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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次日,猛子和黑羔子來到豬肚井。猛子的胳膊上還紮著紗布。孟八爺聽說了老順不賣鷹的事,讚道:“那老崽,大事不糊塗。”又聽說村裏也鬧起了狼災,唏噓不已。

  對狼禍,孟八爺已想好對治的法兒:用藥“鬧”。因為用槍,不保險,一股火噴出去,死活就難說了。用夾腦,早叫狼識破了,誰也抹不去鐵腥味,也無法叫狼的鼻子瞎掉。想來想去,用藥,成功的可能性大些。以前,他用過那藥,無味,一“鬧”一個準。那時,下一次藥,幾個小丸兒,能“鬧”好幾匹狼。後來,嫌那法兒太損,又不過癮,才改用槍的。

  聽張五說,內蒙的黃毛道爾吉從外地弄了藥來,瞎炒,糟蹋了一坨,還剩幾坨。孟八爺就想去,要一坨來,炒製好,放在狼必經的路口上,狼一咬,啪,就閉氣了,叫人立馬捆了,往它鼻中噴水,解了藥性,送往涼州公園,叫人們觀賞去。

  牧人們聽了,都不好說啥。因為有孟八爺在,張五死活不接這個活。這是規矩。那蹤兒,孟八爺先踩了,去搶,不義氣。

  安頓一番後,孟八爺備足了水,備足了幹糧,留下了槍,自個兒帶個樺條,借了紅臉的駱駝,出了豬肚井,往內蒙古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一點黑星攆了來,是老山狗。本想帶它去,又覺得豬肚井更需要它,就唬一聲,攆它回去。老山狗駐足了,凝在沙丘上,目送著走向茫茫沙海的主人。

  駱駝口吐白沫,打著響鼻,幾星涶沫,濺在孟八爺臉上。他也懶得去擦,隻管捉了那駝毛韁繩,一路行去。行了一陣,興致大增,脖子一揚,唱起來了——

  尕老漢哩嗎喲——喲——

  七十七哩嗎喲——喲——

  再加上四歲咦爾呀爾喲——

  八十一哩嗎喲——喲——

  唱到興處,駱駝也直梗梗叫一聲,仿佛說:“好呀,再來一個。”孟八爺嗬嗬笑了。

  他拍拍駱駝脖子,也不去騎它。若不太累的話,他輕易不騎駱駝。這駝不是坐騎,而是伴兒,行沙路,太寂寞了,有個伴兒好。這是個公駝,身坯兒好,正是青春好年華呢。孟八爺也想起自己的青春好年華了,興致大增,一揚脖,又唱起來——

  牆頭上蹲著個鸚哥兒,

  鸚哥兒沒有個尾巴。

  你給我先做個煙包兒,

  我給你買一塊手帕。

  通往內蒙古的沙山很高,直刺天空,隻一道嶺,就夠翻半天了。沙上多蠕蠕細浪,很是精致,仿佛由巧奪天工的手工筆細描了的。小的紋,大的漩,再大的浪,一暈暈蕩去,線條很是飄逸。常見動物行過的蹤跡:這細蠕蠕的爪印兒,是一種叫“瞎蹦子”的老鼠兒的。這家夥,小眼睛,短爪子,尾巴隻有寸把長,可最是嘴饞。以前,常把孟八爺撒下的“鬧”狐子的藥偷偷搬進洞去。有時,它也忍不住饞,就去咬藥丸兒,才咬針尖大個眼兒,便伏在藥丸上,死了……這蹄印,是青羊的。那是黃羊的。那是石羊的。青羊個兒大,差不多有驢大呢。黃羊個兒小,和石羊差不了多少,都跑得比風快。這石羊,多在石崗上跑。偶爾,也會到沙窩裏來。那可是個跳高冠軍呀,懸酥酥的一個崖,人家一蹦,就上去了。

  這梅花狀的爪印,便是狐子和狼的了。狐子的小,和貓爪印差不離,看去,是一溜直線,很少拐彎。那大些的,像狗爪印的,便是狼的了。狼是自由的動物,它沒有狐子那麽多的講究,直哩,橫哩,斜哩,想咋走,就咋走。[MSOffice1]

  那沙山,直插天空,高到雲裏了,怪不得叫“沙漠的珠穆朗瑪峰”呢。那山脊,刀削似利,一刃高過一刃,就把天割成一個個塊兒了。天空是驚人的藍,水洗了似的清新,把人的髒腑洗透明了,也把那本是灰色的沙襯黃了。站在沙山上,眯了眼,任思緒和眼遊去,神沒了,形沒了,隻覺磅礴的大氣融了自己,那天呀地呀,也融入心了。

  沙山雖高,牽了駝,沿了陰窪,碎步兒走去,也不嫌多累。孟八爺走慣了。尋常人進沙窩,先得“塌膘”,經過了苦,熬過了累,瘦了幾圈,脂肪少了,精肉多了,叫“塌膘”。塌了膘的人,才能走遠路。孟八爺老進沙窩。那膘,在二十來歲就“塌”了,在沙山上行,和平地沒啥兩樣了。

  沙窪裏有各種植物,黃蒿,毛條,樺秧子,梭梭柴,拐棗柴……叫秋霜一掠,都跟沙一色了。記得上回,王禿子叫他進沙窩時,一定要帶些拐棗柴來。把那紅色的拐棗,鋸成一寸方圓的坨坨兒,放水熬了,當茶喝,能治肝炎的。王禿子那婆娘,得肝炎多年了,沒錢治,隻有拖了。出去時,一定給她弄些拐棗。

  翻過幾道沙山,太陽已懸到西山頂上。孟八爺選個露宿的所在,把駱駝拴到一墩柴上,叫它自個兒吃去。因為要遠行,孟八爺沒帶皮襖,穿的也不厚。走路時,仍嫌熱,汗水溻濕了衣服。可一停下,風一吹,就寒森森了。趁著天色尚亮,孟八爺撿了足夠的柴。為了防寒,防野獸,篝火是少不了的。等黑夜漲潮似的漫過來時,孟八爺點燃了篝火。

  就著火光,他吃點饃,喝點水。在火旁刨個沙槽,往槽裏撥些火籽兒,叫它慢慢兒煨去,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張五。那老棟們談到的“罪犯”,仿佛是青麵獠牙的怪物,他們哪能想到,這也是個可愛的老頭兒呢,隻是心還沒轉過彎來。也許真為生活所迫,可不管咋說,不該……可活不長了。明知活不長了,該好好歇息一下,卻仍往沙窩裏鑽。聽那語氣,得了病,值得高興呢……你當然,沒幾天好活了。可鷂子們,才活人呢,路還長著呢,真叫他們貓顛狗躥一輩子不成?賊不犯是遭數兒少,逮住是遲早的事……他後悔沒勸勸張五。明知張五也不是不懂那道理,但還是覺得自己沒盡到責任。當時,他真叫張五一連串的發問打暈了。怪,一輩子了,從沒那樣窘過……自己是不是真有些管閑事了?可這一切,連著自己的喉嚨呢,算閑事嗎?

  篝火呼呼燃著,燒去了大漠的死寂。無風。有月亮。月亮上有個暈圈。那是“風圈兒”,明天肯定有風。這些年,老刮風。不刮風的日子,倒稀罕了。若是風沙大,就會影響行程,好在水多——他專門挑了個大塑料拉子,食物也夠吃,倒沒啥可怕的。若有槍,當然更好,打個兔子,燒了,吃來,有另一種風味呢。

  孟八爺抽陣煙,叫煙進入每一個毛孔,熏出愜意來。他斜了身,倚了沙,眯了眼,坦了心,任那篝火烤去,把舒坦烤進每一個細胞。這是沙漠旅人最愜意的時刻。行了一天沙路,流了半身臭汗,身乏了,心疲了,就啥也不想,由那火烤吧。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舒坦的享受嗎?

  孟八爺很少想啥。自他發現想啥都沒用的時候,就不想了。腦中總是空著。空了就空了。他隻是幹好手頭的事。別的,隨緣吧;不該爭的,不去爭;不該愁的,懶得愁;車到了,路就開了。萬事萬物,自有它的道兒,人算不如天算,那就不算了。但手頭的事,必須做好。該他做的,就盡力子做去。吃啥飯,幹啥事,得盡心盡力。成了,哈哈一聲。不成了,也哈哈一聲,都往腦後一拋,再叫心空了去。

  所以,翻了幾道山,孟八爺覺得並沒翻。那腳兒,由了它走去,上坡也罷,下窪也罷,隻是腳在行動,心卻不留痕跡地在虛空裏掃。

  火小了。孟八爺睜了眼,丟幾根柴,牽來駱駝,拉到柴堆旁,喊聲“蹺”,駱駝便跪在沙上。孟八爺用韁繩把它蜷了的膝蓋紮住,以防它趁人熟睡時溜到遠處,再用腳把那堆幹柴拱到駱駝頭前,由它吃那些毛枝兒。他往旁邊挪挪,挪出駱駝翻身時壓不著自己的距離,再撥些火籽兒入槽,叫它往熱裏煨沙;仍眯了眼,把心也投進火裏,叫它隨火焰熊熊去。待睡意襲來時,就用樺條攪攪槽中燙沙,和衣滾入槽中。沒等沙中的熱蠕動上來,他已打起了呼嚕。

  2

  半夜裏,孟八爺醒了。深秋大漠的夜晚是冰窖,火籽煨出的那點兒熱早沒了。徹骨的寒涼穿透了衣服,一下下喚他,就醒了。

  一睜眼,便看到月亮和那個巨大的暈圈。明日的風沙,想來挺大的。星星卻很弱小,似亮欲熄。身旁的空氣凝住了,這說明,露宿的地方背風。旅人身上有汗,汗眼洞開,若是當風露宿,會生大病。先前,村裏常有叫“神風”掠了的人,貓個腰,拐個腿,手似雞爪,口歪嘴斜,重的就癱了,據說多是身熱時不注意避風所至。所以,遠行人露宿,先要擇地。孟八爺選的,就是極好的地方。近旁,有個巨大的柴棵。柴棵下,有窩。這兒母兔待過,生過小兔。這地方,賊風進不來。許多時候,動物比人更有生存智慧。

  風雖侵不了身,寒卻襲來了。孟八爺就爬起身。駱駝已側身躺了。初臥時,它是跪的。等跪得過久,它便會斜躺了,放鬆一下。若是人沒經驗,挨得過近,睡夢中就會叫駱駝壓住,很是危險。孟八爺覺得腰有些硬,就使勁捶幾下……老了。他想,先前,在冰地上睡一夜,一起身,腰身仍如才睡時活泛。現在,老了。他邊捶邊晃晃腰身,撿幾根毛柴,用打火機點了,再次燃起篝火。

  遠處,傳來一聲狼嚎,還有“呱嗒嗒,呱嗒嗒”的聲音,很像旱獺的叫。

  孟八爺也不去管它。夜行,他啥都不怕,鬼也不怕,狼也不怕。村裏的狗,多厲害的狗,一見他過來,就縮了身,抖個不停,還發出含糊的可憐的嗚嗚。齊神婆說這是殺氣所致,也許是真的。他與生俱來地帶了殺氣,任啥動物,嗅到那氣,都會膽寒的。

  篝火燃起來了,暖意又撲向身子。駱駝給驚醒了,又恢複了跪狀。孟八爺添些柴,叫火盡量燒旺些,側身在火邊睡了。靠火的脊背暖烘烘的,胸腹卻叫夜氣浸得透涼,隻能忽兒烤烤胸腹,忽兒暖暖脊背,胡亂迷糊一陣,卻再也睡不實落了。

  迷糊中,聽得駱駝突突地打起響鼻,睜眼一看,不遠處有兩個綠綠的燈泡。那樣兒,一看就是狼。篝火隻剩下火籽了,有幾根沒幹透的柴在冒煙。孟八爺又丟了幾根毛枝兒,吹幾口,一股煙後,火苗兒騰起了。那兩盞綠燈遠了些。

  心很靜,並沒因狼而晃蕩。和狼打幾十年交道了,太熟悉這土地爺的狗了。即使沒火,即使手中無槍,即使在空曠無人處,即使狼撲來,他也不怕。對付狼,他有太多的法兒。比如,用樺條打它的腰,待它撲來,瞅中了,隻一下,保管它癱了半個身子;比如,用沙揚,抓了沙,揚去,填它的眼睛,任它多利的牙多凶的爪,瞎了眼,也難動老子一根毫毛;再比如,等它撲時,把樺條插進它大張的嘴,把它的心肝肺腸都攪個稀爛……法兒可多了。任誰,都可以跟它鬥幾個回合。要訣隻有一點,別慌。許多遭遇了狼的,自己先嚇破了膽。膽一破,等於就把喉嚨伸狼口裏了。當然,以上的法兒對付不了群狼。但一般情況下,狼多了不抬羊,更不攻擊人。除非,你自不量力,去招惹它們。

  一聲幽咽的狼嚎傳來。那嚎聲,仿佛積澱了千年的怨憤。也許,真是冤呢。千年了,都把狼當成敵人,都想斬盡殺絕,卻不知它是土地爺的狗。

  孟八爺往火中填把柴,側身臥在火旁。他聽得出,那狼真是在嚎。嚎聲裏,並無進攻的意味,卻像村婦哭喪,悠長了聲,咿咿嗚嗚,邊嚎邊訴。那嚎,是為訴伴奏的。真邪門了。駱駝卻如臨大敵,時不時突突幾聲。它在威脅狼呢,等於說:你來,我要啐你,叫你出瘙,爛了你身子。

  孟八爺時不時添幾把柴,就在那狼嚎和駱駝的突突聲裏,看到了東方的亮色。

  3

  遠遠的,一聲威脅的槍響。幾峰駱駝踢一路飛沙,追上來了。

  是鷂子們。

  夜裏沒刮大風,孟八爺的蹤明顯地留在沙山間。鷂子們沿了蹤,打著駱駝,徑直追來。

  鷂子騎在駱駝上,端了槍,一語不發。怕孟八爺有武器,他舉槍恭候。另外四人,卻下了駱駝,慢慢圍來。孟八爺冷冷地望著。時至中午了,沙窪裏無一絲兒風。他的心奇怪地靜,活了幾十歲了,值得叫他怕的,也不多了,但他卻不想束手就擒。他扔下韁繩,舉起樺條。這樺條直溜,滑順,使起來倒也稱手,稍一掄,就滿沙窪嗚嗚。

  四人齊齊後退,吃驚地互相望望。

  鷂子冷冷一笑,突地,打一槍,子彈呼嘯著,從孟八爺頭上過。

  大胡子笑道:“你這兩手,嚇老鴰還成。”他前走一步。孟八爺抖抖樺條,喝道:“你再往前走,老子撥滅你的燈。”“撥燈”是行話,就是弄瞎他的眼睛。

  “弄瞎了,你養活我。我正愁活不下去呢,正好,你給找個吃飯路數兒。”大胡子說。四人又慢慢圍了上來。孟八爺一掄樺條,舞個棍花。嗚嗚聲又阻住了他們。

  “這老賊會拳腳。”一個矮子說。

  “拳棒手怕的大力氣。一抱子抱住……”大胡子說,“喂,我看你扔了那家夥,老子們不傷你,隻弄幾個光陰。再招搖,惹怒我們,可要你的命哩。”

  孟八爺冷笑道:“窮漢身上弄光陰?羞你的先人去吧。有本事,找那些貪官弄去,欺負老百姓算啥本事?”

  矮子道:“你有本事,告那貪官去,踢窮漢的飯碗,算啥本事?”大胡子笑了:“老賊,你以為老子是打劫的?蛇鑽的窟窿,蛇知道。老子們,可是算總賬來了。”

  孟八爺哈哈笑道:“算啥賬?老子還沒做過昧心事呢。信不?你敢動老子,老子就敢打爛你的狗頭。”

  “成哩。”大胡子前走一步,“我支給你打,行不?這腦袋,經不住一下,打爛了,你得抵命。”

  孟八爺後退了。他知道對方想走近他,一抱子抱住。但要真往腦袋上來一樺條,他也下不了手。

  “你打,你打。”大胡子擰出頭來。孟八爺步步後退,碰在黃毛柴上。趁他分心之機,大胡子搶住了樺條。

  孟八爺雙臂較勁,把他像撥浪鼓一樣甩來甩去。大胡子吼道:“吃屎貨,等啥?”三人一擁而上,捉胳膊搶腿,卻仍被甩得東倒西歪。“快,勒繩子。”大胡子叫。一個騰出手,取出繩子,繞到孟八爺的脖子裏,一勒,他的身子就軟了。幾人按了,捆了手腳。

  大胡子笑道:“這老賊,力氣真不小。人少了,還真降不住。”

  “畜生。”孟八爺罵道。他雙眼充血,那眼睛珠子,似要從眼眶裏迸出了。

  鷂子卻凝在駱駝上。駱駝也回過頭來,凝望這邊。乍一看,很好的一道剪影。

  鷂子冷冷地說:“孟八爺,看在五爺份上,以前的賬就算了啦。但今後,別壞我們的事兒,成不?劁貓兒的不騸豬,你安分一些,當你的獵人也成,當你的農民也成,別和那喝血賊們摻和,成不?天下有多少不平事,你能管過來?那麽多腐敗,你能反過來?我們為了活命,殺幾個動物貼補一下,你為啥總糾纏不休呢?”

  孟八爺笑道:“叫我別管?成哩。能不能再等幾年?”

  “為啥?”

  “幾年後,我就進土坑了。想管,也沒法管。”

  鷂子冷冷一笑,一揚手,一道刺目的光閃過,沙上多了柄刀子。“挑了他的腳筋。”他說。

  孟八爺覺得一股氣躥上脊梁。他說:“鷂子,欺負老漢,你連個畜生也不如。有本事,你和老子單挑,輸了,老子自己了斷。”

  矮子卻笑道:“你個鬆溝子貨,想的倒美,叫你嚐嚐叫沙窩幹烤的味兒呢。那時,你才知道土地爺的毬是個泥棒棒兒。”說著,他撿了刀。大胡子卻擋了他,說:“我來。那活兒,我可是行家呢,一挑一個準。”搶了刀,走近來,捏捏孟八爺的左腳,用力一挑。孟八爺一聲慘叫。那人卻朝他擠擠眼,用力揪他一下。孟八爺明白他手下留情了。那刀鋒,偏了,割的是小腿肚子,並沒有挑腳筋。這疼,他雖能忍住,卻仍是直了聲,誇張地慘叫,罵些很野的粗話。

  大胡子擦擦刀上的血,大聲說:“成了,由天斷吧。你沒糧沒水,爬不出去,就當個沙窩裏的旋風吧。這是你自己尋的,別怪我們。”

  鷂子冷冷一笑,說:“看在五爺麵上,那賬,就這麽結了。死了,也該你當個冤魂。活著,日後嘴頭緊些,少當鬆溝子貨。”

  “呸!”孟八爺圓睜眼睛。胡須在風裏抖著。

  五人牽著馱了孟八爺的水和饃饃的駱駝,一溜煙去了。孟八爺吼道:“有種的,你一槍崩了我。”

  “想得倒美。”大胡子笑道。

  那些人走遠了。沙窪裏很悶,太陽發出嗡嗡的聲音。孟八爺聽到了血管的跳動和刀口處一跳一跳的痛楚。那血,已流入鞋中,腳稀稀地難受。

  想來那大胡子,還偷偷在捆他手腕的繩子上割了一刀,稍一掙,繩子就開了。孟八爺解開綁腿的繩子,卷起褲腿。那傷口不很深,但仍在流血。還好,若真叫挑了腳筋,在沙漠裏,非變成幹屍不可。隻是這刀傷也糟糕,若再流血,也出不了沙窩。最怕的,還是感染。這兒沒針沒藥,一成破傷風,也隻有一死了。

  孟八爺摸出打火機,從衣襟上解下那個銀胡梳子,放火上燒。不一會,銀梳就紅了。孟八爺咬了牙,把燒紅的銀梳按在刀口上。一股焦臭伴著滋滋聲彌漫開來。燙了幾次,孟八爺就一身的汗了。

  這也是老先人傳的法子,可止血,可防感染。等刀口上的猩紅完全變成焦黃時,他撕下一綹襯衣,紮了傷口,仰臉躺在沙上。這陣疼,已把他疼乏了。

  很渴。嗓子起幹皮了。沒了食物,沒了水,沒了坐騎,受了傷,這在大漠深處意味著什麽?孟八爺懶得去想。他擦擦汗,知道鷂子是借沙漠之手來要他的命。直接殺人,或是幹渴而死,在定刑時,顯然不一樣。鷂子也許是顧忌了這,但也許是不叫他輕而易舉地死去,想叫他在臨死前,再經一番大漠的折磨和蹂躪……若真叫挑斷了腳筋,那隻有死了。就現在,能否活著出去,依然是個未知數。

  4

  下午,起風了,月暈的預言實現了。初時,風不很大,側了風,行來,倒也不甚費力。孟八爺撿了塊被野獸撕碎的牲口毛皮,裹紮在樺條上,當拐棍。棍頭的麵積一大,就能借力了。那左腿,雖沒被挑斷筋,卻仍有種撕裂的疼,使不了大力。孟八爺就將前行的任務交給右腿,左腿隻用以支撐身體的平衡,一撈一撈地前行。那包紮處,依然有血滲出。好在不多時,便結了痂,也不用擔心會血盡而死。

  風大了。風一大,沙就活了。北風從左側吹來,時不時掀他一下,行來很是吃力。他算算路程,大約走了一半,返回或是前行,距離差不多,就索性前行吧,這路,不會伸長,挪一寸,就會少一寸。隻是沒水,沒食物,尤其是前者,真要命。但也不去想它,困難那玩意,越想它,它在心頭的分量就越重,漸漸就壓垮了意誌。一猛心走吧,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沙子開始在臉上抽了。孟八爺脫下羊皮坎肩,蒙了臉,隻留個小縫兒看路,由沙子劈啪去。其實,這路,也沒啥看的,到處是沙,沿了沙脊走就成。風雖大,沙雖多,太陽卻現出隱隱的亮暈,也不會迷路。隻是這傷腿使不得重力,一撈一撈,行不多久,腰身就酸疼了。他就背風坐了,歇一會。

  風越猛了。沒了遮擋的風,扯起肆虐的沙鞭,抽打著一切活物。移動的風沙,像飛動的砂輪一樣,能把裸露的皮膚打磨得血肉模糊,能打碎衣服,打爛皮膚,打去所有生的氣息。

  若是有駱駝,叫它臥了,擋了風,擋了沙,人在側麵的港灣裏蟄伏,會安全許多。沙子潑打在駝毛上,滑下,像漲潮的水一樣,能漸漸埋了駝身。駝就一下下抖著,浮著,從浮沙裏遊出來。沙漲駝高。這沙海,想淹那沙漠之舟?休想。

  但此刻,駱駝帶給孟八爺的,隻有唏噓……但願能活著出去,生法子給紅臉賠駱駝。死倒不怕,虧欠別人的,總是心不安。

  這時,北方天空上,又出現了一個怪物,初如黑熊,大似山嶽,張著大口,開始吞天,天空液體似的流入它口中。孟八爺知道,這便是沙暴。很快,它就能吞了天,吞了地,吞了一切。上回那沙暴,填了幾千畝地,刮折了幾百棵樹,刮飛了幾千隻羊。這回的,看樣子,也不弱呢。

  幾尺厚的浮沙流來了。那沙流,上坡,下窪,沿了地勢,水一樣漫來,極像漲潮時推來的浪。沙子互相撞擊,轟轟隆隆,仿佛千百架飛機在叫,天搖地動呢。不親曆,你真想不到,這世上,竟會有馬達一樣轟鳴的沙流。

  孟八爺遊目四顧,看到了幾叢巨大的梭梭柴。這梭梭,是在下方的一個沙窪裏。看沙暴的陣候,要大猛一陣呢,先躲躲再說。他懶得一步步下沙坡了,就握住裝煙鍋和打火機——這比生命還金貴呢——的口袋,一蜷身,團了身子,滾下沙窪。待更粗更猛的沙鞭抽來時,他已貓在梭梭下了。

  孟八爺仍將羊皮坎肩頂在頭上,盡量將身子縮成一團。這樣,就可以減少沙鞭的抽打麵積。

  若是有皮襖就好了,翻穿了,毛朝外,任沙鞭抽去,抽個千年萬年也成。動物的皮毛是天生叫風沙抽的。人做的衣服,多結實,也經不了幾下,很快就會叫沙鞭打毛,打爛,打成縷縷布絲兒,叫風搶了去。好在還有羊皮坎肩,麵積雖小,用得巧了,也能頂大用,加上梭梭柴的緩衝,就減了沙鞭的許多力道。

  那怪物,吞一陣天後,就原子彈一樣爆炸,瞬間便充斥了天空。千萬條金蛇在天空亂。沙子嘯叫著自天而降,到處是鬼影,到處是沙鞭,到處是怪嘯。太陽不見了。大漠不見了。天地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

  孟八爺粗粗估算一下,那流沙,一時半時,還埋不了梭梭;就駝一樣臥了,伏下身,頭頂坎肩,擺出一副坦然受刑的架勢,由你老天爺的沙鞭抽吧。你有你抽的能耐,我有我受的法兒。

  也懶得去看天了。沙暴的表演,不看也知道:風沙擰成箭,密密地射;或是再猛些,把沙丘卷上半空,打散了,暴雨似的潑下。此外,你還能玩個啥花樣?索性閉了眼,由你表演吧,身子則一下下抖著,抖去沙子,像駱駝那樣,永遠地浮在沙上。許多人,不懂這法兒,不等明白過來,便被埋入沙漠,變成幹屍了。

  充斥天地的怪嘯淹沒了心。那是死亡的聲音:沙的移動聲、碰撞聲、嘯叫聲,黃龍的嘔嘔聲、魔鬼的獰笑聲、天空的破碎聲、大地的吱嚀聲、沙打羊皮聲、柴棵搖曳聲……各種聲演奏著一個主題:死亡。

  這樂曲,會把死亡帶到它權力範圍內的任何所在。它會壓了田,壓了地,壓了莊稼,壓了村落,壓了綠色,壓了希望……最後,壓了心。

  孟八爺抖著掠過柴棵想掩埋自己的沙,“水”漲船高,他也成沙漠之舟了。聽了一輩子“死亡”之聲,它已嚇不了自己。由你抽吧,由你叫吧,你多凶,也吹不熄太陽。有了那懸在空中的隱隱的亮點兒,就能活。

  5

  太陽才懸上沙山,風就小了。閑風怕日落。仿佛那風,是朝太陽發威的,一沒了太陽,風沙也懶得顯示自己的強大了。

  孟八爺爬起身。那沙山沙窪,已叫風沙重塑了一遍,大變樣了,梭梭柴倏然矮了,好長的一截叫流沙埋了。若不是孟八爺效法駱駝,此刻,正在黃泉路上奔躂呢。

  那羊皮坎肩,叫沙打毛了。衣服的好幾處,變得絲絲綹綹。記得一個乞丐唱過:“那綾羅綢緞,我穿它幹啥?穿絲絲掛綹綹風流瀟灑。”現在,孟八爺也風流瀟灑了。他笑著晃晃腦袋,再仔細看看,還好,褲子囫圇著。這就成。幸好有羊皮坎肩,不然,那腦袋,怕也給抽成血葫蘆了。

  外衣的脊背叫沙打爛了,用來網魚兒,說不準還能起點作用,當衣服穿,就不稱職了。沒啥,衣服本就是往爛裏穿的,爛了就爛了。

  腿倒是不太疼了,血也沒再流。這就好。他扯幾截被風打現成的繃帶,像“八路”那樣打個裹腿,試著活動一下,還好,比刮風前好多了。

  風一住,天就晴了。那風,想來把雲也刮精光了。一入夜,星星就出來了。那是晴透了的天。這沙漠,像川劇的變臉,一眨眼,就另一個樣子。有了那勺子形的北鬥星,就不會迷路了。孟八爺決定趕夜路。

  隻是,肚裏空了,那腸子呀,心呀,都給無形的繩兒吊起了。整個胸腹,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這難受蕩呀蕩呀,就蕩向全身,把精力也蕩了個精光。還渴得厲害,嘴唇起了幹皮,舌頭成了幹肉,動來,很是費力。若照鏡子,那嘴,定然是個幹幹的黑洞。若是有水,盡興地牛飲一番,比當神仙還快樂。但這念頭,還是不動的好。一動,每個毛孔都叫起渴來,但也用不著怕,膀胱裏還貯了些水。渴極了,用一點,一時半時,還成不了幹屍。

  孟八爺穿了坎肩,也穿了絲絲綹綹的“瀟灑”,柱了棍子,沿了沙脊,一步步挪去,挪一陣,歇一會,歇一會,再挪一陣……好在月亮沒被風沙吹落,它脖裏也不再掛那暈圈,預示著明天是一個好天。

  因風後浮沙多,腳時時下陷,很是吃力。那傷腿,也一暈暈疼了,但還能走。若是真叫挑斷腳筋,就隻有爬了。孟八爺很感激那個大胡子,他為啥手下留情呢?這甚至算得上救命了。

  渴。餓。那渴餓,匯成旋風,在心裏蕩來蕩去,把骨頭都蕩酥了。身子這輛破車,沒汽油了,踢零哐啷,發出破爛的聲音。他是挨過餓的,耐餓的本事比常人強。六0年那次,他都腫了,眼裏老冒金花,氣絲兒就要斷了。他掙紮著起來,一槍打死個烏鴉,才救了命。人說烏鴉吃死人,吃不得。吃死人怕啥?總比餓死強,此刻,能有塊烏鴉肉也成。那肉,帶點兒酸味,不好吃。但此刻想來,那是怎樣的美味啊!早知道會被搶去,就把那些饃饃都吃了,把那些水都喝了。這念頭,很荒唐,但這是多麽奢侈的荒唐呀。

  夜風吹來,涼颼颼的。這涼,雖不能消解渴意,但品來,仍很親切。這便是夜行的好處了。孟八爺仰臉向天,連吸幾口,叫涼意充入體內,抵擋渴去;抵不了渴,就衝那燥去;衝不了燥,就在腔子裏蕩去。但那餓,卻實在太逼人了,前心都貼到後心了。他發現,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沒趁天亮,摘些酸刺果兒充饑。那酸酸的甜甜的果兒,此刻想來,真是享受呢。口舌因之而潤澤了些。老糊塗了。他埋怨自己。

  但馬上,他便想起:沿了這道,直通了去,有片很大的沙棗林。那沙棗,雖不像老順家的那樣有很厚的肉頭,但充饑沒問題。而且,沙棗很繁,隨便一捋,就是一大把。而且,記憶中的沙棗林闊,離這兒並不遠。

  孟八爺加快了步子。

  6

  摸黑吃了一捧沙棗,又捋了一堆,脫下貼肉的汗褂兒,把沙棗兜了,就當不了餓死鬼了。隻是這沙棗澀,吃幾個,嗓中便越加燥得難受,舌上也有了一層厚厚沙狀物。餓雖消解了,渴卻愈加洶湧,把心也醃了。

  倚了沙棗林,迷糊片刻,天就亮了。

  這林闊,還是農業社時栽的呢。那時節,愛戰個天呀,鬥個地呀,漢蒙人民團結起來,在沙漠裏留個“宏圖”呀。別的“宏圖”,都沒了,隻這沙棗林,留了下來。這樹,耐旱,根紮得深,葉上又有沙狀的粒兒,能保水分,就活了下來。還因了它們的活,許多沙丘死了,梭梭呀,冰草呀,沙米呀,酸刺呀,趁機占領了沙丘。

  天亮了。

  孟八爺掏出個塑料袋兒,上了沙丘。夜裏晴透了,早晨的冰草上就結了霜。孟八爺用指甲刮幾下,用嘴唇抿抿那亮亮的粉狀物,一抹冰涼的水感就沁入靈魂裏了。這法兒,還是張五教的呢。一葉冰草上,刮下的霜花,一化,就有一粒水豆兒。這水豆兒,雖小,但總是水豆兒。一個水豆兒,兩個水豆兒,三個水豆兒……幾十個水豆兒,就能潤潤嘴唇。在遠離海子的沙窪裏,除了天下雨雪,能捕捉水的,隻有這法兒了。

  抿一陣,嘴唇潤多了。孟八爺又往塑料袋裏刮霜花。他不敢敷衍,因為,太陽一出來,連這點兒水汽也沒了,多動作幾次,袋裏的水豆兒就多幾粒。等烈日當空時,這點兒水,幾乎等於命呢。

  刮了一陣,塑料袋裏的水豆兒多了,一顆,兩顆……漸次滑下,就在袋角裏匯成了一大滴水。這是水,是真正的晶瑩透亮的水,是此時此地唯一的水。水,這詞兒,一想,就有不少清涼呢。他認真而快速地刮著,一不小心,叫冰草割破了手指,血一下滲出,又一下幹了。那血液,想來也稠糊到極致了。

  太陽漸漸高了。冰草上的那點兒清涼沒了。孟八爺住了手。袋中,已汪水了。那水,充其量隻能用滴計算。但此刻,是靈魂的安慰呢。他在衣服上揪個線頭兒,紮了袋口。他紮得很慢,很緊。不然,那滴晶亮,很快就會被大漠搶個精光。

  孟八爺又在酸刺上摘了些酸刺果兒。這果兒色紅,不大,味酸,一入口,口就潤澤了。有了它的陪伴,能多吃些沙棗。

  包好沙棗和酸刺果兒,覺得渴仍在嘯卷,不由得眼饞那草了,就順手揪一把躲在柴棵下沒被霜殺死的青草,團了,放口中嚼,嚼一陣,先有潮意,漸漸,竟有綠汁了。他很是驚喜。這法兒,似乎比刮霜粒還管用,隻是,他又得退化為食草動物了。食草就食草吧,為了生存,也顧不上名分了。

  嚼陣草,又開始上路。腹裏填了點東西,腿腳又有些力氣了,傷腿也不似昨日那麽疼,除了時不時因腳的突然下陷撕扯一下外,疼感鈍多了。腦中卻仍是平靜,不像發生過啥事。駱駝叫人搶了,那是過去的事,回去後,生法兒給紅臉賠一個;食物和水叫人搶了,那也是過去的事,此刻,又有了法兒;挨了一刀,也過去了,過不了幾天,傷口就會長好,也犯不著去罵天罵地。隻是可憐鷂子們,心迷了,瞅不清路,前麵是個深崖,還以為是條大路,一猛性子撒野呢。那張五,迷了一生,瞎師傅教了一幫盲徒弟,執迷不悟,想來,總是可憐。

  腹裏有沙棗壓饑,不很餓了,渴卻更加猛烈。隨著日頭的升高,嘴唇披了鎧甲,稍一動,就裂開口兒,滲出血來。喉管更似燒紅的鐵管,直直地插進腹裏,熏出滿嘴的鐵腥味來。頭也異樣地悶脹,轟轟地嘯叫,仿佛腦中有團大火,正伴了巨鑼的轟鳴燃燒。渴成了脈搏,在每個毛孔裏跳躍。

  孟八爺取出塑料袋,用舌蘸蘸水,抿抿嘴唇。這水,已不能叫水了,是藥,敷在被幹渴灼傷的嘴唇上,叫那水的氣息去療傷。是的,隻那氣息,就是天大的安慰呢。

  風吹來,幹燥得像沙舌在舔,隻幾下,就將抿在唇上的水意搶走了。嘴唇更幹了,伸出舌頭抿抿,仿佛觸著了沙棗樹皮。眼很黏,體內的缺水已影響到眼球的轉動。孟八爺在眼角裏一摳,摳下一團痂狀的眼屎。這玩意,嘴唇上也有。初為泥狀,沒來得及擦,就被幹風吹成了鎧甲。鼻腔成石灰窖了,在冒火。

  慶幸的是,時令已到深秋,毒太陽涼了許多,若在盛夏,早中暑了。也幸好,孟八爺熟悉地形。那地貌雖時時在變,但熟悉的感覺變不了。獵人有獵人的感覺,不然,這深秋的大漠,也是天大的墳墓呢。要是大風彌天,迷了路徑,或是跟了迷魂鬼,叫鬼打了牆,在沙窩裏兜幾天圈子,更會成遊蕩的孤魂了。這鷂子,好個歹毒。

  亂想一陣,倒也低擋了一陣渴。

  7

  孟八爺登上了一座沙山,眼睛一亮:好大的沙山群呀。那沙山,高聳入雲,磅礴出逼人的氣勢,卻又削瘦似刀,成一把通天徹地的利刃了。瞧,它飛動著,已割透了地,正在割天呢。群山因之蠕動了,你牽我,我扯你,沙山聯沙壑,沙壑孕沙窩,沙峭倚沙壁,沙刃割沙海,神奇萬分呢。那張著大口吞天的,是沙壑;那打著旋渦兒一暈暈蕩的,是沙窩;那跌宕起伏似風中黃綢的,是沙坡;那直上直下如刀削的,是沙壁;還有那沙漩,沙紋,沙浪,沙包……好個神奇的大漠迷宮。

  日頭爺又“燒”了。早燒陰,晚燒晴,明日,沙窩又會成“曬驢灣”了。“燒”出的血光中,沙山一跌一蕩,嘯卷而去。色彩也一抹一暈,洇滲開來,由紅而黃,由黃而褐,由褐而灰,漸漸與天邊的模糊合一了。大的沙嶺,雄奇出瑰麗,磅礴出氣韻,跌宕出壯美。小的沙丘,則輕柔似水波,如將熟的麥浪,蕩呀蕩的,把陰柔,渲染到極致了。紋路,是那麽的精細而流暢,仿佛仙女衣裙上被風拂起的皺折,賦飄逸之形,挾出塵之氣,一暈暈蕩去,蕩向天邊,蕩向永恒。

  那麵巨大的鏡子,便是“海子”。水鳥披了霞光,此起彼伏,鳥鳴啾啾,甘霖似的灑進心裏。這“海子”裏的水,雖鹹得發苦,入不得口,卻在這焦躁的荒漠間,孕出了一抹奇異的清涼。

  多烈的風,多猛的沙,洪水似的撲來,能淹了田,淹了地,埋了村莊,埋了人煙,卻為啥埋不了“海子”呢?不知道。那老天,即造了它,就得給個生存的理由。

  孟八爺就在“海子”旁歇息了。漠風從“海子”上吹來,帶了腥味,帶了鹹味,帶了鳥鳴,帶了潮意,帶了清涼,帶了風中翻飛的鳥影……那是野鴨。那是斑雞子。那是沙雞子……好大的一群沙雞子呀。這騷鳥,飛起來,擰個腦袋,猛扇翅膀,比箭還快呢,時不時,就叫電杆碰碎腦袋。要是在這“海子”邊,鋪上網,用沙蓋了,等那沙雞子近了來,一起網,就能罩下百十隻。放火上燒了,香個賊死。涼州城裏,就有賣沙雞子的,生的,一塊錢一個;熟的,三塊一個。常見那些俊男靚女,哼哼嚀嚀買了,咬個滿嘴流油呢。

  這“海子”,真像海了,風一吹,那藍藍的波就湧來,淹了焦渴,淹了落寞,把心也醃綠了。聽說,這“海子”深,沙山有多高,海子就有多深;聽說,這“海子”,是大海的兒子,母子間,有通道呢,這兒撲進個駱駝,就會從東海裏冒出。當然,這都是聽說,但聽說的,就是真的。不信?你可以一頭紮下去探個究竟呀。

  當然是真的。

  一有了“海子”,沙漠頓時清涼了。這水,雖不能喝,但那綠——那是怎樣深的綠呀!——卻沁入心底了。還有那風。那是“海子”裏獨有的風,潮濕,清涼,吸幾口,心就潤澤了。孟八爺貪婪地吸著潮濕的綠色的風,那焦渴,暫時溜遠了。

  聽祖先說,這兒,有個“神海子”。你若困在沙漠裏,你就閉了眼,合了掌,靜了心,息了雜念,向觀音菩薩祈禱。瞧,那“神海子”就出現了,你就一步步向它走去。別怕,那平坦的路,會伸向一個神奇的所在,那兒有水,有饅頭,有肉,有你需要的一切,你盡可以慢慢享用,解了餓,消了渴,再順原路出來。但一回頭,卻又一眼黃沙了。

  這,便是“神海子”。

  這“神海子”,別說進,隻念想一下,就能帶來吉祥。信不?

  不信?瞧,孟八爺的眼睛突地亮了:沙丘上,有一串羊的蹄印。

  有羊,附近便有牧人。

  8

  這是一種形似蒙古包,但又是土木結構的房子,圓形,拱頂,能消解了風的大力,才能相對久遠的生存。

  孟八爺已走出沙漠,到草原了。說是草原,卻仍是一綹戈壁,一綹石山,一綹草地。那草地,粗看去,並無草,但羊們在上麵啃呀啃呀,就能養命。這兒的牧人很是逍遙,隻給羊打個耳記,就散打出去,由了羊吃去,幾個月,攏了來,清個數。若少了,漸次裏問去:“哎,見我的三十隻羊來沒?”見了的,說見了;沒見的,說沒見;若真少了,定是叫狼呀狐呀吃了。

  人是不偷的。

  但那草地,是日漸窄了;那戈壁,是日漸寬了;那石山,是日漸焦了;卻沒人問,沒人考慮。牧人們最愛的,是飲酒,一有賣酒的車來,就卸下幾十箱,騎了馬,到你家,到他家,喝個昏天暗地。他們最歡迎客人。最不歡迎狼和狐子,一見狐狼蹤兒,就要請人來收拾。國家“保”是國家的事。老子們?哼,發展畜牧業,先得把害蟲滅掉。

  隻是,那沙,一綹綹侵了來。那草原,一塊塊褪了去。“海子”一個個幹涸了。羊一群群繁殖著,再星星似的打散了,用那尖利的牙齒,啃呀啃呀,把草尖掠了,把草皮揭了,把草根吞了。這土地爺,就千瘡百孔了。

  孟八爺遊目四顧,唏噓不已。

  ……還是先找些吃的吧。這唏噓,等填飽了肚子再發。他走向那房子。

  房門上有鎖吊兒,但無鎖,橫個柴棍兒,便是鎖了。別擔心會丟東西,這兒有狼,有狐子,可沒賊。孟八爺抽開柴棍兒,進了屋。

  屋裏沒人。屋裏有鍋,有碗,有炕,有鋪蓋,有許多東西,可沒人,想來找朋友喝酒去了。那黃毛道爾吉,一次買二十箱酒,至多喝兩個星期。不喝酒,真想不出別個更好的娛樂了。羊在外麵吃著,長著,生著。人在裏麵喝著,笑著,鬧著。天下,有比這更樂的事兒嗎?

  一進屋,孟八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先找到水桶,舀一勺,小口地喝一點。渴極的人,熱極的人,一次不敢喝太多,那渴極的胃,會炸的。等它適應了,才能驚喜地接納更多的水。喝了幾小口,孟八爺放下勺子,找吃的。這沒啥。任何一個旅人,都可走進牧人家找吃的。人生來,就是要吃飯的,餓了,就吃。但屋裏的東西,不能拿,一拿,就是小人了。今生,沒人看得起你。

  孟八爺隻在抽匣裏找到一堆“老蛋子”,這是曬幹的奶子,很硬。孟八爺嚼不動,又找,才發現了麵,發現了菜。一見它們,胃猛地蠕動起來,很是難受。孟八爺咬牙忍了,和麵,生火,熗鍋,做了一鍋揪麵片子。這是幾天來見到的唯一的真正的食物啊,隻那樣子,就叫人心醉了。孟八爺輕輕地舀了一碗,輕輕地端了,輕輕地喝幾口,又忍住貪心,放下碗。他若是幾口吞下一碗,立馬就會死去。六0年,有位朋友,餓極了,猛吃了一碗飯,就脹死了。那胃,怕隻有拳頭大了,要慢慢適應,才能恢複功能,吃得太急,會炸裂。孟八爺抽幾口煙,吃幾口飯,用一個多小時,才吃了那碗飯。然後,他把剩下的飯裝進塑料袋裏。他還得走半天路,才能到黃毛家。

  出門前,他掏出五塊錢,放在桌上。炕上,有一疊十元的票子,是主人的,約有百十元,他沒有碰。而且,他知道,那氈沿兒下,是蒙人的銀行,家中的所有現錢都在那裏呢。

  孟八爺抓了把麵,撒在門內,踩上去,印了兩個腳印。這是他的身份證。然後,他出了門,仍把那柴棍兒橫在鎖吊上……

  9

  行了老大陣子,才又見了幾個蒙古包,仍不見人。傷口仍在痛,但精神好多了。人是鐵,飯是鋼呀,就那麽一點麵片兒,就能叫他這輛缺油的破車再哐浪起來,勁道還很足呢。孟八爺自嘲地笑笑。

  忽聽得身後有喊聲。孟八爺駐足,扭頭,見兩駝飛一樣追來。他想:糟了,那鷂子,想斬盡殺絕呢。他四下裏望望,沒一個人,盡是一望無際的已不是草原的草原。這鬼地方,連帳篷都是十裏一個,五裏一個……正著急呢,卻覺那聲音怪熟悉,就疑惑地瞅那漸漸變大的黃點,卻見凹峰上凸出的人竟然是猛子和豁子女人。

  “這兩個猞猁,跑這裏幹啥來了?”他嘀咕。卻聽得女人高聲叫:

  “孟八爺,你還活著呀?我們以為,你早成幹屍了。”

  孟八爺不高興了。來時,他給猛子安頓好,他才放心地出來。他們一來,牧人又會攢趕鷂子們去打狼。“你們幹啥來了?”他問。

  “收屍呀。”女人笑道,“原以為,會見個幹屍。哪知,你還是命大……哎呀,好大的風沙呀,若沒駱駝,我們早成幹屍了……哎呀,衣服咋成那樣?絲絲縷縷的?咋?傷好了?”

  “你們咋知道?”孟八爺詫異了。

  “有人報信了。”女人笑道。她的臉驟然粗糙了,滿麵塵土。“有人在門縫裏塞了信,我一看,哎呀,就告訴了張五爺。他就罵鷂子,就趕緊打發我們來了,緊攆慢攆,沒攆上。水可帶得多。”她拍拍身後的塑料拉子,“喝不?”

  “不喝。你們來了,他們打狼哩。”

  “走了,走了。”女人說,“張五爺罵得好凶,他氣壞了,一吃就吐。第二天,就走了。臉黃縹縹的,看那樣子,不是啥好病。他說,你若活著,叫你去看他,他沒幾天日子過了。若死了,他就給你做伴兒……就走了。有個大胡子想來,可五爺不放心,叫我們來。”

  猛子說:“那風沙一起,我就想,完了完了,埋都埋了。別說不受傷,就是好人,也成幹屍了。我們,也懸了又懸叫沙埋掉,若沒駱駝,早完蛋了。”說著,他“蹺蹺”地叫幾聲,駱駝就乖乖臥了。猛子下來,對孟八爺說:“來,你騎上。”孟八爺過去,上了駝。他籲口氣,說:“這腿,早不是我的了。”問女人:“那豁子,咋放你出來?”

  “他呀。”女人笑道,“一聽你出事,就催我來。他脫不開身。那井,又不見水了,他正喊人淘呢。要說,那豁子,大事不糊塗。”孟八爺說:“就憑這點,你也該給他生個娃兒。”

  “早懷了。”猛子說,“不知是不是他的?”

  女人笑道:“咋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得是他的。”

  猛子邊笑,邊抖韁繩叫駱駝起立,一仰一俯間,孟八爺十分愜意。那沙路,真走怕了,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三人邊喧邊行,約摸半個時辰,才見到了人,黑壓壓的,圍在一個帳篷前。有哭聲隱隱傳來。孟八爺說:“噢,原來在發喪呀。怪不得,不見個人影。這兒,一家有事,百家幫忙……怪,又不大像發喪。”

  女人驅趕了駝,顛兒顛兒,跑前麵去了。孟八爺笑道:“想不到,這婆娘還敢騎駱駝。”猛子笑道:“人家連炒麵拐棍都敢騎,駱駝算啥?”他喧了她和炒麵拐棍摔跤的事,孟八爺大笑。

  女人已到帳篷前,叫駝臥了,下來,頭伸進人群,卻又馬上退出,迎著孟八爺跑來。

  “咋?”孟八爺見她臉色煞白,問。

  “嚇死了,嚇死了。”女人喘息道,“一地死人,盡是娃娃,齜牙咧嘴。”

  人群裏,有幾個女人尖聲地嚎。

  到跟前,孟八爺下了駝,擠進人群,一看,呀,怪不得女人害怕,連他也覺得脊背上涼颼颼了。那帳篷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死娃娃。那娃兒,約摸十歲,頭大大的,眼珠暴出,臉色青紫,形狀各異:有嘴銜淤泥的,有大眼瞪天的,有張齒咬地者……他數了數,竟有十二個。一個女人跪在旁邊,撲打著地,大張著口,卻發不出聲音。另幾個,雖不碰頭搶地,哭聲卻駭人地利。

  孟八爺的頭倏地大了。這麽多死娃娃,還是第一次見。一打聽,才知道是學生,放學回家時,叫黑風刮進了“海子”。

  “行了行了,事情已發生了。”一黃胡子老人勸,“哭也沒用”

  孟八爺過去,扯一下黃胡子的衣袖。那人轉身,叫道:“咋是你呀?哎呀,咋這幅孬樣?叫沙抽的?你說,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一死一堆。”孟八爺望一眼嚎哭的女人們,說:“老崽,說怪話,得分個場合。”黃胡子就出來了。

  “嘿,莎仁老說天要塌,天要塌,我不信。瞧,還真塌了,一場風,幾千隻羊沒了,連個羊毛也沒了。怪,卷哪兒去了,落進海子,也有個影兒哩。有幾個大人也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誰知是不是進海子了?”黃胡子說。

  孟八爺給女人和猛子介紹:“這是道爾吉大爺。”

  “啥大爺,叫黃毛就成。這兒,一提黃毛,誰都知道。那道爾吉,知道的卻不多。”他望望猛子,又望望女人,問:“你們識書,懂法,這老師,坐牢不?刮風時,他不該放學的。”

  女人笑道:“我們懂啥法?”猛子卻大不咧咧地說:“不坐不坐,人家又沒把娃兒扔進海子,又沒把老天爺的風口袋解開,憑啥坐牢?”

  道爾吉指指那些嚎哭的女人,“可她們,硬要叫老師賠人。這老師,差點也跳海子了。”他走過去,對一個垂頭喪氣的漢子說:“我問了,人家懂法,沒事兒,你心往寬裏放。”

  女人揪猛子一下,“你豬鼻子裏插大蔥,裝啥大象?你要是懂法,豬都成法官了。”猛子一梗脖子,“誰說我不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些人,是天殺的,要賠,叫天賠去。”

  幾個女人轉過身來,仇恨地望猛子。一個男人問:“誰的褲襠爛了,掉出這麽個物件?那話,你再說。”孟八爺勸道:“算了算了,他不懂事。”朝猛子喝一聲:“你夾嘴!”那人卻已抽出刀子,說:“我都沒活頭了,你還說這種嘲兮兮的話。”

  道爾吉上前,勸道:“算了算了,人家是客人……瞧,這就是我常說的孟八爺。那年,他一夜,就‘鬧’死了五十三個狐子。若不是他,牲口就遭殃了。”那人朝孟八爺望一眼,才收起刀子。

  孟八爺大羞。這黃毛,哪壺不開提哪壺,那事兒,想都羞於想了,這風沙,或許就跟那“鬧”狐子有關呢,卻聽得黃毛說:“他留的那些藥,我也‘鬧’了百十隻呢。前後算算,也保了幾千隻羊呢。”

  孟八爺擺擺手,臉發燒了。那羞,是從心底裏溢出的。“罪人哩。”他想。一扭頭,卻見豁子女人正笑吟吟望他,想是她也覺出了孟八爺的難堪。果然,她發話了,“人家,早金盆洗手了。見了狐子,怕要叫幹爹了。”

  “洗啥手?我不信,狗能改了吃屎。”道爾吉叫道,“鄉長,我說的那孟八爺,就是他。瞧,用不著我找,他貨送上門了。”

  一個漢子走來,跟孟八爺握握手,說:“我早叫他找你呢。那狐子,越來越凶了。狼倒是不多,狐子多,今年……哎,小王,去年多少?叫狐子咬死的?”

  一人說:“四千五。”

  “聽,四千五呢……今年,粗粗算一下,不比這個少。我們也請了些人,打了一陣,稍好些,可除不了根。聽黃……那個道爾吉說,你會弄藥,我說好事,弄個萬兒八千,撒出去,要除,把它除個幹淨,為發展畜牧業做個貢獻。喲,他們來了。”鄉長說。

  一輛車遠遠地來了。

  孟八爺詫異地問:“狐子早保了,你們不知道?”

  鄉長打個哈哈,“是保了。狼也保了,旱獺也保了,隻有人沒保,可人也得活。發展畜牧業,就得消滅害蟲。這也保,那也保,都成紮喉嚨的繩子了。所以,要歡迎獵人來,像那人……啥來著?”

  “張五。”道爾吉接口道。

  “對,就是他。那張老漢來,要歡迎,那是功臣,幾年來,人家少少兒也保了幾千隻羊了。”

  那小車已到近前。

  鄉長說:“你不走吧?夜裏我去找你……瞧,電視台的來了。那法兒,傳下來,我獎你。另外,還可以獎你拾發菜。挖甘草也成。別人不成。我給草原站說一下,你成?要是他們搶你的,給我說,我去要。”

  小車門開了,出來個扛攝像機的,鄉長就過去了,“哎喲,我等半天了。慘呀,真是慘,粗粗算了算,損失至少幾百萬。”邊說,邊和車上下來的人握手。

  道爾吉悄悄說:“聽說,要給中央報告,要救災物資哩……才走了一群記者。瞧,又來了。咋?你看哩,還是走哩?”

  孟八爺早想走了,不親耳聽,真不信那話是從鄉長口裏說出的。他震驚了。那南山牧場,僅僅不保護狼。這兒,卻是公開鼓勵犯罪了。一個幹部,應該是造福一方的帶頭人,目光竟如此短淺。

  “走吧。”他說。猛子和女人卻想看熱鬧。孟八爺叮囑幾句,指指方位,叫他們隨後趕來,才拉了駱駝,跟了道爾吉回去。

  10

  走了一陣,見路邊有幾道深溝,像傷口一樣紮眼。幾人正在甩個膀子流汗。孟八爺知道這是在挖甘草,聽說利很大,但因破壞草原,早被禁止了。剛要問,卻聽黃毛說:“瞧,這就是給張五爺獎的,人家是功臣。你要傳了那法兒,也能拾發菜挖甘草哩。瞧,你的頭多大。草原站賊溜溜盯著,除了書記鄉長的親戚,哪個敢頂風頭?可你,人家開恩咧。要說,那法兒也該傳了。那狐子,賊溜溜躲在石縫裏,見羊過來,一口,就咬斷喉嚨。一個狐子,一年幾十隻羊;十個,幾百隻;百個,幾千隻。你想,損失多大。”

  孟八爺說:“你那算法不對。一個狐子,一月能吃幾隻羊,不假。可人家吃多少老鼠呀?咋不見人家的功,盡說人家的過。”

  “這倒是。”道爾吉道,“那老鼠,倒真是成精了,到處跑,鬧嚷嚷的……你上回炒的藥,還剩幾顆了。生藥倒有,我試著炒,成黑疙瘩了,斧頭都砸不爛。嘿,那氣味,可真受不了,老打噴嚏,鼻血都打出來了。看來沒竅訣,還真不行。”

  孟八爺嗬嗬大笑:“沒嗆死你,算是萬幸了。”他看那挖出的甘草,呀,竟有幾長丈的,直徑半尺粗細,隻是芯子已焐掉了。一焐,就賣不了好價。他問:“哎,你們是張五爺的啥?”

  “兒子。”一個說。

  孟八爺望望那人,果然麵熟。十年前,張五帶他到沙灣來過,就問:“二愣子,認得我不?”二愣子道:“燒了灰,也認得出。沒你,爹能叫人家攆得到處亂鑽?哎,老賊,再孬,也是幾十年的好友吧?你咋能賣了他?你圖啥哩?”

  孟八爺臉騰地燒了。那事兒,大義也罷,啥也罷,想來,總是別扭。尤其在今日個,叫晚輩這樣一數落,他隻差往地縫裏鑽了。

  道爾吉說:“二愣子,你咋這樣說話?沒大沒小的。”

  二愣子打個哈哈,“我可是把他當大的,可你問人家,咋盡幹往溝底裏鑽的營生?知道不?爹就是叫他出賣的。沒他,誰知道張五是個蘿卜,還是棵白菜?”

  又說:“開始,爹還以為是瘸阿卡賣他的呢。他是死也不會想到會是孟八爺。從我們挖雞溏屎時,就聽爹誇孟八爺是條好漢,嘿嘿,真是好漢,比那黃三太還義氣。”

  孟八爺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但臉燒得很凶,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他索性扭頭就走。二愣子哈哈大笑,“你也見不了人了?你記住,爹的病就是叫你氣的。鷂子的兄弟,也廢在你手裏,咋沒見官家給你個驢糞官兒?”

  孟八爺想,這賬,咋盡往我身上背?明知道二愣子說的是歪理,可不知為何,竟覺自己真幹了見不得人的事。道爾吉追來,問:“真的?”孟八爺鼻腔裏哼一聲,道:“天下那麽多挨槍的,我沒幹啥,他們照樣往地獄裏湧。人為啥不攆你?不攆我?自己不捂住心口子想想,怪別人做啥?”話雖這麽說,胸口卻似堵著黏物,悶悶的,極不舒服。這輩子,還沒這麽難堪過呢。

  道爾吉不再問啥,卻悶悶不樂了。突然,他說:“鄉長叫我‘鬧’個鷹,他爹想做個煙鍋子。那也是保的,你可別亂說。”

  孟八爺大怒,“呸!你咋把老子當鬆溝子貨了?那張五,知道不?是罪人呢。除了狐子,馬鹿也打,還趕網。老子也是罪人,老子明白了,才贖罪。他,活著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道爾吉說:“那話,看咋說?你去過他家沒?水洗一樣的窮。以前,我還以為瘸阿卡窮,可誰知,跟張五比,竟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張五說,再有個活路兒,他也不幹這營生……他就不叫兒子幹這個。他說,有罪了,叫他自個兒背,叫娃兒們活個安閑人。”

  孟八爺吃驚了,問:“真那麽窮?”

  “真窮。那兒的人,都窮。你想,土地掛在半山坡,有雨就收,沒雨就丟,天卻連個濕屁也少放,能不窮?”

  孟八爺歎了口氣。這些,他真不知道。雖和張五交往多年,但因交通不便,那所謂交往,也僅僅是張五常來看他,他還沒去過張五家呢。

  道爾吉家門口,停一汽車,幾人正從羊圈裏往車上裝羊糞。一股麻味撲來,熏得孟八爺眼睛都麻了。駱駝也叫了一聲。道爾吉說:“裝是裝,可說好的那個價,角角兒也不少。你問問別人,少了一百人家賣不?我,才九十,真便宜死你們了。”

  一人笑道:“行了,你拔根汗毛,比我的腰節骨還粗呢,還在乎那點兒。”

  道爾吉笑道:“你一轉手,不知又掙多少?行了,不和你磨牙了。”

  拴好駱駝,才進門,孟八爺就摧:“趕緊上奶茶,多調些糖和酥油。起黑風那陣,肺都漿住了。瞧,一提酥油奶茶,涎水都下來了。”

  道爾吉笑了,“莎仁,快些,人家渴死了。”

  “來了來了。”莎仁歡歡地進來,打個招呼,沏了奶茶,問:“孟八爺,茶裏加了山桃仁呢,喝得慣不?”

  “那更好。”孟八爺笑道,“莎仁,你這兒,別的,也沒啥可想的。這茶,真香到腦子裏了。”莎仁笑道:“那你多喝些。”道爾吉道:“愛喝了,給你裝些。今年山桃沒去年多。雨水少了,這還是去年的呢。”

  “別爾格呢?”孟八爺問,“他喝酒,仍那麽凶?”他問的,是道爾吉的女婿。這兒的風俗是,女兒養活父母。

  “早走了。”莎仁笑道,“老喝酒,也不是回事。活人,得往遠裏看。可他,醉生夢死……我可沒攆他,他自己走的。他嫌我嘮叨。”

  道爾吉笑道:“現在站的是巴特爾,也喝酒,可刹車好,一到點兒上,就踩了刹車,誰激也不喝。”

  “好,好。”孟八爺沉吟道。他沒再問啥,想,也好,投緣了,就是一家,牲口啥的,也合了;不投緣了,就分開,啥也分開,也懶得結呀離呀的,倒也幹脆。

  道爾吉道:“喝,喝。”孟八爺喝了幾口。因加了山桃仁,奶茶別有風味。

  這兒多山桃,一到春天,山桃樹一開花,滿山溝紅成一片。秋天一成熟,人就摘了山桃,剝去肉,扔了,隻留下桃仁,炒了,熬茶,很好喝。莎仁又添了茶。那茶,現喝現添,但不能一次喝盡。一喝盡,就等於你不想喝了,人家也不添了。

  道爾吉家很殷實,冬場有磚房,夏場有帳篷,還有幾百隻羊,幾十頭牛,幾十峰駱駝,和幾頭驢。這驢,純粹是為了觀賞,就像城裏人養寵物一樣。他們從不使喚驢。那驢,便悠來蕩去,消閑極了。要是你形容辛苦用“驢一樣苦”的話,人家就會笑:“驢苦啥?驢一樣舒服吧?”

  莎仁歎道:“老天爺收人哩。這些年,死的盡是年輕人,盡是凶死,殺人的,吸毒的,上吊的,投河的……得的病,也盡是怪病。瞧這回,又盡是娃娃。”

  11

  莎仁的丈夫巴特爾長了副粗相,卻又害羞。女人一望,他就臉紅。猛子和女人跟了他,去草場抓羊。道爾吉安頓:弄個嫩些的,吃全羊。

  這草場,少樹,少草,多石。那石頭,大的成山了,小的也有房子大。那羊,就星星點點撒在石間,遠看去,很小。巴特爾指著石間的一堆皮毛說:“瞧,那就是狐子吃的。那東西壞,平時藏在石頭縫裏,你又抓不住,羊一過來,它就撲來了。上回,張五爺來,收拾了幾個,才安穩些了。”猛子望去,這所謂的草地,已泛出沙石,成戈壁灘了,就說:“這兒,幾年後,怕也站不住人了。瞧,都沙化了。”

  巴特爾說:“誰說不是呢?我來那陣,一家才一二百羊。現在,千幾的都有。地方沒大,羊卻多了幾倍,草場背不住了,就變了。那沙子,也慢慢移來了。不過,管它,這不是我管的事,活一天算一天吧。別人能活,我也能活。瞧,那個,就是淹死娃兒的海子。學校在那邊,娃兒一過來,就卷進去了。其實,不跑也沒啥。蹲下,黑風一過,再走。可他們亂跑,就被卷進海子了。”

  順巴特爾手指,猛子看到了海子。那海子,約有百十米方圓,四麵盡是白白的鹽堿,中間倒有幾叢蘆葦,就說:“還挺大呢。”

  “大啥?”巴特爾說,“這個,以前大得很,有這麽幾十個大,鴨了,鵝了,沙雞子了,啥都有。現在,瞧,巴掌大一汪水了。那邊……”他指指北邊,“那邊……”他又指指東邊,“幾個海子都幹了。”

  女人道:“我們那井裏也快沒水了,一沒水,就站不住人了。有海子好,羊渴了,自個兒跑來飲水,也不用打井了。”

  巴特爾不望女人,答:“海子是鹹水,羊不喝,還得打井……咩——,咩——”他叫。一群羊圍來了。“這是我的。”他說,“我來時帶的,有二百多隻,他們也二百多隻。雖和了放,我一叫,圍來的肯定是我的。”

  女人吃驚了,“你們不是一家人?”

  巴特爾抓過一隻羊,捏捏脊背,又放了,說:“現在是一家,以後就說不準了。我們這兒,是姑娘養活父母。他們說先站三年,再說吧。”他瞅中一隻半大羊羔,一把揪來,“就這隻吧,瞧,這角,還沒長全呢,嫩。”他左手抓羊的前蹄,右手捏後蹄,扛肩上。圍的羊都咩咩地叫,仿佛說:“扛我吧,扛我吧。”女人搗猛子一下,“聽,人家叫你也扛呢。”巴特爾回過頭說:“就是,你也扛一個。”猛子白女人一眼,“你能吃多少?”女人吃吃笑了,“叫你扛,又沒說叫你殺。扛一陣,放了它。你咋盡往邪路上想?”

  回到家,巴特爾在羊角上拴個繩子,掛在莊門門框上。羊這才覺出了不妙,四蹄亂蹬,咩咩直叫。巴特爾提來一壺涼水,朝它大張的口裏灌。羊甩甩腦袋,不叫了。莎仁過來,掰開羊嘴。巴特爾把那壺水灌了下去。

  女人說:“咋?往死裏淹呀?”

  莎仁笑了,“衝它肚裏的糞呢。這樣幹淨些。”不一會,聽得羊肚裏咕咕一陣,羊糞飛瀉而出,先是蛋蛋兒,後成稀的了。巴特爾取把刀來,在羊肚上割一刀,把手伸入刀口,去捏羊的心髒。羊這才停止扭動,翻出白眼仁兒。

  猛子說:“沒見過這樣殺羊的。”

  巴特爾說:“這樣殺的,肉香。”

  太陽快落山了,下山風很利,幹冷幹冷的。不知是風的緣故,還是可憐那羊,女人打個哆嗦。莎仁說:“你進屋吧。這活兒,是男人幹的。你進屋喝茶去。”女人笑道:“男人心硬,那活兒,看看都哆嗦,別說幹了。”又打個哆嗦,進屋了。

  見女人進來,孟八爺舉著一個瓶蓋大小的白坨兒說:“瞧,就這藥。為它,差點搭上老命。”女人過來,喲一聲,“就這麽點呀?一個狼吃幾個,才能‘鬧’死?”孟八爺破口笑了,“得吃飽。”“人家要是不吃呢?”孟八爺朝道爾吉眨眨眼,說:“拿個棍兒朝下捅。”女人笑了,“我不信。人家咬你咋辦?”孟八爺誇張地做個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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