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第一堂微積分課後,那個長得像愛因斯坦的巴勒斯坦教授問我:“你的專業是什麽?以後想幹什麽?”他頭頂上的一叢灰色毛發往上豎著。我看著那叢毛發說:“醫學預科,我想做醫生,在中國,我們管醫生叫白衣天使,我想給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看病。”教授一聲沒吭,豎起了大拇指。
那一年的我,如果沒有聽從母親的勸誡,憑著一腔熱情和執拗的性格,也許還真能讀下去。 母親得知了我的意願之後,語重心長地和我長談了一次。用了她說了一百遍的例子來消滅我剛萌發的念頭:“當年啊,我的第一節解剖課,人家剛把肚子拉開來,我就眼前一黑,醒來時人家把我放在了草地上。”“當年啊,闌尾炎手術,死活找不到那個病人的闌尾啊,你不知道有多可怕。”“當年啊,多少年沒睡好一個整覺,總是被半夜叫起來去給產婦做手術。”“當年啊……”……“所以,我覺得你這個身板是不能做心外科醫生的,你要想想,人家一條命在你手上,你承受得了嗎?”
我一拍大腿,老娘的確不是那塊料啊!於是灰溜溜地離開了愛因斯坦的課堂,找了另一個藍眼睛的帥哥教授的微積分課。從那以後,我便和天使分道揚鑣了,後來天天和錢這個魔鬼打交道。
二零一九年年末,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做不了救死扶傷的天使,但是我可以做一個對死懷著敬畏之心的擺渡人。
但凡聽到我這個想法的人,都會停頓幾秒。好朋友說,一個最怕死的人,居然要去接近死亡。近二十年後,母親對於我這個決定居然沒有異議,就是問我會不會害怕。我說我怎麽可能會害怕,轉頭把首飾盒底的十字架項鏈戴了起來。有人和我聊完,問我為什麽不去醫院做抱嬰兒的義工。我說剛來到世上的人已經有那麽多人歡喜了,還缺人麽?而那些將走的人,才是最需要人關懷的。那人不停看我身後,她說,你的翅膀呢?你是天使。我手一揮,老娘不是天使。
於是,十二月初的我上了臨終關懷的課,那本厚厚的書裏詳細闡述了各種病的最後狀態,人死之前的各種症狀,作為我這樣的擺渡人需要懂的所有的知識。我的任務,從平時陪病人聊天到最後一晚的守夜到葬禮到之後的慰問家人到之後的紀念。這間辦公室裏有一個玻璃瓶子,瓶子裏麵裝了不計其數的小石頭,每顆石頭上都用黑色的筆寫了一個名字,每個名字都是一個他們送走的病人。
幾個星期的課,兩次肺結核測試,加上背景調查。最終我在二零二零年初拿到了通行證,我可以去醫院,護理院和別人的家裏看望這家臨終關懷院的病人。
而今晚,是我第一次出征,去一家護理院看望了兩個病人:多西, 93歲和玫瑰瑪麗,87歲。
這家護理院在我們附近的一個老舊的小鎮上,像這家臨終關懷院那樣,因為小和簡陋,像不願見人似的沒有一個有背燈的牌子,要不是有人帶領,約摸是找不到的。從停車場到正門的路有點奇怪,要先通過一個木柵欄,沿著水門汀板,一路走到白色木門。護理院的護士在裏麵來來往往,但卻不會來開門,門口的密碼鎖沒有詳細的指示。好在推了推門,警報便響了,我們被“放”了進去。 白色的燈讓裏麵的環境顯得更加淒涼,一股尿騷味撲麵而來。被告知,出門的時候也會響警報,就是防止這些老年癡呆症患者私自出逃。那裏,就是一所充滿死亡氣味的監獄。
找尋多西和玫瑰瑪麗的房間。走廊裏路過幾個忙碌的護士,手裏拿著尿壺,那些橙黃或者琥珀色的液體,和周圍的尿騷味背景相輔相成。環形的建築,繞了半圈,找到了她們的房間。護士說,玫瑰瑪麗在睡覺,多西在走廊裏。
玫瑰瑪麗房間裏的感應燈突然亮了起來,她突然轉頭看著我們,眼神裏彌漫著被驚擾,委屈,倦怠的神情,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她穿著醫院裏的棉布服,肩膀赤裸在被褥外,瘦得不成樣子。我往後退了幾步,另一個義工問她,你需要什麽嗎?她虛弱得沒有力氣,輕輕地回答她很累,隻想睡覺。我們走出房間的時候,把感應燈關了。
而多西,則是顯出了與93歲高齡完全不配的折騰感。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張半床半椅子的東西上麵,身體不停地扭動,想帶動下麵的這個東西。護士冷眼看著她的舉動,遠遠地大聲說,你要摔下來了。多西大聲回道,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這樣的對話,我隻是在旁人的對話中聽說過,護理院的護士們大多不是非常禮貌。而多西的這句對不起,引起了我很多對於護士們粗蠻的態度的遐想。多西說她想起來,但是不知道怎麽起來,而護士走過來一把把她重新推回到了躺著的位置。走廊裏另一張床上躺著另一個老人,瘦到皮包骨頭,單薄的衣服和毛毯,她蜷縮在毯子裏不停地哆嗦,用求救的眼神看著我。我說你需要點什麽?她顫顫巍巍地想起身,有氣無力地說,想起來。 這些曾經可以像我們這般自由行動的人,現在沒有別人幫助是怎麽都站不起來的。因為工作性質,我們沒有辦法去攙扶這些人,哪怕她們苦苦哀求,我們都要讓護士幫忙。 所以麵對這樣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我除了告訴護士,別的什麽都做不了。她不是我們的病人,所以當多西被推去吃晚飯的時候,這個老人已經掙紮到了床的邊緣,在那裏嚶嚶哭泣。
大廳裏,有很多像多西一樣的人。有的插著導尿管,橙黃的液體在透明的管子裏,我的嗅覺突然在過去的半個小時裏已經沒有那麽靈敏了。多西繼續說著聽不懂的話,護士把那個老人也推了來。她還在嚶嚶哭泣,她說她想去廁所,已經快要尿在身上了。她身邊的另一個穿紅衣服老人看著我們說,你們能不能幫幫她。我們解釋說,我們不能攙扶任何人。那個紅衣服老人突然凶狠地說,那你們做點什麽做點什麽啊!我對在分發咖啡的護士說,你聽到這個老人的哭泣嗎?你知道她要上廁所嗎?護士橫了她一眼說,你再忍忍。轉而看著我說,她一直這樣,不用管她。而這個時候,老人已經趴在桌上渾身顫抖。
多西對麵坐著一個插著氧氣管的老婦人,從我們一進大廳便惡狠狠地看著我們。她問多西是不是認識我們,多西支支吾吾,她對我們說你們可以走了,我們解釋說她是我們的病人。而多西,則不停地對著我們說話,一會兒把褲子口袋翻了出來,說不知道這個是什麽東西,一會兒說需要一塊紙巾,幫她拿來了她卻不知道用來做什麽,一會兒問我們要不要喝杯咖啡,一會兒需要一本雜誌卻不知道怎麽讀。 我們說把毛衣帶回她的房間,對麵的老婦人非常警惕地說,不需要。多西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說了句,你們看看誰來了?我們轉頭看到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進來,轉了個彎去了另一張餐桌,叫了聲爸爸。多西突然失落了起來,說,長得好像我女兒啊。繼而又不無驕傲地說,但是沒有我女兒漂亮。
在多西的房間裏,我見到了她以前的樣子。照片上六七十歲的老人,臉渾圓白淨,整齊的白發,安靜的笑容。旁邊還有一張她女兒的全家福,那個多西說比他人漂亮的女兒。
離開護理院的時候,在裏麵繞了個圈子。幾個老大爺回頭看到我們,我對他們揮揮手,老大爺們無一不微笑的回應,比起老婦人們的警惕和悲涼,老大爺們仿佛更容易開心。也許男人的心態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很多,見到漂亮的女性,都能讓他們在黯淡中看見一點點光。
陪著我第一次出征的大媽,出了門對我說,你不會害怕吧?千萬不要退出啊。我說這些都是我想看到的,怎麽可能不幹了呢?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嗎?這些悲愴的背後,有我們生的希望,對我們來說,不知死,焉知生?
回家倒了點牛奶,仔細讀了多西檔案。阿茲海默症,老年性腦病變,偏執型精神分裂。白羊座。填了一下工作檔案,多西今天很活躍。希望下次再見的時候能看到她繼續保持身體的活躍狀態,她也一定不會記得我的。這樣,每次我們都會是第一次見麵,如果我做的不好,她也不會記得。
你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