了。好在發了薪水以後,就給太太買那件衣料以外,其餘的錢,都在身上,還沒有向太太交櫃,家裏沒得吃喝,倒是可以去吃小館子。並沒有作個打開房門的計劃,竟自走出門去,到了晚上回家,那房門還是鎖著的,看那樣子,太太並沒有回家。心想照著昨天的辦法,在小館子裏吃頓晚飯,再去看場電影才回來,太太一定是回來了的。但自發薪以後已是連在外麵吃了兩頓了,未免過於浪費,在院子裏站著躊躇了一會,天色漆黑,屋簷外星點小小的,不停的閃爍,好像星也凍得在發抖,寒風由屋簷下吹來,向頸脖子裏鑽,其冷刺骨。他心裏想著,太太未免太不成體統了。無論這個家庭怎樣簡單,總是她的家,何以這樣的不放在心上?這樣的太太,除了花錢,她能在家庭或社會上做些什麽?不要家就大家不要家,客氣什麽?如此一想,他一股子橫勁上來了。斜對門就是一家修理自行車車行,他去借了一把老虎鉗子,一柄錘子,將門搭扣扭開,鎖給投了,對家庭來個斬關而入。他先扭著了電燈,把大衣脫下,把平時助理太太的工作,這時一下承擔下來。
  先籠上了火,然後到廚房裏去洗米切菜,足足忙碌了三小時,憑了一煤爐子火,煮了一小缽飯,又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胡亂的吃了這頓晚飯。飯是吃了下去了,兩手全弄遍了油膩,就是身上,也粘了不少的油煙。他將臉盆盛冷水在爐口上放著,索性將爐子當了臉盆架子,也就彎了腰在爐子邊洗臉。洗臉後,少不得又燒點水泡茶喝,但大壺不容易燒沸,小炊且一時又找不著,隻好把搪瓷茶杯放在爐子上燒著。他一切是摸不著頭緒,一切也就辦得很吃力。直到把杯水燒開了,泡過大半壺茶喝,他到臥室裏去看看那座小馬蹄鬧鍾,已經十一點多了。心裏想,時間過去的真快。
   
十一、這不能對太太再有什麽期待

  太太果然是沒有回來,也無法打聽她到哪裏去了。立刻聯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向外的門搭鈕,是自己給它扭壞了的。若不修理好,明天一大早出去上班,這門洞開,交給誰呢?若要修好,現在已經夜深,釘子錘子一陣亂響,第一就要受到房東老太太的幹涉。第二,那門搭鈕壞了,臨時也找不著第二副。他這時感到和太太鬧別扭,無論自己勝負,都是不舒服的事。但是要不和太太鬧別扭,那就得太太要什麽給什麽。試問,太太要一件充紫羔的皮大衣,能隨便答應嗎?答應了就得掏錢,而口袋裏是決掏不出這筆款子的。他正自坐著端了杯茶喝,心裏慢慢的沉思。他也不明白有了什麽刺激,突然忿怒起來,放下茶杯,伸手將桌子重重的一拍,猛然的站起。他正了顏色道:“這家庭沒有多大意思。”說著,還連連的搖了幾下頭。
  胡先生的忿怒是忿怒了,但除了自己的影子相對,並沒有伴侶。沒有逗引,也沒有勸解。他又燃了一支紙煙,在嘴角裏銜著,背了兩手在身後,繞著屋子散步。不知不覺的,那煤爐子口裏的火焰,緩緩向下沉縮著,已隻剩一團帶紫色的火光。屋子裏的溫度,也覺減低。立刻回到裏麵屋子裏去看馬蹄鍾,已是一點鍾了。這時無論什麽娛樂場所,也都散場已久,太太若是尋找娛樂去了,這時也就該早回來了。這不能對太太再有什麽期待,隻有掩門睡覺。次日早上,他還是照規定的時間起床,但照平常的秩序,又一齊亂了。往常是溫水瓶裏裝好了熱水,早上將儲蓄的熱水洗臉。昨晚上卻把這件事忘記了。往常太太燜住一煤爐子炭球,放在屋子外麵,早上起來,挑開爐蓋,屋裏就可以暖和燒水了,現在爐子放在屋子正中,炭球燒透了,變成一爐子赭黃色土疙瘩,這爐子是否能給這屋子一些溫暖,有個很好的測驗。放在窗欞邊上的一隻茶杯,裏麵還有一些剩茶,已經在杯子底上結著一層薄冰了。胡先生看看房門搭鈕所在,被自己扭成了兩個大窟窿,不修理好了,也決不能出門。他自己在屋子打了幾個周轉,然後把腳一頓,自言自語的道:“今天不上班了,反正這一碗公務員的冷飯,犧牲了毫不足惜。”
   
十二、那笑聲笑得格格的

  他這樣想著,把心境安定了,益發立刻兼下了主婦的職務,先把煤球爐子端到院子裏生了火,然後打掃屋子,擦抹桌椅。看著馬蹄鍾,已是有同事上班的時間了,就借了房東的電話,向機關裏通了個消息,找著一位熟同事說話請他向科長請半天假,說是昨晚受了感冒,這時正發著燒熱,下午再上班。胡先生在機關,是個不貪懶的人,同事一口答應和他請假,他才放下心來,在家裏做太太常做的瑣事。煤爐子裏火著了,他端進屋子去,預備享受片刻,這卻聽到院子裏一陣笑聲。那笑聲笑得格格的,分明是有譏諷他的意味。他想著,這難道是人家笑我公務員的?他趕快的把爐子端進了屋子,將風門掩上。
  忙了兩小時,早上的事情是做定了,接著就該計劃中飯。但他轉念一想,隨便的和些麵粉,煮些麵疙瘩吃,這還不需要多大功夫。但是長此下去,老在家中料理瑣事,這公務員就不必去做了。他沏了一壺濃茶,坐在爐子邊,慢慢地斟著喝。他仿佛有件事沒有辦,但又想不起是什麽具體的事。最後他省悟過來了,是每日早上應當看的報,今天沒有看。原來是家中訂有一份報的,因為節省開支,把這份報停了。每日改到機關裏去看。今天不去辦公,那就和消息隔絕了。他放下茶杯,在屋子裏轉了幾個圈子,心裏不住的在想,也不住的在後悔。
  這個日子有錢,買兩張飛機票,回老家去過日子,自己略略還可以收點租穀,再在縣立中小學,弄幾點鍾書教,豈不是羲皇上人,再不然,就買點糧食在家裏存放,也好過這個冬天。而太太是不等發薪水,就開出了浪費的預算,不但手裏分文無存,而且是月月鬧虧空。以衣服比起來,太太比自己多得太多了。自己度冬,僅僅一件破羊皮袍子,辦公還不能穿去。皮大衣是沒有做過這夢想。而太太有了舊的,又要新的。實在不體念時艱。假如自己沒有太太,沒有孩子,那就太自由了。這時候還可能在老家,可能還上了世外桃源的外國呢。這真是青年人的錯誤,也不仔細考量有擔負家庭生活的能力沒有。就搶著結婚。
   
十三、北方人才看不慣這裝束

  不過話又說回來,哪個青年男子遇到漂亮的小姐,不願和她結婚呢?自己的太太,在沒有結婚以前,不,就是現在,那還是一朵美麗的玫瑰,隻要她願意結婚,誰肯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怨來怨去,隻有怨那作弄人的造化,為什麽作弄兩個人會麵成了朋友,成了情人,以至於成了夫婦。有了漂亮的太太,那是人生樂事,可是到了漂亮太太的供給問題上,那就是人生苦事了。平衡起來,簡直還是樂不敵苦。他想到這裏,在屋子裏不轉圈子了,將腳重重的在地上頓了一下,表示他的懊悔。口裏隨便說出來心裏一句話:“為什麽要結婚?”事情是那樣的湊巧,就在他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胡太太帶著小貝貝回來了。
  她倒是臉色很正常,而且還帶有一點笑容。她走進屋子來,向四周都掃射了一眼,微笑道;“沒有去上班嗎?”謹之道:“昨晚上回來,開不了門,我把門搭鈕給鈕壞了,早上怕吵鬧了街坊,沒有給釘上,不敢離開家。”他說著話的時候,也是很正常的態度,不免向太太平視了去。太太把身上穿的那件舊皮大衣脫下,倒讓胡先生吃了一驚,她不是平常穿的那件棉袍子了。改穿了大花朵黑地紅章的短棉襖,下麵是咖啡色的薄呢褲子,長長的兩條腿。這讓他想起一件事。十五年前在南京住家,家裏有個小二子,就是沒有出嫁的女傭工,就活是這個現形。北方人當年看不慣這裝束,說是大腿丫頭,不想太太摩登起來,變到了這個樣子了。當年自己還小呢,對於家裏那個小二子,也還覺得她幹淨伶俐,頗有好處。就是,在有時吃飽了飯偶作遐想,也這樣想到,若是家裏有這麽一個短裝小二子,那就令人增加生活興趣不少。於今太太竟是兼有這個職務,倒不負所望。在他這偶然一點回憶,不由得對著太太噗哧一聲笑了。
  佩芬問道:“你笑什麽?以為我又動了你的錢做衣服?”謹之道:“不是不是。我覺得你這樣的裝束,更是嬌小玲瓏了。”佩芬一回頭道:“別廢話!嬌小玲瓏?你有這份資本,給你太太做這份行頭嗎?我這是借的張太太的。昨晚上在張太太家打牌,她做有好幾套短裝,都非常精致。她借了這套給我穿回來,讓我做樣子。”謹之一聽,心裏連叫了二十四個糟糕。那樣皮大衣的公案,正不知道怎樣去解決呢?多事的張太太,又拿衣服勸她改裝。
   
十四、下他一百二十四個決心

  他心裏計算著,便釜底抽薪的向太太笑道:“這短裝在上海已經時興兩年多了。原因是上海無煤燒爐子。穿絲襪子的人受不了,才改長腳褲子。其實北平還是穿長衣服的好。”佩芬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讚成。你別害怕,我不要你做這個。皮大衣一件,你可得和我想法子。”說著,她一手牽了小貝貝,一手夾了舊皮大衣,走進臥室裏去。胡先生對她後影,注視了一番,覺得她苗條的身材,披了滿肩燙發,實在是嫵媚極了。而太太一回身的時候,還有一陣香氣襲人,這是用了張太太的上等化妝品放出來的芬芳。的確,太太是太年輕和美貌了,她應該有這上等的裝飾。一個小公務員,有這樣的好太太,實在可以自豪。他為這香氣所引誘,跟著太太也進了臥室。正想向太太貢獻兩句媚詞,卻見太太的短衣襟鈕扣縫裏,放了兩片紅綠紙條。他忽然想到,這可能是舞場上的遺物,便微笑道:“昨晚上不是打牌,是跳舞去了吧?”佩芬正對了梳妝台上的鏡子,將梳子梳理著頭發,便扭過頭來,瞪了一眼道:“跳舞怎麽著?那也是正當娛樂。”謹之對於太太跳舞這件事,極端的反對,他在沒有結婚以前,也常常參加私家的舞會的,他很知道這個正當娛樂場合極容易出亂子。他立刻變了臉色道:“我在家裏給你看門、自己燒火,自己做飯,連公事都不能去辦。你整夜不歸,在外麵跳舞,成何體統?我胡謹之是好欺侮的。”說著,右手捏了拳頭,在左手心裏一拍。
  佩芬見他急了,態度倒是和緩下來,沉靜了道:“正大光明的參加人家一次舞會,有什麽要緊。去的不是我一個人,一大汽車呢。有張先生張太太程先生,還有那個快結婚的孫小姐。”謹之道:“哪個程先生?”佩芬道:“你不認得的。你不用急,你打個電話去問問張先生就知道了。”謹之道:“我問什麽?反正你是和我不認識的人,跳舞了一晚上。我什麽話不用多說,我算啞吧吃黃連,有苦肚裏知。”說著,他抓起牆壁上掛的大衣,穿了起來。將帽子拿在手裏,板著一張通紅而又發灰的臉子,就出門去了。他一路走著,一路想著,為了不能給她做皮大衣,她就故意的這樣氣我,我偏不做皮大衣,看你鬧到什麽程度?難道還和我離婚嗎?離婚就離婚,沒關係,下他一百二十四個決心。他心裏這樣想著,腳就在地上頓了走。
   
十五、今天家裏有什麽慶典吧?

  這是中午下班,胡先生就沒有回家吃飯。下午也不回去,特意去拜訪久不見麵的同學。這位同學家境轉好些,就請他吃晚飯。飯後謹之提議,打八圈小牌,消遣消遣,老同學找了兩位鄰居太太,也就湊成局麵了。牌很小,謹之終場贏了幾個錢,沒上腰包,都送給主人家的女傭工了。時已夜深,就在這主人家中書房下榻,次日上班,中午還是不回去,下午改了個方向,跑到小同鄉家裏混了一宿。
  到了第三日,他坐在辦公室裏計劃著,今天要到哪裏去消磨這公餘的時間。在十一點鍾的時候,卻有了電話找他,他接過電話機,喂了一聲,那邊卻是一位婦女的聲音。謹之問著:“是哪一位?”對方答道:“你是胡先生嗎?我姓張呀。”謹之道:“哦!張太太,好久不見,有什麽事見教嗎?”張太太說:“客氣。張先生在家裏呢,他說,胡先生下班了,請到舍下來談談,就請在舍下便飯。”謹之聽這話音,就知道張太太為著什麽事,便道:“張先生有事見教嗎?下午下了班來,好不好?”張太太說:“不不!我們預備下幾樣菜了,胡先生不來,我們自己吃嗎?”謹之聽了這話,覺得人家是鄭重其事。心裏憋著這個家庭問題,當然也需要這樣一個人來轉圜,便在電話裏答應張太太這個約會。在十二點鍾前後,胡先生到了張宅。他在門外一按門鈴,門裏就立刻有人答應著來了。似乎是早已預備好了的。他們家女傭工開了門,引著客人直奔上房。她在院子裏就叫著:“胡先生來了。”這一句叫,似乎還帶著笑音呢。謹之對於這些,隻當是沒有感覺,他也故意高聲笑道:“鴻賓兄,今天家裏有什麽慶典吧?”他說著,拉開上房的風門進去。這是張宅一間內客室,屋子裏爐火興旺得熱烘烘的,一套沙發,圍了一張矮茶桌,除了茶煙,這裏還擺著糖果碟子呢。主人主婦,正陪著一位摩登女賓在座。這女賓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太太佩芬。她還穿的是那件花毛布短襖,和咖啡色長腳西裝褲。她說這是借得張太太的,怎麽到人家來了,還穿著人家的衣服呢?但時間沒有讓他多考慮此事。
   
十六、說是你敢回去說跳舞回來嗎?

  主人張鴻賓走向前來,和他握著手,笑道:“好久不見,公事忙得很啊?”謹之笑道:“小公務員離不了窮忙兩個字。張太太,我又要打攪你。”張太太早是起身相迎了,笑道:“請都請不到的。賞臉賞臉。”她是更裝束得新奇。一件短半膝蓋的花夾袍,外麵又罩上一件大襟短襖。這衣服質料,是日本的堆花藍呢,滾著很寬的青緞子邊。燙發的後梢,在腦後挽了個橫的愛斯髻。兩隻耳沿下,各墜了一片翠葉。胡先生一想,太太和這種奇形怪狀的女人交朋友,那怎樣正經得了。同時,他也就看了太太一眼。胡太太的態度,非常自然,胡先生進屋來了,她不感到什麽驚異,也不表示什麽不快,臉色是淡淡的,隻斜看了胡先生進來,依然坐在沙發上。這時胡先生向她望著,她才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今天下班這樣早?”在她的聲音中,可以想到聲帶發聲的時候,經過了一度放鬆,已把含有刺激性的音調,完全淘汰掉了。胡先生理解到,自己三天沒有回家,太太有些著慌,她把一口怨氣向肚裏吞了。自然,決不可以在朋友家裏給她難堪,便點點頭道:“因為張太太親自給我電話,我隻好提早下班了。好在要辦的公事已經辦完。”主人張先生讓客在沙發上坐下,他夫婦就坐在一個角度上。大家還沒開口說話呢,貝貝和主人的兩個孩子,由側麵屋子裏跑了來,直跑到謹之的懷裏,抓了他的手道:“爸爸,你怎麽老是不回家呀?”這句話問得謹之很窘,他笑著說了三個字:“我有事。”
  主人張鴻賓敬了客人一支煙,又給他點了火,笑道:“我們見麵少,內人和胡太太是老同學,卻相處得是很好的。最近賢伉儷間,恐怕有點誤會。這誤會,我愚夫婦也不能不負點責任。”謹之噴了口煙,又笑著說了三個字:“沒什麽。”鴻賓笑道:“這誤會,應當讓我來解釋的。那天胡太太在我這裏打小牌,夜深,就沒回去了。我內人知道你們有了一點小別扭,主張打個電話回去,而女太太們一嘲笑,電話就沒有打出去,第二日,胡太太回家,在場的劉太太又用激將法激她一激,說是你敢回去說跳舞回來嗎?當然胡太太不示弱。於是劉太太故意塞了幾張紅綠紙條在她衣服上,以布下疑陣。其實,這完全是開玩笑的。時局這麽緊張,哪個還能召集私人舞會,而舞廳北平是沒有的,這個胡先生一定知道。”
   
十七、還嫌著生活不夠水準

  他很隨便又很輕鬆的交代了這段話。謹之笑道:“我們不為的這件事。”張太太道:“起因我也知道一點,不就是為一件皮大衣嗎?這問題極容易解決。孫小姐結婚的那天,由我這裏借一件大衣去好了。這年月要做新衣服,那實在是負擔太重。我也是前兩年做的,若是今年要做,鴻賓他也是負擔不起的呀!”
  說到這裏,未免引起胡太太很大的牢騷,立刻臉色沉了下來,搖搖頭道:“沒有衣服何必還要參加人家那個大典呢?我也不去了。今天禮拜四,後天下午,就是孫小姐的喜期,縱然有錢做衣服,也來不及了。我們是老同學,誰也不瞞誰,你叫我借衣服去吃喜酒,打腫了臉充胖子,沒有意思,把朋友的衣服弄壞了,我還賠不起呢。”她說著話,將兩隻腳架起來,低了眼光,隻管看自己的棉鞋尖端。
  胡謹之這時表示著大方,他笑道:“在朋友家裏,我們不談這些話了。”張氏夫婦,也就立刻打圓場,說些別的話。張太太由物價貴,衣服難做,談到了北平失去了原有的趣味。好角兒都走了,聽不著好戲。正陽樓關門了,便宜坊沒有了,吃不著大螃蟹和地道烤鴨。紅煤也沒有得燒了,爐子裏燒著西山硬煤,不易燃燒,火力也不大。中南海化妝溜冰的盛舉,不知哪年才可以重見。美國片子不來,看電影尤其是不夠味。又原想做一件好駝絨袍子,這東西也多年不見了。她一直談著享受不夠,並沒有說拿不出錢來。胡先生看他家地板屋子上,鋪著很厚的地毯,摩登的家具,椅子是鋪著織花的椅墊,桌子上是蒙著很厚的玻璃板。住在這樣好的屋子裏,還是嫌著生活不夠水準。太太結交了這樣的主人主婦,所聽所見,已是心裏大不痛快,再回到那三間南屋的簡陋家裏去,她怎麽會滿意?主婦談著什麽,他隻有微笑,他並不敢在談話中再穿插一個字。半小時的談話以後,主人請客人到餐廳裏去吃飯,菜飯都是極講究的。而且主人用玻璃杯子,敬著客人的葡萄酒。主婦笑道;“這真是舶來品,嚐一點吧。我們平常總也喝一杯半杯的。這裏麵有鐵質,很補腦的。”胡謹之想道:你們也就夠腦滿腸肥的了,還要補腦呢。在主人盛情招待之下,很高興吃過一頓飯。
   
十八、當公務員的還有什麽可想的呢?

  但關於家庭問題,除了張氏夫婦解釋那紅綠紙條的來源之外,並沒有說別的什麽。佩芬更是談笑自若,一如乎常。謹之不願在這裏談什麽。喝了一杯茶,就起身告辭,向張先生道:“我要去上班,隻好先走了。讓佩芬在這裏坐一會吧。”張太太笑道:“我留她在這裏打小牌,索性在這裏吃了晚飯回去,你來接她。一定來!”謹之虛著麵子,也不好意思幹脆拒絕,含笑點了兩點頭。
  到了下午,謹之倒感著躊躇了。還是就此回家,把問題結束呢?還是再堅持下去?照著張鴻賓夫婦的解釋,堅持下去,就沒有理由。但是就此悄悄的回去,這篇盤馬彎弓的文章,也有點收拾不住。再到張家去繞過彎一同回家,倒是好的。而張太太出的這個題目,又不大好,她說是接太太回家,那不還是自己投降?他在辦公室裏,寫著文件的時候,常是放下筆來,昂著頭呆想。次數多了,科長由他辦公室經過,也就看到了。問道:“謹之,你有什麽心事嗎?老是這樣發呆,不要把公事辦錯了呀!”謹之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答道:“當公務員的人,還有什麽可想的呢?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這句話說著,就打動了科長的心,他也正為一筆家用無從羅掘,而在發愁呢。他微笑著走開了。謹之很容易的打發了這個責問,張鴻賓又來了電話,說是下了班,務必到他家去吃晚飯。當然,他在電話裏也就答應了。
  七點鍾下了班,胡謹之沒有躊躇,徑直向張家去,果然,張家內客室裏有一桌麻將。打牌的全是女客,連主人張先生,也是在太太身後看牌。另外有一位劉先生,也是站在桌子後麵看牌。當然也是來接太太回家的。謹之隻和男士握了握手,默然的坐在一邊。在桌上打牌的張太太笑道:“胡先生,你得叫她請客呀,她的手氣好,贏了錢了。”謹之笑道:“贏了有多少呀!夠請客的錢嗎。”張太太道:“小請是夠了的,大概贏有三四百元吧。”
   
十九、這是誰給我們生的火呢?

  謹之聽了這話,倒並不替太太高興,心裏立刻添上了個疑團。自己一個月掙多少薪水,太太一場小牌就贏了薪水的過半數。假使太太輸了,她把什麽款子付這筆賭帳?而且這種小牌,她是常常打的,不能每次都贏吧?當她輸了的時候,不知道她是怎樣的應付過去?又假如今日她就輸了,張太太也就不會說她輸了多少了。頃刻之間,他心裏發生了好些個疑問,卻也不便說什麽,隻是坐著微笑。
  張家這場牌,是安排好了的局麵,接人的人來了,她們打完了現有的四圈,就不再繼續。接著就是請男女來賓,共同聚餐。謹之既不能作什麽主張,一切也就聽候主人的安排。飯後八點多鍾的時候,由主人顧了兩輛三輪車,送胡氏夫婦回家。在胡太太披上大衣的時候,謹之有個驚奇的發現。太太不是穿的那件充紫羔的舊大衣,而是兩肩高聳,一件新式的灰背大衣,不會是太太贏了錢買來的!也就不會是賒來的,大概是借來的了。若以借主而論,張太太的可能性極大,她已經說過了借一件大衣給太大穿,這自然是很大方,而借人家,不也擔上一份心嗎?萬一將人家那件大衣弄壞了,那怎麽辦呢?他這樣想著,在歸途上,他的三輪車,追隨在太太的後麵,眼光就不住的射在太太那件新大衣上。車子到了家門口,胡太太是首先跳下車,很快的就跳下車去,車錢是張府代給了,謹之自毋庸費神,也跟了進去。他隨著到了屋裏,卻發現個奇跡,便是屋子正中已生好了一爐很興旺的火,而且爐子旁邊,還放著一壺正沸騰著的水呢。問道:“我正發愁著回家來屋子冰冷,這是誰為我們生的火呢?”佩芬已脫了皮大衣,由臥室裏出來笑道:“這時我托房東李媽和我代辦的。我和她說好,他和我做些零碎事,我補貼她幾個零錢花。尤其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可以代替我做點事了。也免得你下班回家,自己做飯。”胡謹之隨便答道:“你也不會常是不在家的呀。”佩芬猶豫了一會子,笑道:“那是自然,萬一有這樣一天,我有這麽一個替工,那不就好得多嗎!”胡謹之對於她這話,也沒有加以多問,脫了呢大衣,搬個方凳子在爐子邊坐著,就伸了手不住的在火焰上烘烤。佩芬提了爐子上的水,徹了一壺茶,先斟了一杯,送到丈夫麵前,笑道:“唉!你坐三輪車回家涼得很吧?先喝一杯熱茶,衝衝寒氣。”胡謹之接過茶杯,淡淡的笑道:“謝謝。假如我也是穿上了皮大衣的話,也許就不冷了。”
   
二十、這個你也吃飛醋

  佩芬也斟了一杯茶,靠了桌子斜站著,笑道:“為了一件皮大衣,鬧得馬仰人翻。我現在已經不要了你還說什麽呢?”謹之道:“我也沒有說什麽呀。我是看到你穿灰背大衣,我有些慚愧。我冷,不是活該嗎?”佩芬道:“這不過是借得人家的,你也不必有什麽慚愧。我也很後悔,明知你做不起皮大衣,何必和你開口。皮大衣的毛也沒有看見一根,鬧得滿城風雨,無人不知我為皮大衣和你吵嘴。”胡謹之紅著臉道:“的確是我做不起。恐怕這一輩子都做不起。你若覺得沒有皮大衣這類裝飾品,是很對不起你這一表人才的話,你就得另謀良圖。”他說到這裏,端起茶杯來,呷了口茶,微微冷笑著。佩芬端了茶杯,有點勃然變色。但是她慢慢的喝了兩口,笑著搖了兩搖頭道:“得啦,得啦,又來勁了。不提了行不行。”這時,貝貝拿了幾個做客得著的糖果,靠了臥室門框站著吃。佩芬笑道:“給你爸爸吃兩個吧,讓他甜甜嘴。”貝貝真的舉著兩塊糖果,送到謹之手上。謹之接過來一看,呀了一聲道:“巧克力?一切都是珍貴的。”佩芬笑道:“管它珍貴的普通呢,反正是人家送的。”胡謹之將糖果送到嘴裏咀嚼,點點頭道:“味兒不錯。我又慚愧了。這樣有錢送東西的朋友,我怎麽就交不到一個。”佩芬走過來,將手掏了他一把臉道:“我有幾位闊太太做朋友,這個你也吃飛醋。也許我借了這些闊太太的力量,和你找一個比較好些的工作,那也不壞呀。我們這當子事,揭過去行不行?別發牢騷了。”她說著,伸手撫摸著丈夫頭上的亂發。謹之回頭看了看,見她對人發作媚笑,自已也就忍不住噗哧一笑。
  到了次日,胡謹之夫婦的別扭官司,完全過去。下午回來,太太把贏的錢買了一隻雞一個蹄膀煨著,晚上圍著爐子,還吃了一頓很高興的飯。飯後,道之坐到小桌子邊去看書,抬頭看那窗戶格子掛的日曆,正是星期五。因問道:“明天星期六,是孫小姐的喜期呀。我們送什麽禮?”佩芬道:“我在張太太那裏,搭了個股份,她會送去的,你不必問了。”謹之道:“你去不去吃喜酒呢?”佩芬毫不考慮的,搖了兩搖頭道:“我不去了。”謹之道:“裏裏外外的衣服,你都全借得有了,又為什麽不去呢?”
   
二十一、自己也弄點穿的呀

  佩芬將先生放在桌上的紙煙,取了一支吸著,手指夾了煙支,眼望了煙支上出的煙絲,站在桌子邊,很是出了一會神。然後淡淡的道:“也許我到禮堂上去簽個名,喜酒是不喝了。”謹之道:“那為什麽?”佩芬搖搖頭道:“不為什麽。我原來是有一團豪興的,這豪興減退了,我也就不願去趕這份熱鬧了。”謹之聽了她這口氣,似乎還是嫌著她自己沒有衣服,沒有裝飾,這話是不能再向下提的,也就不作聲了。星期六這天謹之索性不提,自去上班。這天,天氣變了。滿天烏雲密布,不見一點陽光,長空全是陰沉沉的,西北風風力十分大,可是迎麵吹來,向人頭頸脖子上直射冷箭,皮膚是像那鈍的剃刀,在慢慢修刮著。謹之中午下班回來,他想到天氣這樣冷,也許太太是不去吃這餐喜酒的。他緩緩的走回家,到了胡同口上,遇到一輛乳白色的新型坐車,非常的耀眼,抬頭看時,車子裏坐著兩位摩登女士。其中一位穿灰背大衣的,就是自己太太。小貝貝站在車廂子裏,早看到走路的爸爸了,隔了玻璃窗,隻管向車子外招手。謹之隻能笑一笑,那車子很快的過去了。謹之心想,太太說是不去吃喜酒的話,那完全是欺騙的。三點鍾的婚禮,現在十二點多鍾,她就坐著人家的汽車走了。他情不自禁的咳了一聲,垂著頭走回家去。到了家裏,屋子裏還敞著呢,房東家裏的那個李媽,正在屋子裏正中爐子上,給他煮著一白鐵鍋的飯呢。看到他來了,便笑道:“胡先生,你回來得這樣早,你也喝喜酒去嗎?”謹之搖搖頭笑道:“那結婚的新娘子,是我太太的同學,與我無幹。其實是不是她同學,我也不大明白,半年以前,她們才認識的。人家在北京飯店那樣闊的地方結婚,我這樣一身寒酸跑去趕那熱鬧幹什麽。”
  他說著,脫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那套粗呢製服。真的是有些寒酸,在他兩隻袖子下麵,都有點麻花了。他把大衣拋在椅子上,伸著手在爐子火焰頭上搓著,身子打了兩個寒噤,連說了兩句好冷。李媽笑道:“胡先生,你別有錢盡裝飾太太,自己也弄點穿的呀。你太太那件灰鼠大衣,據我們太太說,夠買一屋子白麵的。”謹之笑道:“我們太太也說得太誇張了一點。而且我也買不起這樣一件大衣。我有買那皮大衣的錢。我不會買幾袋子白麵呀?那是我太太借來的。”李媽道:“不呀。剛才你們家裏來的那位女太太,還隻說你太太這件大衣買得便宜呢。”謹之道:“當然她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是借來的。你借了衣服來裝麵子,願意告訴人家真話嗎?”李媽笑道:“我們哪裏去借皮大衣呀?可是胡先生怎麽又肯告訴我們真話呢?”謹之道:“你不懂這個。你不用問了。”李媽碰了他這個釘子,自己就不再問。
   
二十二、倒像是一塊紅燒蹄膀

  謹之有了李媽幫忙,在家裏從容單獨的吃這頓午飯。似乎和太太在一處吃飯有點滋味不同。他想著太太並沒有吃東西出去,難道餓到下午四點多鍾去吃喜酒?她是不肯委屈的人,決不如此。可能那位坐汽車來接她的太太,就要請她去吃頓小館,還上頭等館子呢。他捧了飯碗,對桌子上一碗白菜煮豆腐,一碟鹽水疙瘩絲,有點出神。
  假如太太在家裏,對於這樣的菜,她是吃不下飯去的,至少得炒三個雞蛋。自己是將就了,倒每天吃半餐糙糧,於願足矣。那就是說吃白米白麵的時候,搭著吃兩個窩頭。為了搭著吃窩頭,也和太太別扭過不少。家裏窩頭是做了,結果是先生包圓兒,五斤棒子麵,買回來半個月,還沒有吃完。這有什麽法子和別扭的,人家有好朋友,好女同學,家裏沒吃好穿,女友女同學所以幫助她。她這時,大概是吃著清炒蝦仁幹燒鯽魚那些江蘇菜吧?他想到這時候,筷子挑起菜碗裏一小塊豆腐,倒像是一塊紅燒蹄膀。然而挑到嘴裏吃時,究竟是豆腐,他哎著長歎了一聲。在他這長歎聲中,恰好是李媽又進來了,她站著呆望了他一下,笑道:“胡先生,你放著魚翅海參的喜酒不吃,隻管在這裏歎氣吃豆腐,你這可想錯了。”謹之瞪了她一眼,又搖了兩搖頭,但他並沒有對這話加以辯白。
  吃過這頓簡單的午飯,披上那件薄呢大衣,胡先生還是冒著寒氣去上班。這時,天上的陰雲更為密結,霧沉沉的,不露些光明的空隙。那街樹杈椏的伸著空枝,向天上發著抖顫。胡先生將大衣領子扶起來,遮擋了頸子,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拚命的加快了步子走。他並不怕誤了上班的時間,因為加快了步子走,身上可以暖和些。
   
二十三、誰也比自己風光些

  當他正要到機關門口的時候,自己的首長,正坐著汽車要走。他看到胡謹之,向他招了兩招手。謹之走過去,站在汽車窗子外。首長移下車子上的玻璃,向他點了個頭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公事,批交了田科長了。田科長會交給你辦的。我要到北京飯店去,和人家證婚。你對田科長說,等我明日看過了再發出去吧。”胡謹之站著答應了他。但同時他心裏想著,首長是到北京飯店去征婚,可能和太太參加的那個婚禮,是一樣子事。這樣看起來,今天,北京飯店這幕結婚典禮,是個盛會,那也就怪不得太太老早吵著要好衣服了。
  謹之自己這樣解釋著,莫名其妙又添了許多心事。他在辦公室裏辦公的時候,不時的有一輛汽車,在幻想裏過去,那汽車上就坐的是穿灰背大衣的胡太太。他終於是隱忍不下去了,他走到科長室裏向科長請了三小時假。他也不諱言是應酬,要去參加北京飯店一個喜禮。科長並不困難,慨然答應了。胡先生穿上他那件半舊呢大衣,徑直的奔向北京飯店。那巍峨的大樓麵前,廣場中停著幾十輛汽車,私家的三輪車,都擠到大樓以外的角落裏去了。他由汽車縫隙裏擠著走到北京飯店門口,在那門框石柱子上,紅紙大書黑字,是錢府孫府喜事。一個穿製服的人,正在那裏被大部分人圍著,打發車飯錢。就看那位打發車飯錢的先生,那身製服,比自己所穿的要幹淨整齊十倍。若說自己是位賀喜的,那未免見笑大方了。
  他站著躊躇了一會,但又轉念一想,這裏進進出出的人就多了,我臉上也沒有標出來賀喜的字樣,誰又會認識我?他這一轉念,就挺起了胸脯子,又走進去了。由大門裏的大廳向西,正是川流不息的走著人。在西外廳的口上,擺下兩張長桌,上麵鋪了雪白桌布,桌布上再展開粉紅色的綾子,兩圈圈人正圍了那桌子,忙著簽字。謹之站在人堆裏看了看,無論男女,誰也比自己風光些。他想著,我簽什麽名?簽上名去,正是在紅綾子上多幾個黑字,和人家並沒有什麽光榮。他在人家後麵,擠著看了一會,也就走開。到了大禮堂,那禮台固然是花團錦簇,全被花籃包圍著。就是大廳四周,也全是紅色綢緞的喜幛遮蓋了牆壁。兩行大餐桌子上,已經鋪好了刀叉杯碟。紅男綠女,穿梭似的在這裏來往。
   
二十四、在女人麵前還有點民主作風

  恰是這麽些個來賓,胡謹之沒有熟人。走近禮台,在那霓虹燈的大喜字光下,看了看桌上擺的銀杯銀盾,又看了幾副喜聯,很是感到無聊。見西邊旁廳裏,人也是很多,這就慢慢的踱到那邊去。有間屋子,沙發上大半坐的是女賓,大概裏麵就是新娘休息室了。他伸頭看了看,自己太太帶著自己小姐,也都在座。太太身上,穿的不是那大腳丫頭的短裝,也不是借的那件絨袍子。是一件深綠色絨花料子的旗袍,胸前掛著一串珠圈,不問真假,也就夠珠光寶氣的了。就是貝貝,脫了她那件兔皮大衣,身上也穿一套嶄新的紫絨童裝。這些衣服,為寒家素所未有,難道全是借來的?這時圍繞著太太的,也全是些豔裝的貴婦,低頭看了自己寒素,也不便向前去和太太打招呼,旁邊有兩扇玻璃門,身子一踅就閃到玻璃門裏麵去了。
  在這時候,自己機關裏的首長,穿著一套細呢中山服,在胸襟前懸掛了一朵大喜花,下麵墜了一張紅綢條子,金字寫著證婚人三個字。他笑著說:“我既是證婚人,得讓我先見見新娘子。”跟隨著他前後幾個人,帶笑的附和著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們挨身而過,並沒有理會到這位小職員胡謹之。走過去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女賓,引著胡太太向前,來見那位首長。隔了玻璃門,謹之隻聽到介紹人說,這是韓小姐,並沒有說是胡太太。那位首長也許是讓韓佩芬這一套穿著聽倒了,似乎他猜不出這是自己手下一位小職員的太太。當胡太太伸出手來和他握上一握的時候,他彎了腰,引著九十度的鞠躬大禮。謹之在一旁看到,心裏這就想著,也罷,我太太給我爭回了這口氣,他盡管對我不恭,可是他對我太太,那是太恭敬了。這些作首長的人,隻有在女人的麵前,還有點民主作風。他這裏想著,不免微笑了一笑。婚禮原定的是三點鍾,但為了辦喜事的人,場麵鋪張得很大,直到這時四點鍾,還不能夠舉行。謹之隔了玻璃門看過這小小的一幕喜劇,他也不便老向下看,在外麵禮堂上轉了兩個圈子,沒有見著一個熟人,感到很是無聊,也就轉身出去。巧啦,剛是走出了禮堂門,頂頭就碰到了自己的首長,這是無可躲避的,閃到一邊,取下帽子來,行了個禮。
   
二十五、整條的胡同不見個人影

  首長瞪了他一眼道:“你怎麽也到這地方來了?”謹之道:“我也是來道喜的。這就回去了。”首長道:“這些應酬,你們還是少參與的好。經濟和時間上,你們都擔負不了。”謹之答應了個是,自走開了。他自己兀自想著首長的話,這些應酬地方,經濟和時間都擔負不了。但是自己太太呢?他默想著打了許多問號。出了北京飯店,離開那溫暖如春的地方,又踏上了寒風怒號的街頭。他問問三輪車的車價,夠自己吃頓窩頭的,他也沒有再打算坐車子,一行打著問號,默想著走回家去。
  不等他到家,天空中已經飄蕩著雪花了。他為了躲避寒風的襲擊,隻挑小胡同走。那雪片落在幹地上,已抹上了一層薄粉,人的腳步踏在這薄雪上,一路踏著大小的印子,頗有個意思。但為了天色近晚,而西北風又大,家家都關上了門,條條的胡同,不見個人影。遙想著北京飯店的婚禮經過,這已開席了吧?坐在那暖氣如春的大廳,吃著煎豬排,鐵扒雞,喝著美麗顏色的葡萄酒,那比在胡同裏踏雪回家的滋味,是應該更有意思的。他感慨的到了家,幸是李媽已代添了一爐子煤火。他將爐子上現成的開水,沏了一壺粗香片茶喝著,他心想著,這和咖啡的味差遠了,怪不得太太要穿好衣服出門了。
  外麵的雪,繼續的在下,隔了玻璃窗子向外張望,已經是一片白色。胡先生在屋子裏繞了幾個圈子,說不出來心裏是哪一股子牢騷。恰是李媽又來送一個不如意的消息。
  她說:“下雪了,房東家裏要掃雪,又多添兩爐子火,晚飯不來幫著做了。”謹之點了個頭,也沒說什麽。他打開桌子抽屜裏來看,還有幾個冷饅頭。他就把饅頭切開了,放在爐子邊烤著。抽屜裏並沒有下飯的菜,他就到隔壁小油鹽店裏買了一包花生米來,坐在爐子邊上,將花生米就著饅頭片,一麵吃,一麵烤,口幹了,現成的香片粗茶,斟著喝上兩杯。這頓晚飯,就是這樣的交代了。
   
二十六、她有點自行檢舉的樣子

  晚飯以後,更是覺得無聊,推開風門來看,院子裏的雪已積得有一尺多深。天空裏的雪花雪片,飛舞著像一團雲雨,隻管向地麵上攤倒下來。他掩上了房門在院子裏踱著步子,他想,太太怎樣回來?這樣大的雪,車子是太貴了。他轉念一想,她怕什麽?北京飯店門口那些個汽車,還怕沒有車子送她回家嗎?不管她,在電燈下看書消遣吧。他坐著看書,心裏雖說是不管太太了,可是不斷的聽聽門外,是否有人叫門。這樣一直到深夜十二時,太太並沒有回來。不用說太太鬧新房去了,鬧完了新房,可能打十二圈麻將。不,也許去舞廳裏跳半夜舞,這雪夜,她有詞推托,決不回來的。胡先生無精打采,就自己回臥室裏睡覺去了。
  次日是星期日,胡先生用不著上班,倒是多睡了一小時的早覺。起床之後,打開門外一看,院子裏上空,還斷斷續續的飛舞著梨花片。倒是那位李媽因昨晚沒有幫忙,就聽到她咳嗽聲過來了。笑道:“胡先生,你沒事,多睡一會,我給你籠上火。今天禮拜,你又不上班,忙什麽的?”謹之笑道:“我是勞碌命,沒事也睡不著。”李媽道:“胡太太沒回來。”謹之道:“我告訴她的,下雪不好雇車子,就別回來了。”李媽在階沿上搬弄著爐子,笑道:“你倒是心疼太太的。”謹之笑道:“談不上心疼,彼此諒解點吧。”這話很有含蓄,當然不是女傭工所能了解,他也就不再提了。
  謹之是很無聊的在屋子裏候著這爐子生起,隻在屋子踱著步子取暖。火來了,還是喝茶烤饅頭。既可充饑,也聊以消遣。約摸是十二點鍾時候,大門外一陣汽車喇叭聲,聽到太太連說著再見,她帶著貝貝進來了。雖然院子裏還在下著雪,但是她身穿的那件灰背大衣,上麵並沒有粘著雪花。她先笑道:“好大雪,回來不了。這還是人家把汽車送我回家的呢。”謹之起身相迎嗯了一聲。佩芬走向臥室去脫大衣,一麵笑道:“你沒有去瞧瞧孫小姐的喜事,辦得真是熱鬧得很。證婚的人就是你們的頭兒呀。”謹之又哦了一聲。佩芬又走出大門來,那串珠圈雖不見了,但身上穿的是那件綠織錦袍子,她有點自行檢舉的樣子,笑道:“你看我這件衣服怎麽樣?”說著,將手輕輕拍了兩下衣襟。謹之道:“很好!又是借誰的?”她笑道:“哪裏借得了許多呀。這是孫小姐送我的一件衣料,裏子和工錢,是我自己湊錢對付的。”謹之笑道:“那算你的本事比我強得多了!”佩芬笑道:“在我也就夠慘的了。”謹之道:“怎麽夠慘的呢?你不是很愉快的參加了這會婚禮嗎?”
   
二十七、會做個風雪夜歸人嗎?

  佩芬站著想了一想,她並沒有答複這個問題。她把放在桌上的玻璃皮包打了開來,抓了一把糖果出來,塞到謹之手上,笑道:“吃吃人家的喜果子吧。囉!這裏還有一盒好香煙,也送你。”說著,拿了一盒藍炮台也交到他手上。謹之接著問道:“你做客還把煙帶回來嗎?”她說:“我逛市場買的。”謹之道:“你怎麽買這樣好的煙?”她道:“人家怎麽請我吃飯來著呢?”謹之道:“誰請你吃飯?”她道:“是張小姐李小姐,你不認識的。我到房東家去,給她們小孩幾個糖果吃。”她不說話就走出去了。
  謹之由太太這回參與婚禮上,發生了很多疑問,但是他不敢突然的問出來,隻有等了機會再說。這天始終下著雪,謹之沒有出門,下午,太太又換了那套短裝,他和太太圍爐閑談,笑道:“我固然給你做不起衣服,可也賠不起別人的衣服,你借來的幾件衣服,早點送還給人家吧。”佩芬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朋友肯借給我穿,就不怕我弄壞。這大雪天,我怎麽送還給人家呀?”她這話答複的也很是,謹之就沒有再問。但是一連好幾天,胡太太穿著新衣出去兩次,她始終沒有提到還人家的話。又是一個禮拜六下午,謹之下班回家,門口等停著一輛漂亮的汽車。他正想著,莫非有個闊太太拜會胡太太?這個念頭未完,太太穿了那件灰背大衣,牽著貝貝走出來。她先笑道:“我給你告假,張小姐請我吃晚飯,還聽一出《大劈棺》去。十一點半準回來。再見。”她笑嘻嘻的揚了揚手,帶著孩子就上汽車了。在她一揚手的時候,領襟裏謹之看到她垂了那串珠圈了。他來不及問太太什麽,她已很快的走上汽車,汽車就開走了。他歎了口無聲解氣,自進屋子去。可是這晚天色又變了,天空裏又漫漫的飛著零碎的雪花。他想,戲院子裏會回戲的,太太吃了館子,就當回來。自己又是偎爐喝那粗香片,無聊的等門。但太太沒有很快的回來,到十點鍾還沒有回來,自是聽戲去了。到了十二點已過了,太大自定的時間,還沒有回來。打開屋子門來看,雪下的特別大,滿院子是白霧,斜風吹著雪片,還是向屋簷下直撲呢。夜間萬籟無聲,沒有柴門犬吠,韓佩芬會作個風雪夜歸人嗎?他悵然的掩了屋門,望了垂下來的電燈出神。


作者簡介:

(1895~1967)現代作家。原名張心遠,筆名愁花恨水生、恨水。祖籍安徽潛山,生於江西廣信。從小喜讀中外文學作品。少年時代主要在江西讀私塾。16歲回潛山自學。後考入蒙藏墾殖學校,因學校解散而返鄉。1918年任蕪湖《皖江日報》編輯,開始寫作生涯。1919年發表第一篇小說《南國相思譜》。同年赴北京,任《益報》校對、上海《申報》駐京辦事處編輯、北京世界通訊社編輯。1924年主編《世界晚報》副刊《夜光》,此後創作了大量社會言情小說。1935年舉家遷至上海,編輯《立報》副刊《花果山》。次年往南京與張友鸞創辦《南京人報》,編輯副刊《南華經》。抗日戰爭爆發後到重慶,任《新民報》主筆,並主編副刊,被推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寫了許多小說和詩文。1946年任北平《新民報》總經理,編輯副刊《北海》。1948年辭去《新民報》職務,結束了40年的新聞生涯。1949年初發表他的回憶自己生活和創作的《寫作生涯口億》。此後任文化部顧問、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所寫長篇小說《秋江》、《孔雀東南飛》、《鳳求凰》等發表於香港、上海等地的報刊上。
張恨水的小說取材廣闊,新聞性強,追求情節的曲折起伏,故事的生動有味,注重語言的平易曉暢,注意讀者的審美心理和欣賞習慣,運用章回體這一藝術形式表現現代生活,茅盾說:“在近三十年來,運用‘章回體’而能善為揚棄,使‘章回體’延續了新生命的,應當首推張恨水先生。”(《關於〈呂梁英雄傳〉》,《中華論叢》第2卷第1期,1946年9月1日)張恨水一生寫了約3000萬字的作品,中長篇小說達100餘部。他是由深受鴛鴦蝴蝶派影響的舊派小說向現代小說過渡的代表性作家。20~30年代初所寫的言情小說《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姻緣》,通過戀愛悲劇反映軍閥統治下的黑暗現實。後者更是風靡一時,它將言情內容與傳奇成分讀為一體,在傳統章回體式中融入西洋小說技法,吸引了各個層次的廣大讀者。“九·一八”事變後所寫的以抗戰為題材的“國難小說”,如收在《彎弓集》內的短篇小說,意在“鼓勵民氣”(《彎弓集·序》)。中篇小說《巷戰之夜》,則直接描寫天津愛國軍民反抗侵略、浴血奮戰,藝術視野趨於開闊,格調趨於豪放。寫於抗戰時期和抗戰勝利後的長篇小說《八十一夢》和《五子登科》是揭露國民黨腐敗統治的社會諷刺小說,巧於構思,富於想象,諷喻辛辣,現實主義成分明顯增強。此外,長篇小說《落霞孤鶩》、《銀漢雙星》、《滿江紅》、《夜深沉》、《蜀道難》、《水滸新傳》、《大江東去》、《石頭城外》、《熱血之花》、《紙醉金迷》、《魍魎世界》等都是有影響的作品。還著有古典文學論集《水滸人物論讚》、散文集《山窗小品》,以及大量雜文和詩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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