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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爸爸-zt

(2006-10-27 15:12:40) 下一個
作者:王新軍
這一次,最先下了班車的是果果。
  班車拐了一個彎,剛剛進了站,果果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少了兩隻輪子的電動小汽車塞進了媽媽的大提包裏。媽媽用眼睛看了果果一下,大概意思是說,哼,你明白就好。媽媽看了一下果果的臉,果果就轉過身子下車了。那時候班車的汽推門剛剛“嘣”地一聲彈開,班車事實上還沒有停穩呢,果果就從車門剛剛彈開的那道細縫裏“噌”地擠出去,一個“蹦”子跳下了車。下去的情形我沒有看清,我想果果很可能會摔倒。可是摔一跤對果果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呢?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西斜的太陽把黃蒙蒙的光芒灑在這個城市的一些看見或者看不見的地方。我們是沒有時間享受這些的,這個新出現在眼前的城市,它的容貌與我們無關,它的美麗和醜陋也與我們無關。這和我們進入其他城市的情景沒有什麽兩樣。因為隻要一下班車,我們就要開始幹活了。等車裏的人下得差不多了,小香豆才拿起我的小木板車,下車把它放在了地上。這一次我是被國慶抱下車的。我的上身和盤起來的兩條細腿已經差不多貼在一起了,這樣看起來我的身材就隻有一隻倒扣的塑料水桶那麽高。國慶的兩隻小手從我的兩個腋下一抬,很輕鬆地就將我鉗了起來。但走下車門台階的時候,他還是粗粗地喘了兩口氣,畢竟他才十來歲嘛!拎起幾十斤東西他多少還是有些吃力的。國慶把我放到小木板車上,轉身從三旺爸爸手裏接過那隻底上綁了膠皮的鐵罐子丟給我,然後就變得跟不認識我似的重新上車了。這時候頭一個下車的果果和第二個下車的小香豆已經不見了。我知道他們去哪了。我也知道我現在應該去幹什麽了。我左手握住鐵罐的沿口,右手握住那隻帶木把的小撐子,向後一用力,小木板車就向前滑去。四隻軸承做的輪子在水泥地麵上發出一片骨碌碌的刺耳聲響。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是從車站開始幹活的。我把小木板車撐到每輛車跟前,然後努力地把胸部從石塊一樣僵硬的膝蓋上抬起來,臉上做出一種表情———就是把腮上的肉向上抽一抽。那種表情在別人看來一定很古怪,不像笑,也不像哭。反正一般人是做不出來的。看到我這樣的表情,司機呀,車主呀,售票員呀,或者是旅客呀,都會忍不住往我的鐵罐裏丟一些錢。等他們丟了錢之後,我就漫無目的地點點頭,表示非常感激地離開了。在我撐到第三輛車跟前的時候,三旺爸爸和媽媽以及國慶從我跟前走了過去。他們變得好像不認識我一樣。媽媽把上衣已經換掉了,現在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能隱隱看見身上皮肉的白衫子。她走過來時腳底下咯噔咯噔的,原來她把腳上的鞋也換掉了。平底鞋脫掉了,換上了一雙高跟皮涼鞋。這是她來到一個新的城市下車前的老習慣———下車前要把車上穿了的衣服換掉。她肩上挎著那個裝了許多東西的大提包,但她臉上的表情像回到老家了一樣顯得十分清爽。走過我身邊時,她也在我的鐵罐子裏塞了一張淡綠色的錢,三旺爸爸沒有塞,國慶裝模作樣地丟了兩張更小的。許多人都因此向他們投去了驚歎的目光。我撐著小木板車在黃昏的城市裏穿行。在車站走完一圈後,我出了車站的大門,然後順著一個斜坡撐上街邊鋪著花磚的人行道,沿著靠近店麵的這一邊向前撐。每到一個店門前我都要停下來,然後朝著店門口不住地點頭張望。我為什麽要朝這個方向過來呢?這不奇怪,因為我看見三旺爸爸就在前麵,他嘴裏叼著煙,肩上挎著一隻黑色的皮包,這裏瞅瞅,那裏看看,既好奇又悠閑,好像沒見過什麽世麵的樣子。我和他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
  不用問,小香豆和果果肯定不在這一條街上,媽媽和國慶肯定跟著他們暗暗地為他們張羅去了。

  二

  果果那個缺了兩隻輪子的小汽車,本來是有三隻輪子的,但是那天被媽媽又摔掉了一隻後,它就成了隻有兩隻輪子的小汽車了。那些天,我們在進入這個城市以前的另一個城市,但那個城市實在太小了。一天晚上———其實已經是淩晨了,我們收工回到住處,媽媽先從我手裏接過鐵罐子,把裏麵大大小小的錢都倒在床上,然後一張一張地數完。這時候,小香豆早把自己胸前的那個已經發黃的軍用挎包擺在了媽媽麵前。媽媽伸出她的手在小香豆的毛蓋子上拂了一下,掏出錢,開始一張一張地數。數完了,又叫果果把他那隻同樣的挎包遞給她。這時候果果怯怯地從包裏掏出了一隻缺了一隻輪子的紅色玩具小汽車,攥在手裏背過去,然後用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把包給媽媽遞了過去。媽媽數完了,然後抬起頭哼了一聲,對小香豆說,去,到床上去。小香豆看了眼果果,好像沒有以往那樣高興似的走到另一張床邊,把已經爛得沒有後跟的布鞋脫掉,乖乖地上床去了。接下來,媽媽的臉色就變得越來越壞了。她一邊把那些擺在白色床單上的花花綠綠的錢從大到小一摞一摞地碼好,一邊開始呼哧呼哧地出氣。她把那些錢在大提包裏的一個小皮包裏放好,哧地一聲就把拉鏈拉上,然後兩手攥住那隻鼓囊囊的大提包,用勁一舉,再向前一推,就把它扔到了靠牆的床頭邊。扔完提包,媽媽回頭緊緊盯住了站在門後角落裏發呆的果果。
  給我過來,媽媽喊了一聲。
  果果的腿抬起來,像麻了一樣在空中抽搐著,怎麽也邁不出去。相跟著,身子也不穩當了。但他的兩隻手卻牢牢地握著那隻小汽車。肯定是果果包裏要來的錢又比我和小香豆少了。媽媽的眼睛已經瞪大了,有小雞蛋那麽大,那兩枚草黃色瞳仁和大多數已經渾濁了的眼白都從眼眶裏突了出來。每一次她那樣瞪眼睛的時候,我怦怦亂跳的心裏都會這樣想。那眼珠裏射出來的眼光,就像幾根泛著冰光的鐵棍子。這時候那幾根鐵棍子就直直地向果果戳了過去,防都防不住。它先戳到了果果憋得紅撲撲的小臉上,然後又拐了一個彎,落到他手裏的那隻缺了兩隻輪子的玩具小汽車上。我們已經習慣了,每一次媽媽的眼睛從眼眶裏凸出來,射出鐵棍子一樣冰光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小香豆和果果,我們三個人當中肯定有人要招禍了。果果那隻剛剛抬起的腳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落下去的時候,媽媽呼地像旋風一樣從床上站了起來,搶前一步,啪地一把摟過去,那隻缺了一隻輪子的紅色小汽車就被打跌在地上,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頭,最後像一隻沒有翅膀的鳥一樣落在了牆角。還沒有等果果做出任何反應,媽媽已經抽回了打落他手上小汽車的那隻手,然後一巴掌反抽過去,摑在了果果的左臉上。果果就像一片驚慌的樹葉一樣,突然飄了起來,緊接著又一頭栽了過去。頭在床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又嘭地一聲倒在了水泥地麵上。就這,媽媽的氣還沒有消。
  這麽幾下子媽媽的氣通常是不會消盡的。
  她走了兩步,來到已經躺在地上的果果跟前,抬起腳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她這一腳下去,果果連哼都沒哼一聲。這一腳是很重的,但是果果連哼都沒有哼。媽媽大概意識到什麽了,想再踢一腳,又突然猶豫起來。我以為果果可能是死了,但又覺得他不可能這麽快就死。但媽媽肯定不想讓果果死,這時候我看見果果的嘴角和額角都流出血來了,小香豆坐在床上,緊緊蜷起身子,用兩隻細胳膊纏住兩隻紫油油的膝蓋頭,兩隻黑洞洞的大眼睛一半被遮住了,一半露在外麵,偷偷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我連呼吸幾乎都已經停止了。我的身體擱在那隻小木板車上,我沒有辦法躲開,我的身體就靠在床頭間的一塊牆皮上,我的長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個臉,我常常用這種方法來遮擋眼前不願意看到的一切,但事實上這樣做完全是徒勞的。因為我的頭發實在太稀了,即使它們全部垂下來,也還是沒有辦法把我的目光完全擋住。媽媽看到果果流血了,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蹲下身子,把果果羸弱的身子從地上抱起來,摟在了懷裏。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媽媽真的是一個溫和的好媽媽了,我心裏突然那麽濕漉漉地一暖,也想撲過去讓她抱一抱。哪怕是被她多踢幾腳多摑幾個大嘴巴呢,哪怕比打果果打得更重些,比果果流得血再多些,總之怎麽都行,隻要她真的能這樣抱一抱我。媽媽把果果摟在懷裏,拍了幾拍,搖了幾搖,又一連喊了幾聲,果果,果果,果果。然後騰出一隻手來,掐住果果鼻柱子下那塊兒。掐住了她還在喊,果果,果果,果果。
  媽媽大概不相信果果會這麽容易就死掉,我也不會相信。果果平時挺經打的,我們都很能經打的,挨打是我們的家常便飯,如果說挨上兩巴掌就死的話,我們大概已經死了幾百次了吧。媽媽摟住果果喊的時候,已經縮在床角的小香豆從胳膊彎裏伸出眼睛來,她的眼淚已經下來了,眼睛裏閃著星星一樣的光。果果終於沒有死掉,媽媽喊了一會兒,他嘎地出了一口氣,又咽了一口,眼睛就慢慢睜開了。我也出了一口長氣。當果果發現自己是躺在媽媽懷裏時,就用細細的病貓一樣的聲音叫了一聲媽媽,然後伸出舌頭,把嘴唇上的血卷到嘴裏,咕嚕地咽了下去。媽媽什麽也沒有說,抱著果果向旁邊挪了挪,拾起那個缺了輪子的小汽車重新遞到了果果手裏。果果仰起眼睛勇敢地盯著媽媽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才說,媽媽,我想要這個小汽車,以後我隻在睡覺和坐車的時候玩,你不要把它扔掉,行不?直到這時候媽媽才鬆了一口氣,她一邊把果果如釋重負地從自己懷裏放下來,一邊說,行,媽媽答應你。過了一會兒,三旺爸爸和國慶從外麵衝澡回來,見果果帶著傷蜷在我旁邊的水泥地上玩那隻小汽車,三旺爸爸看了眼已經躺在床上的媽媽,什麽也沒有說,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三旺爸爸媽媽和國慶一人一張床睡下了,小香豆蜷在媽媽的腳頭也睡下了,我盤坐在我的小木板車上也睡下了,果果躺在一張紙板上,還擺弄著那隻紅色的小汽車。他想把那隻剛剛被媽媽打下去摔掉的輪子重新按上,但剛按上它就掉了,剛按上它就掉了。我想它大概已經按不上了吧。
  第二天,果果額頭上結了一個三角形的疤。

  三

  黃昏漸漸過去不久,城市的夜晚就來到了。我的鐵罐子裏已經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錢。在一個拐角處,走在前麵的三旺爸爸突然一轉身,像一個若無其事的閑人一樣向我走過來,看看左右無人,便俯下身把鐵罐子裏的錢全掏出來,塞進他身上的那個皮包裏。然後三旺爸爸示意我跟上他。整整兩條街的店鋪已經被我們轉得差不多了,我知道我們要到哪裏去。
  我真是奇怪呀,這些城市,不管大小,內容都差不多。它們都會有一個或幾個車站,都有彎來繞去的街道,都有那麽多花花綠綠的鋪子,都有那麽多閑得沒事的人坐在一些能讓他們盡情閑坐的地方,都有那麽多窮人,從這一點來說吧,我覺得城市就是一隻鳥,大城市是大鳥,雞那麽大的鳥,還有一些比它們小的城市大概相當於鴿子。還有一些城市,就像小麻雀了。但它們的共同之處是:它們都有翅膀,都有腦袋,都有一個或胖或瘦的身子。我的手握著小木撐子,咯噔咯噔地撐著小木板車往前走。小木板車的四隻鐵輪子在紅色小方磚鋪成的路麵上呼隆隆地響。不時有人被驚得回頭張望,他們還以為身後來了什麽了不得的大家夥呢,結果看到的隻是一個小木板車和小木板車上猴子一樣蹲著的我。於是他們的目光都變得複雜起來,有一些失望,有一些好奇,有一些憐憫,還有一些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的東西。這樣的目光我已經麻木了,我幾乎每天都要被這樣的目光所籠罩。在我的眼裏,人們對我笑一笑,對我投來一縷同情的目光,或者開口大罵,或者向我吐一口痰,對我幾乎都是一樣的。我不會因此去恨誰或者因此去喜歡誰。我的兩條膀子已經不是酸了,而是開始疼。但三旺爸爸走在前麵,我就不能不拚著命撐。憑我的判斷,今天我們來到的這個城市應該是一隻鴿子,因為它不算大,也不能算小。我們到了這種鴿子一樣的城市,一般隻工作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們就會坐這個城市最早開往下一座城市的班車走了。走在前麵不遠處身材高大的三旺爸爸,我已經不知道他是我的第幾任爸爸了。我跟上三旺爸爸的時候,是一個冬天。天上飄著指頭蛋大的雪疙瘩,落到地上的時候,它們很快就化了,地麵被弄得濕濕的。這種潮濕被風攪拌後,就把天氣攪得特別冷。我的五貴爸爸在村裏修了棟兩層樓房,我和五貴爸爸的女人在天冷了從外地趕回去的時候,五貴爸爸家的樓房已經早就竣工了。幾年前五貴爸爸把我從已經準備起樓房娶女人的桑富貴家接來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還擠在三間破舊的瓦房裏。五貴爸爸帶上我出去了一年,他的女人又帶著我出去了一年,之後,他們家的三間破瓦房就變成一棟二層小樓了。那天,身材高大的三旺爸爸就是披著一身濕溻溻的雪末子走進五貴爸爸家院門來的。那時候我就在院裏一間沒有門的舊棚子裏,我的身子下是一層麥草和一塊爛氈子,身上披著一件分不清顏色的舊大衣。我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敞開的莊門裏走進來的。他在門口先是愣了一下子,然後臉上溢出厚厚一層羨慕的神情,嘴裏甚至悄悄地嘖嘖出兩聲。這些都做完了,他才抽出相互袖在一起的手,朝樓上喊了一聲,五貴———叔哎———在家嗎?嬸子哎!他喊完好一陣子了也沒有人回答,住在我小棚屋旁邊的四眼黑狗卻被他的聲音吵醒了,呼地跳出來,汪汪叫了兩聲。這時候才聽樓上傳來五貴爸爸的女人那乏塌塌的聲音。她說,誰呀?這一大早的。我———我,是我。
  三旺爸爸趕緊前走了兩步,答應兩聲,向樓梯口快步走過去。
  樓上那個聲音又說,哦,是三旺啊,有事呀,上來,你叔還睡著哩。然後就是一陣噔噔噔的上樓聲,還有一聲哈———是五貴爸爸的女人拖長了的哈欠聲。到了快吃中飯的時候,他們都從新樓上下來了。我的那個叫五貴的爸爸最先來到我的小棚屋門口,他身上披了一件黑油油的皮夾克,兩隻手背在裏麵。大團的雪花從空中落下來,落在他黑亮亮的皮夾克上馬上就滑了下去,跌到地上就啥也看不見了。這件皮夾克是他的女人在天冷了帶我回家的時候路過最後一個城市買的。那時候,那個城市裏有很多的男人都穿著那種黑色的皮衣裳。他們有的打著領帶,這樣的人就常常不把扣子係上,而是把兩隻手也插在褲子兜兜裏,看上去牛皮得很。有些是把扣子係上了的,下巴下麵能看見他們也打著領帶。這樣的人看上去就是另一種樣子,他們和那些穿黑色皮衣裳而常常不把扣子係上的人是不一樣的。而我的這個五貴爸爸和他們都不一樣,他披著它,手不是甩著也不是插在兜兜裏,而是背在屁股上麵的後腰上。五貴爸爸嘴上叼了一支煙,長長的煙灰被一朵雪花咯地一聲壓斷了,很快和那團雪混到一起,筆直地落在他腳下的泥地上。然後五貴爸爸向前移了一步,那塊顯眼的深灰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五貴爸爸抽出一隻手拿掉嘴上的煙屁股,對跟在他身後的三旺爸爸說,就這,看著這麽個貨,寶哩!這時候三旺爸爸上前一步,從五貴爸爸屁股後麵探出半個身子,睜大眼睛仔細地看著我。既驚,又喜,又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我和三旺爸爸的第一次見麵,他個子很高,身板很寬,頭發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理過了,有些亂。鄉裏的男人大概隻有這一種樣子。五貴爸爸原來也是這麽個樣子的,當時他把我從桑富貴那裏拎回來的時候,他看上去甚至連三旺爸爸都不如。但兩年後他就變了,不但有了一棟新樓,連他的整個人也變了。像他這樣能在村裏披著衣服背著手走路的男人是不多的。所以他一旦成了這樣的男人,我就知道會有另一個爸爸來接我了。這個人如果不是三旺爸爸,也會是別的爸爸。三旺爸爸看了我一陣,回過頭對五貴爸爸說,叔,再便宜些,行不?五貴爸爸啥也沒有說,他已經把那段煙屁股又重新叼在了嘴上。這時候跟上來的五貴爸爸的女人說,貴啥貴,貴啥,貴個啥嘛,我們當初是……我們家月梅都搭上了,那是多大的本錢呀,不說了,不說了,現在我們讓你五千接過去,我們其實一分也沒賺你的。三旺爸爸說,就說哩嘛,這不是又過去兩年了嗎?機器兩年也有個磨損哩!你總不能原價進來的,使喚幾年再原價放出去吧?五貴爸爸聽三旺爸爸這樣說,大概有些不高興了。他呸地把煙屁股吐到濕泥裏,呼地上前一步揪住我的頭發,另一隻手伸過來,張開虎口捏開我的嘴,回頭對三旺爸爸說,你看這牙槽,兩年吃我的喝我的……痛快些,要還是不要,現在就給話。說著話,五貴爸爸已經把我提了起來,話一落,他的手又鬆開了。我咚地一聲落在麥草裏,頭頂上的皮像針紮一樣疼。眼看著五貴爸爸轉身就要上樓了,三旺爸爸才軟下來。攆上去說,叔,叔,叔———你看我又沒說不要,你看,你看你,還不是你說多少就多少嘛。就這麽,我被五貴爸爸出手了,被三旺爸爸接來了。

  四

  那天中午,三旺爸爸握著我的一條胳膊提著我往他家走。我的身上蒙著一件舊棉衣,眼前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那個已經壞了的小木板車提在他的另一隻手裏。三旺爸爸的腳踩在泥水裏,一路都在吧唧吧唧地響。他的步子沉甸甸的,有點深一腳淺一腳的樣子。一路上我都在盼望三旺爸爸能夠摔倒,隻有他摔倒了我才能稍微緩一緩,讓緊繃的身體鬆口氣。但三旺爸爸好像永遠也摔不倒那樣搖搖晃晃地走著。我的那條胳膊那麽酸,起初還隻是胳膊酸,酸著酸著就開始抽了,一綹子一綹子地抽,一直抽到了腰上,又到了背後,還有一絲抽到了心口那裏。我的上下牙咬得緊緊的,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我就把牙咬得咯咯響,這樣開始會好受一些,但過上一陣子這種方法就不靈了。我覺得我滿嘴的牙可能都被咬碎了。後來我就昏睡過去了。昏睡過去好啊,我就變得什麽也不知道了。任憑三旺爸爸怎麽樣提著我,任憑他走再遠的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三旺爸爸的家終於到了。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我的小木板車上盤坐著了。三旺爸爸家的房子比兩年前五貴爸爸家的房子還要破,而且隻有裏套外兩間。三旺爸爸的女人看上去還很年輕,我是說她隻是比五貴爸爸的女人年輕一些,她和那些搖擺在城市大街上的年輕女人是沒法比的。她的臉那麽黑,黑裏又透出一種紫堂堂的紅,看上去臉皮那麽厚。但是我知道,這個黑臉女人今後就是我的媽媽了。我剛剛被三旺爸爸接過去的時候,小香豆和果果都還沒有來。隻有國慶。國慶是三旺爸爸和他女人的親兒子。國慶已經在上小學了,他總是會很好奇地去看我。有時候還要伸出手把我身下的木板車推上一推。太陽好的時候,他還把我推到門口曬過好幾次太陽。他總是問我這問我那的,有時候還拿出自己的書本子,指著那上麵密密麻麻蒼蠅一樣的黑字問我,這個字,你認不認識,這個、還有這個,你認識不認識?我總是不說一句話,我已經很長時間不說話了。很長時間不說話我就覺得說話是十分沒有意思的事。長久以來,我所有的一切都隻用點頭和搖頭這種簡單的方法來表示,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說話的,我更懷疑自己是不是曾經說過話。

  五

  廣場上喝啤酒的人很多。
  當然他們有的也是不喝啤酒的,但他們一定在喝別的東西,黃的,或者是紅的。或者什麽也不喝的偶爾也有,但不多。除了坐下來喝一些什麽的,還有的人在悠閑地走來走去,有的是一對男女分別牽著一個小孩子的一隻手,那樣的必定就是一家子。廣場上的燈已經亮起來了。一種立柱一樣的燈,它們一會兒是黃的,一會兒又成粉的了,一會兒又變成別的什麽顏色了。這一點和很多城市顯得十分相像。來到廣場的時候,三旺爸爸的腳步放慢了,他用眼睛朝四麵瞅著,我知道他是在瞅什麽?這時候我就不能再跟著他了,我找到一個斜坡,把小木板車撐上街心廣場,就徑直向那片喝啤酒的人撐過去。這個廣場的地麵是相當平的,全是用大塊大塊的暗紅色平石板鋪出來的,我撐起小木板車來一點也不費力氣,隻要用力撐一下,我的小木板車就能滑到好幾步遠的地方。遠處的三旺爸爸走到一個啤酒桌子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他招了一下手,然後就有人在他麵前擺上了一大杯啤酒。三旺爸爸端起來喝了一口,然後回頭朝我掃了一眼。這時候我已經在第一個啤酒桌邊停下了。我的小木板車撐過來的時候,坐在第一張啤酒桌上的那一對年輕的男女已經注意到我了。先是那個女的吐出含在嘴裏的塑料吸管,用手指敲了敲桌麵,抬了抬尖尖的下巴,示意坐在她對麵的男人朝他背後看。這一看他就注意到我了,我也注意到他們了。我想這一回我應該從他們這一張桌子開始要是沒有錯的了。我在他們跟前停住的時候,那女的驚呆了,她也許不會想到我會在他們這張桌子前停下來,她也許以為我會很快從他們身邊滑過去呢。她的目光在某個時刻已經變得僵硬起來了。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到我身上,又迫不及待地移到她對麵那男的身上,然後又移向我,她就這樣不停地移來移去,最後把她自己也攪渾了,不知道究竟應該把目光放到哪裏。我想她肯定是給嚇著了,她的眼睛本來不是圓的,結果都睜圓了。那裏麵本來是有一片水的,我再一次注意到她的時候,它們已經變成一對深潭了,而且她露在裙子外的兩條那麽長那麽白的小腿還刷刷抖了兩下子。她肯定沒有想到一個人會是這麽個樣子:頭那麽大,卻安在一個還不足二尺的身子上,而且這個身子還是團在一起的。兩條胳膊像兩根黑黝黝的木棒一樣安在腦袋下麵。她肯定被嚇壞了。
  我的小木板車停到他們桌邊,然後我手舉鐵罐,把頭仰起來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的時候,肯定會嚇著她的。這種城裏的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們看上去那麽高,那麽亭亭玉立,其實卻像剛剛從地裏長出來的一種花草,嫩生生的,很容易斷掉。所以她們身邊一般都會有一個或者幾個男人。男人的目光被眼鏡的玻璃片擋住了,他什麽也沒有說,馬上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黑色的皮夾子,飛快地從裏麵扯出一張錢塞進了我的鐵罐子裏。我向他點頭表示謝意,然後一隻手握著鐵罐一隻手握著木撐子,兩手一起用力把小木板車從他們麵前撐開了。我轉頭過去的一刹那,瞥見那個女的緊緊握住了那個男人的手。我想我馬上離開是對的,我真的不想嚇著她。要不然她晚上也許會做噩夢的。撐過去的時候我也喝了一口水,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看見廣場上這麽多人都在喝著什麽我突然就覺得渴了,很渴,我就擰開放在懷裏的塑料瓶子仰頭喝了一口。接著,我就撐著小木板車一個桌子一個桌子地向前移。小木板車的四隻鐵輪子骨碌碌從石板上碾過去的時候,那些坐在桌子邊喝啤酒或者說話的人即刻就注意到我了,他們的目光向下一壓就落到我身上了。然後他們就看見了我手裏的那隻鐵罐子,這樣他們就清楚地知道我是怎麽一回事兒了。我撐過去的時候,他們就往我的鐵罐子裏麵丟錢,有的丟一張,有的丟好幾張。有的一桌人各丟各的,有的是收在一起由一個人塞到我的鐵罐子裏。這種時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點頭致謝。
  在一個拐角處我遇到了果果。他脖子上掛著一張寫著幾行黑字的白紙板,手裏端著那隻已經不規則的鋁製飯盒子。他也來到街心廣場上這個擺滿啤酒桌的角上來了,他的背心後麵爛了的兩個窟窿裏,露出紅紅的兩片皮肉。他在每一個桌子前都要停一下,然後輕聲地叫著,叔呀,嬸呀……這一片我已經轉完了,再說果果已經來了,我就得往那些轉悠著的人群裏去。小香豆、果果和我,我們是不能在同一個人群裏要錢的。這是三旺爸爸為我們立下的規矩,他說那就好比這裏隻有一碗飯,你們三個人吃就隻能一人吃兩口,如果你們分別到三個不同的地方去吃,你們每個人都可以吃到滿滿一大碗飯。三旺爸爸害怕我們把這句話忘掉,每過幾天,就選擇一個晚上,在睡覺前把它對我們再說一遍。有時候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都快要迷糊過去了,他一邊說,我們就一邊嗯嗯地答應,一邊點頭。有時候如果三旺爸爸的心情不好,我們那樣做的時候,三旺爸爸就會選擇我們三個當中顯得最心不在焉的一個,戳兩指頭,或者扇一巴掌。有時候他即使扇了,我們也還是在那一刻像死貓一樣睡過去了。我剛走出不遠,一轉頭就發現有人在轟果果,那個男人舉著兩條膀子叫果果到一邊去,還做出了伸手要打的樣子來嚇唬他。那個男人大概是擺啤酒攤的老板,大概是見果果這樣的見得多了。這樣一來,我想今天晚上果果肯定又要挨一下子了。
  我走了沒多遠就碰到了小香豆,她胸前也掛著和果果同樣的一張白紙板子,上麵寫著幾行醒目的黑色的字。字是國慶前幾天寫上去的,大概意思好像是說我想上學可是沒錢啥的。三旺爸爸說了,現在正是假期,用這種方法向別人張口,相對好要一些,理由也更加充分一些。我的樣子和小香豆和果果是不一樣的,所以我用不著掛那樣的牌子。
  小香豆的兩條毛辮子已經鬆掉了,梢梢上胡亂紮著的兩朵已經髒了的紅頭繩,一跳一跳的。她的碎花布襯衣看上去已經太小了,瘦瘦的身子像雨天頂出土的蘑菇一樣把那襖子挑了起來,露出黑而髒的一段細弱腰身。她腳上的鞋過於大了,那是一雙黃膠鞋,走起來沙哧沙哧的。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她手裏端著一隻大號的搪瓷缸子,走到一個人或者兩個人或者幾個人跟前的時候,她總是什麽也不說,隻用眼睛望一望他們,然後就撲哧一下跪倒在地。接著她把那個紙牌子向前一推,天靈蓋抵在地上,手裏的缸子適時地舉上頭頂。小香豆這樣的舉動在城裏很少有人招架得住,如果不在她舉起的缸子裏塞上錢,很難有誰能從她麵前走脫掉。關於這一點,三旺爸爸已經表揚過小香豆幾次了,並且要求果果向她學習。果果當時不以為然地說,我不跪照樣能要到錢,要到很多錢。結果是:果果被三旺爸爸摑了一個大嘴巴。三旺爸爸斥責說果果這是不學好的。果果當時哭了。但第二天出來開始幹活的時候,果果還是沒有跪,三旺爸爸甚至攆上去警告過他幾次他都堅持沒有那樣做。這樣一來,我發現三旺爸爸和媽媽越來越看果果不順眼了。前段日子,三旺爸爸回了趟老家,把放假的國慶接來了,然後又在外麵找了兩個紙牌子,叫國慶在上麵寫了字,我想這樣可能會好一些的,但是果果還是常常吃一些虧。好像那個牌子以及國慶的到來並不能改變他什麽。我想這樣下去果果的壞運氣肯定很快就要到來的。三旺爸爸說國慶已經上中學了,應該讓他出來走一走,闖一闖。外麵世界大得很,一個兒子娃,光念書不見一見世麵是不行的。三旺爸爸說自己雖然沒有讀過什麽書,但這幾年在外麵闖了闖,自己已經完全徹底不是過去的那個三旺了。再回到村裏的時候,他已經再不會貓著腰走路了。三旺爸爸說的確實不錯。上一次天冷了的時候,三旺爸爸領著我回去的時候,他們家的房子雖然還是老樣子,但已經養著一匹小牛娃一樣大的狼狗了。遠遠地聽見什麽動靜,那麽粗的鐵鏈子,它向前一衝就掙得錚錚響。在一片莊子裏,能養起這樣猛獸的人家並不多。但三旺爸爸家已經養上了,這就很能說明問題。小香豆和果果就是三旺爸爸家養上那隻豎耳朵狼狗的這個冬天被接過來的。接過來以後,他們晚上就和我住在了一起。白天的時候,他們就出去幹活。喂喂那隻大狼狗啦,掃掃院子啦,洗洗屋裏的髒東西啦,反正啥樣的活他們都要幹。冬天也沒什麽活,但三旺爸爸和他的女人———我們的媽媽總是不習慣他們閑下來。三旺爸爸有一次喝醉了,從外麵回來的時候在院子裏被啥東西絆了一跤,他沒有馬上起來,朝屋裏吼了幾嗓子,都死絕了嗎?小香豆、果果,日死你們媽的你們都死到哪裏去了,老子跌倒了還不快扶老子起來,你們成心要老子好看是不是?老子他媽的花了一萬多把你們買來當你們是當爺的。日你們媽的。不知那天小香豆和果果躲到哪裏去了,三旺爸爸從地上爬起來手裏掂了個什麽家夥,向後院裏去了,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小香豆和果果鋒利的哭喊聲。那一次小香豆和果果被三旺爸爸打日塌了,在小棚屋的破絮子裏睡了好幾天身上的青印子都沒有完全消下去。三旺爸爸指著躲在絮子裏的小香豆和果果說,不這樣收拾你們,你們日後不定還成個啥了呢。小香豆和果果被三旺爸爸接過來的時候,他們原先的那個爸爸已經有十多個像小香豆和果果一樣為他們要錢的兒女了。他們的那個爸爸嫌娃娃多了,出去太紮眼,管起來也頗煩。三旺爸爸聽到了這個消息就過去接了兩個。三旺爸爸當時和他的女人商量的時候說,出門在外,一個也是管,兩個也是帶。管一個和管兩個,管法差不多,收入卻是不一樣的。他的女人也就是我們現在的媽媽當時坐在電燈下的一把白木板椅子上,她的兩條腿本來絞在一起,聽三旺爸爸那麽說,她好像是思考了一下子,然後就把兩條穿著黑棉褲的腿分開。過了一會兒又搭在了一起。又過了一會兒又分開了。這一次她從白木椅子上站起來,抿了抿嘴唇,仿佛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才說,那就再接兩個,反正兩個也是管,三個也是個管嘛,兩個跟三個……那個……總是不一樣的嘛!聽女人這麽說,三旺爸爸又說,你看你這人,還狠,帶上三個出去,我一個人顧得了哪個?他的女人我們現在的媽媽當時剛剛重新坐到椅子上,三旺爸爸這麽說,她就呼的一聲站起來說,我也出去,把地給人租了我也出去,地咱不種了。他五貴叔能三年蓋上個樓,咱就不信領出去三個兩年還翻不了個身。前村的老拐子為啥要急著把那些娃娃出手?啥多了不好管,頗煩?屁,他那還不是錢掙膩了嘛!就這,地我不種了。再接兩個來,過完年咱們就出去。先南下,再北上。我就不信日子過不到人頭裏。就這麽,過了兩天,三旺爸爸就把小香豆和果果接來了。
  小香豆和果果很乖,見了三旺爸爸和他的女人,就喊他們爸爸,喊他們媽媽。他們那麽喊,可是他們的親爸爸親媽媽到底是誰呢?小香豆和果果是不是知道他們的爺爺和他們的奶奶呢?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話,那麽我就要比他們幸運一些了。
  我至少腦子裏還有一些爺爺的印象。

  六

  我對爺爺的記憶和印象,就像一張被我揣在懷裏的相片,已經愈來愈舊了。但隻要一有空閑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那個總是貓著腰走路的老漢。我很小的時候,我爺爺———那個貓腰蹴腿的老漢就用脊背把我馱到城裏來了。我騎在他背上,就像騎在牛背上一樣,他走起路來一步一晃的。來到城裏,我們並不像那些整天坐在館子裏大吃二喝的人一樣來過驕奢淫逸的生活。我們更像是闖進城市裏沒人要的找不著家的兩條野狗,一隻老狗領著他的孫子小狗。我們永遠不停地在大街的陰暗處走著,走到晚上了找一個旮旯裏鋪開絮子就睡下了,太陽出來我們收拾起東西就接著走。見到一個從門口湧出飯香的館子,爺爺就要小心地撩起門簾子推開門,將那隻長著亂七八糟長頭發的癟腦袋探進去,十分機智地左右看一下,然後像狗一樣小心謹慎地擠進去。不一會兒爺爺的缸子裏就會端上一些湯湯水水的東西。有時候,大魚大肉也有。那時候,香噴噴的東西我們吃得多啦。
  我爺爺這個人,他說起來實在太老了,加上我們整天地那麽髒,所以老得就更加不堪入目。我的親爸爸親媽媽是誰我的確不知道,但我總歸是有一個爺爺的。爺爺背著我在城市裏走來走去的時候,我至少還應該算得上是一個幸福的孩子。但有一天我們在一個橋洞裏過夜的時候,爺爺一覺睡著以後就再也沒有醒來。為了叫醒他,我把他幹草樣的頭發都揪光了,那些灰蒼蒼的髒胡子也被我揪下來了好幾把,但爺爺就是不肯動一動。那些天,天氣實在太冷了,爺爺已經一連咳嗽好幾天了,爺爺身體裏的某根管子裏好像塞上了一疙瘩爛棉花,他想把它弄出來,但沒有辦法,爺爺咳不出它來,自己的手又伸不進去。有時候他就伸長脖子,張大嘴巴,嘎———嘎嘎———的把自己弄得像一隻被人捏住了脖子的老鵝一樣。嘎、嘎、嘎地咳上半天,結果什麽也咳不出來。有時候我都急了,想伸手去幫爺爺掏,但是我的手也擩不進他的嗓眼裏。那天晚上,天一黑就飄起了雪花,爺爺用自己發明創造的小木板車拉著我,呼嚕呼嚕地去找能遮風擋雪的地方。大街上這樣的地方是沒有的,爺爺就走啊走,走啊走,一直往前走。爺爺用那片絮子把小木板車上的我包了起來,我在小木板車上其實已經迷糊過去了。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已經在一個洞子裏麵了,從圓圓的洞口能看到一片安安靜靜的白。我們躺在那片爛絮子上,爺爺的身子彎過來,緊緊地把我裹在懷裏。起先我以為我看到的那片安安靜靜的白是一隻大月亮,我想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月亮啊,它離我們可太近了。爺爺肯定也沒有見過這麽大離我們又這麽近的月亮,我用手推了他幾把,想讓爺爺睜開眼睛看一看,但爺爺沒有動,我想爺爺可能是太累了。他應該美美地睡上一覺才好呢。於是我就自己看,看著看著,我就知道那不是月亮了,我就知道我們是住到一個洞子裏來了。那個晚上真是冷啊,爺爺摟著我,可是我還是越來越覺得冷。爺爺好像變成一塊冰了。後來我給凍醒了,我就開始在爺爺懷裏蛆一樣蠕動,我希望爺爺能把我摟得再緊一些。但那時候爺爺睡得很死,他已經不能感覺到我的任何舉動了。事實上那時候我爺爺已經死了。爺爺已經死了,他當然就不能再動了。這一點我現在已經知道了。當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叫醒爺爺以後,我已經不單單是感到冷了,我還深刻地連續地感覺到了饑餓。爺爺為我準備的那些吃的,沒多長時間就被我全部吃光了,盡管它們已經凍得跟鐵塊一樣硬,但隻要塞進嘴裏,它們還是會被一點一點咽進肚子裏去的。再多的東西遲早是會被吃光的,這誰都知道,更何況爺爺隻積攢下那麽一小包東西呢。直到躺在爺爺已經不再溫暖的懷抱裏實在餓的沒治的時候,我就不得不自己用手撐著翻到小木板車上,一點一點往那個洞子外麵挪。

  七

  我出了洞子沒多久就遇見了我的第一個爸爸。他背著一卷黑油油的破行李在坡上麵的路邊上走著,走到和我差不多平行了的時候,他扭過頭來看了一眼路基下坐在小木板車上向前挪動的我,然後繼續走他的路。已經走過去好一段了,這個男人又扭頭看了我一眼,這一看他就看出些什麽意味來了。他把嗒嗒嗒向前邁動的步子停住了,接著又轉過身子來,黑臉上的大嘴古怪地咧了一下,兩排大板牙迎著太陽,有那麽幾束白光一閃,他就笑著嗒嗒嗒向我跑了過來。下路基的時候可能是因為過於高興的緣故,他差點兒摔個大跟頭。他跌跌絆絆地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
  我也把眼睛轉了轉,看了看他。
  他把鼻頭向上一聳,突然高興地說,你、你,你叫我爸爸。
  我沒有叫,因為他對我來說畢竟還是一個非常陌生的男人。
  我仍然看著他,他的臉黑極了。
  叫我爸爸,你聽見沒有,叫我爸爸我給你一塊糖吃。他說。
  說著他從懷裏的某個地方摸出一塊什麽糖來。那玩意幾乎已經分辨不出它是一塊糖了,裹在外麵的糖紙已經髒得不成個樣子了。他像捏著一個寶物一樣捏著它,在我麵前搖晃著說,這個,看見了沒有,它是我留給我兒子過年吃的。我兒子……我兒子你知道不知道,他叫王田野,已經十五歲了。哦,讓我再算一算,對了,一算我就全都明白了,對著哩,我的兒子王田野他已經十五歲了,他已經有一副很不錯的身板了,力氣好像比我都要大。你好好想一想吧,那麽重的煤,那麽深的煤井,我背一筐他也是滿滿一筐,我兒子他厲害著哩。他厲害著哩。說著說著,他突然就哭開了,那黑油油的眼瞼裏骨碌碌就開始往下滾眼淚。一粒粒的眼淚就像豆子一樣從他的臉上滾下去。那時候他已經蹲下身子了,他的身子即使蹲下來也比我高。哭著哭著,他突然抽了起來,他一抽一抽地說,我們準備再背幾天就回家過年呢,那一天我給我兒子說我弄了一塊糖,等你背第三趟的時候我給你吃。我兒子當時聽了就高興地下井去了,他說他要把第三趟提前到我背第二趟的時候。結果他下去就再也沒有上來,我在那個塌了的井口子上哭了三天他也沒有上來。後來有人說我兒子可能跟我賭氣跑到外麵去了。我想他們說的也許是對的,不就一塊糖嘛,一個當爹的竟然舍不得給自己兒子吃,非要等他背第三趟的時候給他吃。你說,你說說這個當爹的是不是太不夠意思了?我在那個塌了的井口子上蹲著哭了三天,他們說,你兒子是跟你賭氣跑了,你蹲在這裏哭個啥?快去找吧,他也許不回這裏來了。他們這麽說,我也是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我知道我兒子是個聽話的兒子,他不會一聲不響就離開我走掉的,他至少應該跟我打聲招呼再走也行啊。再說了,他就是走了他也是應該會回來的,他知道他爸爸還在煤礦上哩嘛。但是他們說你快去找你的兒子去吧,你兒子已經去了城裏了,把你老漢撂掉了。他們這麽說我還是不信,就是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的那種不信。他們就開始打我了,先是用腳踢,我守在井口子上不走他們就用木棒來敲我。這樣我就不得不信了,我就去城裏找我兒子了。我找啊找,找啊找,我終於找到了……快,你叫我爸爸,我就給你糖吃。那時候我是真的需要吃點兒什麽了,於是我就喊了一聲。
  他好像不相信似的舉起耳朵聽了聽,張大黑洞洞的嘴巴說,你再說一聲,我沒有聽見。我又大大地喊了一聲,同時伸手把那塊已經變得跟煤塊差不多一般黑的糖塊奪過來塞進了嘴裏。我這個動作把他嚇壞了,他的眼睛睜得那麽大,那麽圓,他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了。過了一陣子,他兩手哆哆嗦嗦地伸出來,叉住我的身子,然後將我舉起來,又猛地摟到懷裏,然後又舉起來,再摟到懷裏。他的這個動作一直持續著,後來他的這個動作漸漸有點走樣了,舉起來之後他不再是把我摟在懷裏,而是結結實實地蹾在地上,那塊塞進嘴裏的糖我甚至沒有嚐到它的滋味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我嘴裏跑掉了。這就是我的第一個爸爸,他像一個瘋子一樣長著一張黑臉,一頭黑黑的長頭發。我的細腿子就是被第一個爸爸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弄斷的。那天我被他那麽興奮地折騰著的時候,他可高興著呢,他張著那隻擁有一口大板牙的黑洞洞的大嘴,笑得嘩啦嘩啦的,後來眼淚又淌得嘩啦嘩啦的。這一切隻能被我蒙蒙矓矓地看見,我的腦袋一會兒清楚了,一會兒又變得像大街上的一窩渾水一樣模糊不清。後來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的第一個爸爸已經把我重新在小木板車上安頓好了,他拉著小木板車在一條長長的路上走著。我的第一個爸爸就像一台外頭包著一層人皮的機器,他好像永遠隻知道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走,無休止地在這個地球上走下去。我們從路上走到城裏,然後又在城裏的大街小巷裏繞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圈圈,找到一條出城的路,然後我們就向新的一片地方出發了。那些日子我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餓,絡繹不絕的餓。但我的第一個爸爸好像永遠都體會不到這一點,要不我怎麽會想到他應該是一台機器呢。在第一個爸爸拉著我又走進一座麻雀一般的小城的時候,我開始用撿到的一隻鐵罐子向那些朝我投過一片好奇目光的人們伸手。我需要吃的,我的目光是這樣對他們說的,這他們能夠看得出來。當我們被一群好奇的人們圍住的時候,我的第一個爸爸就會在人群當中停一停。那時候他會坐下來,坐在我的小木板車跟前,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一堆抱在懷裏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著我,再看看周圍的人群,他就說,這是我兒子王田野,你們不知道吧?你們肯定是不知道的。你們都以為他被埋到地底下去了是不是,你們都以為我兒子王田野被埋到地底下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其實沒有的,真的沒有的。當初我也差不多相信他被埋到地底下去了,要不是那些好心人說他到城裏去了我還真就信了哩。你們看,我兒子王田野到城裏以後就變小了,但他變得再小我也能認得出他來。他的眼睛,還有他的長頭發,我當然能認出來。他不是我兒子嗎,我不是他爸爸嗎?王田野小的時候就這個樣子,所以就是變小了,我照樣也能認得出他來。當時人群裏有人這樣對我的第一個爸爸說,喂,老漢,你一個高高大大十五歲的兒子,能忽然變得這樣小嗎?你是不是瘋了呀你。然後人群裏又有一些聲音這樣對我說,喂,小家夥,你說,這個老漢他是你爸爸嗎?你給我們大家說一說,你是怎樣長大了又突然間變小的。你說,你說說呀,你是不是有特異功能啊你?那種時候我是什麽也不會說出來的,我隻是不停地點頭或者搖頭,胡亂地表示一些什麽。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反正他們說得那麽些東西我也不懂,他們願意說就讓他們說去吧。漸漸地,他們就什麽也不說了。遠遠地,他們都會把用一條繩子拉著小木板車的我的第一個爸爸說成是一個瘋子。他們說,看,看呀,那個說他兒子長到十五歲了又變成五六歲的瘋老頭子過來啦。他說他的已經長大了又變小的兒子叫王田野。哈哈,哈哈哈,這個王田野啊,他人這麽小,說不定還有特異功能哩。就那麽的,我的第一個爸爸像一頭能吃苦的老牛,不停地拉著我,永遠走在路上。我們把一個又一個熱烘烘的季節走完了,我們又走到了一個冬天。我的兩條細腿就那樣在小木板車上從上一個冬天盤到了又一個冬天。後來我有了力氣再想伸開它們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做不到了。

  八

  晚上,哦,不,已經不能算是晚上了。應當說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因為廣場上的人散開之後,我們從廣場上回來就已經很晚了。這個像鴿子一樣的城市的街心廣場大得很,我撐著小木板車來來去去地走,到了三旺爸爸引我們回家的時候,我的鐵罐子已經又被錢塞滿了。我們回去的時候跟出來幹活的時候一樣,媽媽領著國慶走在最前麵,然後是小香豆,再下來是果果,再下來才是骨碌碌撐著小木板車滑過來的我。走在最後麵的,通常都會是三旺爸爸。這是我們很長時間以來形成的規矩,尤其是我們三個,我,小香豆,果果,三旺爸爸是絕對不允許我們走到一起的。不但這樣,他還不允許我們之間相互說話。他常常對我們說,說那麽多話幹啥,幹活就行了。話說得多了你們就沒有心思幹活了,話這個東西,越說越想說。到了這會兒,天氣已經涼下來了,街邊的樹上一片一片響起蟲鳴聲。嘀啾啾,嘀啾啾,聽得特別清楚。這是一天當中少有的一會兒自己的時間,我放慢了速度,想讓這深夜的涼風好好吹一吹我。不一會兒三旺爸爸就攆上來了,他大概嫌我撐得太慢了,他在後麵一定有些不耐煩了。他走上來拿起我手裏的鐵罐子,熟練地伸手掏出裏麵大大小小的錢塞進自己胸前的包裏,然後將鐵罐子重新丟到我手裏,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話就前頭走了。你快些跟上。三旺爸爸說。
  我接過鐵罐子,倒了個手,把那隻小木撐子換到左手裏,然後快速撐了兩下,小木板車的四隻軸承輪子在人行道上一陣轟隆隆亂響。今天我們住的是一家開在小巷子裏的旅館。三旺爸爸把我抱進房間後就剝掉自己身上的衫子衝澡去了。國慶已經躺在床上睡下了,他隻穿了一件小短褲,圓圓的腿子一條搭在床沿上,一條撇在床裏麵。小香豆和果果包裏的錢媽媽已經點完了,果果站在床前,耷拉著腦袋,很明顯他已經被媽媽訓斥過了。小香豆坐在床沿上,已經支持不住快要睡著了。但又不能睡著,頭那麽一點,突然又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端正了身子,剛剛坐正的身子瞬間又會支撐不住,鬆鬆地軟下來,頭又向一邊歪去,又猛地意識到什麽一樣抽回來,如此一再地反複著。小香豆的這種樣子,在我們所有的夜晚當中是經常都能看見的。媽媽把所有的錢都摞好,裝到那個大包裏麵的小皮包裏,又把那個大提包的拉鏈拉好,在床的最裏麵放穩當,然後才轉身對站在麵前的果果說,說過多少次了,叫你照小香豆的樣子要,你就是不。看,你看看,今天又比小香豆要得少了吧。你說,這咋辦?說話間,果果的頭發已經被媽媽一把薅住了。接著她一拉,又一推,果果就像一張紙片一樣從她手裏彈出去,在對麵貼著一張光屁股女人畫的白牆下邊碰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果果在地上滾了一下,他的嘴唇向後咧了咧,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說實在的,這樣輕描淡寫的事情哭出聲音來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這樣的事情在我們來說實在經曆得太多了。媽媽這樣做了一下,臉上露出的表情完全是一派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時候小香豆終於忍不住,一頭栽到床上睡著了。果果也沒有再站起來。他的許多個夜晚差不多都是這樣開始的:因為要的錢比我和小香豆兩個都少,不是被媽媽一把搡倒或者一腳踹翻,就是被三旺爸爸一巴掌摑翻在地。果果常常就這樣一倒地嘴一咧就睡著了,有時候三旺爸爸或者媽媽上去再踹上兩腳也無濟於事。這一次媽媽沒有上前去再拾掇果果,按她的說法,果果已經成個皮條了,怎麽掐怎麽擰,都是個老樣子,真正成個一錐子都紮不出血來的東西了。媽媽見果果在牆角躺倒了,似乎很不甘心,但又實在懶得下床去跟他計較,很顯然她又有一口氣憋著沒出來,她就拉過牆角的大提包,從裏麵拿出果果那隻缺了兩隻輪子的小汽車,一下摔到果果剛剛撞過的那麵牆上。媽媽說,老娘叫你玩汽車,原指望你能一天比一天要得多些,你倒好了,一天比一天要得少,我看你是成心不好好給老娘幹活了。這一下可找到果果的軟肋了,他一下睜開眼睛翻起身,一把掃過去,將那個缺了兩隻輪子的小汽車攬到自己懷裏。但那隻紅色的小汽車,它的又一隻輪子已經被摔掉了,骨碌碌滾到了床底下。果果這時候仰起臉來,像貓一樣細聲說,媽媽,我明天一定好好幹活,多多要錢,你把我的小汽車留下來吧。說著話,果果的額頭上又滲出一片血來。這一次滲出血的地方不在前些天碰爛的那個三角口子上,是在它的另一側。這恐怕連果果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也許他已經意識到了,但沒有覺得這有什麽,磕一下,碰一下,流點血,這在我們已經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了。殷紅的血像一條蚯蚓一樣在果果臉蛋上繞了一下,悄悄往下爬。果果坐在地上,緊緊摟住他的小汽車,舉頭用空茫的眼睛望著媽媽,生怕媽媽再將它奪過去摔了。再一摔,恐怕他的小汽車就要徹底完蛋了。媽媽看著果果流血的臉,愣了一愣,也許她不會想到果果的額頭上會這麽容易就滲出血來。但她也許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那一把推得實在太狠了,這對於身高隻有一米過一些的果果來說,力量是可以用排山倒海這樣的說法來形容的。愣了一愣之後,媽媽似乎也無計可施了。
  果果已經流血了嘛!我已經發現了這樣一個秘密:每一次媽媽動手拾掇小香豆或者拾掇果果或者拾掇我的時候,隻要看到我們誰身上哪裏流血了,她就會那麽愣一愣,仿佛那一愣,會從她心底裏湧出一些什麽,那直直地盯著我們流血處看的目光,也會因此變得溫軟下來。那一刻,仿佛有一團什麽東西從她心底裏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升起來,把她凶蠻的一麵遮住了,一點都看不見了。這時候她對我們的懲罰就會無可奈何地結束。有時候她還會走過來摟住我們,伸手在我們身上不管什麽地方摸一摸,問我們疼不疼?隻要是她摟著我們的時候,身上再疼,我們都馬上感覺不到疼了。那時候我就會有一種感覺———她像一個真的媽媽。這一次媽媽沒有過去奪果果手裏的小汽車,也沒有過去摟住果果,關切地問他疼不疼。媽媽坐在床沿上愣了一愣,又翻了下眼睛,然後說,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說完她自己就倒在被子上睡過去了。果果在地上又坐了一陣,實在太困了,頭一歪就睡過去了。他的臉從牆上滑過去的時候,留下了一道彎彎的血印子。我也在小木板車上迷糊過去了。但我總覺得可能要發生一件事情了,就在我們中間,也許是我身上,也許是在小香豆身上,也許是在果果身上。我想了想以後,還是覺得這件事情最有可能發生在果果身上。因為媽媽已經有好些日子對果果的表現不滿意了,這種不滿意滋生出來的壞情緒已經漸漸傳遞到三旺爸爸身上去了。反正我也想不了太多,想不了太深,我就隻能這麽想了:可能果果要出事了。過了好一陣子,三旺爸爸從外麵衝完涼進來以後,房間裏的燈嘩地就滅掉了,屋子裏和我的腦袋裏一樣變得一片模糊。但我知道媽媽肯定沒有睡著,過些天她總要在晚上和三旺爸爸盤算上一陣子。我知道他們在盤算什麽,他們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家裏的破房子變成小洋樓。在當初領著我們出來的時候,媽媽就把改變家庭麵貌的決心下定了。在這一點上,三旺爸爸顯得沒有媽媽那麽急。我甚至發現三旺爸爸對這種四海為家的生活已經產生了一些迷戀和依賴。但他的這種思想一露頭,往往就在不知不覺中被媽媽撲滅。媽媽認為男人的心是會跑野的,所以她想快速地多弄錢,弄夠錢,然後回到他們那個村子裏去。媽媽的這種思想漸漸地把三旺爸爸改變了。
  我漸漸迷糊過去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三旺爸爸和媽媽在床上動作了一陣,媽媽哦哦地呻吟出幾聲。之後他們又細聲說了一會兒話。至於說了些什麽,我想是沒有人聽得清楚的,因為我們都實在太困了。

  九

  早上醒來,天已經亮了,但不是陽光燦爛的那種明晃晃的亮,因為天是陰的。天一陰,三旺爸爸和媽媽的臉也跟著陰了。很多的日子都是這樣的,天陰了,他們的心情就沒有辦法好起來。他們的心情不好了,臉色自然也就陰沉沉的。這樣的時候,我總是害怕看到他們的臉。但不用看我也知道,他們臉上往日那種紫堂堂的顏色已經不見了,也許還在,但那顏色已經變得相當深了,已經完全不是原先那種顏色了。這種加深的顏色裏仿佛又摻雜進去一些黑色的東西,兩隻眼睛裏放出的光也不是往日的樣子了,像生了鏽的鐵棒,沒有一點活力和生機。今天一早,他們的臉和目光就成那種樣子了。
  早飯依舊和往常一樣:白麵餅子就榨菜,喝的是開水。媽媽從桌上拿起餅子,不聲不響地撂給我們一人一個,然後又分給我們一人半袋榨菜。國慶不要榨菜,隻啃了一嘴餅子就把剩下的扔到了桌子上。三旺爸爸看出國慶的意思了,從包裏拿出一根火腿腸給他。國慶接住了,但馬上又舉起手把火腿腸甩在了地上。國慶氣呼呼地坐到床上的時候,索性連剛剛啃進嘴裏的那塊餅子也吐了出來,他扯著嗓子喊,每天都是這又幹又硬的破東西,這些東西我都已經吃膩了。三旺爸爸抽著煙,仰起頭想說什麽,但又什麽也沒有說出來。三旺爸爸有抽早煙的習慣,每天早上一起來,解完手,他就會坐下來,倒上一杯水,然後點上一棵煙,偏著頭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他說這是掃膛煙,每天早上起來抽這麽一棵煙,內裏的髒氣就全部打掃出去了,渾身上下就都變得舒坦了。他這麽說,沒有人覺得不對。媽媽喝了一口茶,用眼睛翻了一下國慶,粗粗喘了兩口氣,也沒有說出什麽。我看見那根火腿腸正好滾到了我身邊,就趕忙騰出一隻手去抓。我知道火腿腸是啥味道。我曾經在街上撿到過幾次別人吃剩下的火腿腸,也有幾次我撐著小木板車從一些小商店門口經過的時候,他們給過我這種東西,它的味道比餅子好吃多了,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好吃,我不知道國慶為什麽會把它扔掉,而且說它不好吃。我想國慶可真是個傻子呀,你不吃算了,我吃。我伸手抓住那根火腿腸的時候,另外一隻手幾乎同時抓住了它。
  我的一隻手與另外一隻手幾乎在同一時間握住了火腿腸,然後猛地抬起來,接著我們就開始僵持。我看清楚了,握住火腿腸另一端的那隻手,是果果的手。他的手黑油油的,但有一層與他的年齡相稱的茸毛,它不像我的手已經露出粗大的骨節了。果果用力往回一拉,我的小木板車就跟著向前滑去,但我馬上將身子一擰,使四隻軸承輪子橫過來,房間的水泥地上立時響起了刺耳的吱吱聲。果果用的力氣太大了,裹在紅色塑料皮裏的火腿腸肯定給擠碎了。這我能感覺得到。我們的四隻眼睛緊緊盯在一起,我們的目光像兩個人的四隻看不見的手扭打在一起,一時難分勝負。我想讓給果果。看著他的眼睛我真的想讓給他。但畢竟火腿腸已經到手裏了呀,我實在不忍心就這麽鬆手。我想如果我當時不伸手去搶,或者搶到了而不與果果去爭,也許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情了。但是如果那樣真的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情了嗎?三旺爸爸真的就不會那樣做了嗎?我是真的不知道。就在我們相持不下的時候,三旺爸爸呼地從床上坐起來,上前一步,一巴掌抽過去,果果就被抽到門背後,斜斜地一頭撞在了牆上。三旺爸爸氣呼呼地說,就你要錢最沒個俅相,還好意思搶著吃哩,把你個死東西,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說著話,三旺爸爸的氣似乎更大了。他貓下身子,提起剛剛打滿了開水的暖瓶,拔掉壺塞就朝倒在地上還沒有來得及起身的果果潑過去。緊接著,一聲仿佛還帶著露水一樣的鋒利的尖叫從門背後又斜斜地刺了過來。果果的身體急速縮在了一起,馬上又因為疼痛伸開了。然而三旺爸爸手裏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來,他又上前一步,一腳踩住果果的肚子,把壺裏剩下的開水全部澆在了果果曲起來的雙腿上。果果哇哇地張大嘴巴,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整個麵孔向上一提,眼睛睜得圓圓的了。他的那幾口氣憋在了肚子裏,好長時間都沒有吐出來。我想果果很可能給這口氣憋過去了,我手裏握著火腿腸,木木地看著屋子裏突然發生的一切。我感到我的身體特別冷,從裏到外颼颼地冒著冷氣,連常年沒有感覺的兩條已經彎曲多年的木棒一樣的細腿都奇怪地感到冷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小香豆嚇得縮到床角上抱住頭連看都不敢看了。國慶也從床上站了起來,緊緊抿上的嘴唇,抖得瑟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媽媽的樣子也有些驚異,她顯然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有所預料的,但當它們突然降臨的時候,她的心裏還是有那麽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悚。三旺爸爸見果果躺在地上不動了,整個身子也打了一個激靈,像往常他對著城市的某個角落尿尿時每回都要激靈一下一樣。就在這時候,果果的身子蠕動了一下,兩片嘴唇向裏一收,繃緊了。眼瞼閉上又睜開的同時,兩串驚恐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過麵頰、翻過鼻梁,撲簌簌落在水泥地上。接著嘴裏噝———地泄出一口氣。三旺爸爸馬上意識到果果可能要再次尖叫出來,便重新抬腳,用鞋底蓋住了果果的嘴巴。果果嘴裏果然沒有發出尖叫聲,但卻有一個被壓扁了的聲音從三旺爸爸的腳下麵擠了出來。壞———爸———爸———壞———爸爸———果果這樣啞啞地叫著。這聲音聽起來石頭一樣沉甸甸的,落到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好像重重地砸了我們一下。接下來,果果嘴裏就隻有一片被繩子串起來的噝噝聲了。他的身體像一個巨大的空皮口袋,隻從一個小孔裏向裏麵不斷抽氣,而且是永遠也抽不滿的那種樣子。他那兩隻曲起的腿的膝蓋上下,露出大片紅兮兮的皮肉。瞬間,那些紅兮兮的皮肉又從下麵鼓起來,像被什麽東西撐著,形成一片大小不一的亮晶晶的水泡。那樣子好像有一個人從裏麵在吹氣似的。果果隻穿了背心和短褲的身體縮在一起,像一條快要死掉的野狗一樣痙攣著,抽搐著。仿佛他不是被燙著了,而是因為不可抗拒的寒冷而發抖。媽媽大概看不下去了,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接過三旺爸爸手裏的空暖瓶重重地放在床頭跟前的桌子上。她似乎想埋怨一下三旺爸爸,但看見他依然惡狠狠的樣子,就什麽也沒有說。三旺爸爸根本沒有理會媽媽,他的腿依舊狠狠地踩著果果的臉,使腳掌彎曲的一部分蓋住他的嘴,盡量不讓果果發出聲音來。很顯然他做到了,果果細細地扁扁地喊了兩聲壞爸爸之後,就再沒有說出話來,他的身體裏隻傳出連續不斷的抽氣聲。在斷定果果沒有死過去之後,媽媽的臉色似乎好受了一些,但還是能夠看出那上麵掛著一層灰蒙蒙的黯白。這種魑魅魍魎的黯白肯定是能說明一些什麽的。但我確實不知道,她是心裏有那麽一縷牽絆呢還是偶然的心有不忍?或者說是眼前這本來是她所期待的情景,到來得過於突然了,甚至超乎她的想象了。總而言之,她臉上的顏色與往常是不一樣的。不知在什麽時候,我握在手裏的火腿腸已經掉在了地上,浸在一片髒水裏。我的牙齒像兩塊捏在手裏的石頭,相互碰撞著咯咯地響。我下了力氣想把這種咯咯聲控製住,我害怕它會招來什麽禍事。但是我沒有辦法,那種涼颼颼的感覺已經在我的身體裏變成這種咯咯的聲音跑出來了,它是從我的牙縫裏麵噝噝噝地擠出來的。我實在太想控製這種已經滲進骨頭裏的恐懼了。我的嘴裏宛如含了一塊沒有溫度的鐵,我感覺到屋子裏突然黑了下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仿佛又回到了沒有陽光的黑夜。

  十

  說起來我的第一個爸爸死得的確有點冤枉,那時候我的小鐵罐子裏麵一天下來已經能要到不少錢了,我和第一個爸爸的肚子已經不再是有一頓沒一頓的了。見到好吃的東西,我的第一個爸爸就走過來從鐵罐子裏抓出一把錢丟過去,然後把好吃的東西抓過來。我們吃著,然後相視而笑。笑一笑,我們就走了。
  我的第一個爸爸吃著東西笑起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回過頭來看他。因為那種時候他就更像一個瘋子了。但是自從那個下雪的日子我們見到了拉板車送煤球的桑富貴,事情就一點一點複雜起來了。唉,真的,要是我們不碰上桑富貴就好了,至少我的第一個爸爸是不會那麽死的。但是我們畢竟碰到桑富貴了。一個人走在大路上,必須碰到一個你不想碰到的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那天傍晚我們出了城,就急急地往那個睡覺的大橋洞子裏趕。天上的雪像一張巨大的絮子一樣從霧騰騰的空中罩下來,緊緊地追著我們。我的第一個爸爸用一根碎布條搓成的繩子牽著我的小木板車往城外走。一出城,城裏的一切就都看不見了。城裏的高樓看不見了,那些已經掉光了葉子的樹也看不見了,那些來來去去的人也看不見了,那些呼呼來呼呼去的車也看不見了,雪把我們眼前的世界完全變了個模樣。雪花像雞毛一樣落在我的頭發上和臉上,很快我的臉和頭發就濕漉漉的了。老實說那天傍晚下雪的天氣並不冷,我幾乎都以為我們是走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我的第一個爸爸拉著我的小木板車走在大路上,他的頭發從頭頂上披下來,搭在那件已經分不清顏色的棉襖上。白雪落在他的髒頭發上一會兒就沒有了,我看見他的頭上還呼呼地冒著熱氣呢。我的第一個爸爸沒有棉褲,但他有的是辦法,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一些破布,又弄來一些花花綠綠的塑料繩子,然後把它們一層一層地綁在自己的兩條腿上。寒冷會使一個人變得聰明起來,即使這個人是一個瘋子。我就是在這時候發現桑富貴的。
  那是一段上坡路,我的第一個爸爸埋頭吃力地拉著我的小木板車,他很突然地抬起頭,向遠處紛紛揚揚的雪空看了一眼,然後大聲說,嗬———哈———日他哥的,瑞雪的……兆豐年哩!也許就是因為這句話,走在後麵的我的第一個爸爸引起了前麵正拉著板車艱難爬坡的桑富貴的注意。桑富貴隻是注意到後麵有人,但他不知道後麵的人是誰。桑富貴那時候肯定是饑腸轆轆的。他拉著一板車煤球,又遇上那樣的倒黴天氣,原本很平坦的路麵變得那樣滑,他肯定肚子裏窩了一肚子火。聽見後麵有人,他肯定泄了氣,不得不無可奈何地喊出一嗓子。幫個忙呀。
  雪霧中傳來桑富貴喑啞的聲音。
  他好像回了一下頭,但雪把我們的眼睛都眯住了,我們誰也看不清誰。我的第一個爸爸是不會去理會任何一種聲音的,他的世界裏隻有他自己和他的兒子王田野。他不會對任何聲音感興趣的,包括叫罵,嗬斥,轟趕,嘲諷。所以在桑富貴喊了一聲要他過去幫一下忙的時候,他仍然在埋頭朝前走。他甚至仍然陶醉在自己剛剛湧起的那片瑞雪兆豐年的意境當中。他走著,嘴裏又開始念叨,棉花,棉花,多好的棉花。
  大概他又把飄飛的大雪與棉花聯係到一起了。
  幫一下呀。
  這時候,雪霧裏又傳來桑富貴負重的聲音。
  這個聲音剛剛在雪霧中散開,我就聽見不遠處咣地響了一聲,緊接著一顆顆腦袋一樣大小的煤球就從上坡路上滾下來,亂七八糟地鑽進雪裏麵去了。這時候,我的第一個爸爸拉著我的小木板車正好走得與翻倒的板車平行。這時候我才看清那個站在雪地裏正在發抖的男人,他就是桑富貴。桑富貴我們在城裏碰到過幾次,尤其是那次第一個爸爸從我的鐵罐子裏掏出一把錢丟到一個油糕攤子上,捧過一堆金黃色的油糕狼吞虎咽的時候,桑富貴的眼睛都要看直了。他脖子上那個被黑皮包裹著的大喉結歡快地抽動了好幾下。這時候,桑富貴也看清走在他後麵的我們了。原來是個瘋子啊,一個瘋子你怎麽可能這樣牛啊,一個窮人你怎麽可以不伸出手幫另外一個窮人呢?桑富貴突然就跳了起來,從雪地上撿起一隻煤球,吼叫著向第一個爸爸撲了過來。他說你這個瘋子你咋不伸手幫我一把哩,我翻了這車煤球這幾天的活就等於白幹了你知道不知道?也許桑富貴從來沒有對誰發過火,像他一個拉著板車在城裏討生活的鄉下人,能對誰發火去呢!這時候他看見了我的第一個爸爸———一個拉著殘疾兒子流浪在城裏的老瘋子,他突然找到發火的理由啦,他覺得他應該發一發火了。這火桑富貴發得很大,太大了,大得叫我和我的第一個爸爸都沒有想到,根本連桑富貴自己也沒有想到。因為桑富貴手裏的那隻煤球一出手就從側麵準確地擊中了第一個爸爸那隻被雪水弄得濕淋淋的腦袋。那隻煤球從側麵擊中第一個爸爸那顆濕淋淋的腦袋之後,我的第一個爸爸向前邁出去的那條腿就再也沒有落到地上,它在空中僵了一會兒,然後另一條腿稍稍一彎,他的整個身體就向旁邊倒了下去。我的第一個爸爸一動不動地躺在雪地上。
  我的第一個爸爸的腦袋側麵被砸出了一個坑,一隻眼珠也從眼眶裏擠了出來。桑富貴可能有些不願意相信我的第一個爸爸———一個生命力極強的老瘋子,會這樣不堪一擊。怎麽說他也是一個男人嘛!他怎麽會扛不住一煤球呢?桑富貴向前靠了兩步,當他看清我的第一個爸爸額角下那個拳頭大的深坑和那隻已經被擠出眼眶的眼珠子的時候,他也愣住了。但隻幾秒鍾桑富貴就開始動了,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又看看躺在雪地上的僵僵的我的第一個爸爸,又看看他那輛翻倒在路上的板車和已經散落四處的煤球,最後他的目光像兩束電光一樣落到抱在我懷裏的那隻鐵罐子上。這時候桑富貴的目光一下子活泛起來了。他用一隻腳將我的第一個爸爸向前推了一下,我的第一個爸爸就從高高的路基上滾了下去。接著桑富貴拉過自己的板車,連同剩下的一小半煤球一起沿著第一個爸爸滾下去的地方推了下去。然後桑富貴撿起雪地上的那根蛇一樣的碎布花繩子,拉著我的小木板車鑽進了前麵的雪霧中。

  十一

  我的第一個爸爸就這樣死掉了。
  很突然地就死掉了。
  後來我想如果我們那天不在一個雪天裏遇到桑富貴,也許我的第一個爸爸就不會死掉了。或者也許是因為那天他突然地冒出那句瑞雪兆豐年的多餘的屁話,讓他一個老瘋子過早地結束了自己的狗命。好家夥,一個瘋子你說出瑞雪兆豐年這樣的話,這真叫人太沒有辦法捉摸了。也許還有別的也許吧,反正結果隻有一個———死掉。我的第一個爸爸完全徹底地死掉了。如果他不死,也許他有一天突然就不是瘋子了。到了那時候,我也許會真的變成他的兒子王田野,然後親切地扯開嗓門叫他爸爸。也許我們會從城裏回到開滿油菜花的鄉下去,他會帶著我到小河裏洗澡,捉野魚。我們有一片地肯定也會種上莊稼,比如麥子,比如玉米,比如油菜。在每個早上或者傍晚,他都會架起灶火給我做香噴噴的蒸麵吃。但是,這一切都被桑富貴的出現毀掉了。
  桑富貴拉著我的小木板車在雪霧裏走啊走,把天都走黑了他還走。後來我就迷糊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桑富貴正在一堆火上麵烤地瓜吃,我的鐵罐子也在火堆旁邊放著,但裏麵的錢已經一張也沒有了。我向桑富貴伸出了手,我想那個意思他應該明白的。平常我餓了的時候,隻要伸出手,我爺爺或者後來的我的第一個爸爸都會馬上把吃的喝的東西遞到我手裏來。有時候他們動作遲緩的時候我隻要嘴裏或者鼻子裏哼哼叫兩聲,他們就會立刻變得麻利起來,把東西遞到我麵前的時候,他們臉上多多少少都會帶上一些愧疚的。但那天我向桑富貴伸出一隻手的時候,桑富貴隻是瞟了一眼,仍然自顧自地往自己嘴裏喂冒著熱氣的黃地瓜。當我意識到伸出一隻手可能沒有作用以後,就把另一隻手也伸出來了。
  我的兩隻手像幹瘦的樹杈一樣向前伸了過去,在桑富貴麵前搖晃著。桑富貴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卻把最後一塊地瓜填進了自己嘴裏。然後他像鵝一樣伸了伸黑瘦的脖子,牛一樣咕嚕將那一團軟綿綿的地瓜咽下去。抬手啪地將我伸在他麵前的兩隻手擋開,說,我知道你叫王田野,你是那個老瘋子的兒子是不是?可你現在不能叫王田野了,因為你已經不是那個瘋子的兒子啦。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兒子,是我桑富貴的兒子啦。是我的兒子啦所以你就不能再叫王田野啦,你聽清楚沒有。我沒有理會桑富貴,又倔強地向他伸出了手,仍然是兩隻。
  桑富貴沒有再擋開我的手,而是瞪大眼睛攤開自己的兩隻手接著說,你想要吃的是不是?哈哈,可是我已經沒有吃的了。那兩個地瓜是我一天的口糧,所以我吃了。我知道你要吃的是因為你肚子餓了,可是我現在沒有任何吃的。但我相信我們會有的。你現在醒來了,醒來就好,我們的生活就要重新開始了。說著話,桑富貴從地上站起來,解開褲帶,掏出那條黑色的髒家夥,用尿水把已經揚不起火苗的火堆毫不留情地澆滅了。從火堆上噗噗騰起的濃烈的尿臊味嗆得我猛地閉上了嘴巴和眼睛,兩隻伸出去的手也不得不馬上縮回來捂住鼻子。桑富貴說我叫桑富貴,現在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就是你的爸爸了。好吧,現在我就帶你出去找吃的去。他把地上的鐵罐子拿起來放到我的小木板車上,接著說,抱牢這個,你記住了,隻有每天要夠這滿滿一罐子錢你才能有吃的,知道不知道?現在你就是我兒子啦,你的名字叫桑進城,你已經不叫王田野了,你要給我記清楚。你知道不知道?我想告訴桑富貴王田野其實也不是我的名字,但是我說不出來,我什麽也不想說,我想盡快弄一些吃的東西填到肚子裏去,我實在太餓了。桑富貴拉著我的小木板車走出那個巨大而空曠的橋洞。沒多久,一片樓房就出現在我的眼前了,盡管我的眼睛是迷迷瞪瞪的,但一看到那一片陌生的樓房,我就知道是又一個嶄新的城市馬上就要被我踩在腳下了。桑富貴把我的小木板車牽上一條滿是店鋪的街道以後,就把那根繩子解掉了。他已經交代過我了,所以我就隻有借助那個鐵罐子和一塊小木塊用雙手撐著向前行。有人走過來我馬上停下向他們舉起鐵罐子,然後像雞啄米似的歡快地點頭。大街上的雪多數已經被人清掃了,大街上的小方磚因此像清洗過了一樣幹淨。我撐著小木板車走過去,仿佛就是大街上最大最醒目的一個汙點。很多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他們有的停下來,有的從店鋪裏探出頭來張望,好像我是一個會走動的玩具一樣。他們說:哈———你們看。
  快看,你們快看。
  喲———喂———多小的一個孩子呀。
  多可憐的一個孩子呀。
  他的腿怎麽了?他們這樣說著,看見我手裏舉著的鐵罐子,就有人忍不住了,手伸進懷裏掏了掏,掏出一些錢來丟進了我的罐子裏。我知道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子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它能換來很多很多好吃的,不光能換回油糕和餅子,還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它也能換回來。他們往鐵罐子裏扔錢的時候,我當然在歡快地點頭了。而且我還要衝他們露出一些笑,好像我的爺爺和我的第一個爸爸都還好好地活著一樣,好像我的肚子一點也不餓一樣。我知道,在他們往我鐵罐子裏扔錢的時候,有一雙眼睛一定在不遠處盯著我身邊發生的一切,這雙眼睛長在一張南瓜一樣的中年男人臉上,他的下巴上有一寸多長的胡子,他的頭發不長,他穿著一件半舊的棉衣,外麵套了一件灰褂子,他有正經的棉褲和一雙舊皮鞋,他看上去要比我的第一個爸爸體麵多了。這個人,就是桑富貴。到了快吃中飯的時候,我的鐵罐子差不多已經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紙片子塞滿了。正在我開始發愁的時候,桑富貴悄無聲息地從我背後繞過來,用手示意我跟著他朝一個沒有人的小巷子裏拐。剛剛拐進去,桑富貴馬上塞給我五個熱乎乎的油糕,然後就捉起鐵罐子,把裏麵的錢全部裝進了自己的腰包裏。然後他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十分滿意地說,吃,吃,好好地吃,吃完了接著要去,要了錢我晚上再給你買好吃的去。說完他就從一邊插過去了,像不認識我一樣。
  五個油糕我一口氣就吃完了,但吃完了我肚子裏仍然覺得空空的。我又向前伸出了我的兩隻手,但是前麵已經沒有人了,桑富貴已經不在了。

  十二

  果果掛著兩腿明晃晃的滲著血的水泡被送到了街上。三旺爸爸匆匆離開之後,媽媽這樣對果果說,今天就看你的了,要治好你腿上的傷,是需要很多很多錢的,就看你的了。說完媽媽在果果麵前丟下了一隻比原來那隻鋁盒大得多的黃色鞋盒子。國慶已經把果果的那張牌子重新按三旺爸爸說的,寫上了求錢治怪病這樣意思的字。那意思好像是說果果腿上的傷不是三旺爸爸用開水燙下的,而是果果得了一種怪病。三旺爸爸為果果選擇的是一個交叉路口。對於任何一個城市來說,這樣畫了白色寬線的地方,在一天的幾個時段當中都會車水馬龍。在一些像雞或者鴿子一樣的城市裏,這樣的地段一天當中幾乎沒有一分鍾不是人來人往的。果果坐在一片紙板上,他的嗓子已經啞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哭也哭不出聲音了。隻有眼睛是紅的,是水汪汪的那種紅。他的兩條腿分得很開,他害怕它們相互碰到一起。我的目標是固定的,那些一家挨著一家門麵整齊的商家店鋪就是我的去處。小香豆在白天的目標是那些大的商廈和超市。她守在大門口,衝著每一個走進去或者走出來的人都要跪一下,在額頭“呯”地碰著地麵的時候她會及時地把手裏的缸子伸出去。小香豆這個動作已經練出來了,大概從她學會走路的時候她就在一直不停地做這個動作了,這從她膝蓋頭上那兩片硬皮就能看得出來。她的額頭雖然經常被垂下來的頭發蓋著,但依然能夠看到那一塊獨一無二的沒有血色的皮膚。當初三旺爸爸接了小香豆和果果回來的時候,媽媽還因為小香豆出了高價和三旺爸爸吵過一陣子呢。媽媽說太高了嘛,這明擺著是在欺負人嘛。
  三旺爸爸說,價錢高有價錢高的道理哩,人家說了,就這個小香豆,一年下來弄好了就是半座樓房錢。媽媽說那也不能高得那樣多吧!高出一半兒了嘛。
  三旺爸爸說人家說了,就這個價呀,要是別人,小香豆這樣的他還不想出手哩,要不是人家這幾年實在覺得跑得累了,樓房也在村子裏立起來了,腰圈裏也實在了,這個價錢人家還不一定出手哩。後來我們出來的時候,媽媽就不怎麽跟三旺爸爸為這件事情吵吵了。她突然知道了什麽叫物有所值。於是就怎麽看果果都覺得不順眼了。媽媽總是對三旺爸爸說,得治,果果這娃,咱們得治,這樣下去我們啥時候才是個頭哇?如果果果也跟小香豆一樣,一年下來我們不就能抓回整整一座樓房的錢了嘛。媽媽這樣對三旺爸爸說的時候,三旺爸爸總是在不停地抽煙。
  抽著抽著,他就會扔掉煙屁股轉身走掉。

  十三

  那一天,天雖然是陰的,但隻在早上飄了一陣毛毛雨後天上就再也沒有掉下一滴雨來。盡管天上看不見太陽,但天氣還是十分悶熱的。我在三旺爸爸遠遠的射來的目光中走走停停,努力地做著他們要我做的一切。小香豆也在做著他們要她做的一切。
  果果也在做著他們要他做的一切。

  十四

  自從桑富貴把我的小木板車拉進那座小城後,我這樣的生活就開始了。
  有一天,桑富貴躺在床上對我說,桑進城,你說我應該怎麽說你呢?誰能想到你這樣一個連一頭羊都比不上的小東西會是這個樣子呢。你說老子如今這日子過得!你說我是應當叫你兒子好哩,還是應該叫你老子好哩。當初我隻是想呀,拉著你這小東西我桑富貴就不用再拉板車了,我就不會餓肚子了。誰會想到我桑富貴也會有今天啊,日他媽,我吃香的喝辣的,看來我是想得太簡單了,一個人有的時候總是會把複雜的事情想簡單的。你說我他媽現在這日子是苦盡甘來哩,還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桑富貴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把一瓶辣酒喝幹了。
  他是一口一口慢慢把它喝掉的。
  他先是就著一隻豬蹄喝,豬蹄啃光後酒還沒有喝完,他就剝開了一根茄子一樣的熏腸。一根熏腸嚼完後他的酒還沒有喝幹,他就撕開了一包花生豆。他用兩根手指頭顫抖抖地捏住一顆,然後向上拋出去,再呼地張開嘴巴接住,接著就脆生生地嚼起來。嚼幾顆花生豆他就喝一口酒。偶爾掉到地上一顆,就會被我撿起來吃掉。桑富貴一邊吃著花生豆一邊喝著酒一邊對我說著話。
  他把那瓶辣酒喝幹的時候那包花生豆卻沒有吃完,他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床上,那條軟塌塌的膀子向後一甩,那半包剩下的花生豆就全部落在了地上。桑富貴撲倒在床上的時候,忽然嗚嗚地哭起來。那樣子好像很傷心似的,那已經肥胖起來的屁股竟然都跟著一抽一抽的。桑富貴抽泣著說,桑進城啊,我的兒子啊,你不是我的兒子但我還是願意把你叫一聲兒子。你不知道啊,那個臭婊子她跑了啊,我領著她來到城裏沒多少日子她就跑了啊。她是跟一個彈棉花的男人跑掉的。你說這操不操蛋啊,她要是跟一個大款跑了我這心也就死了算了,可她卻跟一個彈棉花的跑了。你說,你給我說一說,在城市裏他媽的一個彈棉花的和一個拉板車的有什麽不同嗎?一匹是瘦驢另一匹不也是瘦驢嘛!我當初帶她進城的時候就答應她有一天讓她也能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可是這一天到來了,她卻早早地跑了。你說這操不操蛋啊。她跑的時候肚子裏說不定還懷著我的孩子呢。現在算一算,如果她把孩子生出來的話,我孩子都能提著瓶子給他爸爸上街打酒了。嗚———嗚———桑富貴一邊說著,一邊傷心地哭著,一邊不停地抽搐著。
  桑富貴說桑進城呀,你是來幫我的還是來害我的。如果是幫我來的那你為啥在我老婆跟人跑掉之前不來到我麵前哩。如果那時候我每天都能吃到豬蹄能吃上香噴噴的熏腸,我想那個臭婊子她說啥也不會跟一個彈棉花的跑掉的。她要是不跑掉,難道我現在會沒有一個兒子嗎?你說,桑進城你說話呀,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說到這裏桑富貴迷糊過去了,但隻一小會兒他又醒了。
  於是他接著說,我現在有錢了,我應當回老家去了,回我的鄉下去了。我得重新娶個女人了,我得有我自己的兒子了。桑進城啊,你說,是不是?我已經拉著你轉了好幾年了,再這樣轉下去我就老了,一個人老了的時候幹什麽都晚了,幹啥事都要趁著年輕,老了要再多的錢都沒有用了。在那個城市準備落第一場雪之前,桑富貴拉著我離開了它。

  十五

  在走進桑富貴家那座村莊之前,桑富貴已經拾掇得相當體麵了,那樣子就像一個城裏坐小車的闊人走在了鄉下的土路上。他從村口走進去的時候,沒有人不拿別樣的目光注視他。在他經過之後,好多人都發出了羨慕不已的嘖嘖聲。整整一個冬天,桑富貴他們那個村莊裏的男女老少都在議論桑富貴的發家史。很多人都因為桑富貴丟了老婆卻在短時間內暴富而蠢蠢欲動。其中有一個跑得最勤快的男人,就是五貴爸爸。五貴爸爸那時候是經常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軍用黃棉襖來桑富貴家的。
  有時候踏著一片暖烘烘的陽光來,有時候踩著一路濕淋淋的雪水來,有時候天上飄著雪、地上積了黃啦啦的髒水、也就是那種被認為是雨雪交加的天氣,五貴爸爸也要來。五貴爸爸不像村裏那些人,他從來都不對桑富貴突然改變的家境發出感歎,他的眉頭一直都是鎖著的,不笑,也不吱聲。隻有在叼在嘴上的紙煙快要燒著嘴唇的時候,才聽見他噗地一聲吐掉。直到有一天,桑富貴引著五貴爸爸蹲在我旁邊抽著紙煙說了一陣話的時候,我才看見五貴爸爸長著一口黃黃的大板牙。那是一個很冷的早晨,地上前兩天積下的雪水已經結成了一層薄冰,陽光射在上麵又被反了過去,灑得到處都是。桑富貴輕蔑地看了一眼五貴爸爸,說,就這,你不信呀,你不信我拉著他在城裏轉這幾年就變得這麽有錢?說這話的時候桑富貴看了看縮在小木板車上的我,又用目光掃了下五貴爸爸的髒臉,最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嶄新的黑色皮夾克上。桑富貴接著又說,你不要小看他是這麽個樣子,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到了城裏你再試活試活,哼,一天五十一百在他根本不算個啥難事。一天五十一百,你也不是傻子,你自己算一算去。五貴爸爸蹲在地上不說話,他的兩隻眼睛眯著,從那道細縫裏擠出一絲光盯著我。他也不看桑富貴,隻聽他連續不斷地說。如果不是他過一會兒抽一口煙,他的樣子幾乎和我傻坐在小木板車上的樣子沒有兩樣。桑富貴說你這個人呀,你也不想一想,你一年一年種地,種出了啥名堂?我出去的那一年吧,你種地還能糊個口,那時候咱村就數你五貴他媽的最牛皮了,一年下來糧食咋吃都吃不完。可現在哩?十三年時間過去了,你還是隻能吃上個飽肚子。你說,你說說,你有錢嗎?你兜兜裏有錢嗎?你一共看見過幾張一百元的票子?說著他把手伸進皮夾克裏麵,拉出一遝新鋥鋥的大錢晃了晃,又塞了進去。塞進去以後,桑富貴伸手捏了捏五貴爸爸的棉襖袖子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這件棉襖還是十三年前咱們用半袋麥子換來的那一件吧!我那一件,剛剛進城的時候我就扔到臭水溝裏去了。在點著第五根煙的時候,五貴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好一會兒,臉都憋紫了,渾身上下好像充了氣一樣悄悄鼓了鼓。到了終於憋不住的時候,五貴爸爸才咳地噴出一口來,吞吞吐吐地說,那個啥、這個、我就接過去了,那個啥吧、月梅……你就準備一下,接過來。今天明天,或者再過些日子接都行。五貴爸爸急急慌慌就把我接過去了。因為他不接的話,恐怕別的人會接。五貴爸爸的大丫頭月梅,桑富貴是幾天之後接過去的。畢竟月梅才十幾歲,而桑富貴據說已經是過了四十的人了。因為五貴爸爸答應得過於突然,桑富貴當然需要籌備一下子。這樣就必須得耽誤幾天工夫了。桑富貴來接月梅過門的那一天,在五貴爸爸家門口放了一串草炮。我也因為五貴爸爸出嫁丫頭,吃到了一大碗熱乎乎的肉湯麵。那些日子的五貴爸爸是憂心忡忡的,這能從他堆在鼻窪裏稠密的皺紋上看得出來。因此出嫁完丫頭沒幾天,五貴爸爸利用自己笨拙的木工手藝給我造了一輛新的小木板車,就牽著我出門了。五貴爸爸一路上都在黑著臉教訓我,他說,你應該改口叫我爸爸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我用我十六歲的大丫頭月梅換回來的。月梅是個多好的丫頭哇,才十六歲呀,你說把她嫁給桑富貴這麽個半棵子老漢,我圖了個啥?錢啊,都是錢啊。我身上有的是力氣,可如今這世道他媽的不認力氣了,你有力氣是你的力氣,力氣再也掙不到多少錢了。你說,你說我不用丫頭把你換過來我還能有啥辦法?你應該叫我爸爸了,因為你是我用自己的親生丫頭換回來的。我們這麽出去,我是要帶你到城裏去的,到了城裏你要好好地給我要,要多多的錢,我給你天天吃肉湯麵條飯。桑富貴不是叫你桑進城嗎?你現在已經不能叫桑進城了,因為你已經是我兒子了,你要叫我爸爸,所以你的名字也要改一改了,你就叫向寶兒好了。你知不知道爸爸為啥要叫你向寶兒?因為你對爸爸實在太重要了,寶貝啊!到了城裏你要給我好好地要哩啊,聽見沒有!這樣,我的名字就變成向寶兒了。
  我果真沒有令五貴爸爸失望。我們進城後的第一天,五貴爸爸堆滿皺紋的鼻窪就舒展開了。因為不到中午他為我準備的那隻裝奶粉的鐵罐子就差不多被花花綠綠的鈔票塞滿了。

  十六

  果果是最後一個回到房子裏來的,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大街上的燈已經全滅了。因為果果腿上的燙傷被太陽一曬,風一吹,那些水泡的外皮變硬了,他一動就要疼得大哭。所以隻有到了晚上我們都收工了,才由媽媽用一塊床單布蓋著把他抱回來。這一天果果弄到的錢果然增加了不少,這一點從媽媽的臉色上是能夠看得出來的。現在距離開始下雪的時間還早,如果我們三個每天都能最大限度的要更多的錢,她還會發愁和五貴爸爸家一樣的一棟小樓蓋不起來嗎?從媽媽的表情上看,對於這一點她是信心十足的。但果果前後收入造成的巨大的差距卻使三旺爸爸驚詫不已,果果整天跑來跑去要到的錢居然不如他坐在那裏人家丟到他紙盒子裏的錢多,這樣的結果三旺爸爸也曾有過料想,但實在沒有想到這兩廂一比,竟然懸殊得十分厲害。在數完那三摞錢的時候,三旺爸爸眼睛裏的光有一瞬間是十分水滑的。他用眼睛將那三摞錢比了又比,那一摞最厚的,顯然是果果今天一天的成果。那時候媽媽已經為果果喂完已經泡好的麵條了,果果一再地搖頭表示不吃,但媽媽的筷子挑到他眼前的時候,他還是張開嘴吃掉了。果果散淡的目光也不時地落到三旺爸爸麵前的那三摞錢上,但他的眼睛已經不敢跟三旺爸爸的眼睛對視了。我知道那是果果對於三旺爸爸已經有了一種深沉的恐懼,這種恐懼是能夠長到身體裏去的。我對饑餓就有一種恐懼,如果誰說我要怎麽樣就會不給我吃的,我是死也不會違背的。這種恐懼一旦被另一個人握在手裏,就等於那個人已經把你完全握到手裏了。我,小香豆,還有果果就是這種被別人握在手裏的人。現在看樣子果果已經被握得更緊了。等果果吃完了,三旺爸爸走到床邊對果果說,果果,你看這些水泡泡,弄得你連路都走不成了,來,我給你治傷。果果突然像電擊一樣縮起了身體,也不顧疼不疼,向靠牆那邊挪過去。眼睛裏嘩地就滾下一串淚水。果果哽咽著說,好爸爸,我不疼,我不疼,你不要給我治,我真的已經不疼了。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身子已經抽搐得怎麽也控製不住了。三旺爸爸說不治咋能行哩,有病有傷不治咋行哩?治一治好得快,幾天就好了,聽話。果果已經縮到床角了,他的兩隻手伸出來搖晃著,護著自己腿上的傷。嘴裏的哽咽已經變成一迭連聲的哭喊了。好爸爸———我不,好爸爸———我不啊。
  媽媽走過去收起那三摞錢後,拉起國慶出去了。我猜想她肯定是眼睛裏不忍看到屋子裏發生的事情,但是那個結果又是她心裏想要得到的,於是她就隻好選擇了眼不見心淨的做法。小香豆和往常一樣,早早地把臉埋在一堆白色的被子裏,但身體依然控製不住地抖著。三旺爸爸手裏拿著一把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剪刀,突然什麽也不說了,一把抓住果果搖晃過來的一條胳膊,將他從床上拽到地上,然後一隻腳踩住果果不斷翻滾扭動的胸膛,騰出一隻手按住兩條不停掙紮的細腿,一個挨一個地將那些已經癟了的水泡哢嚓哢嚓全都鉸掉了。黃褐色的液體在地上流了一大攤,散發出臭烘烘的氣味。大張著嘴的果果已經哭不出多大的聲音了,隻是一抽一抽地幹嚎著,發出噝噝的貓一樣細小的聲音來。小香豆趴在床上,身體抖著,她幾次都偏過頭想看一眼屋子裏正在發生的事情,但每一次都不敢把頭完全轉過來。在她終於瞥了一眼地上正在發生的那一幕的時候,我看見她身子下麵的那一片床單已經全濕了。小香豆一定嚇壞了,因為我聽見她的上下牙碰得咯咯響,但一會兒我就什麽也聽不見了,因為我的牙也咯咯得收拾不住了。而我的身子下麵,也是濕淋淋一片———我也尿尿了。三旺爸爸在那些鉸爛的水泡上又蓋了一層棉花,然後用準備好的布條胡亂地纏了幾圈就說好了。然後像幹了一件十分費力氣的重活一樣坐在床沿上喘氣。媽媽進來的時候,果果仍然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著粗氣,像一隻不停地被人拉動的風箱一樣,呼嚕呼嚕的。媽媽掃了一眼,什麽也沒有說,拿起門背後的拖把拖地上那一攤臭烘烘的血水。一邊拖一邊忍不住幹嘔了幾聲。這樣的情形顯然是早在她預料之中的事情。國慶從外麵進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件什麽東西在吃,但看著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果果,他就不吃了。國慶看著果果那兩條被棉花蓋著又用布條胡亂纏上的雙腿,那樣子著實有些怕人,國慶愣了幾秒鍾,騰騰地走到三旺爸爸跟前,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陣子,突然說,爸,你咋這麽壞呀?果果的腿已經被你燙傷了你還想咋樣啊你。你不帶他上醫院看病也就罷了,為啥……三旺爸爸沒有讓國慶繼續說下去,國慶說到這裏的時候三旺爸爸馬上張嘴堵住了他。三旺爸爸說,上醫院看病,哼,你以為那是上街去買一個饅頭呀,醫院就是專門吃錢的地方,有那麽多錢嗎?你去問問你媽,看咱們是不是有上醫院給果果看病的錢。果果燙傷了還叫他出去要錢不就是等錢要夠了給他看腿上的傷嘛。行了行了,你快上床睡覺去。這麽說著,三旺爸爸伸出一隻手在國慶麵前擺了擺。
  國慶一扭頭,從三旺爸爸麵前走過去上了床,但他同時又說了一句,你這個人太壞了。三旺爸爸站起來想抽國慶一下子,手剛剛抬起來,又收回去了。
  國慶上床後並沒有馬上睡下,他在那隻放在床上的大提包裏翻了又翻,終於找出一根火腿腸來,他用嘴咬開上麵紅色的塑料皮,撕開一小半,然後下床遞到了果果麵前說,果果,你吃。但他不知道,這時候一根火腿腸對於果果的吸引力已經接近於零了。和身體裏那些巨大的疼痛相比,一根火腿腸的誘惑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屋子裏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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