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三章

  1

  警察一帶走那“疤雞”,猛子就和黑羔子去了南山,因公園要辦野生資源展覽,等著用香子。

  猛子第一次到南山,一切都覺新鮮。黑羔子卻常來。瘸阿卡是他的幹爹,小時候,他常來幹爹家玩,熟悉這兒的一切。

  “吃,吃些幹肉。”瘸阿卡取過幾塊幹肉。黑羔子最愛吃這,咬一塊,腮幫子飛動。猛子卻吃不慣,瘸阿卡就給他拌了碗炒麵。

  “吃呀,老順好不?跌絆了幾十年,才把你們拉扯大了,不容易呀。那年,我去時,你還小呢。”瘸阿卡比劃一下,“才這麽高,嘴上老是黑灰,你媽說,你老偷了麵,吃火燒。”

  猛子笑了。小時候,他老餓,常偷些麵,用水和了,串到火鉗上,放在麥秸火上烤。一見他嘴上有黑灰,媽就打他。記得那年,瘸阿卡帶著女人娃兒到沙灣,在他家住過幾日。那女人,瘦瘦的,斜眼。那娃兒,頭大大的,脖子細細的,像個銅鍾,猛子一碰,他就哭叫,一哭叫,那女人就瞪了斜斜的眼望他。現在,他們都成骨頭了。早知道他們這麽快成骨頭,猛子會好好待那娃兒。想來,誰都遲早成骨頭的,趁沒成骨頭時,和和睦睦地處一場。成了骨頭,想好好處,也沒法處了。

  黑羔子狠狠地嚼幹肉,仿佛跟肉有仇。瘸阿卡愛憐地望著他,也下意識地動著嘴,忘了替猛子續奶茶。

  “那拉姆,知道你來,怕高興壞了。上回,孟八爺來,她就想跟上去沙灣,不巧,白鹿死了,叫丫頭搭了不少眼淚。”瘸阿卡說。

  “上回潛伏,抓了人沒?”猛子問。

  “抓了個屁打狐子。這老天爺,我說它發神經了,該下的時候,老放幹屁;不該下的時候,老扯屄聲掉尿水。那幾天,天潑水似的下,警察都成了泥猴兒,三天哪,想想,都泥裏水裏地爬著。聽說回去,都輸了液。”

  “賊沒來?”猛子問。

  “連個賊毛也沒見……喝茶,放些酥油?”

  猛子說:“不了,奶茶就好。天生是個窮命,吃不慣酥油。”

  黑羔子拍拍手,推開瘸阿克遞來的幹肉,“行了。小鬼受不住大祭祀呀。吃這,牙上沒功夫不成,嚼幾塊,多攢勁的牙,也沒勁了。幹爹,公園叫給他們捉個香子,他們發獎金。孟八爺借了紅臉的駱駝,叫賊搶了,得生個法兒賠。”

  “成哩成哩。”瘸阿卡笑道,“老娘幹下的舊營生。吃過飯,我去下個扣子。你別急,我打發人叫拉姆去了。那丫頭,老打聽你,我的耳朵都磨出繭了。阿哥是靈寶如意丹,阿妹是吃藥的病漢。”

  黑羔子皺皺眉頭,“幹爹,你可別瞎忙。我一直當她是妹子。”“妹子好呀,那歌兒咋唱來著,‘我和你今年咱倆是兄妹,我和你明年睡一個炕頭。’順得很。”“我可真沒那心思兒。”“咋?人家拉姆,花兒一朵,配不上你?”“也不是。我還小呢。”“小啥?別人這麽大時,早睡到新媳婦懷裏了。”

  瘸阿卡邊做飯,邊咕嚅道:“你知道拉姆啥意思?天女。有多少人巴紅了眼睛,可她,嘿,就瞅下了你這墩臭蓬。牛吃菠菠菜,豬香狗不愛。你愛的我不愛,老狗愛的稀屎胎。瓜裏頭挑瓜,臨完了挑個苦瓜。要是你抓不住拉姆,隻好弄個豬不吃的茄蓮了。”黑羔子和猛子互相望一眼,忍住笑,由他去嘮叨。

  正說著,拉姆風風火火地進來了,一進來,就望著黑羔子笑,臉通紅,眼裏躥著火苗兒。黑羔子也紅了臉,低頭望腳尖。望一陣,拉姆說:“前天夜裏,我夢見你了,你騎個駱駝,卻像個驢一樣跑,怪不?明明是駱駝,卻毛驢子那樣尥蹄子,三顛兩顛,也沒把你顛下來。過來,我瞧瞧你,瘦了沒?”說著,她一把撈過黑羔子,捏腮幫子,揪下巴。“喲,瘦了,真瘦了一圈呢,也黑了。上回來,還獾豬娃兒哩。”黑羔子東躲西躲,也沒躲過拉姆的手。“成咧,成咧。”他悄聲埋怨。

  “掉過去,叫我瞧瞧。”拉姆把黑羔子撥轉了身,說:“個兒倒高了些。”她拍拍黑羔子脊梁,又說:“你該厲害些吃,再這樣,可降不住我。現在長大了,再不能叫我當馬騎了。”猛子哈哈大笑。

  黑羔子惱了,瞪拉姆一眼,“行了行了,少說幾句,也噎不死你。我看你前世裏,是老鴰,整天呱呱個不停。”

  “才不哩。”拉姆笑道,“佛爺說,我是百靈鳥轉世。百靈鳥,懂不懂?哪像你這個憨哥哥,沒嘴葫蘆一個。”黑羔子掙開身去,陰了臉,一聲不吭。

  拉姆笑道:“怪不得,今早上係錯了扣子。我說要來人,該到路口上迎。阿媽說,迎著的是拾大糞的。嘻嘻。”拉姆笑著,從衣袋裏掏出小吃,往黑羔子嘴裏塞。黑羔子扭了幾扭,掙不脫,張嘴接了。拉姆遞向猛子,猛子笑著張開了口。瘸阿卡說:“咋不給我?”拉姆笑道:“你的牙不行,糟蹋了好東西。”瘸阿卡說:“你可小心,我可給黑羔子瞅了個天仙一樣的丫頭。”拉姆虎了臉,“你敢?”瘸阿卡做個鬼臉,“咋不敢?人家也相中了,兩相情願呀。”拉姆嗔道:“你再說,我可撥你的胡子。”

  拉姆衝猛子一笑,說:“阿卡,你瞅中的那個,給他算了,別看他愣頭愣腦,心眼兒看來還實誠。”黑羔子忍不住笑了。猛子很窘,想:“真沒見過這號丫頭,沒羞沒臊的。”

  瘸阿卡笑道:“這話,可是你說的。我給黑羔子瞅中的,就是你。你咋把自己介紹給別人?”拉姆吐吐舌頭,說:“那就算了。”她對猛子說:“不要緊,你別灰心,我給你找個更好的,保管你打不了光棍。”猛子大聲說:“打啥光棍?跟我的漂亮丫頭一火車哩。”拉姆信了,望望瘸阿卡,問:“真的?”瘸阿卡笑道:“當然,別以為離了狗糞就不種辣子了。”拉姆問:“你錢多?”猛子拍拍胸脯:“窮光蛋,窮得溝子裏拉二胡哩。”拉姆不解,問瘸阿卡:“拉啥二胡?”黑羔子笑了,說:“你問啥?他是說窮得夾不住屁。”拉姆越發不解了。她死活不明白,那窮,和夾屁有啥關係?

  望著拉姆的疑惑樣子,三人大笑。拉姆又問猛子:“你爹當官?”猛子笑道:“當驢糞官。”這驢糞官,拉姆懂,意思是拾驢糞的官,便問:“那,她們是瘋子呀?”猛子不解:“誰們?”拉姆認真地說:“你不是說,跟你的丫頭有一火車嗎?憑啥?她們?”

  “問啥?”黑羔子忍住笑,“人家開玩笑。”

  拉姆笑了,“要真有一火車,你們家的院子肯定大,至少有八個牲口圈那麽大,才能盛得下。”瘸阿卡笑道:“這丫頭,越說越不上串兒了。”

  猛子羞紅了臉,怔了半晌,才想出個反駁的理由,“咋?沒錢沒權就沒人愛了?”拉姆笑道:“聽說你們漢人丫頭不是愛錢就是愛權,至少,也要圖個人樣兒。瞧你也沒個啥人樣兒,人家定是圖錢圖權了。”瘸阿卡嗔道:“咋沒人樣?人家一個壯壯實實的漢子,到你眼裏,咋沒人樣了?”拉姆笑道:“我瞧著,是這樣。”她安慰猛子道:“沒啥?你也用不著灰心喪氣。反正,走到街上,警察又不罰款。”猛子不解,“罰啥款?”拉姆笑道:“影響市容呀。”

  猛子明知她在開玩笑,心裏還是嘀咕了:莫非,我真長得難看?他平生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長相來。聽得瘸阿卡問:“拉姆,你瞅上黑羔子,圖他的啥?錢還是權?”拉姆笑道:“圖人。”瘸阿卡取笑道:“我看他也不咋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整天擰個眉頭,一副焉疲相。”拉姆笑道:“我就愛他這焉疲相。哪像他,”她下巴朝猛子揚揚。“嘰裏咕嚕的,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黑羔子搓搓頭皮,笑了。

  猛子想刺刺她,就說:“你喜歡人家,可你問問,人家喜歡你不?人家早有了。比你好一千倍呢。”拉姆認真地望一眼黑羔子,“真的?”

  猛子尖刻地說:“哪有假的。人家生米成熟飯了,丫頭成婆娘了。那娃兒,都快要生了。”拉姆眼裏倏地汪了淚,話裏也帶了哭音:“黑羔子,真的?”

  瘸阿卡笑了,“人家哄你呢。黑羔子可說了,海枯石爛,心就給你拉姆了。”拉姆這才破涕為笑。

  拉姆咬著嘴唇,望著黑羔子,說:“憨哥,我可記著你的話哩。你要變心,我就死。”黑羔子慌亂地說:“我說……說過啥呀?拉姆,你可不能說白話。亂說,嘴上可要生口瘡的。”拉姆說:“咋沒說?你說過,要娶我的。”黑羔子漲紅了臉:“瞧,又胡說了。我啥時說過?”“咋沒有?你……你說過,你當姑爹爹,叫我當姑媽媽,你忘了?”“啥時候?”黑羔子問。拉姆說:“就是……山塌的那年。”瘸阿卡破口笑了,“那是啥年成的事呀?那年,你有沒有十歲?”拉姆道:“咋沒有?我都十一了。”

  黑羔子搓搓頭皮,咕噥道:“那是玩姑媽媽時說的話。”猛子笑了。小時候,他也老玩姑媽媽遊戲;就笑著唱起那口歌兒:“喜鵲喜鵲嘎嘎嘎,明個來個姑媽媽,姑媽姑媽你坐下,你的丫頭十七八,我的娃子核桃大,求天求地給我吧……我前前後後,也娶了不下一百個姑媽媽了,不算。”黑羔子嘀咕道:“就是嘛。”拉姆說:“咋不算?他可是真的。”瘸阿卡笑道:“算,算。黑羔子,你也是吊把兒的,又沒叫人取了卵蛋,說話要算話。”拉姆聽了,掩飾不住一臉的喜悅,笑了。

  2

  吃過飯,瘸阿卡領著三人,去下扣子。一路上,拉姆興致很高。她拉著黑羔子的手,唱起山歌來。黑羔子顯得難為情,掙幾下,掙不脫,就脹出一臉的紅來。

  天氣很好。那日光,金黃色的,燦爛極了。天也水一樣藍,仿佛能掬一把天空,用來洗臉。空氣更是驚人的清漓,深吸幾次,五髒六腑就透亮了。秋霜雖打黃了百草,但那秋天獨有的爽,卻滲入空氣了。陽光、微風和一份極好的心情,伴著拉姆純天然的旋律,在森林裏遊曳。

  進了森林,瘸阿卡尋一種叫“癢樁子”的柴棵。因為,天一下雨,公香子尾部就發癢,得找個柴棵,用那尾巴,不停地撥打柴棵蹭癢。這柴棵,就叫“癢樁子”,特點是光滑,離地麵一米左右處油嘰嘰的。

  猛子問:“香子是不是鹿?”

  瘸阿卡說:“不是鹿,香子也叫麝,它的肚臍就是麝香。肚臍上有一團一寸方圓的肉,剝開,像羊皮的肚隔兒,叫引皮。剝開引皮,就有香。香有好幾種呢,籽兒香,像羊糞蛋子,還有的像丸藥,最好;有些像麩皮,叫麩皮香;像麵糊糊兒的,叫麵香。把香放溫火上烤幹,就能賣。現在,可值錢了,一個最少賣一千五。前些年,我就是靠捉香子賣香,才活下來的。現在,不叫捉了。不到實實在在紮住手的時候,我也不捉它。”

  拉姆說:“就是,再不能殺生了。佛爺說,你這輩子殺了人家,人家下輩子就殺你……你掙啥?安靜些。”最後一句,是說黑羔子的。他想掙出她的手。

  瘸阿卡笑道:“我早準備好了,等它下輩子殺我呢……這香子,要說也該死,這天大地大的森林,為啥單在一顆柴上蹭癢。要是亂蹭,人連它的毛也捉不住。誰的癢樁子誰用,不亂來,比貞節烈女還認真呢。那蹭癢的地方,黑明黑明的,沒個千萬次的摩擦,不會那樣。隻要找到癢樁子,它就死定了。你說,這樣死心眼的東西,該不該死?”

  “不該。”拉姆說,“死心眼也不該。它也隻有一條命。瞧你,佛爺勸過你多少次了,還這樣。”

  瘸阿卡說:“叫我慢慢戒成不成?我是吃這碗飯的,一下子斷了煙火,叫我喝風呀?”拉姆說:“我養你。你想吃肉了,我背羊肉;想吃素了,我背炒麵。成不?”

  黑羔子冷笑道:“羊的命就不是命了?”拉姆語塞了,急出淚來,卻不知如何應答,那捉黑羔子的手也下意識鬆了。

  “我有個法兒。”黑羔子淡淡地說。

  “啥法兒?”拉姆急急地問。黑羔子一笑,“出家。”拉姆說:“尼姑也吃肉呀?”黑羔子說:“藏區的尼姑吃肉,漢地的尼姑卻連個葷星兒也不沾。我在漢地給你找個尼姑庵。”拉姆擰了眉頭,立在那兒,半晌,才喊道:“原來,你是變著法兒要甩我,沒門。”猛子也嘿嘿笑了。黑羔子卻沒笑。他眯了眼,望一眼遠山,慢溜溜地說:“你不出家?那就認命吧。隻要你吃過一嘴肉,就不能像審判官一樣審別人。這世上,誰也不比別人幹淨。”

  拉姆急出了眼淚。她不明白,這個她自小就熟悉的阿哥,咋忽然陌生了。

  “我倒是想出家,可這世上,真有淨土嗎?那披了袈裟的,能比別人幹淨多少?”黑羔子說。

  拉姆已哭出聲來。

  瘸阿卡急了:“又咋了?瞧你,忽而笑,忽而哭的,誰敢娶你?”拉姆跺跺腳:“你不聽,他要當和尚了。”

  猛子笑道:“他才不呢。他滿肚子牢騷,進了哪個寺院,寺院便成牢騷坑了。”

  黑羔子淡淡地說:“放心,我不進寺院,我啥都不當。可我知道,我是個斷子絕孫的命。”

  “又胡說了。”拉姆哭道。

  “真的。”黑羔子大聲說,“瞧,現在滿世界幹的,哪個不是斷子絕孫的事?祖宗搶光了我們的飯,我們又搶子孫的了。子孫沒吃的了,不斷子絕孫,才怪呢。我最恨啥?最恨祖宗。我可從來不給那群鳥人上墳。知道不?先前,我們那兒,是朝廷馬場,是他們吃成了沙窩。他們是一群不負責任的鳥人。”說著,他蹲在那裏,呼哧呼哧,出起了粗氣。

  瘸阿卡說:“喲,幾年不見,你咋跟燒山羊一樣了?”

  猛子破口大笑,“知道不?豬肚井的人叫他啥?也是燒山羊。黑羔子,那綽號,你背定了。”

  黑羔子也不覺笑了,臉上的凝重淡了。

  猛子對黑羔子說:“你那堆破書,叫你爹燒好了,再不燒,你就瘋了。”他又安慰拉姆,“你別在意,他就那個樣,冷不丁的,就毛搔人,跟破頭野鬼一樣。”

  誰知,拉姆卻衝猛子發起火來,“你咋這樣說話?我喜歡他這樣。人家才配稱男子漢。你,才是毛搔人的破……啥呢。”說著過去,把手伸給黑羔子。黑羔子捉了,站起身來,衝她笑。

  “一對神經病。”瘸阿卡嘀咕道。

  3

  “癢樁子”找到了。在一片翠綠和蒼黃中,那棍兒,很容易被眼睛忽略,但瘸阿卡一眼就發現了它。

  那是一截樺條,筆直,油黑,很像用了多年的鐵鍬把。猛子摸摸,膩膩地滑。那上麵,仿佛裹了層肉皮兒。

  “瞧,它就這樣。”瘸阿卡掉轉身子,背對樺條,P股左右扭著,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我估摸,這蹭癢,怕也有癮哩,像吸鴉片一樣。時候一到,不來那麽一陣,就心神不寧……瞧,扣子這樣下。”

  他取出鏟子,在癢樁子前,挖個坑,方圓五寸,深也約五寸。“這坑,挖在香子蹭癢時踩腳的地方。”他探入羊皮袋,取出一截木頭,門字型,說:“這叫門檻子。把那樺木,放在火上,邊烤邊煣,就成這樣了。”他取出釘錘,幾下,把門檻子釘進凹坑邊上。

  黑羔子對猛子說:“來,我和你彎這樺條。”那樺條,彈性很好,兩人使了吃奶的力,才弄彎了它。

  “小心。”瘸阿克折去梢部的毛枝兒,提醒道,“紮西的門牙就是叫它打掉的。”

  兩人用力,把樺條頂端壓到門檻子裏,鬆開手,樺條沒反彈起來。瘸阿卡說:“太老了,再嫩些。”黑羔子輕輕地抽抽樺條。“好,成了。”瘸阿卡取出扣子。這扣子,是用麻繩兒綰成的,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瞧,這是活的。”瘸阿卡抖抖扣子,“隻要套住,它咋擰也擰不斷。”問黑羔子:“你忘了下不?”

  “沒忘。”黑羔子接過扣子,綰個“捋蹄扣”,又折些樹枝,擔在門檻上,再把“捋蹄扣”鋪上麵,撒些柴草,偽裝得跟四下裏一樣,再把扣子的另一頭,拴在樺條頂端,以防香子帶了扣子逃跑。瘸阿卡取個塑料袋,捏了撮獸毛,撒在上麵。“成了。香子一踩,扣子就套蹄子上了,門檻子一塌,樺條騰地就起來了。勁候大的,能把香子倒提空中。”黑羔子說:“這樺條彈性好,別說香子。提人也沒問題。”

  猛子問:“癢樁子跟前不長樺條咋辦?”瘸阿卡說:“來時帶一個,插進地裏,效果一樣。”

  拉姆卻叫道:“瞧,那鷹,捉兔子呢!”三人望去,果見一鷹正追一兔。瘸阿卡說:“那是隻老兔子,鷹要吃虧。”話音未落,兔子倏地彈起,彈向一個細些的樺條。樺條彎下了,兔子打秋千似的晃個不停。

  眨眼間,鷹已俯衝下來。待鷹快到跟前時,兔子鬆了爪子,樺條彈起。鷹利叫幾聲,鷹毛四飛。它歪歪扭扭,飛了一陣,好容易才控製住平衡,但它舍不得這快要到口的肉,又盤旋了。兔子又彈向樺條,打起秋千。鷹再也不敢俯衝,旋一陣,飛走了。

  幾人大笑。拉姆笑道:“這兔子,聰明極了,好個可愛。”她跑上前去,兔子鬆了樺條,逃沒影兒了。

  4

  次日,吃過早飯,瘸阿克叫黑羔子們去看扣子。猛子說:“幹脆,我們順便再下幾個扣子。”瘸阿卡笑道:“那癢樁子,可不容易找,得多跑路,多留神,不然,誰都下,香子早絕跡了。”說著,他遞過羊皮袋,說:“也成。你們找找看。裏麵,啥都有。需要啥,自個兒找。”兩人接了袋子,出了毛爺洞,向山上走去。

  猛子問:“叫不叫拉姆?”黑羔子說:“不叫。”猛子感到奇怪,那拉姆,雖不像城裏女娃那樣細皮嫩肉,可耐看,越看越俊。尤其那腰腿,是常行山路的女娃獨有的,很有力,鬧將起來,想來很過癮。可黑羔子咋視而不見呢?莫非,他有啥毛病?

  “拉姆看書不?”猛子問。

  “她呀,”黑羔子說,“一見書,就打嗬欠。”

  “我也是。”猛子笑了,“看來,我和她,才是天生的一對呀。”

  黑羔子懶洋洋地說:“那你娶了她,我給你攛趕一下。要不?你要就要,反正我不要。”

  “為啥?”猛子想說:“你不要,我就要。”但他咽了幾咽,才將這話咽下。

  “不為啥。心滿了,沒地方放她了。我估計,我是個短命鬼,就不害人家了。”

  這黑羔子,又是“斷子絕孫”,又是“短命鬼”,啥不祥話都往嘴外溜。猛子勸道:“我媽說,嘴裏有毒呢,不該說的,不要亂說。”

  黑羔子說:“真的,我沒亂說。有時,憋極了,真想拿把刀,朝心上插。瞧,真這麽一插,不就短命了?再說,我也懶得養兒引孫。我都活得土頭土臉,活不出個人樣,養了娃兒,也和豬沒啥兩樣。與其養幾頭豬,不如輕省些活。”

  猛子道:“你亂想啥?閉了眼,稀裏糊塗,就是一輩子。”

  “瞧,這就是豬了。人是啥?人是高級動物。高級在哪裏?高級在長腦子,長了腦子,就要想。不想,不如投生個豬,吃了睡,睡了吃,糊塗了生糊塗死,也用不著彎腰低頭地流臭汗。”

  猛子道:“你真邪了。瞎仙說,看書也能中邪,看進去,出不來,就邪了。我看,你就叫書念愚了。”

  “也許是吧。”黑羔子懶洋洋道。

  忽聽有人喊,回頭,拉姆已遠遠追來。黑羔子苦笑道:“瞧,死神催住腳把骨了。這下,越發連個清靜也沒啦。”猛子卻很高興。他發現,自己簡直有些“愛”這女娃了。她一離開,心就空了。

  “想甩我,沒門。”拉姆漲紅著臉,喘籲籲道。她很自然地牽了黑羔子的手,黑羔子皺皺眉頭,也沒有掙脫。

  “你猜,我做了個啥夢?”拉姆燦爛了臉,問黑羔子。

  “啥夢也是夢。”黑羔子冷冷地說。

  猛子想:“這黑羔子,真是個沒情趣的,冷人心哩。”拉姆卻不管黑羔子的態度,笑道:“夢見我結婚呀。你猜和誰?”

  “男人。”黑羔子說。

  “當然是男人。嘿,是你,你紅光滿麵,望著我笑。我心裏,跟喝了蜜一樣。”拉姆一臉興奮。

  黑羔子卻冷冷地說:“這夢可不好,夢是反的,夢裏結婚,實際就是永遠結不了婚;夢裏我紅光滿麵,也許我得大病呢;夢裏你喝了蜜,實際你會喝苦水。”

  拉姆白了臉,“真的?”

  “當然是真的。”

  猛子卻道:“別信他。我媽說:好夢壞夢,全憑圓夢人的口風。全憑第一個圓夢的,他說吉就吉,他說凶就凶。”

  拉姆說:“糟了,我第一個就是給他說的。”她一跺腳,對黑羔子撅撅嘴,“怪你,把個好夢說壞了。”

  黑羔子淡淡地說:“好夢也是夢,壞夢也是夢,活人更是夢。一場大夢,在乎它幹啥?”

  拉姆笑了,“就是。壞夢也沒啥,大不了一死。我若死了,就天葬,喂那神鷹,叫它們別再吃小鳥們。不過,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你娶別人……你咋不望我?你瞧我,今日個俊不?”

  猛子才發現,拉姆換了一套很豔的藏服,上麵墜些瑪瑙們。黑羔子說:“喲,俊多啦。”拉姆很高興,“阿媽也這樣說。她誇我是仙女下凡。哥,你見過仙女嗎?”黑羔子說:“我見過個小腳仙女,一走路,就唱哼哼歌,你比它俊多了。”“真的。”拉姆高興地跳了起來。猛子笑道:“他說的是豬。”拉姆拍猛子一把,“叫你胡說。”

  忽聽前麵一陣獸叫。拉姆一聽,說是下扣子的那兒。“套住了。”三人叫著,齊向那地方跑去。跑一陣,獸叫卻變成人聲了。轉過一個小丘,果見一人被倒吊了。幾個人手忙腳亂,解那扣子。

  “快,用刀子。”被吊的那人叫。

  一個抽出刀子,一劃,吊的人甩在地上。那人長個大胡子,正揉著腳脖子,“媽的,瞧,勒進肉裏了。”問猛子:“這扣子,你們下的?”

  拉姆強先答了:“是呀。香子呢?”大胡子笑道:“老子就是香子。”

  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好了沒?”

  大胡子長長地應一聲,“沒哩,等一下。”他轉過頭,問拉姆:“你們咋敢下扣子?”拉姆說:“這是我們牧場,想下就下。”

  “好,好。”大胡子笑了,籲口氣,對另外幾人說:“你們去,你去9號,你去10號,我這兒。”那幾人走了。

  大胡子道:“你們敢下扣子,就敢趕網了?敢不?敢了,就合作。按規矩,見者有份。”

  黑羔子望望大胡子,又望望猛子,嘴角動了一下。拉姆卻叫了:“上回趕網的,也是你們?”“上回?不是。”大胡子道。

  “缺德哩。佛爺說,這種做法,缺德哩。”拉姆臉上急出了汗珠。

  猛子忽然明白了,這便是偷獵者。心嗵嗵地擂他胸膛。

  大胡子笑道:“不願意?也好,不強求了。隻委屈你們一下,跟我們待一陣,隻待一陣陣。”

  黑羔子說:“我們還下扣子哩。”他抖抖羊皮袋。猛子明白,他想脫身去報信。

  大胡子笑了,“不去了。香子,我給你,賠一個……不,兩個。索性三個吧,一人賠一個,成不?可你們得聽話。老子們做好了一鍋飯,你們別往裏麵摻沙子。”說著,他的目光變了,刀子一樣。

  猛子還想鬥一鬥呢,他很想在拉姆麵前賣弄一番,自己練過武,估計眼前這人,他能對付,加上黑羔子,把握更大。他四下裏看看,方才那幾人,已不見影兒了。

  大胡子冷笑道:“啥心思也別動了,對你沒好處。老子可不想殺人。”他往腰裏一摸,摸出把手槍來。猛子認出,是自造的,叫獨角獸,心不由怦怦直跳。“再說,四下裏,都是我們的人。等會兒,你就知道,連野獸都跑不出去。”大胡子說。拉姆憤怒地瞪著他。

  “好了沒?”遠處,傳來一聲。“好了。”大胡子吼。

  “好了”聲四下裏著。看來,大胡子沒騙人,發聲的,至少有十幾人。猛子想:“幸好,沒輕舉妄動。”

  “開始了。”從上腦裏,傳來一陣鑼聲。

  猛子覺得刮起了風。怪的是,樹枝沒動,那風的感覺,卻很濃。

  “一號——。”遠遠地傳來喊聲。聽那聲音,似在另一個山頭上。

  又一個地方響起鑼聲和喊聲。風感愈熾。

  “缺德。”拉姆漲紅了臉叫。

  “夾嘴!”那人很凶地吼。拉姆不敢再叫,眼裏的火卻一直朝大胡子噴。那人警覺地留意著猛子們。不知何時,他的手中也多了個鑼,拿槍的手提了鑼,一手舉著槌。

  遠山上那人,每叫一個號,便響起相應的鑼聲和叫喊。猛子明白了,這就是孟八爺講過的趕山:另一山上,立著一人,看野獸走向,野獸逃向哪兒,就喊哪兒的號,被喊者便敲鑼呐喊,驚野獸回頭。十幾號人擺成瓶狀,把野獸趕往瓶口。可那沒人吼叫的瓶口,卻可能是懸崖。聽孟八爺說,早年鬧饑荒時,他趕死過幾十隻黃羊,救過百十號命哩。

  “11號——。”喊聲又遠遠傳來。

  似刮過一陣勁風,森林倏然動了。獸群奔突而來,打頭的是石羊,還有馬鹿,跑鹿子,香子……總之,這座山裏有啥,那群裏就有啥了。被趕過山的森林,跟篦過的一樣幹淨。

  “咣!”大胡子的鑼響了。他的叫,也不像人聲。

  獸群吃驚,又一陣風卷向別處。

  喊聲和鑼聲此起彼伏,風聲也隨之嘯卷。拉姆淚流滿麵。

  不知過了多久,那喊聲從喊號變成“收網”了。猛子知道,野獸們已被趕往預定地點了。大胡子用槍指指猛子們,“跟我走!”猛子知道抗拒無用,鬧不好,還會挨一槍,就朝黑羔子使個眼色。“走前麵!”大胡子喝道。

  野獸們全部入網了。和趕山不同的是:這趕網,不朝懸崖上趕,而是在瓶口處,繃一張大網,那網眼,剛好能探進一個動物腦袋。野獸的習性是隻進不退,頭一入網,身子越加前撲,就越套越緊了。

  猛子看出,那網很大,幾十米寬的山口,都被封鎖。幾乎每個網眼裏都探出個野獸腦袋。那馬鹿,因為角長,腦袋雖沒入網,前撲的勁道卻絲毫不減。還有些動物,無網可入,索性鑽入同夥和異類的腹下。

  大屠殺開始了。天地間,充滿了野獸們惶恐之極的叫。

  大胡子們從後麵開始,在每個動物的要害處捅一刀,就走向另一個。受傷的動物仍在前掙,血開始還汪著,一攤一攤,漸漸變成了小溪。

  拉姆大哭。她撲上前,摟住一個馬鹿的脖子。

  一個矮個兒笑道:“急啥?等收拾了它們,再侍候你。”

  猛子身子發緊,頭皮也麻了,仿佛在夢中,但那順林縫泄下的日光又明白地提醒著眼前的罪惡。黑羔子滿麵淚水,他咬爛了自己嘴唇,那血,已流到下巴了。拉姆無助地哭泣。

  一個個野獸倒地了,眼睛大多沒閉。幾人把它們裝入袋子,另幾人往不遠處的犛牛身上馱。

  不知過了多久,那網才漸漸顯出網樣兒來。網眼裏,還有一匹狼,仍使勁蹬著後爪,想逃出厄運。地麵已被它蹬出個大坑。矮個兒獰笑著過去,白光一閃,狼的後爪便停了。它癱軟了身子,不再掙紮,終於認命了。

  一切都靜了。

  隻剩下拉姆摟的馬鹿了。拉姆已把它的角從網中取出。鹿眼裏滿是惶恐。拉姆哭著,鹿也哭著。一切都靜了。哭聲很刺耳。

  大胡子道:“算了,留下吧。”

  矮個兒叫:“咋?這可是八叉鹿呀?你不要我要。”他舉著刀子,過去。

  拉姆哭聲突地大了,她抱著鹿脖子,用身子擋住鹿身。矮個兒揪了她頭發,隻一掀,就把她掀倒在地。拉姆哭叫著,連滾帶爬,撲到鹿身上。

  “算了!算了!”大胡子叫。

  矮個兒笑道:“丫頭,你自己掂量,要麽殺它,要麽,你陪我玩一玩。多少天沒放騷了,心裏幹焦幹焦的。知道不?這也是緣分,人家盯緊了五爺,阿哥才能來這兒。以後,你想我,怕也沒這機會。”大胡子喝道:“閑屁少放。”

  矮子嬉笑道:“你不用害臊。拔了蘿卜,有窩窩兒在呢。答應的話,你就抱緊馬鹿,別鬆手。不答應,就鬆手放了它,叫它挨刀子來。”

  拉姆緊緊抱著鹿,哭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矮個兒打個哈哈,“瞧,人家自願呢。成哩,姑娘,拔了蘿卜,有窩窩在呢,你缺不了啥。哎,你們想不?”他問同夥。

  一個說:“算了。你不瞧,她身上,血絲糊拉的。”

  矮個兒笑道:“脫了衣裳,肯定是個白嫩身子。紅蘿卜的胳膊,白蘿卜的腿。”他把刀子插進鞘裏,一把撈過拉姆。拉姆哭叫著,朝他臉上抓一把,抓出了幾道血痕。矮個兒手一擋,攬腰抱起拉姆,走向林中。另一人上前,從拉姆手中,扯下鹿來,踢一腳,“去吧,老子們說話算數,算你命大。”那鹿卻木了似的站著。許久,才慢慢走遠,沒入林中。

  拉姆邊掙紮,邊哭叫。

  黑羔子悶哮一聲,揀起塊石頭,砸過去。“老子拚了!”他邊叫,邊揀起石頭亂砸。有幾人被砸中,捂了P股,猴子似的跳。另幾人圍了過來,舉著刀子。

  大胡子喝道:“不要傷人!”顯然,他也怕鬧出人命。

  趁黑羔子彎腰又揀石頭的當兒,一人上前,踏倒他。幾人撲來,瘋了似的踢。黑羔子在地上滾來滾去。沉悶的聲音,一下下響起。

  猛子吼一聲,才衝出幾步,就叫大胡子一腳踢翻。猛子再撲上。大胡子用槍把,狠狠砸來。猛子嘴上一陣劇痛。大胡子又一腳,就把猛子踩地上了。看來,這是個拳把式。

  黑羔子仍在滾動。大胡子叫:“行了行了,別鬧出人命。”那幾人才意猶未盡地過來了。

  忽然,矮個子一聲慘叫。原來,拉姆抽出了他的刀子,在他腿上捅了一下。“日你媽!”罵一聲,矮個兒拔出刀,朝拉姆紮去。

  “別亂來!”大胡子大叫。但刀子已捅入拉姆胸部。拉姆瞪大了眼。

  黑羔子跌跌撞撞,向拉姆撲去。矮個兒見那刀子,正插在拉姆胸上,也直了眼。他拔出刀,捂了腿,後退幾步,倚在樹上。“吃屎貨!”大胡子罵。

  黑羔子直了聲叫:“拉姆!拉姆!我娶你。拉姆,你可不能死呀!拉姆,我娶你,我娶你,我的拉姆!”拉姆笑了。她的臉慘白極了,卻顯得異常美麗。

  猛子也撲了過去,跪在拉姆麵前,慌亂地問:“拉姆,疼不?拉姆,疼不?”

  “……對不起,”拉姆慘然笑著,對猛子說:“我愛開玩笑,別生氣。其實,你很俊……”又用力捏黑羔子的手,“憨哥,你可答應了,要娶我的。”她不由得呻吟起來。血仍不停地冒。

  “我娶你,我娶你。”黑羔子哭叫,邊哭邊撕下衣襟,去堵那冒血的洞。拉姆呻吟道:“哥,別……,疼……”

  聽拉姆叫疼,黑羔子就扔下布,直了聲嚎。血瘋狂地從那洞中噴出。拉姆呻吟幾聲,喘息道:“看來,我不行了……下輩子,下輩子吧……下輩子,你可一定娶我呀……可別再賴賬。”黑羔子哭叫:“拉姆,你不能死,不能死。我娶你。你不是答應過要嫁我嗎?”但拉姆的臉越加慘白,漸漸,她頭一扭,無聲無息了。

  猛子大哭。黑羔子哭著爬起,朝那些人撲去,還沒到跟前,就被踢倒。為防他糾纏,幾人上前,把他綁在樹上。黑羔子邊掙紮,邊直了聲嚎。

  大胡子罵道:“吃屎貨。誰叫你動人,鷂子咋安頓來著?畜生!”

  矮個兒扭曲著臉,呻吟道:“人家先殺我的。”

  大胡子啐他一口,喝道:“快些!等啥?人命都出了,還等啥?”他撈過三個香子,兩個死的,一個傷的,扔給猛子,“說好給你們的。”猛子卻嚎著望拉姆。拉姆的臉很白,寧靜出十分的美麗。

  林中,隻剩下嚎哭聲了。

  5

  猛子和黑羔子邊嚎哭,邊背拉姆回家。那三個香子,他們沒拿。受傷的香子也終於死了。死就死吧,拉姆不也死了嗎?人一死,啥都沒意義了。

  一場噩夢。來時,他們是說說笑笑的三人。去時,成悲悲淒淒的兩人了。另一個的笑聲還在林中,生命卻去了一個未知所在。沒人知道它在何方?一個簡簡單單的“死”字,竟然就帶走了可愛的拉姆。

  黑羔子哭得失聲斷氣。她活著時,他不在乎她。他老是用所謂的理想排斥她,現在,她走了,夢一樣越飄越遠,永不回來了。為什麽許多東西在失去時,才覺出它的珍貴……拉姆,我的拉姆,我生生世世的妻。

  黑羔子用頭去撞那一棵棵樹,伴那沉悶的撞聲的,是狼嚎似的哭。

  日頭爺亮晃晃的,亮出種虛假來。那罪惡的風仿佛仍在嘯卷,慘叫仍充斥著時空,腥氣仍淹沒著天地……還有哭聲,也溢滿天了。

  猛子抹把淚,背了拉姆,一步步挪,老覺那鮮活的身子仍發出鮮活的笑,卻又叫黑羔子獸叫似的嚎拽回現實。

  背上黏黏的,猛子知道,那是血,那是美麗的拉姆的血。那黏,總在提醒他,拉姆死了。他經曆過哥哥憨頭的死,現在,又是一次。每經曆一次死亡,他就成熟一次……可那麽美麗的拉姆,也會死嗎?一想,他就不由得放聲嚎哭。

  走不了多遠,猛子就筋疲力盡了。他倚了樹,大口喘氣。山風卷來,仿佛有成群的野獸在跑。黑羔子抹把淚,把嚎咽進肚裏,過來,背起拉姆,搖搖晃晃,一步步挪。

  猛子直了身子,四下裏望望。除了樹,除了刷刷的風,啥人也沒有。不是有護林的嗎?他們死光了?看那陣勢,護林的也不敢來,睜隻眼閉隻眼吧,這獸們,又不是自己的。那鑼聲,村裏人也定然聽到了,定然也知道那聲響意味著什麽。那麽,都明哲保身吧,連山神也明哲保身呢……究竟有沒個山神爺?還是他瞎了眼?

  猛子夢遊似的走著。風撲來,汗身子一下涼了,卻仍似在夢裏。趕網的場麵恍惚了,野獸的慘叫恍惚了,拉姆的死恍惚了,一切都恍惚了。

  黑羔子坐下了。他息了哭,息了淚,臉上髒兮兮的,顯出奇異的寧靜。拉姆躺在身邊,臉色很白,那是瘮人的青白。但猛子不害怕。聽媽說,生前修為好的人死後不害怕。業障重的,煞氣大,人一見,頭發就立紮了。他不怕拉姆,說明拉姆修為好。那麽,為啥好人命不長,惡人卻活得急哩冒跳?

  黑羔子平靜地說:“你去叫人吧,我陪陪拉姆。”

  猛子想,就是,憑他們兩人,帶不回拉姆了,就說:“你可別亂想啥。”

  “放心,我不死。”黑羔子顯得很累,眼裏又恢複了以往的冷漠和憂鬱。他扶起拉姆,叫她偎在自己懷裏。

  拉姆笑了,很響的一聲。猛子詫異地望望,卻隻有風聲。

  6

  拉姆“坐”在地上,她生前念經時,就這樣雙趺跏坐。她裸了身子,裹個白氆氌,再裹個“陀羅尼”被,黃色,印滿怪模怪樣的咒。這是瘸阿卡從拉薩帶來的,亡靈蓋了,不墮惡道。

  按規矩,死者不能躺在炕上,怕她貪戀熱被窩,影響生死大事。人就是叫貪心扯到苦海裏的,貪吃,貪睡,貪財,貪色……那貪心一起,就解脫不了,就去不了極樂世界,就會在六道苦海裏輪轉。為叫拉姆不生貪心,就在院裏鋪層土坯,鋪個薄褥,拉姆就坐在褥子上。等拉姆上路後,土坯就會被扔到路口,褥子也會被燒掉。

  已誦了三天經,阿媽仍時時哭暈。她雖搖了大半輩子嘛尼輪,但那定力,仍擋不了潮水般湧來的悲痛。

  村裏的哭聲也潮水般湧,拉姆嘴甜手勤,人們都喜歡她。可她並沒因別人喜歡而免了死。死是個天大地大的網,不管你有天大的權勢,成海的金錢,或是萬人的喜歡,也頂不了事。人家隻要瞅中你,你就跑不了。這道理,誰都懂,他們常聽佛爺講那“諸行無常”,明白啥都是無常的。所以,哭一陣,就不哭了。有的,因更明白了無常,把那嘛尼輪轉得更快;有的,把對拉姆的思念化成了仇恨,他們到鄉上要槍。要是有槍,就能和偷獵者拚個魚死網破了。當然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那期盼的槍,仍靜靜地待在虛幻的期盼裏。

  隻有阿媽老綻出哭聲,但也每每被誦咒聲淹了。

  格拉帶了六個喇嘛,很吃勁地誦經。在村裏人眼裏,拉姆屬於凶死。凶死是不吉的,意味著死者前世業重,這就需要喇嘛替她誦經懺悔。誦得好,她才會有個好歸宿。

  黑羔子再沒哭過,他的眼窩深枯枯的。他對喇嘛念經之類的事,不感興趣。除了呆坐,他隻做一件事:往門口的那個陶罐裏丟柏枝。那柏枝冒著煙,煨著那些供品。供品有三類:三葷是肉血脂,三素是乳酪酥。這是給拉姆吃的。

  瘸阿卡驟然老了,瘦了,行在山路上,風一吹,似要飛了去。他把拉姆的死歸罪到自己身上。若不是他下了扣子,她就不會去送命。他在自責裏嚎哭著,就瘦了。

  派出所的來過了,看了現場,看了死者,拍了照片,問了情況,又走了。他們的來和他們的去,沒攪亂拉姆家的一切程序。按規矩,屍體要停放三天。因為這三天裏,拉姆的靈魂還在沉睡。三天後,靈魂一醒,才會離開肉體,進入中陰身階段。這中陰身,最多四十九天,一過,就投胎轉世了。修為好的,就能在中陰身階段選擇自己的歸宿。為幫助中陰身的拉姆,阿媽請活佛打了卦,活佛說:天葬吧。

  村裏人也希望這樣。因為,天葬是最好的葬禮。肉體從這裏消失,靈魂從那裏新生。那裏,有樂無苦,心想事成,叫啥極樂世界。

  據活佛說,所有布施裏,最大的布施,是身布施。釋迦牟尼佛在過去無數生裏,就身施過無數次。最有名的故事是“舍身飼虎”和“割肉喂鷹”。前者為了救快死的老虎,把自個兒送入虎口;後者為救鴿子,割肉給追逐鴿子的鷹。那天葬,就是用自己已無用的身子,去喂那強大的“神鷹”。喂飽它們後,它們就不吞食比自己更弱小的眾生了。聽活佛說,拉姆說,她喜歡天葬,究竟是她死前說,還是在死後說,佛爺沒細講。猛子記得,拉姆走的那天,她也說過那話。

  那就天葬吧。

  7

  瘸阿卡很早就叫醒了猛子和黑羔子。猛子正和拉姆玩呢,一睜眼,卻記起拉姆死了。不知是他死了和拉姆玩?還是拉姆活了跟他玩?看來,那生死界線,也並不太嚴格。

  今天,他們要送拉姆上路了。

  拉姆家準備好了一切:糌粑、粬拉、酥油和紙錢,等猛子們來時,他們已把東西馱在牛背上。拉姆也用白布裹好,上麵,印了怪怪的咒文。格拉和紮西,正把拉姆往牛背上放。天葬台在裏山,路遠,得用牛馱。

  格拉一次次提醒:不要哭,不要哭,但阿媽還是抽泣。格拉說:“哭不得。你再哭,拉姆一留戀,就走不了啦。”這一說,阿媽才把哽咽咽進胸腔。

  拉姆一出門,幾人就抱了拉姆鋪過的土坯和褥子出來。村人也跟著。到路口,格拉擋住了他們。這也是規矩,親人上不得天葬台。因為,一看到他們,亡靈就會因貪戀而影響解脫。

  聽到劈劈啪啪的聲音,猛子回頭一看,那些人正在扔土坯。火也燃起來了。拉姆生前用過的東西,全部以火焚的方式送還了她。

  天麻乎乎的,不很亮,雖有薄霧,但山道還能隱約看清。瘸阿卡牽一頭牛在前,紮西牽另一頭在後。格拉和一個年輕喇嘛跟在後麵。猛子仍覺自己在做夢,那牛蹄聲腳步聲,也霧一樣虛朦。耳旁,老響著拉姆的笑。

  瘸阿卡是司葬者,火葬、天葬、土葬掘坑、給死者穿壽衣,都少不了他。這行當,和劊子手一樣,沒人搶的。

  按規矩,生人和親人都不能去天葬場。天葬場是聖地,生人會帶去邪祟,但猛子和黑羔子似的已不是生人。黑羔子不知算不算親人?若算,他是去不得的,但瘸阿卡沒說啥。

  格拉的咒聲隱隱傳來。遠處,傳來幾聲怪叫。猛子知道,那是寺裏的長喇叭發出的。

  山路越來越難走,鬥大的石頭到處都是。那所謂路,僅僅是石間有些尚能容足的空地。好在天漸漸亮了,空了身子,仔細一些,也不會摔跤。猛子倒擔心那負了馱子的犛牛,它們東搖西晃,像要摔跤,卻終於過了石頭河灘,開始上山。

  天葬場在山腦,相對平坦。遠遠地,就見嘛尼旗,在晨風裏刷刷。四周有繩,繩上有布片,布片上有經文,在風裏舞蹈著。還有幾塊大石,刻著怪字。格拉們的念經聲隱約傳來。

  那天葬台,隱約在晨光中,竟是塊平坦的大石頭。四下裏,到處是頭發、布片、鏽刀、捆屍繩……按規矩,這兒用過的東西,不能帶回家,就扔了。那氣氛,很是陰森,叫人毛骨悚然呢。

  瘸阿卡忙碌一陣,燃起柏枝。煙霧騰起,漸飄漸遠。

  “嘔——”瘸阿卡叫。這是呼喚神鷹的信號。黑雲漸漸飄來。翅膀掠風聲,滿山窪響。猛子知道,拉姆正完成著佛教中最高的施舍。那神鷹,日食八斤肉以上。因了拉姆的施身,許多弱小動物,延長了生命。

  忽聽到拉姆的笑,很燦爛的一聲。猛子吃驚地四下裏望,黑羔子也詫異地尋。再細聽,卻啥也沒了,隻有誦經聲,鷹叫聲,風聲。

  柏枝味飄來。這香味很獨特,和諧了誦經聲。閉了眼,聽這聲,嗅這味,漸漸就忘了身在何處,心也沒了。

  美麗的拉姆從世上消失了。那美麗的肉體,原是“地水火風”的組合,該散時,也就散了。另一個拉姆卻活著,在猛子心頭忽閃,想來,這就是所謂的精神了。那飼虎的身和喂鷹的肉早不見了。那故事卻在。那精神,也隨這故事傳了下來,傳給一個個活著的人。

  黑羔子站起來,醉酒一樣,走向崖旁,凝在那兒,晨風掠起他的頭發,火一樣暴燃。

  瘸阿卡揚揚下巴。猛子過去,對黑羔子說:“這兒,可哭不得。”他想,拉姆眼裏,黑羔子定然是親人了。拉姆會不會因留戀而“解脫”不了?難說,老覺拉姆站在旁邊,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轉過身來,沒有淚水,一臉淡然。他說:“拉姆呢?這下,可沒拉姆了。我也一樣,你也一樣,終究就沒了。啥都是空的?”說著,他搖搖晃晃站起,搖搖晃晃走向格拉,突地,卻哈哈大笑了。那笑聲,瘮怪怪回蕩在遠山上,又蕩了回來,一波一波,漸漸遠去。

  格拉念完經,笑吟吟望黑羔子。

  黑羔子望著格拉,問:“這世上,啥都是假的。對不?”

  格拉不答,仍笑吟吟望他。

  黑羔子笑問:“沒事了?”

  格拉說:“還能有啥事?”

  紮西不解地望望他們,又望望瘸阿卡。瘸阿卡說:“別管他們。來,洗手。”紮西提來暖壺,取了塞兒,奶茶淋成一線。瘸阿卡洗了手,說:“來,吃糌粑。”他撈過糌粑袋,抓出一把,扔出,說:“這是佛菩薩的。”幾個烏鴉飛來啄食。“這是山神的。”他又扔出一把。“這是拉姆的。”“這是其他鬼神的。”他又扔了兩把,才往自己嘴裏塞了一把。

  格拉們也吃了些。黑羔子吃得最多,他卸了重擔似的輕鬆。

  “別再到拉姆家去。這是規矩,你們一去,她也跟去了。下山時,別回頭,一回頭,她以為你們想她,就跟來了。”瘸阿卡吩咐道。

  格拉說:“夜裏,佛爺要做誅法火供呢。想看不?”猛子問:“做啥用的?”格拉說:“降魔的。幾十年了,第一次做。”猛子問:“好看不?”“好看。”

  下山時,猛子的右眼皮瘋狂地跳了幾十下。按媽的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禍。”他想,又會出啥事兒呢?

  他很擔心孟八爺。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