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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這天,孟八爺正和豁子收拾駱駝器皿,一人來找他,自稱是張五的小兒子。從他的眉宇間,孟八爺找到了他小時候的跡象。張五養了三個兒子,大虎子,二愣子,三轉兒。他便是三轉兒。

  三轉兒說:“爹快不行了,想見見你。”孟八爺詫異道:“怪,上回來,身子骨還結實呢。究竟啥病?”“吃下就吐,已七八天了。”“是不是食道癌?”“不是。是胃下垂,到晚期了,那食管墜得太細了。”孟八爺說:“那胃下垂,不是啥大病呀?”三轉兒說:“還有結石啥的,反正麻煩。爹說,你能去,就早些去。去遲了,他就到另一世了。”那表情,很是麻木,談爹的生死,竟跟談驢呀馬呀沒啥兩樣。

  孟八爺很沉重,開始收拾東西。女人卻叫出了他,悄聲問:“你真去呀?”“咋?”“那人,怕是鷂子派來的吧?”孟八爺笑道:“不會。我見過他,那模樣兒,大形勢像。”女人說:“防人之心不可無。那鷂子,可啥事也能幹出。”孟八爺說:“要真是張五打發來的,不去,也對不起他。臨死的人了,見個麵,人之常情。”女人道:“你去,也要瞅明白了再去,別黑饃饃蓋天窗,鑽進人家的套子。”

  三轉兒出了門,說:“爹怕你不信,叫我拿了這個呢。”遞過那個瑪瑙鼻煙葫蘆。這是孟八爺拿狐皮跟駝子換的。後來,見張五喜歡,就送給他了。

  一見鼻煙葫蘆,濃濃的滄桑感撲麵而來。送它時,他和張五還是壯漢,一見麵,都誇耀些能顯示自己的男人風采的事兒。孟八爺自豪的是,夜裏扛個梯子,去幾十裏外的涼州城,和相好幽會後,還能在天亮前趕回,參加公社的“大兵團”平田整地。張五則能用生殖器挑起十八斤重的彎木,在社場裏轉三圈。現在,他們老了,張五要走了,而自己,也是土湧到脖裏了。人上五十,夜夜防死,說不準哪天,腿一蹬,就到陰司裏了。猛然想來,這輩子,隻稍稍在世上繞了一圈,就從青年繞成老年了。這人生,跟沒來沒啥兩樣……不,比沒來更糟糕。不來,還少造些殺業。

  這生命,究竟有啥意義?

  孟八爺輕歎一口氣。近來,老想這問題。真想不出到這人世上來一遭的理由。一茬茬的先人死了,一茬茬的後人也將死去,留在世上的,僅僅是些“業”,此外,便是個巨大的虛無了。多像演戲呀,鬧嚷嚷地來了,鬧嚷嚷地去了,那戲台,終究會空蕩蕩的。

  三轉兒說:“爹說了,能行的話,給他生發些黑貨。他痛得厲害,一陣子痛上來,牛吼一樣。”孟八爺摸摸內衣,那鴉片棒兒還在。那是瘸阿卡給他的。

  2

  給豁子安頓一番後,孟八爺們出了沙窩,坐半天的車,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張五所在的鄉。這兒到處是山。那山,光禿禿的,沒一根樹木。聽說,張五的父親那輩,這兒也是牧場,很是富庶。窮極了,孟八爺的父輩們,也到這兒來,手背朝地,求爺爺告奶奶,討口飯吃。後來,開山種地,濫砍濫伐,山禿了,草光了,氣候幹燥了,那黑鬆溝,隻剩個名兒了。

  這黑鬆溝的窮,也是有名的:“黑鬆溝,黑鬆溝,十種九不收,屍骨當柴火,老鴰嗑石頭。”這後兩句,是說沒燒的,也沒吃的。後來,燒的問題解決了,因為,隨便在山上掏個洞,就能弄出煤來,雖是煙煤,臭氣熏天,但那火焰兒,還能把飯熏熟。隻是,常用這煤,女人們都得了氣管炎,一出氣,嗓裏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裏人所謂的地了。春天,撒上籽後,就看老天爺的臉色了。要是老天爺開恩,在適當時節,放幾個潮屁,給點雨,就能混個肚兒圓。若是天不噴些潮氣兒,苗就成幹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歡的。但那雨,也不可太大。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裏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那泥流,直泄而下,埋房屋,壓莊稼,在山道上,衝下深達數丈的溝,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殘。

  溝旁的羊腸小道,便是路了。不下雨時,路上能行車,或是驢拉架子車,或是三輪子農用車,大些的車,很難過去。進城時,先得步行,或是乘那兩種車,在時爾怪石時而陷坑的山道上顛幾個小時,到達一個相對平坦些的公路。那兒,每天清晨,有一趟過路車進城。也正是因為這,孟八爺才沒到張五家來過。一提,張五就說:“那鬼地方,去啥?腸子都能顛出來。”

  三轉兒說:“今年夏田又曬了,一把也沒收。”孟八爺說:“今年有雨呀?”三轉兒說:“該下時不下。曬成幹草後,下也沒用。就看秋禾咋樣,再不給點雨,就喝西北風了。三年了,都這樣。天要殺人了。好多人,都走西口了。那地,就扔了。扔了也好,下了種,撒了化肥,卻收把草。沒意思。”

  山道上,有幾個農民在望天。山坡上的地裏,有一個農民,牽匹馬,正在踏灰。那飛奔的馬蹄兒,印在地裏,地就瓷實了,用鍁裁成方塊,碼成牆子,留個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燃若幹天後,就成灰了,打碎,撒地裏,當肥料。這是祖宗用的法兒,後來不用了,用化肥;再後來,買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傳的法兒。

  “三轉兒,你爹緩沒緩?”一個老漢問。

  “沒哩。”三轉兒答,“可能,就在這幾天。”

  “你爹緩了,你可沒大樹了。”另一個說。

  三轉兒歎口氣,“再說吧,活一天,算一天,總不能叫我們也緩去。”

  孟八爺明白,那“緩”,就是“死”的意思。這兒,人死了,不說死,叫“緩”,是歇息的意思。隻要你活著,就得牛一樣苦。隻有死時,才能“緩”,索性,就把死叫“緩”了。從這個字眼上,就能看出農民勞作的辛苦。隻要活著,你別想“緩”,按老順的話說:“老牛不死,稀屎不斷。”“沒個卸磨的時候。”祖宗不是說“勤儉持家”嗎?他們“勤”了,除了“緩”外,總在勞作;也“儉”,連那長了黑毛的饃,也舍不得扔掉,為啥仍是窮呢?那勤儉,咋連個生存都維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轉兒說,“總得活下去。”

  紅眼老漢道:“走哪兒也沒用。走上三年撈條棍,守上三年背不動。水生子也回來了,他說新疆也不好過,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火車上,盡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況人。哪兒也一樣,都不好過。還是守祖宗本分吧。三百六十行,莊稼人為王。”三轉兒說:“啥?再守,連屁都夾不住了。”

  “跟你爹學那一手呀。學上一手,混個肚兒圓沒問題。”紅眼老漢說。

  三轉兒淡淡地說:“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學。鷂子們,叫人家攆得往老鼠洞裏鑽。我可是頭一落枕頭,就能扯呼嚕。再說,學成爹那樣,又咋樣?折騰了一輩子,也沒挖斷窮根。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沒錢,天叫他‘緩’,他不‘緩’,也由不了他。”

  紅眼老漢道:“也倒是,命裏有五升,強如起五更。跑到天邊,也逃不過命去……哎,三轉兒,你的煤窯裏,叫我背些。”

  “成哩。”三轉兒說,“可別碰那柱子。上回,往下掉煤呢。一碰,怕就塌了。”

  聽著他們的議論,孟八爺很沉重。就是,他也折騰了一輩子,那窮,仍影子似的跟在身後。莫非,這真是命?莫非,這一方水土養的人是一種命?怪事。

  三轉兒給孟八爺解釋,“我挖了一個月,挖了個煤窯,燒煤是不愁了。不然,連煙火都沒法動了……成哩,隻要你豬哩狗哩問一下,背多少也成哩。可我不同意,他也不敢動。”他的語氣竟得意了。

  孟八爺發現,這娃兒,比張五差遠了。做一點小事就得意,能有個啥好髒腑?

  轉過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濘曬幹後很是難走的路,見幾個人家,背山而居,房舍低矮,土眉土樣。門前,有幾個土眉土樣的人正在談喧。見三轉兒過來,一個說:“三轉兒,就差你家的了。你可是同意求雨的。”三轉兒道:“沒問題。遲了你的時間,遲不了你的錢。這幾天,我精肚子上勒草腰兒呢。”

  三轉兒解釋道:“那是會長們,要求雨哩,一人收五塊……哎,四爺,雨啥時求?”那會長道:“明日個。”

  再往前走,順水流衝開的槽子上山,就是張五家了。三轉兒大聲說:“爹,孟八爺來了。”卻聽不到回音。院裏有五間房,都矮。看那樣子,住幾十年了,破舊不堪。一個年輕媳婦出來,打個招呼。幾個娃兒看戲一樣看來人。

  進了北屋,孟八爺把幾塊磚茶放桌上,睜眼瞅許久,才見炕上有一堆被窩,被窩裏露出個幹骨似的胳膊,一個小小的腦袋,仿佛木乃伊,眼窩裏卻有光。“你來了?”那人發出聲音。竟是張五。孟八爺吃驚了。上回見他時,還是條漢子呢,不到十天,竟成這樣了。

  張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卻無起的氣力了。三轉兒上前,扶他起來。一架包著黃皮的骷髏就出現了。那肋條,已曆曆可數,肚皮也貼到脊背上了。最紮眼的是腿,那兩條幹骨,甚至不能叫腿了。“瞧,這樣子。”張五笑道,聲音很是微弱。

  孟八爺不知說啥好,他吃驚地望一下屋裏。雖然路上做好了心理準備,他還是吃驚了。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夠著梁了。檁子被煙熏成漆黑,油油的,泛著亮光。兩扇破舊的門扇大開著,因為一關門,屋裏就看不清人了。麵南的牆上,有個尺把方圓的窗,豎裏橫裏交叉些木條,粘上紙,便是唯一的窗戶。地上是一個火爐,一個破舊的櫃,一條木凳,一個箱子。炕上,幾床破舊被窩,張五蓋了一床,鋪了一床。靠窗,坐個頭發蓬亂的老婆子。這是張五的女人,打過招呼,那女人再沒說話,她把所有氣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裏撈出難聽的噝噝。

  才坐了,張五又呻吟起來。孟八爺說:“睡下,睡下。”他托住張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絆了一輩子,跌絆了個啥?”孟八爺問。這是他一進屋就縈在心裏的問號。原以為,以張五的本事,會是當地富戶,沒想到,竟是這樣子。

  張五吃力地說:“跌絆來的,都進肚子了。不是我跌絆,他們能活?就這,小的,任務還沒完成呢……那東西,找到沒?”

  孟八爺明白他問鴉片煙,就取出來。張五一見,眼裏露出很亮的光,說:“來,鬆活一下,好好兒喧喧。”三轉兒卷個紙筒兒,張五接了,一頭放嘴上,一頭放鴉片上。三轉兒拿燒紅的火鉗一燙,騰起一股白煙。張五深吸一口,嗆出一串咳嗽。

  “少少燙。”老女人說。她嫌兒子一下燙得太多,浪費了。

  張五又吸幾口,說:“立馬鬆活了……這是真貨。前天,找了些,不冒煙。你哪兒弄的?得好些錢吧。”孟八爺說:“瘸阿卡的。”“我還不知道他有黑貨。”

  “沒了。就這些,還是我厚著老臉賴的。”

  張五精神了些,他說:“叫你來,是安頓個事兒,一來,小心鷂子們。我一死,他們啥事都幹得出。近來,也叫攆急了,家也不敢回。你小心些。再一個,那藥,你有沒?就那個閉氣散。這罪,我實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脫孽。”

  孟八爺懷裏,正揣著那藥呢,卻說:“早沒了。你胡想啥?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張五說:“我的陣勢,我知道。好不了,殺了一輩子生,該著這麽個報應。還不知地獄的賬,咋個算法?”

  老女人過來,邊吃力地呼吸,邊伸出手,從張五手裏摳出那塊鴉片,說:“這東西,噝——,還是我收著,噝——,痛了,噝——,用——,想尋無常,噝——,沒門,噝——。”看來,她是怕張五吞了鴉片自殺。張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說:“還有,這小娃子,你能幫了,幫一下;幫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爺沒敢答應。他知道,這兒媳婦貴,沒兩萬娶不進家,而自己,也沒幾兩油可熬了,不像前幾年,提個槍,進沙窩,乒乓一陣,就有錢了。現在,他也窮得夾不住屁了,這次來的車費茶葉錢,還是向豁子借的呢。至於紅臉的駱駝,更成了心病。那所謂的獎金,能否指望,難說。他不能向張五打空槍誇海口。

  張五也明白這一點,閉了眼,許久,才說:“你瞧,有合適的了,給介紹一個,能過日子就成。這些日子,拚了老命,也給生發了些錢,看病花了些,還剩幾千,再借些,或許就夠了。這是命換的。用動物的命,用老子的命。他們來過,公安局的。見我這口氣,也喘不了多久,就沒為難我。”

  三轉兒說:“人家,等鷂子們上鉤呢,老見收皮子的回子。我瞧那個鑄鋁鍋的,也不地道。”

  張五說:“別人的事少摻合,莫往法網裏鑽。人家來了,抓也罷,啥也罷,你少摻合,也少給鷂子們通風報信,聽天由命吧。”“知道知道。”三轉兒說。

  張五疲憊地閉了眼。孟八爺叫出三轉兒,問:“說實話,是不是癌症?”三轉兒說:“查了,不是。”“為啥不治?”“問了,得動手術,得一萬多。”“家裏有多少錢?”“沒啦?”“你爹不是說還有幾千嗎?”“叫公安局罰了。你別告訴爹,不給,他們就要抓人。爹苦了一輩子,死在獄裏,就成破頭野鬼了。交了錢,才沒抓。後來,才發現,他們沒抓爹,是想釣鷂子們。”孟八爺歎了口氣。

  三轉兒又說:“瞧,連止疼針也沒錢打。賒了幾針,人家就不賒了。再說,一般針也不頂事,除非杜冷丁,那針不好買……倒有私賣的,一支十塊,哪有錢?”

  又說:“就是公安局不罰,那點兒錢也不夠住院。爹說六十的人了,能動手術,他也不動了,留個囫圇身子吧。他怕鬧不好,人財兩空。”

  孟八爺說:“我回去想個法兒,你們弟兄們也商量一下,湊些錢,治!那病,又不是要命的病,一動手術,就好。二愣子他們,沒來?”

  三轉兒歎口氣,“給挖甘草的帶過信,不知為啥,他沒來……遲了,大夫說,那體子,一開刀,就下不了手術台。”孟八爺心裏一陣陣發冷。那病,本不是個要命病,但終究,會要了張五的命。窮漢,得不起病了。

  “瞧,牲口也賣了。”三轉兒指指山坡上掏的牲口圈,裏麵空蕩蕩的。“我也不是沒盡力。心盡了,力也盡了,光這十幾天,就花了千幾。我還愁著咋發喪呢。”

  “老大呢?”孟八爺問。

  “逃計劃生育去了。瞧,這都是他的丫頭。”孟八爺望那幾個娃兒。娃兒們一臉垢甲,也望他。孟八爺想,窮了,你就少生些娃兒,越生越窮,越窮越生,養上一窩吃飯的口,卻又沒隻掙錢的手。不窮?怪事。

  孟八爺朝廚房揚揚下巴:“那是二愣子的?”

  三轉兒嗯一聲,說:“這是第二個。第一個是蓋天病。”

  這蓋天病,孟八爺聽說過,開始,是同不得房,到後來,女人下身裏就出指頭粗的蛆,出些日子,女人就死了。他說:“聽說那病,殺個烏雞,就能引出病來。有個女人,偷了隻烏雞,雞主兒找上門來,她趕緊把雞塞進被窩。人一走,嘿,那下身裏的蟲子全叫吸引出來了……沒試試?”

  “試過,沒用。花了好些錢,還是死了。”

  “人窮了,得的病也怪。”孟八爺感歎道。

  “誰說不是呢。”三轉兒說,“這是第二個,姐姐換的。”

  孟八爺於是想到了那個頭大大的、脖子細細的黃頭發丫頭。那年,她和她媽到沙灣混光陰時,在他家住了兩個月,在老順家住了兩個月。那丫頭,老在學校門口旋。孟八爺給校長說了說,叫她進了教室,旁聽了三個月。“你姐,書念了沒?”孟八爺問。三轉兒說:“娃子都當睜眼瞎哩,丫頭片子,念啥書?”

  3

  那女人把飯端上炕桌,孟八爺就上了炕。張五已睡著了,疼了許多天,想來疼乏了,一麻了些,就睡了。老女人邊用勁噝噝,邊勸孟八爺:“吃,吃,也沒個調飯的。這兒,可不比你們壩裏,吃啥有啥。”孟八爺指指漿水菜,說:“這就好。”說完,夾一筷入口,卻突地皺眉,痙攣似的堅持片刻,還是吐在炕沿下。“這菜,早壞了,吃不成了。”他說。

  女人說:“就這,也不多了。去年的,‘白化’了。”這“白化”,是指菜上有了白花花的一層黴物。聽說,這是致癌物。涼州是癌症高發區,跟吃這“白化”的漿水菜有關。

  “遷就點吧。”三轉兒說,“這兒,吃飯沒醋,歇蔭涼沒樹。能有這漿水菜吃,就不錯了。”

  孟八爺口壯,嗓門粗,平時從不挑食,但還是咽不下這調了壞漿水菜的飯了,勉強吃了一碗,就用碗在炕沿上剮一下,幾塊土進了碗,那女人就沒再舀。

  張五醒來了,吃力地勸,“吃,多吃些。”孟八爺拍拍肚皮,“飽了。”他掉頭對三轉兒說:“你該生發些好吃食,叫你爹吃。”三轉兒說:“生發來呀。前幾天,我還弄了幾袋方便麵呢。”張五說:“行了,我知道這命,長不了,就不亂花錢了,反正是個死。”孟八爺心裏說:“正因為活不了幾天,才該吃好些。”

  張五對三轉兒說:“那豬,可別賣。我死了,別的辦不到,把那豬殺了,好好弄碗膾菜。客人遠路上來,不要叫人家餓肚子。”三轉兒說:“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亂花錢。那道爺,隻請一個。”張五喘幾口氣,說:“請啥道爺,沒意思,撈出去,埋了就成。那棺木子,算了,卷個席巴子,埋了就成。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那道爺也算了,花圈也算了,叫客人吃好些,多放些肉,豆腐也多些,還有粉條子。”

  孟八爺很難受,想安慰張五,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

  張五吃力地呼吸一陣,說:“二愣子,再別帶信了。我估摸,挖到好甘草了。那玩意,一有,就是一大片,不然,早回來了。”“就是。”孟八爺喧了自己在內蒙古見到二愣子的事。不過,沒提二愣子罵他的話。

  “怪不得。”張五說,“他來了,叫給我墳上燒張紙就成。那虎子,有消息沒?”三轉兒說:“在新疆哩。女人正肚子大呢,可能也來不下。”張五頓了頓,說:“來不下算了,又不能屙金尿銀。那路費,好大一疙瘩錢呢,弄不好叫鄉上逮了去,更麻煩。”

  那年輕女人又端來些麵糊糊,張五掙紮著喝了一口,好容易咽下去,卻嘔了。三轉兒早有準備,用臉盆接了。張五擺擺手,女人就端了麵糊糊出去了。張五喘了陣氣,說:“瞧,就這樣,喝水也吐,啥時候熬到落氣?”孟八爺想說:“快得很。這陣勢,耐不了幾天。”話一出口,卻變了:“你胡想啥?你狗大的歲數,還早呢。”張五說:“黃泉路上無老少。行了,平六十了,比我爹,多活了十三歲,也不算短命夭折了。”說著,又呻吟起來。他閉了眼,咬了牙,想忍住呻吟,卻隻忍了片刻。老女人問:“吸不?”張五嗯一聲。女人爬來,燒了火鉗。張五口對紙筒,白煙一出,就被他吸入肺裏。

  吸幾口,張五又說:“老八,你說,這活人,有個啥意思?”孟八爺說沒意思。他很想說一番道理,勸勸張五,卻終於發現,還是那“沒意思”三個字合適。他說:“你要個啥意思呢?苦嚐了,甜嚐了,生了,死了,就是這意思。說有意思,意思大得很。這天地,沒人,就沒用了。說沒意思,就沒意思,誰也免不了一死。聽說,那日頭爺也有壽命呢,命盡了,轟隆一聲,完了,啥都完了。地球也一樣,你也啃,他也啃,祖宗啃了兒孫啃,總有啃完的一天。”見張五早已閉眼,就說:“歸根結底,還是沒意思。”情緒竟是異常低落。

  孟八爺發現,一正視死亡,情緒就自個兒低落了,就覺得這輩子白活了,沒活出個人樣來。若重活一次,他會活出另一個樣子,可現在,老了,土湧到脖子裏了,不定哪一天,就成閻王殿下的鬼了,總有些不甘心。

  4

  次日一大早,門外鞭炮大響。孟八爺醒了,問三轉兒啥事?答:“祭龍王呢,熱鬧得很。”孟八爺早想出去換換空氣了。夜裏,張五又吐了幾次,孟八爺老覺得張五吐出的空氣脹滿了屋子。雖是朋友,這念想卻令他不暢,就穿衣,下炕,胡亂吃點饃。三轉兒安頓嫂子照看爹,就陪著孟八爺,出了莊門。

  山道上滿是人。因祈雨是大事,附近村裏人也來了,局促的山道更顯局促。有幾人拿紅被麵,有人抱個寶瓶,去龍王廟。聽三轉兒介紹,這龍王,本是山水衝下的一顆皂角樹根,順水漂來,到黑鬆溝,停下來。有人看它形象,宛若老人,就稍加修葺,供了。以前,求了幾次,竟有應驗,便為它蓋個簡單房子,叫廟了。

  孟八爺進去,見龍王身上已披了紅,前麵,還供了雞羊豬。香大把燃著,濃煙脹滿屋子,有磕頭者,有禱告者,有分配事宜者,亂哄哄的。院裏,有幾人扛把椅子。三轉兒說,那是龍王的轎子。等會兒,要抬了龍王,到天澇壩裏去求雨呢。

  會長四爺領幾個女人過來,有人擋了,不叫女人進廟門。女人就羞怯怯候在門旁。三轉兒說,這廟,忌年輕女人,六十歲以上的,就不忌了,因為她們絕了經,不怕她們衝了龍王爺。

  一個穿得很闊的年輕人說:“把這麽個破樹根,有啥好祭的?”話音沒落,便招來滿天唾星。那人躲避,卻失足摔下台階,爬起來,已骨折了。

  “該,報應,誰叫你亂說來著?”四爺說。

  年輕人從一人手裏借個鍁,拄了,一瘸一拐而去。這一下,誰都不敢嬉皮笑臉了,都一臉肅穆。

  龍王被請了出來,放入“轎”中,鞭炮聲中,幾人抬了,向山上走去。那幾個女人羞澀了臉,跟在身後。再後麵,一長串人流沿山而上。孟八爺問三轉兒,遠不遠?三轉兒答不遠。孟八爺就想去看看。

  行了半個時辰,才到目的地。原來,山上有個天澇壩,水很清。四爺拿個寶瓶,瓶口上紮著紅綢,瓶口朝下,放水上。瓶兒在水上漂浮著,忽悠悠搖晃。三轉兒說:“這是在試雨呢。那瓶裏水多,雨就多;水少,雨就少;沒水,就沒雨。那瓶兒,常在廟裏供著,靈得很。”

  四爺小心地取開瓶上的綢子,往裏看一眼,搖一搖。有人問:“有雨沒?”四爺沒答話,翻轉瓶口,卻沒倒出一滴水來。“糟了,沒雨。”三轉兒說。

  這賊天,用雨時不來雨,不用時,又澇個賊死。再不來點雨,這秋禾,又成草了。人們一片噓聲。

  四爺說:“嚷啥?我們這叫先禮後兵。沒雨,也得叫龍王生發些雨來。”他一擺手,幾人又抬了龍王走。人們也一窩蜂跟了,到不遠處一澇壩旁。這澇壩,用以蓄山水,供人畜用。多日不下雨,加上人多水少,澇壩已幹了。

  幹澇壩旁早獻了盤。所謂“盤”,就是五個饅頭。孟八爺數數,共有十五個“盤”。“盤”旁邊,插一個青石滾子,一頭入地,一頭朝天。

  四爺指揮眾人,抬龍王入澇壩,取下轎上的傘,龍王就暴曬在日光裏了。這法兒,孟八爺也使過。以前,沙灣旱極了的時候,也曬龍王爺。曬不了幾天,龍王受不住了,就要下雨。

  四爺又叫過五個女人,不知吩咐了啥,女人們都扭捏著。四爺怒了,嗬斥幾聲。一個女人就木然了臉,開始脫上衣,不幾下,就裸了上身,取過掃帚,掃起澇壩。另四人互相望望,也木然了臉,脫上衣,裸上身,取過掃帚,甩著幹癟的奶子,掃起澇壩來。四爺取了香,插在滾臍上,跪在地上,蠕動嘴唇。

  孟八爺鬧不清他們玩啥把戲,正要問,卻見人們都把頭扭向一邊,不去望那些女人。三轉兒悄悄說:“別望,一望,眼睛瞎哩。”孟八爺忍住笑,問:“玩啥把戲?”三轉兒說:“啥把戲?那女人,都是寡婦。這是羞辱龍王呢。龍王一放惱,打個噴嚏,就是滿天的雨。”

  孟八爺覺得好笑。方才,又是上香,又是供牲,又是磕頭。這會兒,卻又羞辱了,而且用這種損法兒,就說:“你們羞辱人家,不怕他報複?”

  “不怕,早防著呢。”三轉兒指指那直插在澇壩裏的青石滾子,“瞧,那滾子,是頂天的柱子,龍王想報複,也下不來。別望她們,眼睛瞎哩。去年,一個望了,眼睛成紅燈籠了。”“瞎了沒?”“差不多了。”

  孟八爺望望人們,發現那年紀大的,都一臉正經,不望澇壩。幾個年輕人卻貪婪了眼,望那上下亂跳的奶子。孟八爺問:“為啥用寡婦?”三轉兒答:“寡婦不吉利。”這看法,沙灣也一樣,娶親時,也忌諱寡婦。

  忽聽一聲槍響,一人沿山道跑來,後麵追著幾人。那前跑者異常迅捷,三兩,已到近前。孟八爺吃驚了,原來是鷂子。後麵有人喊:“堵住他。”

  鷂子邊跑,邊朝天開一槍,“閃開,誰不要命了,誰堵來。”人們刷地閃向兩旁。鷂子沿那閃開的道,躥上山坡。因到處是人,追的人也不敢開槍。

  孟八爺怨人們,要是他們不閃出道來,那鷂子,插翅也飛不了。他很快地擠過去,想候在道旁,來個掃堂腿,但沒到近前,鷂子已躥上山頂。響起幾聲槍響。鷂子身子一晃,就不見了。

  追者到了近前,其中一人是老棟。見到孟八爺,老棟示意別人去追,他停下,打個招呼。孟八爺這才想起三轉兒的話:老棟們真是將張五當誘餌了。老棟喘息道:“這家夥,狡猾到極點了,先打發別人進門,自己混在人群裏,遠遠地瞭。其實,我們早發現他了,怕傷人,一直不敢動手。”孟八爺想:“這鷂子,也算有情義呢,明知有陷阱,還要來看張五。”便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忽聽三轉兒說:“八爺,我先去了。”沒等孟八爺回音,他跟了一人,急急走了。

  老棟道:“逮了幾個,是守在家門口逮的,隻這鷂子,狡猾個賊死,愣是不回家。他媽,他女人,他娃兒,都叫狼咬了。”孟八爺問:“啥狼咬了?”老棟說:“怪就是怪,好像狼盯死了他家。他媽,叫狼咬了P股。她女人,叫狼揭了麵皮。他娃兒,叫狼叼了去,不知下落。怪事。知道不?你們送到涼州公園的那隻狼又跑了,裝死,飼養員一開門子,就一溜風跑了。”“那麽高的院牆。”“院牆是高,是外麵高。裏麵,有一堆土,人家一躥,就出去了。”

  “被狼咬的,好些沒?”

  “他媽,傷口不長,盡流膿。女人倒是好些了,可醜得不成人形了。村裏人拿不出錢,我請示領導,他們叫救人,我們就送到了醫院。回來,娃兒又不見了。聽說,正和鄰居娃兒玩呢,過來一個狼,叼了他就跑,村裏人緊攆慢攆,還是沒攆上。這狼狡猾,隻叼這娃兒時,露過麵。前兩次,隻是當事人見過,她們說,隻覺風一卷,就見狼撲來了。撲之前,沒任何預兆,也沒見狼影兒。怪事。”

  孟八爺歎道:“狼有狀元之才哩。誰叫他鷂子殺狼?人家報複哩。”

  “可那狼,為啥不往死裏咬?”老棟不解。

  “咬死,不便宜了他?那樣咬了,比死更難受。”孟八爺長歎一口氣。

  求雨的人已往回走了,大人們望一眼老棟,就過去了。娃兒們卻指指戳戳。一個說:“瞧,那個鑄鋁鍋的,有槍哩,是真槍。”另一個說:“我家鑄了一個呢。”又一個說:“那是裝的,是警察裝的。”

  老棟大聲說:“誰說裝的?你們拿鋁來,我給你鑄。”娃兒們一哄而散了。老棟笑道:“這些天,我才發現,鑄鋁鍋比當警察實惠,又自由,掙錢也多。退休了,就鑄鋁鍋。”

  孟八爺說:“幹啥的怕啥。等你真成了鍋匠,一受人欺負,就覺得還是警察實惠。”老棟笑道:“實惠啥?鷂子一個月沒回家,我也一樣。有時,我受的罪,比他還多,因為我要幾頭子跑,忽兒東山,忽兒南山,忽兒沙漠,跟風跑死馬。最近,又來了偷鷹的外國人,局裏人手少,大馱子小馱子,都給我壓。這胃又不爭氣,嘿,有時,真熬不住了。”孟八爺望望老棟變得蠟黃的臉,想到那次潛伏,說:“這倒是。那土登呢?”“在局裏,沒敢叫他回家,怕鷂子們報複。他可立功了,就是他從戶籍的照片上認出了罪犯,我們才順藤摸瓜,逮了幾個……明後天,我可能要去南山,有事沒?”“沒事。猛子和黑羔子也在南山。公園叫給他們抓隻香子,不算偷獵吧?”“咋不算?不過,公園給局裏遞過申請,市上要招商引資,要他們弄個當地資源展覽呢,亂抓可不行。”

  孟八爺想到張五,想為他求個情,叫他能死在家裏。剛一提張五,老棟就說:“對了,那張五,怕不行了。鷂子一翻牆,就聽見有人哭了。若死了,也好,不在獄裏受罪了。他,沒背人命,判也就是個十來年。”

  “行了,行了。”孟八爺打斷他的話,“我去看看。你呢?”

  “你先去,我看看,追到了沒?”說完,老棟又向山上走去。山上已沒人了,山風吹著老棟過於寬大的衣服。看他模樣,似乎比上次瘦多了,心裏卻對他敬重了,覺得他平常的外表下,有種不平常的東西。

  5

  張五早落氣了。那皮包骷髏似的麵容青桔桔的,看去很害怕。聽說,業障重的人死了,都這樣。屋外,老女人在嚎哭,嚎幾聲,噝噝地喘幾聲,再嚎。院裏人不多。因村裏人都看祈雨去了,這哭聲,沒引來多少閑人。

  小屋門口,是兩個便衣,一個向裏,一個向外,拿了槍,警惕地望。屋裏有三個人,都叫鞋帶紮了拇指,很是沮喪。有一個很麵熟,想一陣,才記起上回在沙窩裏見過。跟了鷂子截他時,他跟發威的叫驢似的,這會兒懨了。

  二愣子正勸嚎哭的母親,他才趕到。他也許以為,那便衣,是孟八爺帶來的,嚇死了爹爹,便惡狠狠瞪孟八爺,恨不得活吞了他。孟八爺也懶得解釋,吩咐三轉兒點個燈來,放亡者頭前。這是引路燈,在陰曹地府為張五引路。沒它,張五就黑咕隆咚看不清路。

  孟八爺很難受。張五一生,就這樣完了。來時不知誰是他,去時不知他是誰。糊糊塗塗來,糊糊塗塗去。要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忘了他,忘了這世上,曾活過個張五。千千萬萬個張五,就這樣被歲月之水衝洗得沒一點痕跡了。

  望著張五木然大睜的眼,孟八爺搓熱了手掌,捋下他眼皮,邊捂,邊念叨:“老崽,閉上眼吧,下輩子,重活個人,好好活。”卻懷疑,是否真有下輩子?就算有,像張五這樣殺業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轉成人?按佛教的說法,他得生生世世轉成野獸,去償還命債。莫非,他連個下輩子好好活人的機會也沒了?

  又想,人死了,親人痛苦,朋友痛苦。那野獸死了,想來也會有痛苦的野獸。當初,他和張五的槍,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如今,又輪到張五的親人痛苦了。這痛苦,並不因張五曾有過的強大而稍許減弱。

  捂一陣,取了手,見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張黃紙,蓋在張五臉上。

  因祈完了雨,有人開始往張五家來了。四爺一進門,就嗬斥哭嚎的老女人:“起來!起來!嚎啥?嚎又嚎不活。”神態很是威嚴。女人卻不望他,明知嚎不活張五,仍是扯了嗓門,嚎一聲,使勁地噝噝幾下,再嚎。

  三轉兒過來,跪地上,給四爺磕個頭,說:“四爺,這大東你當。爹活時,你和他最要好。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閑屁。”四爺大聲說,“自家人,說啥外家話?棺木子呢?不然,叫老貓兒叼去一塊,就沒個囫圇身子了。”

  三轉兒小心望一眼四爺,嚅嚅道:“爹安頓過,叫弄個席巴子卷出去算了。”見四爺瞪眼,又解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藥,又是罰,窮得夾不住屁了。”

  四爺罵道:“你爹又不是狗。去,領個人,把我的那個抬來先用,雖是個白楊的,可上了三道漆。”

  “知道,知道。”三轉兒高興了,“我給你上四道漆。”

  因為是外客,孟八爺不便插話。他知道,哪兒,都忌諱反客為主。你一管,那大東就會一甩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就隻能靜靜地瞅。見這四爺為人,倒也仗義,孟八爺想,這地方,竟也有這等人物。

  四爺又安排幾人去宰豬。很快,豬的尖叫撕裂天空,壓住了女人的幹嚎,衝去了死人帶來的沉悶。

  老棟又進來了。看那樣子,並沒追上鷂子。他走向張五,靜立一陣,燒了幾張紙,才押著那三人走了。他沒望孟八爺。孟八爺明白是為避免誤會,但二愣子還是陰陰地瞅他。

  三轉兒帶幾人抬來塗了大紅油漆的棺材,四爺叫他們放在正對莊門的院腦裏。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著大山。四爺指揮幾人,扯著被褥,把張五從炕上抬下,開始入斂。出門時,風卷了張五臉上的黃紙。望著那皮包骨頭的小腦袋,孟八爺心裏隱隱作疼。很難想象,這便是曾經揚名一時的好獵手。憑著過人的膽識和槍法,他打出了一個響當當的名頭。但這響當當的名頭並沒使他躲過死神。死亡是塊厚厚的布,把啥都蓋了。

  不知何時,張五那被孟八爺的熱手捂閉的眼睛又睜開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這眼珠,已無任何張五的氣息了。先前,進入這眼珠的獵物,很少有逃脫的……還有那手,曾是怎樣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無力地下垂,無助地晃蕩,青白的皮膚包著幹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要不了幾日,蟲子就肆虐了,把手們剝食得麵目皆非……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義。張五也罷,孟八爺也罷,老棟也罷,都躲不過那歸宿。他想,當初,要是張五想到自己終究會成這副模樣,還那樣執著地奔波不?

  幾個漢子開始湯豬。一口大鍋安在院裏,那豬,就在沸水裏上下。十幾分鍾前,它是活的,現在也死了。那身子雖瘦,卻比張五胖多了。養的和被養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們把張五順進棺材,這便是入殮了。取那床被張五鋪過的褥子時,費了些周折。老女人說,一死百了,蓋了鋪了都是浪費,不如取了,換了一個床單。好在三轉兒沒備下壽衣啥的,倒也免了給死人穿衣的囉唆。

  6

  張五是第三天上路的。因為沒錢,請不起道爺,這喪事,就沒有別處的那種喜慶味。按說,人生有三大喜:滿月、結婚、發喪,可沒錢,啥喜也顯不出來。孟八爺心裏很憋。按道爺的說法,發喪是在超度亡靈,如“五老讚燈”是借讚五位大神為亡靈贖罪,“報恩”是供養神靈為亡靈消業,“跑橋”是帶亡靈過金橋銀橋奈何橋,不使他墮入惡趣……還有,那一道道關文牒片,均少不得。若缺了,死者別說超升,連閻王殿都進不去。照這說法,張五便成“破頭野鬼”了。這便是他跌絆了幾十年的結果。

  同樣因為沒錢,棺材前沒有童男女,沒有金銀鬥,沒有花圈,連燒紙也少得可憐,隻有象征性的幾張。按涼州人的說法,燒紙少了,死者就是個窮鬼,在陰曹地府受窮不說,還要受惡鬼們的刁難。富人一死,要燒紙,要撒燈,要放食,要賄賂鬼神,打通關節。你張五,窮鬼一個,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天理不容呢。

  張五唯一的殉葬品,是那杆他用了一輩子的沙槍,油油的槍托,黑黑的槍杆,看去,很是氣派,三轉兒有些舍不得,他媽卻堅決地放進棺材。四爺說,放就放了吧,那槍,是來錢的路,更是惹禍的根,埋了好。孟八爺想,就是,埋了好。

  因為沒花圈,沒道爺,沒熱鬧,來看紅火的人不多。村裏人多在山道上送死者。一個鶴兒幡孤零零在風裏蜷縮著。兩個孝子,一個孝媳,一個孝女,一個孝婿,幾個孝孫,幹嚎著送張五上路。同樣因為沒錢做孝衣,孝男孝女們就用五寸白布,遮了臉,大聲地嚎。張五的女兒哭得最地道,聲情並茂,泣血捶胸,也許達到了當地的最高水平。

  此外,最值得稱道的,是那碗膾菜。豆腐和粉條,雖不太多,肉倒是一塊一片的,加上蘿卜和白菜,內容就很是可觀了。當東的,抬死人的,邊吃饅頭邊吃菜,滿頭熱汗。所以抬張五時,他們格外賣力,一口氣,便到目的地了。

  張五的墳,選在山坡上自家的地裏。選在這兒,不是風水的原因,是習俗所致。荒山掩埋了無數個不甘貧困但又無可奈何的靈魂和肉體,土地便驚人地肥。若不是老天吝嗇,這沃土,準能長出油乎乎的理想來。但老天失職是老天的事,百姓期盼是百姓的心,若把能肥田的屍骨亂拋,就是暴殄天物了。

  用那黃土蓋填張五的墓穴時,哭聲倏然大了。孟八爺心頭,也很是發堵。那一鍁鍁的黃土高揚著,很快就埋了張五。不久,張五這名兒也會被埋了,像被埋過的無數個祖先一樣。

  也許,那時,唯一留在這世上的,便是遺傳給子孫的那點並不優秀的基因。張五們不懂基因,但明白,子孫燒的供物,隻有親祖宗才能享用。不當破頭野鬼,能在死後有口飯吃,成了張五們最大的追求。明白了這點,你才會理解,他們為啥要頑強地養兒引孫,來抵抗那個叫“計劃生育”的強大敵人。

  黃土一鍁鍁揚起,蓋了大紅棺材,蓋了青桔桔的張五,蓋了那杆曾輝煌過的沙槍,也蓋了心頭的那份疲憊,都覺得卸下了一副重擔。養老送終是大事,是終究必須了結的大事,了結一件,就輕鬆一次。子女們收了哭聲,有了說笑。村人們也邊扯那逼邪的紅頭繩,邊談論一些與張五無關的事。孟八爺卻恍惚在夢裏,抬頭,見日頭爺正當空笑著,他卻像在黃昏裏了。

  他想,張五這一輩子,就這樣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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