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市區西南角是一處熱鬧的商業區域,到了晚上燈火炫嘯人群熙攘。假日酒店坐落在商業區的城郊結合部。
晚上九點,教授走進酒店。按照原來的日程,此刻他應該在飛機上,在太平洋上空遙觀蒼茫星空了。昨天中午他才決定延後一天回美國並通知校方辦理了機票延期。
教授的腳步有些遲頓,不如往常那麽自信,盡量躲避亮光和他人的目光。他有些神情虛惶。很顯然,這不是走向講台去演講。在等待電梯的時候,他已經幾次告訴自己:現在就回頭吧,離開這兒。離開這兒!可是,直到電梯悄無聲息地降下,在他麵前打開,教授都沒有轉身而回;相反,他走進白熾光通亮的電梯,並且按下了11的數碼。
很快,“矢”------電梯微微抖了一下,門又打開了。
教授走出電梯,站到走廊上。
他在找尋號碼。看到牆上的指示,於是朝右方走,在1104房間前停下來。
在敲門進去之前,他再次問自己:
為什麽呢?
整個過程像一次真正的幽會,可惜以前沒有過經驗。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幽會,肯定不是的。他來到這裏,無力抵抗心裏的衝動。童年遊戲和成年遊戲一樣,一定也會有個結果的;自己一步步走過來------教授看著門,時間不會抹去痕印。
他舉起手,敲敲門。沒有回應。
走過去,得到結果。教授鼓勵自己。
於是,他推開門。
過道顯得深邃狹窄,屋子裏黑黝黝。他繼續往裏走,看到了景象:台燈被調節至最微弱、剛好能辨認出物體的亮度,和透過窗紗的月光正好融合一體,冷清而幽秘。靠椅上斜搭著一件短大衣,教授看出它仍是秋綠色的底色,不過染上了月光和橘色。還有一些女性的衣物和用品。
一張明顯是由兩張小床並列而成的大床占據了房間中央的大部分麵積,教授走向床邊。
那一邊已經有人了,黑影割裂明暗造成形狀。
他在床沿坐下來。默默地坐著。
然後開始脫衣服。他把西裝退下來,略微折迭一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接著脫下襯衫;他開始脫鞋子,把皮鞋放在床頭,退下長褲。一切都進行得很慢,悄無聲息;現在,教授脫的隻剩下內衣內褲,就像在家裏那樣自然,像童年那樣本真。膚色在黑暗裏閃爍幽暗的反光。
他掀起被角,腿先伸進去,然後是另一條腿,小心翼翼,再後整個身體鑽進被窩。他躺在被窩裏一動不動。
他突然爬起身,伸手把台燈關掉,複躺下。
現在屋裏所有的光線均來自月光。月光如此安靜,照在床上,凸現出兩座靜默的山坡。
房間裏沒有老師走過檢查。
他的手從被褥下開始活動了,像蛇那樣遊走,慢慢越過界限侵入到那一邊的被褥下麵。手停住了,像蛇一樣在等待或者觀察。又開始慢慢移動。
觸到了冰涼的皮膚!童年仿佛就在眼前。教授的心裏有一盞燈點燃,明亮溫暖。
皮膚下一些細小的骨頭,關節,一個一個腳趾。他捏住腳趾,用力捏住。
這雙腳,顯然是一個中年人的腳,它的底端有一些硬皮和疤結,筋骨嶙峋。他的手在腳背上輕輕撫摸。停留了一會兒,手又開始遊走,向上麵移動。在脛骨上劃過,伸到下麵的小腿部,那裏有一些結實的肌肉,而且富有彈性。長長的小腿。
他的手觸摸到髕骨,堅硬突兀;慢慢向上,大腿部的肌肉更豐滿,而且光滑。
觸摸大腿的過程是前奏,可是他沒有類似的激動,和他在幼時經曆過的一樣。他的手在大腿處繼續上升,在終端三角地帶停住了。
那個地方隆起,被內褲包裹。
黑暗籠罩房間。那個地方更黑暗,在被子下麵,隱藏在內褲裏。
手往後退一些,尋找內褲和肉體之間的縫隙;然後從縫隙裏鑽進去,順利抵達終點。那兒有毛發,對於幼時的記憶是一種陌生的侵入。教授再次停手。
教授有些激動,心裏麵漸漸潮濕感到溫馨。他抵達了人生的一個泊處:以前自己是漂泊的,現在好像登陸了;人生選擇的過程,也是拒絕的結果;原來以為是堅硬不可摧的,卻是夢裏向往的鏡像。
教授雙眼緊閉,一片黑暗。眼皮下麵注滿了淚水,他不敢稍有鬆怠。
他的手在那裏漸漸活躍。掠過毛發,往下,狹窄的空間隻能用手指運作了。他的手指繼續下滑,那裏已經濕潤;往下,手指慢慢地遊動。
對方的身體顫動了一下。黑暗裏隨之傳來嚶嚶泣聲,像一陣陣歎息。
教授停止移動手指。一切靜止了。
教授完全沉淪了,沉到黑暗裏。他又回到夢魘------
鄰居的家門口突然出現了大字報和認罪書,李阿姨,從小禮貌的喊她李阿姨的那個女人認罪了,門口掛著一雙破舊的皮鞋。幾天後李阿姨自殺了。
她和男人通奸。他不知道具體意思,但是暗暗驚心自己夜晚伸手摸女孩子那樣的地方------
鄰街一個體校生,入伍了,可是半年不到被勒退回來,垂頭喪氣。臨走時和他小學的班主任睡覺了,教師懷孕了,她是個老姑娘,於是查到這個學生。
男女間發生的事,結局都不好,最後都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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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候,自己很孤獨。鄰班有個男生,也很孤獨。每次下課,他們會走到一起,互相聊幾句話,話不多,斷斷續續,更多的是沉默,直到上課鈴聲又響起。他至今記得那個男孩的相貌,喜歡他英俊的相貌。對他有一種溫暖的依賴感。整個中學三年期間,他們的友誼就維持在這樣的空間和形式上,他同樣也喜歡自己。
中學分配的時候,經常到學校打探消息,希望能再見到他。
可是,聽到了他的傳聞,整個學校都在傳播他的新聞,甚至街區裏也流傳開來了。
他和鄰居女孩相戀。女孩懷孕了。憑著道聽途說和瞎碰運氣,他給女孩喝了奎寧藥水,希望能把胎兒打下來。結果女孩死了。
他被抓起來,在自己離開中學的時候,聽到他判刑的消息。
自己真的很傷心。他的英俊容貌很長一段時間停留在自己心裏。少年時期的友情、柔情,都因為女人而被毀。朦朦朧朧,刻骨銘心------
淅瀝嗦絡的聲音打破寂靜。教授感覺被角處翻動,涼風滲進來。手指碰到自己的腳裸。冰涼的小手------
小手遲疑、害羞、膽怯,戰戰兢兢往上移動。手掌上的繭皮顯得粗糙。教授的血跟隨手慢慢上升。小手在中間停住了,可是血還在上升,直衝腦頂。
小手壓在睾丸上,在豎起的根部慢慢撫摸,好像是在尋找辨認昨日舊物;然後退回原處,放在睾丸處,靜止了。
啊!啊!教授想喊出聲音。可是他抑製住了,身體顫抖。他的身心全部地奔逃出去。眼淚終於製止不住了。
教授,謝謝你!陸稚馨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語氣平靜。
一樣,我也謝謝你。教授回答。
現在他們都各自恢複了原狀。
我們都變了。陸稚馨說。
教授想起黑暗裏的毛發、水分。
是的,都變了。身體變化了,可是在心裏,我們還是幼童,停留在原地。
童年時期的性經曆,是人生的障礙物。有些可以跨越;有些則成為真正的障礙,主導成年期的性意識------移除障礙,隻有找尋童年足跡,辨識蛛絲馬跡,直至找到事件發酵的基因------
陸稚馨平穩、斷斷續續的說出這些話。這是教授的新著《童年曆史》中的某些片斷。
謝謝你。自己在做理論的時候隻想著指導他人,泛泛而論;最終卻由自己的經曆來證實!嗬,人生呐!
今晚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陸稚馨像是在預言。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每個人,是他人的上帝。也可以成為他人的上帝。教授感歎道。
教授說得對。每個人是他人的上帝。說得多好啊!我也要感謝你。
IT SHOULD BE POSSIBLE!教授重重說。他沒料到,人生如此淺顯的經驗,得到卻繞過重重歲月。
天色剛剛出現一絲灰白,教授悄悄起來,和先前默默脫衣一樣再一件件穿上。床那頭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悄悄帶上門走出來。大廳裏依舊燈光照耀,前台空無一人。他走到街上。
外麵街上燈火明亮,夜市的尾聲正在微啟的晨曦中綻放最後的華麗。教授融化在人流裏。
四
一個月後,教授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室裏,係秘書凱麗女士在門口向教授問了安,走進來把一迭信件放在書桌上。教授停下手裏的公務,開始翻看信件。信件裏有一個厚厚的信袋,是從中國寄來的,教授猜想正是自己等待的信件。他用一把精致的裁紙刀劃開封口,一本刊物滑到桌上,是最新一期的東方時刊。自己的肖像印在深色背景封麵上。教授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樣的笑容:自然,含蓄,像明星那樣自信。他自己先笑起來。有幾行字橫越過他的臉龐:童年的鑰匙,打開成年的鎖——著名倫理學教授訪談錄------
人物專訪的折頁裏夾著一張紙條,掉到桌麵上。和提問的那張紙條一樣,有著淡淡香味。紙條寫著:
教授:
寄上新出版的時刊,裏麵是您的專訪。希望您能感到滿意。
關於童年往事,我還要說幾句話。
對於外籍學者國內安全部門都會有一份詳密的數據。其次,你的左上唇有一顆痣,這也是能確認的標誌。現在教授可以知道我是怎樣找尋和確認您就是中福會幼兒園的那位同學的了。當然您假如否認,我也是無計可施的。
那個晚上我和教授再次共同經曆了童年往事,我的身心徹底釋放了。在那晚之前,我的內心深處其實一直懷有怨忿,懷恨那個小男孩,我的初貞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玩弄了。要找到那個男孩就成為自己最初的人生目標,男孩成為所有男人的象征,以致人生完全走樣了。我指的是在男女關係和婚戀事情上。
謝謝那個晚上。童年的夢魘通過不同途徑釋放會帶來多麽不同的效果!現在我重燃熱情。希望明年您再來演講時我能夠以一個主婦的身份來迎接您。
每個人可以成為他人的上帝。我再次確認。
結尾署名:陸稚馨。
教授坐在桌後,陷入沉思。其實他腦子裏暫時空白,並沒有任何思維線索和意向甚至詞匯進入大腦層。他隻是呆呆的坐著。一會兒之後他回到眼前。他明白自己應該為陸稚馨感到高興的。
教授回到那個晚上。
在重返童年經曆的瞬間,他的記憶像激流衝破陳年積壓的冰封噴薄而出。
少年時代在性的恐懼裏度過。自己的心靈感到孤獨,生理也感到孤獨。整個少年和青年時期,手淫是唯一取樂的方式。自己對著私藏的電影畫報裏女明星手淫,甚至對著革命樣板戲海報裏的女演員手淫,感到巨大的快樂激奮。他還對著女同學女鄰居,那些引起自己好感的女性手淫,腦海裏是她們的臉容;和她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一次微笑,可是已經侵占她們多次了。
負罪感糾纏自己,跟隨自己。
自己喜歡女孩子,可是懼怕接觸,女人具有一切危險的因素,會毀滅人生。
自己對女性最後的的了解,停格在幼兒園夜晚鄰床女同學的身上------
那個夜晚,記憶複活。有些記憶格外清晰。童年往事完整清晰地呈現,教授看到了河源——那個人生的起點;他想起那些少年時代遭性侵的成人。
通過實境還原,人們重新經曆以前的事情,時間重合了,心智不一樣,便有機會審視自身,重新給與自我定位;用自己的手,而無需借助外力,搬掉心靈上的重負。教授那晚感到的震動,至今回想起來仍激動不已。
教授給對方回信。
陸稚馨同學:
時刊收到。一切如想象中的那樣完美,我隻有覺得自己是否被過於讚譽了。在此謝謝你,並請轉達我對貴刊的謝意。
同意你的說法。假如作為學術斷語,還需要一些嚴謹和邏輯,我補充如下:
在某個事件、某些場合,每個人有可能成為他人的上帝。
能夠無條件成為他人的上帝的,恐怕連基督都難以做到。上帝並非萬能,但卻可盡一切所能。我們能夠達成這樣一個共識,不就是因為碰巧在中福會幼兒園一起度過了童年?
在那個晚上,我重新理解到性侵的涵義。在我們經曆過的年代,遭遇到的獨特經曆,雖然沒有具體的個體介入,但是思想意識遭扭曲,造成性的恐怖,性被誤導,那是一種更廣泛、更深刻的性侵,為害更烈。
教授寫到這裏,看著屏幕又微微笑了。
沒有想到自己的童年有過這樣的經曆。
自己曾經風流過。
可是,那是怎樣一種風流韻事啊!
教授想對陸稚馨說,作為婚戀對象自己於她是有優先權的。因為他們有共同的經曆。
教授在學術上一直勇猛進取,可是生活中卻是個憂柔寡斷的人。所以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表達出來就把信發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