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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嵇康

  禰衡死於三國的前期,三國的晚期,還有一個著名的文人——嵇康,也是以禰衡相同的方式自殺的。

  禰衡“自殺”,在憤憤不平的罵聲中結束自己的生命。嵇康的“自殺”,卻在《廣陵散》的繞梁餘音中,從容地走向生命的黑暗。

  時代背景

  嵇康字叔夜,譙郡人,生於公元224,死於公元263年,享年四十歲。與禰衡一樣,嵇康出身貧寒。他的父親做過曹魏帝國軍隊裏管糧草的中下級軍官。曹丕篡漢(公元220年)的時候,嵇康尚未出生。嵇康幼年喪父,靠母、兄撫養成人。

  等嵇康娶曹操的曾孫女為妻的時候,曹魏帝國的大權正掌握在曹氏宗族、大將軍、花花公子曹爽(曹操的族孫,曹操族子曹真的兒子)手裏,司馬懿像鹹魚一樣,被晾在辦公室裏坐冷板凳,做個位高權虛的太傅。嵇康的青年時代,過著養尊處優的貴族生活。

  後來,曹爽掌權時間長了,越來越不像話,與何晏(靈帝時大將軍何進的孫子,何晏母親被曹操霸占後,曹操收其為養子)、鄧颺(東漢開國元勳鄧禹之後)、丁謐(曹操心腹丁斐之子)、畢軌、李勝等結成死黨,視國家法度如兒戲,生活糜爛墮落。陰騭的司馬懿幹脆回家睡覺,像病貓一樣在草叢裏潛伏下來。

  公元249年,也就是嵇康27歲這一年的正月,司馬懿父子趁曹爽陪皇帝曹芳離開洛陽祭陵之時,發動政變,誅滅曹爽一黨。從此,曹魏帝國的中央軍政大權歸司馬氏兄弟(司馬懿於公元251年去世)。

  公元254年,大將軍司馬師誅中書令李豐、太常夏侯玄(曹爽的表弟,曹爽姑媽的兒子)、光祿大夫張緝(張皇後的父親)等魏帝國元老重臣。同年廢曹魏帝國第三任皇帝曹芳為齊王,迎立高貴鄉公曹髦為帝(第四任)。

  公元255年,司馬師去世,司馬昭繼任大將軍。公元255—258這幾年,魏帝國手握重兵、駐紮東方(揚州)的幾個重臣,如文欽、毌丘儉(毌也作貫,毌丘,複姓)、諸葛誕等,相繼起兵反對司馬氏集團。

  公元260年,忍無可忍的第四任魏國皇帝曹髦率領衛士、奴仆,武裝PK司馬昭,被殺,司馬昭立曹奐為帝。公元264年,司馬昭稱晉王。

  公元265年秋,司馬昭去世;同年底,司馬炎篡魏,建立晉帝國。

  以上幾段文字,是嵇康生活其中的基本的時代背景。嵇康的青少年時代,基本在曹丕、曹睿執政期間,曹魏帝國政權穩定。嵇康生命的後半期,基本上生活在司馬氏專權時期,曹魏帝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

  嵇康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音樂家,“竹林七賢”的首領,尤其與其中的阮籍、山濤(字巨源)、向秀關係最好。嵇康不僅才華橫溢,而且身材高大,健康健美。

  就是這樣一個一流的作家、音樂家,一流的美男子,一個眾多青春少女和已婚婦女的超級偶像,被司馬昭殺害,就像美國女人失去了奧巴馬,肯定是令人扼腕、令人發指的。

  那麽,為什麽,嵇康必死?

  又有人把頭伸向屠刀

  司馬氏父子與曹操父子不一樣,他們身上沒有多少文學細胞,曆史學者們也把他們父子歸為武人一類,司馬昭出於嫉妒搞文字獄,可能性不大,也沒有證據。嵇康的死,隻能是政治原因或別的什麽原因。

  一般認為,嵇康的死,由於以下兩個原因:一、嵇康是曹氏姻親,忠於曹魏帝國,不願做司馬氏的走狗,拒不與司馬昭合作。二、性格過於剛直,得罪了小人鍾會。

  這兩個原因結合起來,分析嵇康的死,似乎的確能得到圓滿的解釋。即政治上的反動,是嵇康之死的根本原因;開罪於小人鍾會,是嵇康之死的導火線或外在原因。

  嵇康年輕的時候,是與政府合作的,還做了一個叫做中散大夫的閑官。在“自己人”的政府裏,做個尊榮的閑官,陪著漂亮、尊貴的老婆(陪嫁肯定很豐厚),喝喝酒,彈彈琴,酒足飯飽之餘搞點創作。文學玩膩了,才思枯竭了,則約上阮籍、向秀等人,在自家院子裏的大樹下打鐵,叫老實坨子向秀拉風箱,與阮籍掄錘鍛打,叮當作響,有聲有色。勞作得精疲力竭時,又喝酒,談玄說理,恣意縱橫。

  這才叫文化人,這才是我嵇康。

  嵇康前半輩子的確過得很愜意。嵇康的後半輩子,仍然要如此這般地愜意,大將軍司馬昭卻不愜意了。

  司馬大將軍不愜意還好說,畢竟他們的層級隔得太遠,平時也沒多少聯係。不好玩的是,司馬昭的心腹、心高氣傲的鍾會也不愜意。

  鍾會是魏帝國元老鍾繇(曹操時代鎮守關中的大將,曹丕時代的司法部長)的兒子。司馬昭掌權的時候,鍾會官已做到司隸校尉。

  司隸校尉,是帝國直屬州州長,還行使對在京中央官員的監察權,可謂位高而權重。鍾會的父親不僅是高級幹部,還是著名的書法家、法學家。鍾會本人是高幹子弟,並已經成為高幹。在做官之餘,也興趣盎然地塗鴉一點文字,開幾個派對,自我感覺極好。但在嵇大師麵前,還是有些自卑的。

  有一次,鍾會寫了一篇叫做《四本論》的政論文,想請嵇大師指點指點,評論評論,最好是寫個推介性的序什麽的。鍾會知道,嵇大師不僅脾氣大,架子也大,怕被嵇康拒絕,所以,就悄悄地把文章從牆外丟進嵇康的院子裏。嵇康呢,把鍾州長的文稿當作生爐火的引子。

  不知嵇康想過沒有,他這樣做,鍾會這個自詡為並且公認為作家的省部級幹部的感覺會怎麽樣。

  又有一次,鍾會帶了一班文壇中的好友,以嵇康超級粉絲的身份來拜訪嵇康。嵇康與向秀正在打鐵,向秀拉風箱,爐火旺旺的,嵇康正光著膀子,專心致誌地鍛打,揮汗如雨。對一班來客,充耳不聞,視若無物。良久,鍾會隻好訕訕離去。

  鍾會拂袖而去的時候,嵇鐵匠終於開口了,問鍾會:“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回敬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於是乎,嵇康就死定了——至少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

  公元261年(蜀漢帝國滅亡前兩年),嵇康的好友,竹林七賢之一,早已出山做官的山濤,由尚書吏部郎遷升為大將軍從事中郎(由司局級升為省部級),便推薦嵇康接替自己空出來的位置。嵇康覺得是奇恥大辱,勃然大怒,寫了一封信給山濤,這就是流傳千古、收入某些版本的《古文觀止》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封絕交書,寫得氣勢磅礴,回腸蕩氣,淋漓盡致。嵇康把自己說成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把老朋友山濤罵得狗血淋頭,烏龜王八蛋不如。山濤的話語,如投槍,如匕首,直刺敵人心髒,敵人四肢痙攣,朋友會心微笑。

  有一個連我這麽聰明的人也搞不懂的問題,那就是,這篇奇文本來是私人信件,竟然公開麵世,還傳到了司馬昭那裏。司馬昭看了,勃然大怒,這不是反了麽。但山濤是個忠厚長者,曲意回護嵇康。山濤對司馬昭說,這樣的書呆子,說些不著邊際的神經話,大將軍根本沒必要計較。如此,嵇康才沒有受到傷害。

  晚些時候,嵇康的一個叫呂安的好友,老婆很是漂亮,被他的哥哥呂巽(字長悌)灌酒後奸汙。呂巽請嵇康居中調解,希望弟弟不要把事情鬧大,並發誓棄惡從善。

  事件本來已經平息,但呂巽怕弟弟報複,便惡人先告狀,到官府說弟弟呂安對母親不孝。呂安以不孝的罪名被逮捕下獄。嵇康實在是看不慣呂巽這樣的狗屎堆,便義憤填膺地寫了一封《與呂長悌絕交書》,宣布與呂巽絕交(看來,善於寫絕交信,是嵇作家的一大特色),並在法庭上為呂安作證、辯護。

  結果,呂安與嵇康之間言辭相引證,嵇康被視作不孝之徒的同黨,與呂安一起定為死罪。

  嵇康坐牢,驚天地、泣鬼神。據說許多英雄豪傑,名人高官願意並且以陪他坐牢為榮。臨刑場麵的悲壯,也可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據說有三千太學學生,集體請願,要求當局釋放嵇康,並讓嵇康到國立大學去當他們的導師(這些熱血呆子,不知道這隻能加速嵇大師的死亡)。

  行刑之日,午時三刻已過,日影偏西,嵇康叫哥哥取來鳳尾琴,從從容容地彈完一曲《廣陵散》,感慨道:“當初袁孝尼要跟我學《廣陵散》,我不肯教他,如今《廣陵散》成了絕響,真是遺憾啊!”然後閉上眼睛,正襟危坐,安詳地等待腦袋搬家。

  這就是嵇康之死的大致過程。

  死亡真相

  嵇康被小人鍾會害死,早已成為定論。鍾會害死嵇康的原因,是因為嵇康“剛腸疾惡”,性格太過剛烈,曾經得罪過鍾會。

  事情的真相真的是這樣簡單明了,這樣直線條的嗎?

  我倒是想,嵇康與鍾會有什麽深仇大恨,非要弄得兩人水火不容。鍾會又有什麽理由,出於什麽動機,非要與嵇康不共戴天,致嵇康於死地。

  有一種說法是,鍾會像如今的一些官員,官做得大了,便以為自己多才多藝起來,叫手下的秘書班子塗鴉幾篇文章,或編撰幾本專著,請名家題跋作序,在文壇上秀一秀,再在自己管轄的係統內攤派銷售。嵇康對鍾會的這種做法很反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鍾會。而鍾會是個小人,睚眥必報,最後抓住機會置嵇康於死地。

  這種說法,看起來言之鑿鑿,其實是似是而非。

  鍾會並不是草包,有水平、有能力、有資格在文壇上秀上一把。《三國誌·鍾會傳》記載:“鍾會……少敏惠夙成……及長,有才數技藝,而博學精練明理,以夜續晝,由是獲聲譽。”鍾會的成名並不是什麽浪得虛名。

  嵇康死後二年,即公元264年,鍾會在成都謀反被殺,死後抄家,發現遺有論文二十篇,自編成集,名曰《道論》。可見,鍾會在文壇上混混,並不過分。一個省部級的全才型作家,與嵇康交往,應該沒有辱沒嵇大師。

  我們來個逆向思維,嵇康會不會出於自卑,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與鍾會進行“交往”呢?

  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文人相輕。這個“相輕”,有兩層含義,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輕人,另一種是輕己。一個自信的人,既不輕人,也不輕己;即使“輕人”,一般不會狂傲,不會荒悖;因為他有一種優越感,一個有優越感的人,是更謙卑的。一個有優越感的人,不會歇斯底裏,喪心病狂;反而會對自己的晚輩或者不如自己者,循循善誘,諄諄教導;甚至耳提麵命,恨鐵不成鋼。一個自以為是而又自卑感極強的人或人格有障礙的人,往往輕己。

  但是,這種“輕己”,有時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即極端自傲的方式,對待強勢者、優勢者,結果是傷人傷己,毀人毀己。嵇康對鍾會的狂傲、鄙視,可能是輕己的一種扭曲表現。

  如果嵇康真的嫉妒鍾會,他能嫉妒鍾會什麽?鍾會的長相、才華、姻親,應該不在嵇康的話下,甚至被嵇康嗤之以鼻。唯一可能讓嵇康嫉妒的,是鍾會的出身、地位或者鍾會的綜合素質。

  喜歡你沒商量,討厭你也沒商量。嵇康就是莫名其妙地厭惡鍾會,也無話可說。何況,這時候的鍾會,官當得順風順水,在司馬昭跟前紅得發紫。此時的司馬昭之心,是路人皆知的。身為曹氏宗室女婿的嵇康,厭惡野心膨脹的司馬昭的走狗,就更沒商量了。嵇康有沒有這種心理傾向,我不敢說,但我想到了這一層意思。

  還有,嵇康與山濤的關係,也有些離奇。

  山濤生於公元205年,比嵇康大18歲,可以說是他的長輩。兩人之間,以文會友,以酒交友,早期成了忘年的神交。

  山濤早年遠離官場,屢辟不就,直至40歲才出來做官,而且是主動到司馬師那裏跑官,以至於司馬師對山濤說:“呂望(指薑子牙)欲仕邪?”

  反正,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在人生道路上,山濤與嵇康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各涮各的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山濤自己升官,推薦好友接替自己的遺缺,嵇康可以接受,可以拒絕,也可以沉默,但為什麽要勃然大怒?

  可能,嵇康認為,山濤要他出山做官,是對他的侮辱;可能,嵇康認定,山濤的入世做官,是對他嵇某人的背叛;也可能,嵇康隻是抓住這個機會,來一次對世俗、對官場的歇斯底裏大發作,指桑罵槐而已。

  嵇康臨死,對他的兒子嵇紹說過一句話:“山巨源在,汝不孤矣。”意思是說,即使老爹我死了,隻要山濤活著,你就不會成為孤兒。可見,嵇康對山濤是無限信任的,以至於以孤兒相托。嵇康的托孤也算是別致,跟劉備的托孤大不一樣,不是對山濤交代、委托,而是輕描淡寫地對兒子說一句就行了,也不搞什麽花裏胡哨的儀式。

  山濤也確實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不負嵇康所托,將嵇康的兒子撫養成人,日後還提攜他做了高官。可見,山濤對嵇康的傷害,即使很在乎,也是不計較的。問題是,嵇康對山濤這個朋友和長輩,為什麽要往死裏傷害。故意標新立異?愛之深,恨之切?或者,是一種變態心理在作祟?

  嵇康對鍾會的態度,比較好理解。鍾會是司馬氏的走狗,司馬氏是必定要篡魏的。何況,鍾會人品也不咋的,嵇大師極端地討厭,從心理、情感層麵,這是可以理解的。

  問題是,這個時候,司馬氏篡權不可避免,你嵇大師如果有能力阻止,就阻止它。如果沒有能力阻止,就養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好,為什麽非要拿自己脆弱的腦袋,去碰那堅硬的石頭?

  話又說回來,嵇康你自己老婆娘家的、曹氏家族的江山,不也是你老婆的祖輩(曹丕),從叫花子皇帝劉協手裏拿來的嗎?憑什麽,你老婆的娘家的江山,別人,比如司馬氏,就不能拿去呢?從現實的、理性的層麵,嵇康的作為,就隻有嵇康他自己才能理解了。

  實際上,嵇康並沒有提出維護曹魏帝國的什麽有意義的口號、路線、方針、政策,更沒有為推翻司馬昭進行秘密宣傳,組織地下黨,上山打遊擊。對司馬氏集團而言,嵇康是持不同政見者,但不是現行反革命。說嵇康出於什麽崇高理想,維護皇帝,反對司馬昭,不僅我們搞不太清楚,嵇康自己也拿不出證據。

  問題的另一個方麵,司馬昭為什麽對嵇康恨之入骨,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呢?

  恐怕還得采用“文化大革命”的方法——“從靈魂深處找問題”。

  嵇康有一篇著作,叫《養生論》,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是嵇康的生活觀和意識形態觀。所謂“名教”,是指封建統治的綱常倫理,尤其是指司馬氏特別提倡的所謂孝道。“越名教”,就是否定封建綱常倫理,撕去封建統治的溫情麵紗。

  嵇康在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裏有一句話,他經常“非湯武而薄周孔”。“非湯武而薄周孔”,是嵇康的政治觀。有些曆史學者認為,正是這兩句話,要了嵇康的命。

  我們來仔細地分析一下這兩句話。

  “非湯武而薄周孔”中的“非”是否定的意思,“薄”是看不慣、看不起的意思。“湯”是商湯王,“武”是周武王。湯、武,都是暴力革命的先例和典範。

  此句話中的“周”是指周公姬旦,他有能力簒周(朝)而衷心擁周、輔周;“孔”是指孔子,是克己複禮的光輝典範。周、孔與湯、武正好相反,既不讚成以革命的方式,也不讚成以禪讓的方式,改朝換代,江山易主。

  我們先從單純哲學的意義上,看看嵇大師說得對不對。

  自然界的任何個體,都是有生命的。生命都是有期限的,都是種族延續的一個環節,有生就必然有死。這是自然界的基本規律。

  人類由自然進化而來,本質上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類社會的產生、發展、進化規律,本質上與自然無異,隻是表現形式不同而已。既然生命的個體,有生、老、病、死的一個過程,那麽,曆史的個體——王朝,也有更新換代的必然。皇帝輪流做,明年到你家。

  朝代的更新,無非有兩種方式:武的方式和文的方式。武的方式,也就是革命的方式(廣義的革命包括政變)。文的方式,是指禪讓。縱觀中國曆史,脫離不了這個規律。

  司馬氏集團的權力戰車,早已發動,正隆隆向前,與當年曹操的權力擴張如出一轍。按照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政治理論,司馬氏集團革命不是,受禪不是,忠心耿耿輔佐現任皇帝也不是。司馬昭前進不是,後退不是,原地不動也不是。

  你嵇大師叫司馬昭怎麽辦?

  其實,這種純哲學的理解,這隻是表麵上的理解。嵇康的哲學,並不是什麽純哲學。如果嵇康僅僅探討一些純學術的哲學問題,司馬大將軍應該是不會動殺機的,鍾會再怎麽無聊也害不死嵇康。

  在我看來,嵇康的哲學是有針對性的,有良苦用心的。這個時候的司馬昭,明麵上在維護曹魏政權,暗地裏卻在釜底抽薪,做著篡魏的準備。司馬氏兄弟提倡的“名教”,隻不過是他們篡魏的障眼法。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要拆穿這個障眼帷幕。嵇康的“非湯武”是反對司馬昭用軍事手段奪取曹魏政權;他的“薄周孔”是看不慣司馬昭以周公自居的偽君子嘴臉。

  既然這樣不對,那樣不行,嵇康的言外之意隻能是:你司馬昭滾蛋,或者去死。

  既然司馬昭怎麽辦都不行,那唯一的辦法,就是按嵇大師說的辦:滾蛋——當然不是司馬昭滾蛋,或者去死——當然不是司馬昭去死。

  我認為,司馬昭殺嵇康,並不是因為嵇康的“哲學”,而是因為嵇康“哲學”的針對性、功利性。

  不知嵇大師認識到沒有,生命的本質特征,就是新陳代謝。新陳代謝,又包括個體的新陳代謝以及種族的新陳代謝。所謂的種族新陳代謝是指,任何生命的個體,都是種族延續的一個環節。生命個體的生死交替,構成生物種族的生存。嵇康的“死路一條”說,在於否認新陳代謝,在於否定生命的本質特征,也就否定改朝換代的基本曆史規律。

  什麽叫規律?規律就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事物發展本身所固有的趨勢。不管你讀多少書,如果不了解這個基本的道理,都算不上真正的讀書人。看書不等於讀書,經常看書、看很多書的人,也不等於是讀書人。讀了書,讀懂了書,並形成自己獨到見解的人,才叫讀書人。

  什麽叫“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嵇大師所付出的生命代價,應該是最不幸的注釋。

  有的曆史學者,在評價嵇康的時候,在一連串的“家”後麵,還要加上一個“思想家”,似乎才算完整,才覺過癮。依我看,叫嵇康什麽家,比如文學家、音樂家、打鐵工藝美術家、愛情鑒賞家,都可以,唯獨不是思想家。連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都搞不懂的人,有什麽思想,成什麽家?

  如果司馬昭因為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宣言,就殺一個著名作家,隻能說明司馬昭殺人的水平太差。為一個不是思想的“思想”殺人,太不值。司馬昭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太不值的事,他是不幹的。

  何況,司馬大將軍手握雄兵,腳踏中樞,想革命就革命,想受禪就受禪,愛怎麽幹就怎麽幹,手無縛雞之力的嵇作家有何能為?司馬昭的殺嵇康,可能不僅僅在於嵇康的一點“思想”以及“思想”中包含的有毒成分,還可能在於嵇康的“組織”。

  嵇康有組織麽?當然有。當時的一班文人,聚在一起,叫什麽來著?竹林七賢。也就是說,嵇康、山濤、阮籍、劉伶、向秀等等,這些當時的名人、名流、輿論領袖,經常聚在竹林裏聚會,以文會友,談天說地。

  僅僅是談天說地是不可能的。談來談去,還是要談到政治和朝政上去。不管他們談什麽,在司馬昭心目中,肯定是在非議朝政。他們有基本的成員、固定的場所、穩定的經費來源(可能包括打鐵的收入),符合組織的三個基本特征。

  這是個什麽組織?拿今天的話來說,是個文學社。

  本來,由著名作家出麵組織個文學社也並不是什麽壞事,隻要進行了登記,受政府的指導、領導,發表言論和文章經過當局主管部門審查就行,說不定司馬昭還會撥一點經費過來。

  司馬師讓山濤出來做官,讓阮籍也弄個步兵校尉的幹幹,可能意在組織上分化他們,思想上控製他們。甚至鍾會的向嵇康請教和套交情,也有可能意在打入嵇康的組織內部,並進一步控製這個組織。

  山濤屈服了,做了省部級的高官,一路紅燈高照。阮籍妥協了,醉酒佯狂,經常自己駕車,漫無目的地瞎逛,無路可走的時候,便大哭一場,哭得順暢了,再回家喝酒。必要的時候,阮籍也到辦公室坐坐,到司令部的食堂裏轉轉,有時也參加一下司馬昭的生日派對,寫一點拍馬屁的文字。

  唯獨嵇康,寵辱不驚,軟硬不吃,生死不從,硬是要把自己的文學社辦下去。拿今天的話來說,這是個非法組織,必須取締,“首惡”必辦。

  阮籍就聰明得多。既摜足了名士的派頭,又保全了自己。據《晉書》記載,司馬昭時代,阮籍官也做到省部級。後來發現步兵營的食堂的廚師善釀,倉庫裏存有許多好酒,便申請到軍隊基層工作,弄個步兵校尉的幹幹,整天以美酒為伴。所以,後世的學界,稱阮籍為阮步兵。

  這個阮步兵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當時的禮法,是男女授受不親。阮籍不睬這一套。他的嫂嫂回娘家探親,阮籍親自出來送行,溫情婉轉,把手言別。別人諷疾阮籍,阮籍說,禮法哪裏是為我設的呢。

  阮籍家的隔壁,有一家酒館,老板娘是個少婦,風光旖旎,風情萬種,阮籍在酒館裏每喝必醉,醉了就臥在老板娘身旁。酒館老板知道了,無所謂,也不計較。他知道,自己家的這個鄰居,雖然有身份,有地位,就是這麽一個菜人。

  阮籍部隊裏有個兵士的女兒,有才色,未嫁而亡。阮籍並不認識少女的家裏人,大老遠地跑到死鬼家裏吊唁,痛哭一場,“盡哀而還”。

  一次在朝會上,司法部門報告,發生一個兒子殺母親的惡性案件。阮籍說,兒子殺父親,還說得過去,怎麽能殺母親呢?司馬昭反問道,殺父是天下之極惡,怎麽還過得去?阮籍說,禽獸知其母不知其父,殺父,形同禽獸;殺母,就是禽獸不如了。司馬昭無話可說(司馬昭殺死奮起反抗的魏帝曹髦,剛剛犯了弑君殺父的滔天大罪,阮籍的譏諷之功,辛辣老到)。

  鍾會這個人,不僅打嵇康的小報告,而且經常到阮籍處挖一點小情報,阮籍借酒裝瘋,從來沒有讓鍾會抓住把柄。

  而嵇康即使沒有讓鍾會抓住什麽把柄,至少激起了鍾會的不快、恨意。情感上的恨,有時比政治上的把柄更能至人於死地。

  後世之人認為,鍾會這個小人公報私仇,除嵇康而後快。這個說法,是不準確的,至少是值得探討的。其實,鍾會可能是司馬昭派去臥底和招安的,這是鍾會的政治任務,不得不完成。嵇康的殺與不殺,取決於司馬昭,鍾會居心叵測的進言,最多起催化劑的作用。

  嵇康寫《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在公元261年,信中提到“女十三歲,男(嵇紹,嵇康隻有一個兒子)八歲”。《晉書·嵇紹傳》說嵇紹“十歲而孤”,那麽,嵇康應該死於公元263年。

  公元263年的鍾會,正忙於組織大軍奔赴隴右、益州前線,八月離開首都洛陽。是否有時間、有興趣理會嵇康,很難說。此時的鍾大將軍,正做著占領蜀國、稱王稱帝的美夢。所以,嵇康的死,與鍾會有關,是肯定的;是不是鍾會害死嵇康,不好定案。

  曆史上,有人將鍾會歸入狗屎堆一類。但在殺嵇康一案中,不能輕易地亂扣帽子。這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和做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司馬昭。

  然而,嵇康本人,是否應該為自己的死,承擔一點責任?

  神經症

  關於這一點,嵇康本人已給了我們答案。

  嵇康在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提到,他很清楚自己的個性缺陷。他也很羨慕阮籍的佯狂、豁達,也想學他的醉眼蒙朧、裝神弄鬼,可是怎麽也學不到。嵇康還在信中說,兒女未成年,體弱多病,他也很想好好地活下去,將他們撫養成人。可是,自己總是剛腸疾惡,遇事便發。

  嵇康坦承,這是最大的悲哀,看見了前麵是萬丈深淵,自知繼續往前走,會粉身碎骨,但還是收不住自己向死神邁近的腳步。

  嵇康對周圍的環境,對現實的世界,對自身的缺陷,有著清醒的認識,卻始終無法與環境相適應,與現實相協調。

  按照現代心理學、精神病學的理論,這是一種神經症。神經症屬於精神異常的範疇。精神異常包括精神病和神經症兩大類。精神分裂症是典型的精神病,這類病人對外部環境的認識存在扭曲,也就無法適應環境,行為反常。

  神經症病人對外在環境的認知是正常的,但自身的行為經常地或間歇地紊亂,不能自主。強迫症和躁狂抑鬱症是最常見的神經症。

  躁狂抑鬱症簡稱躁鬱症。這類病人躁狂與抑鬱交替出現,有的有相當長的間歇期。間歇期裏,患者行為正常;發作期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仔細讀讀《晉書·嵇康傳》,發現嵇康的很多行為,是躁狂抑鬱症的表現。

  嵇康雖一表人才,卻邋裏邋遢,滿身長滿虱子,隨意抓撓而不顧場合。有時進山采藥,“會其得意,忽焉忘返,時有樵蘇者(砍柴之人)遇之,鹹謂為神”。這裏的“鹹謂為神”,其實就是不成人樣,“鹹謂為鬼”才對。

  就連嵇康自己也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一旦迫之,必發狂疾。”他告訴山濤,你老兄千萬不要叫我去做官,強迫我去的話,我肯定會發瘋。這裏的“狂疾”,就是現在說的精神錯亂。

  對於嵇康的行為,曆朝曆代的學者僅僅做社會學、政治學的解讀,隻有古大夫我,還做心理學、精神病學的解讀。

  古今中外,那些真正稱得上天才的作家、畫家、音樂家,往往都存在人格障礙、情緒障礙,不少是神經症患者。才有三種:人才、天才、鬼才。所謂天才,是指這些人太厲害,有才得不著邊際。不著邊際,當然也就不著人際了。

  按照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標準,大多數人的心理和行為是正常的,那麽,這個“大多數人”之外的人,就是不正常的了。不正常到一定的程度,超過一定的界限,就是神經症或精神病患者了。

  人,首先是自然界的生物,其次是介於自然、社會之間的動物,再次才是社會的人。生物性、動物性、社會性,是一個依次升級,而又相互關聯的鏈級。人的社會性,一定程度上基於人的動物性,甚至基於人的生物性。

  我們考察曆史,應該以人和人性為出發點和回歸點。對於曆史和曆史事件,光做社會學、政治學、曆史學的解讀,是不夠的。必要的時候,還要對當事人做心理學、精神學、醫學的解讀。

  據說,曆史上不少學者或樂人,極力想找回或複製、模擬嵇康的《廣陵散》。我勸那些人,沒有必要。哪怕有人複製出這一千古絕唱,哪怕今世有比嵇康更天才的演奏者,今天的《廣陵散》也奏不出當年的韻味。

  為什麽?依我看,令後人如癡如狂、浮想聯翩的美妙樂章《廣陵散》,其實就是嵇康為自己譜寫的送葬曲。這就是他不肯教給袁孝尼,使之流傳後世的原因,因為這是他一個人的葬歌。

  想一想,一個音樂天才,為自己譜寫的葬歌,由自己在臨死前演奏,是何等的動人心弦。一旦成為絕響,又是如何的令人遐思。至於說什麽嵇康的《廣陵散》,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郊外的一塊巨石之旁,受之於神秘之人,一看就知是無稽之談。

  本集說的是禰衡、嵇康之死,說到這裏,本集的內容,應該完結。可是,總有些如鯁在喉的感覺。非得說說嵇康的粉絲兼冤家鍾會,心裏的鬱結才會順暢些。因為,鍾會也是當時著名的文人,還被認為是殺死嵇康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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