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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美麗的夢,一晌貪歡……都將為殘酷的現實所取代,盡管他是多麽的不心甘情願。

  除了持續不斷的細微風鈴,傳自瓦麵飛簷,還能聽到的便是頗有韻致的和諧的水響聲,一次次拍向岸邊,一聲聲破碎流離。便是這若有所聞的斷續水響聲,把他由睡夢裏拉進到此刻的現實。

  此刻,天還沒亮,卻似已有了幾許微曦的曙意。尤其是處身在山峰高樓之上,天亮、天黑,都較平地早有感觸,雖然同屬於黑暗,晨曦之前與黃昏偏後,卻是大有區別,你可以透過長窗,眺向淡淡潑墨的長空,借助於燦爛星群所標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響聲,也大有不同……這些也許對於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覺的,但是對於一個酷愛自然、長久樂於與大自然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混淆,涇渭分明。

  幾乎在開始的一瞥間,君無忌便已認出了那一顆特別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聽見頗似淩亂的斷續浪潮聲,便已知道天將破曉。

  當大幅的織錦緞湘幔陳現眼前時,他甚至於也已明確地知道,自己此刻處身哪裏——翠湖一品!毫無疑問,自己是被囚禁在李無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樓之中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君無忌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翻身坐起,黃銅架床咯吱吱一陣亂響,猛可裏觸及屋角長盞的一點燈光,以及盤坐於椅上的那個長發少女——沈瑤仙時,他幾乎驚訝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瑤仙用著慣常的微笑,靜靜地打量著他。接著離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長窗,隔著一道朱欄,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輕輕歎息一聲,她才緩緩回過身來,向君無忌望著:“你做夢了?”

  君無忌為她恬靜而從容的姿態所迷惑,不覺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夢見了你的母親?”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眼睛裏頓時現出了驚訝。

  “你是奇怪我怎麽知道?”沈瑤仙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說,“母親,母親……少說叫了有十幾遍,而且你還哭了。”

  “……”君無忌頗似靦腆地由床上站起來,才自發覺到自己長衣未褪,甚至於腳上的鞋也未脫,就這樣倒在床上睡著了。而沈瑤仙卻廝守一旁,坐在椅子上……這裏既是李無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麽回事?簡直是糊塗了,一點兒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瑤仙不急不躁的,顯得好涵養,多少也有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請原諒我心裏的奇怪……我還聽見你斷斷續續地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自然地注視著他,唇角輕啟,現著笑靨,卻也有幾分執著,不容他的詞遁與隨便搪塞。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到這些,對於眼前處境並無隻字交代,君無忌忍住心裏的奇怪,默默地看著她,倒要看她說些什麽。

  “薑飛花,”沈瑤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誰?”

  君無忌登時吃了一驚。這是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上次夜探禁宮,由朱棣皇帝親口說出,那一霎他萬分驚詫,便自深深留在腦海,想不到竟然會在夢中脫口道出,一時自己也糊塗了。

  “誰是薑飛花?能告訴我麽?”沈瑤仙再問一句,緩緩走過來,一直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無忌看了她一眼,頗似不解的樣子,“薑飛花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怎麽會……”搖搖頭,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瑤仙一時也自無語。

  沈瑤仙輕輕“哦”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無忌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對母親的緬懷思慕,由不住長長發出了一聲歎息:“我與母親自幼失散……多年來朝思暮想,有時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夢見她的風采……倒叫姑娘見笑了。”說了這幾句話,君無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朧,仍是黝黑一片。

  “我們這是在哪裏,翠湖一品?”回過身來,向沈瑤仙直直看著。

  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盡管是已經料定的事實,仍然使得君無忌心裏為之一驚,倏地轉向門前,拉開了門。一個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對麵廊下,他隨即把門關上。

  “誰?”

  “是春花。”沈瑤仙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向著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戶外麵也有人,秋月。”

  “哼!”君無忌冷冷一笑,“她們兩個豈能阻住我的去路?”

  “還有我。”。

  “你……”君無忌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你怎麽也想不到的。”沈瑤仙黯然地垂下了頭,“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來看守著我?”

  “嗯!”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對我忠貞的一次最後考驗……”

  “你的意思是說……”

  “那是……”微微頓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的會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給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會麽?”沈瑤仙看著他微微一笑,笑靨裏不失淒涼,“你是絕對逃不掉的,果真萬一你跑了,我便隻有死路一條,自然,春花、秋月兩個丫頭,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無忌一時閉口不言,心裏如同著了一記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蓋世,這番安插,也足足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

  “隻可惜你認識她老人家認識得太晚了。”沈瑤仙走過去,自菜盤裏拿起了一個削好皮的脆梨,拋過來,君無忌接過來,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向對方看著,這一霎,腦子裏想到了許多。

  “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可就什麽也晚了。”

  “你是說我……”

  “唉……”沈瑤仙歎了口氣,“很難說,真的,連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這一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老人家生這麽大的氣。”

  君無忌呆了一呆,訥訥道:“她的劍術實在太奇妙了,其實她原可在當時就一劍結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現在?”

  “這就是你不了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老人家不願下手去殺害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這就是為什麽到現在為止,還讓你活著的原因。”

  “不認識的人?”

  “你的出身來曆等等……”沈瑤仙看著他搖搖頭說,“別說娘娘她老人家了,這些連我也不知道。”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瑤仙輕歎一聲說:“你以為是麽?我卻以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裏!”

  君無忌驚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

  “昨天夜裏,娘娘已經去過你住的地方,你以為她老人家會沒有發現?”

  君無忌聆聽之下,一時無話可說。果真如此,以李無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將已到了她的手裏。

  此杯為恩師蒼鷹老人生前所持交,囑托交給母親,如果母親不遇,或已不在,便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含意,該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親未遇,生死不知,這套來自師門、用以傳家的至寶,竟然落在了外人手裏,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較起來,他卻對小琉璃的安危更為關心:“那麽,她也見著小琉璃了?”

  沈瑤仙點頭說:“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娘娘絕不會難為他的,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說著,她終究忍不住地又歎息一聲,在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娘娘是個心思纖細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這一方麵,我雖忝為她老人家的愛徒義女,有時候也不能盡知,就拿今夜這番安排來說……我就不免有些糊塗了。”

  “姑娘是說你我現在的安排?”

  沈瑤仙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忽然眼睛裏湧現出瑩瑩淚光:“也許這便是你我最後的一夜了……”淚光裏複現笑靨,她接著說:“娘娘取名無心,其實她老人家萬非無心之人,隻瞧瞧她老人家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顯示著她的外剛內柔……我忽然覺得,過去十幾年都白活了,一點兒都不了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實是很軟的,唉……太晚了。”

  君無忌木然一笑:“這麽說,今夜你我獨處,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長窗,透過一抹橫欞,打量著黎明前穹空裏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轉過臉來,打量著平置桌上的長劍,一時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經意,沈瑤仙已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起這個念頭。”說時,她的一雙皓白手腕,已自輕輕搭向他闊實的雙肩,長發倏甩,“刷”掄向肩後,現出了開朗灑脫的一麵。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頗似淒涼的目光,掠向窗欞,再回來盯著他,“抱緊我吧,愛人!”淚光已為笑靨所取代,她已無能為力,嚶然嬌聲,已自倒向無忌懷裏。

  君無忌一隻有力的手,早已緊緊擁抱了她,緩緩垂下的臉,不時與她散亂的發絲相廝磨,一霎間的感慨,促使著他,真不知何以發泄……

  他想大笑,或仰天長嘯……

  懷中佳人,嬌柔似水,他卻忘不了另一個曾為自己所擁抱過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鬢廝磨,正同於此刻的深情擁抱。然而,曾幾何時,那隻深為自己所愛的燕子,卻飛向人家院裏,而這漢王朱高煦非為他人,卻是自己至親骨肉的同胞兄弟,隻此一端,已無能為繼……便將此念化為飛灰,情思柔腸,寸寸踏碎,永不複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顆心裏,便隻有她——沈瑤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緊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芯搖紅,婆娑淒然,卻是細致多情……

  片刻溫馨,似燎原之火,霎時間燃燒著二人,吞噬了他們。似疾風驟雨,君無忌忘情地狂吻著他的戀人……他們或許都已經知道,這一霎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所僅有的了。

  忽然,君無忌推開了她,搶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長劍,像是一隻猙獰的狼:“走,跟我走!”

  “……”沈瑤仙驚惶地看著他,隻是頻頻地搖頭。

  “離著天亮還有一會兒,總比坐著等死的好!”君無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卻為她掙脫了。

  “為什麽?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瑤仙忘情地笑著,“也許我原本罪不至死,隻是經過剛才的一攪……現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棄了最後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

  “不!”君無忌冷冷一笑,緊緊握著手裏的劍,“隻要這口劍還在我手裏,我就不會死心!你……你說你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念頭?為什麽?”

  “那是因為你……傻子!”再一次她稱呼他是傻子,笑靨裏不失傷感,卻有更多的濃情蜜意。

  “因為我?”

  “傻子,你還不明白?你都死了,我還活著幹嗎?”說時,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過去,賴在了戀人的懷裏,嚶然一聲漫吟,便自垂下頭來,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嬌羞交集,模樣兒恁地惹人……

  君無忌這才明白了。最難消受美人恩,況乎生死之情!緊緊摟住了她,耳鬢廝磨地告訴她說:“不許你再說這些,我不是好好的嗎?隻要我們能闖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時候……”他卻是英氣盎然,說到這裏,由不住展眉而笑,潔白的一排牙齒,點點作光,無形中在沈瑤仙心裏,加深了愛的感受。

  “那時候,天高任鳥飛,水深魚兒躍……多美,是不是?”沈瑤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麵仰起臉來,向他打量著,不覺輕輕歎了一聲。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這麽做太過冒險,可是總也有一線希望。”忽然心裏一動,貼近沈瑤仙耳邊,小聲問她:“你可會水?”

  輕“哼”了一聲,沈瑤仙撒嬌似的說:“什麽都會,就是落下了這個。”然後仰臉兒瞧著他,似笑又顰。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說:“不要緊,我會,我背著你,在水裏,你隻閉著氣就得了。”

  沈瑤仙隻是瞧著他笑,近乎於無助的那種笑。想早一點點明了他,卻有些不忍。君無忌卻是想到就做,這就要動身前行,無如沈瑤仙卻一徑賴在他懷裏不去。

  “唉,無忌,我們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了,你……真的還不明白?你走不動了……”

  大眼睛裏滿是柔情,微微合攏時,燦若珍珠的兩粒淚水,突地滾落下來。落地無聲,卻似在對方心裏響了一聲鳴雷。

  “你說什麽?”君無忌一把撐開了她。

  “我說……”沈瑤仙淒慘地笑著,“娘娘已給你服了搖光殿的秘藥——‘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無忌登時大吃一驚,由不住後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身勢微聳,巨蝶兒似的翩然盤起,一貼至頂,待將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時,卻是力不從心地墜了下來,再試一次也是一樣。這才知道沈瑤仙所說是真的了。一時間頹然神喪,一句話也不說地坐了下來。

  “你明白了吧?”沈瑤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這是娘娘秘製的靈藥,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誰也不能解開。”

  君無忌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這一著確是厲害,隻是,哼哼!士可殺而不可辱,令堂若以為這麽一來,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聽她吩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是不會向她屈服的!”

  “真的麽?”說話的卻不是沈瑤仙。

  聲音傳自窗外,隨著話聲的甫落,兩扇軒窗已無風自開,李無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現身當前。一襲碧綠長衣,其上繡著首尾俱全的一隻整鳳,疊螺發式,珠玉滿頭,十足的“宮妝”樣式。她仍然是麵懸薄紗,讓人難以窺出她的廬山真麵。

  殘燈一暗複明,李無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無忌當前。

  沈瑤仙驚慌失措地忙自趨前見禮,叫了聲“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轉身待離一霎,李無心卻又喚住了她:“告訴春花、秋月都下去,這附近不許有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

  聲音夠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見了極為重要之事。沈瑤仙不敢不遵,答應了一聲,便自走向門前。一隻手摸向門閂時,隨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極可能便是與君無忌永別了,一時心如刀絞,忍不住緩緩回過頭來,向著座上的君無忌一往情深地注視過去。

  君無忌自有其昂然正氣,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做悲觀自處,即使眼前,看來像是“必死”的趨勢,他也不認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無論如何,沈瑤仙眼前這般深情的注視,卻令他深深為之感動,想到了方才的軟語盡溫,款款情深,一霎間冰消雲散,焉能不為之心動?一時間,眸子裏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別情。

  彼此什麽話也沒有再多說,沈瑤仙便自掉頭去了,留下現場的是沉沉的無比寂寞……

  君無忌再次把目光轉向當前的李無心,一種“事已如此”的認定,反倒是不足為畏了,倒要看看對方這個當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會使自己感覺震驚。

  對於“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人,他毋寧是一直保持著極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關的一霎,也無例外。隻是,他所能看見的,依然隻限於對方露出於麵紗之外的一雙眼睛,那“滿頭珠翠”、“彩鳳宮妝”……卻也帶給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覺,乍然相對下,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為對方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現著隱隱的曙光,敢情是天將大亮。

  李無心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向對方觀察,這才轉身落座。

  “有幾句話要問你。”她說,“你要據實回答,不能撒謊!”

  君無忌怔了一怔,還沒有轉過念來,李無心已把手裏的一個緞麵錦匣揚了一揚。

  “這套夜光杯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

  君無忌這才發覺,聆聽下不覺有氣道:“本來就是真的……”

  原想斥責對方的私自盜取,轉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論其他了。

  李無心冷冷說道:“我隻問你,這套杯子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我並沒有說這套杯子是我的,我從不會把屬於別人的東西占為己有。”

  李無心何等精細,如何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聽之下冷冷說道:“誰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還這麽刁?哼!我當然知道這套杯子不是你的,隻是問你,你從哪裏得來的?”

  君無忌原待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

  事關恩師“蒼鷹老人”以及母親“薑貴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隨便提起,李無心居心叵測,誰又知道她心裏打著什麽主意?萬萬不能說出。

  “說!”李無心清叱一聲,眼睛裏怒光四射。

  卻不曾嚇著了君無忌,“我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話聲方歇,李無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麵擊來。

  君無忌雖說服下了對方所謂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氣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無礙機智靈思,心裏早就防備著她的加害,隻見她手勢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後一個疾翻,一時連人帶椅一並倒了下來。

  也虧了他這一倒,要不然萬難逃過李無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風,戛然作響劃空而過,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搖動了一下。

  君無忌自知無能與對方抗衡,李無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隻得心圖脫逃之一途。當下,隨著後倒的身勢,倏地奪身騰起,直向敞開著的窗外飄身而去。觀其聲勢,雖不若原來迅速,卻也大有可觀。

  原來君無忌自參透上乘內功“陽罡”功力之後,一身勁道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運行自如,實不易為藥力所控,就連李無心精心秘製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預期之收效。

  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無心之意料,一驚之下,急速閃身而前,極其巧快地已自攔至窗前。

  四隻手掌甫一交接,君無忌終似力道不濟地向後反彈了出去。

  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力道極猛。原來李無心隻當是藥力無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無忌即使未曾服藥,也不一定就能當受得住,更何況功力已受相當拘束,自是萬萬吃受不起。四隻手掌交接的一霎,已為李無心的至柔功力,透過雙掌,猛地直攻進來。隨著他後翻的身勢,強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李無心猝睹之下,未免吃驚,才知自己下手過重,敢情藥力並未全失。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觸,總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還是傷了他。

  君無忌如何想得到對方這一霎的感觸。性命俄頃間,卻已顧不得身上的掌傷,咆哮一聲第二次騰身躍起,忘命般兀自向著窗外撲去。

  李無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聲,直似幽靈般,又橫身而前,第二次運施“無心掌”力,直向對方前胸叩來。力道萬不似前此之猛,隻為特殊的“無心”功力,一個擊中,君無忌萬無活理。

  雙方勢子都猛,眼看著已是迎在了一塊。

  對李無心來說,隻待功力一吐,君無忌必死無疑,千鈞一發的當兒,李無心終不能狠下心來,真個將掌力吐出,一時改擊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後一掄,“呼啦”一聲,將一件長衣自胸間扯為兩片。卻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處飛墜而出,落向長桌。

  李無心一抓之力,不謂不猛,卻不能阻住君無忌衝出的身子,砰然作響聲中,已墜身窗外。

  這一霎,真可謂驚險萬分。對於君無忌來說,無疑是一隻脫困之獸,一旦脫窗而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淩空一躍,更何況這已是故技重施。隨著他的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疾若飛猿般,已自躍欄直出,大星天墜般,直向著一片濃霧所掩飾的湖心墜落下去。

  這番突如其來,即使李無心之嚴謹纖細,亦所料非及,更何況慈念頻生,行動頓緩,俟到有所觸及,再想追趕,哪裏還來得及?憑欄下望,但隻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將整個半樓,連同視野所及,彌天蓋地般,全數掩遮。如此情況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無心憤憤地望著一天大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君無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對她來說,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不禁引為奇恥大辱,這一霎君無忌果真再次出現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天色雖已破曉,所見卻極是混沌,尤其是眼前這般大霧,驟乎而臨,倒像是專為掩飾君無忌的離開而來,李無心盡管心懷不忿,也隻能望天興歎,無可奈何。

  房間內一片淩亂,孤燈熒熒閃耀著君無忌留置在幾上的出鞘長劍,事發匆促,連這口貼身的寶劍都不及帶走。

  李無心的目光,其時卻為另一樣物什所吸引,像是一個布卷兒,落在桌上,猶記得君無忌長衣破開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這玩意兒了。

  拿在手裏軟軟的,也不知是什麽東西?

  李無心緩緩落座,打量著手裏的這個布卷兒,出於好奇地把它慢慢攤開來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幅頗為精致的人像刺繡,石榴紅的宮緞上,精針刺繡著年輕貌美的宮妝少婦半身小像。

  李無心不經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驚,立即睜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時間全身不寒而栗。

  揭開了臉上的麵紗,移座燈前,就著燈光,再一次向著手裏繡像注視時,她的一雙手,再也無能自持,一霎間顫抖得那麽厲害。

  “天啊……這是在做夢吧……”

  畫中佳人,宮樣蛾眉,鬱鬱秋水,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分明一品宮妝,卻壓不住原屬俠女的任性崢嶸,不正是當前李無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時光倒退二十餘年,簡直就是一個人。

  李無心的一雙手,不自禁地抖動得更厲害了。再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了……盡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時想起來,卻有如發生於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離別嬌兒之前,特地請宮中名匠,為自己留下了這幀刺像。猶記得,在各色貢緞裏,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紅”色的那麽一塊,為使繡像逼真,惟妙惟肖!像是活動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擺弄了七八天,從頭飾穿戴到容顏神情,真正一絲不苟,最後才完成了。這便是贈送嬌兒唯一的紀念了。

  臨別的前一夜,她——薑貴妃,特地把這幀繡像夾藏在兒子的狐皮裘裏,貼著嬌兒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後母子重逢的唯一見證。嬌兒年幼,不使知曉,老奴福慶卻是知道的。

  時光易失,韻華匆匆,轉瞬間,已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了,隻以為人天遠離,嬌兒早故,今生今世再也無能母子相逢……這幀刺繡,隨即成了記憶中的一塊化石,真正是夢也夢不到的事情,竟然會從君無忌的身上發現……

  一個念頭,電也似的自她腦子裏閃過:君無忌,他莫非就是……

  李無心簡直止不住心裏的激動,霍地站起來奔出房門,撲向長廊,撲向樓欄……

  “無忌……我兒……”

  一時間熱淚撲簌,再也無能自止,霍地騰身而起,直循著一波湖心,直墜而落。

  打由廊子一頭過來,天色灰暗,寒風瑟瑟。

  腳步聲,驚動了聚集廊下的幾隻野鷓鴣,一霎間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的響著,猝然升空直起,剩下來天空中飄動著的幾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幾許惆悵、空虛……“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宮禁宛有誰來”?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

  這幾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飯不思,就像是有什麽大禍要臨頭似的。

  王府東側是清涼山,山勢不高,又修有盤山的馬道,正可策騎一番,如此,每日午後的“騎馬”便是她例行的功課了。

  自從殺了兵馬指揮徐野驢以後,朱高煦這一陣子心情也不舒暢,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樣吃得開了,尤其是這兩天,動輒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幾個挨了打,真不知是怎麽回事兒?主子一鬧情緒,連帶著一幹下人也不好過,整個王府一下子變得好冷清,往常的歡樂情景,一去不返,瞧著也是淒涼。

  “紫藤閣”花開滿徑。大朵的山茶花,雖已凋謝,紅白二色的杜鵑,卻開得一片爛醉。

  打月亮洞門跨進,一路行來,恰似進入到一片五彩繽紛的世界。一排雪鬆,衍生得那麽直,那麽齊,每一回,春若水走進來,下意識裏都不自禁地會停下腳步來看它們。原來樹身上的牽牛花,都打了朵兒,過不幾天俱將開放,變成一片花團錦簇,可真是美極了。

  瞧著瞧著,春若水卻又似興趣索然,總因為心裏那檔子事兒擺它不平便什麽也是惘然。

  鬆樹後麵是冬青樹圍成的各樣花圃,亭台樓榭,翠翹曲瓊,當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裏麵有個寶藍色、琉璃頂蓋兒的六角宮亭,春若水甚是喜歡,閑著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裏坐坐,因看蘭花生樹、翠羽啁啾,人其實何嚐又不是自然界的一體,如是,一切的休養生息,原也是離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樂,全在隨興,想開些,又何必庸人自擾!

  繞過了雪鬆,穿花踏徑,剛要過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聽聽,亭子裏有人,正在說話兒,衍著一人多高的冬青樹,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對方說話的聲音,可就聽得更清楚了。

  “這裏的事,還是少打聽的好!”聲音又尖又細,一聽就知道是誰。

  穿著“兩大片兒”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總管馬安袖著兩隻手,正自向“紫藤閣”的兩個女侍“春官”、“荷官”這麽吩咐著:“心裏有數兒就好了,嘴裏可別嚷嚷!”他說,“一個傳到了娘娘耳朵裏,嘿!那個婁子可就捅大了,那時候,嘿嘿……”

  春若水待將邁出的腳步,可就站住了。

  馬管事不叫人家說,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話可是不打一處來:“瞧著吧,趙宮人如今可是飛上高枝兒啦!娘娘要是再不開竅,嘿嘿,早晚準爬到了她頭上,那時候呀,也就用不著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裏一驚,幾乎呆住了,趙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兒”嗎?難道她……難道……

  一霎間,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更令她膽戰心驚。

  “王爺怎麽還不出來?我可真擔心……怕是娘娘快回來了,一個撞著了,那還得了?”

  說話的是春官,一麵說,一麵伸長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邊似的。

  “紙包不住火,瞧著吧,早晚的事兒!”馬管事說,“熱鬧還在後頭呢!”

  荷官說:“趙宮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膽子大?她也得曉得呀,這檔子事兒,由得了她嗎?”

  “可是太不應該了?”春官小聲說,“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當自己跟前人,什麽心裏的話都跟她一個人說。”

  “哼!”馬管事歎著氣,“要不是她說出來,王爺還不知道那個姓君的住在哪兒呢……”

  “姓君的?”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馬管事冷不咭地笑著,“姓君的是咱們王爺的眼中釘,這一下可好了,茅侍衛帶著錦衣衛的人全去了,這小子就是有八條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爺心裏一塊病啦!”

  有如晴天一聲霹靂,春若水差一點兒暈了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眼淚早已淌了滿臉,一顆心隻是撲通通上下跳動,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卻聽見月亮洞門裏傳出的一聲叱喝:“王爺起駕!”

  馬管事慌不迭地應了一聲,三腳並兩步地忙自趕了過去,兩個女侍也跟著往裏頭跑,轉瞬間走避一空。

  ……

  像是天塌了那樣,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著、顫著,來到了亭子裏,坐下來。正是由於心裏太激動了,她要冷靜一會兒。

  “冰兒……好你個賤人!你幹的好事……”

  兩片牙床隻是咯咯打戰,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裏那樣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無忌平安渡險……唉……無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著吧……我這就給你報仇……雪恨……我……”

  冷風颼颼……

  可憐的人!灰色的天!

  點著了床頭粉紅色的蝴蝶貝燈,冰兒緩緩轉過身來向春若水注視著。

  從晚飯桌上,冰兒就留了仔細,小姐她一口飯也沒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大部分的時間隻是在沉思,偶爾瞟過的目光眼神兒,竟是前所未見的冷,怪怕人的樣子。冰兒頓知不妙,這當口更是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貝雙燈,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來了。”

  兩隻手捧著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麵前,不知是心裏有鬼還是怎麽地,那雙手竟是抖得那麽厲害,青瓷蓋碗顫得咯咯亂響,茶汁連連滴落不已。

  “啊……我這是怎麽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剛要轉身邁步,卻被春若水出聲喚住:“站住!”

  “……”冰兒連連點頭,強自作出了一副笑臉。

  “就是我不說,大概你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

  可不像過去說話的那種口氣,尤其是看向冰兒的那一種眼神,簡直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進入對方的心腔。

  冰兒“啊”了一聲,剛點了一下頭,慌不迭又忙自搖頭:“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邁前一步,用著慣常的撒嬌聲音說:“您今兒個是怎麽啦嘛……小姐!”

  “哼!剛才你做的好事,還當我不知道?”

  隨著春若水冷電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兒自恃聰明的一點兒鎮定,霎時間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說!今天下午,我出去騎馬的時候,你幹了些什麽事?”微微頓了一下,“當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雙膝一陣發軟,“撲通”跪了下來,一時間臉色慘變,撲簌簌眼淚淌了滿臉。

  “說實話吧!你跟朱高煦,這是第幾次了?”

  “小姐……您……您……開恩……就別再多問了吧……”狠狠地咬著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來,臉色是雪樣的白,她隻是頻頻地搖著頭,“我……是開始就錯了……小姐……我對不起您……您就……別再……問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會做戲,瞞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說,“這可是你自己承認了的!”

  “我……錯了……”冰兒眼淚汪汪地說,“我的心太軟……隻……隻以為……早晚橫豎還不是這麽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爺他……”

  “別給我說這些!”春若水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一聲,瞅著她,“別以為我……哼!這種事,我聽了都惡心,還以為我是在吃醋!你……”

  輕輕一歎,她瞅著冰兒無限憐惜地說:“你是自甘下賤,別說是你一個丫頭了,現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貴人如今的下場可又怎麽了?憑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說:“如果你不是跟我來的,愛怎麽就怎麽,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小姐……我錯了……您還是帶著我走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冰兒嗚咽著,哭成了個淚人兒似的。

  “太晚了,你還想走?”一霎間,春若水臉上罩起了大片寒霧,“還有,你犯了更大的錯,你居然把君無忌住的地方告訴了朱高煦!”

  冰兒登時全身一戰,睜大了眼睛。

  “有沒有?”春若水臉上是出奇的冷。

  冰兒的舌頭幾乎凍住了,全身更是顫抖得厲害:“我……君先生他……他怎麽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張臉白中發青,青得可怕,一時頓知不妙,嚇傻了。

  “冰兒!”春若水的聲音有些發抖,“你出賣了我都沒什麽,出賣了君先生,也就是出賣了為人的道義,你……你簡直連狗都不如!我……絕不能饒你!”

  不知什麽時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經緊緊握在了她的手裏,很可能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邊,猝然拔在手裏,真有驚心動魄之勢。冰兒驚叫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麵倒了下來。

  卻被春若水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小姐……小姐……您饒命……饒命吧……”

  “我……”一霎間,春若水像是換了個人,晃動的刀身,遲遲不能下落,多少顯示了她此一刻的猶豫不決。

  冰兒顫抖著叫了一聲:“小姐……”驀地向外掙脫,春若水的匕首,便在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撲哧”一聲送進了冰兒的前心。

  “噢……”冰兒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她極度的驚詫,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會向她下此殺手,真的用刀殺了她,隨著她緩緩倒下的身子,兩隻手緊緊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湧,霎時間已染紅了她的一雙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春若水,佝僂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彎過來。

  “小姐……您殺了我……殺得好……我這樣的人,還是……死了的好……隻是……隻是……”

  春若水一時淌下了熱淚,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冰兒掙紮著,像是有極重要的話要告訴她。

  “小姐……有個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訴您……”咳嗽著嗆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說,“王爺和君先生……他……他們是……是兄弟……是親兄弟!”

  春若水點點頭隻是聽著,忽然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裏:“冰兒……冰兒……”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你就快說出來吧……”春若水哭叫著,把她抱得更緊了。

  “小姐……”冰兒聲微力弱地說,“請……告訴小……小琉璃……我對不起他……”

  “冰兒!”春若水用著可怕的聲音喚著她,用力地搖著她,“為什麽……為什麽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們一家還不夠慘嗎?為什麽你要瞞著我?”

  “我……也不知道……”冰兒圓睜著兩隻眼,喃喃說道,“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已經……已經三……三個月了……”一口氣接不上來,她就死了,卻仍是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張開的嘴,更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冰……兒……”像是夢囈中的那種呼喚,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臉上,全沾滿了冰兒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兒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樂,多少任性,多少無知……往事曆曆,一股腦兒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閨,流花河畔……那麽多的過去,打從七八歲黃毛丫頭時候,都有冰兒的影子陪伴著,明是主婢,暗為姐妹,天真無邪,兩小無猜,原是一輩子也分不開的人了,一霎間人天遠離,怎不令人斷腸?殘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親自下此殺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瀝肝之痛。

  看著她,摸著她,春若水再一次湧出了熱淚,淚和血,一滴滴其實都是從她心裏滴出來的,濺落在冰兒蒼白的臉上,仿佛還聽見她撒嬌似的聲聲呼喚:“小姐、小姐……”——那已是夢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緊緊地擁抱著她,隻覺著自個兒的一顆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時分。

  一徑踏著明月,春若水來到了漢王朱高煦下榻的寢閣——“望日軒”。

  兔起鶻落,早已熟悉,有備而來,乘虛而入。套句熟詞兒,那是“人不知,鬼不曉”。直到這一霎,她霍地閃身進來,才驚動了王爺跟前的貼身衛士。

  “誰?”

  揚聲侍衛——楚一刀,五短身材,回旋腿,施得一手雪花雙刀,好樣兒的!聲出,人起,打天井過頭一個猛竄,撲過來,楚老大簡直人都沒有看清,雙刀已潑頭砍下。

  春若水一個滴溜閃開來,輕叱道:“大膽!”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勢,才自看清了來人,一時色變,大顯慌張道:“小人魯莽,娘娘恕罪。”

  彎身請安的一霎,卻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劍,刺中前胸,隨著她送出的長劍,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來,便再也爬不起來。

  春若水趨前一步,拉著死人的領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裏。這已是王爺下榻所在,除了這個坐更的貼身侍衛,再不見拿刀帶劍的粗魯人了。

  閃進了垂有軟玉流蘇的閣門,事實上已踏進了要緊所在,漢王朱高煦寢息處,當在咫尺之間。

  華閣內,點著淺紫琉璃的兩盞六角宮燈,兩名身著宮衣的女侍,各據一幾正在打著盹兒。一旁長案上擺設著茶水、暖壺等各樣什物,以備習於晚睡或午夜夢回的王爺隨時召喚,為了服侍主子,十二個時辰,輪流著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爺不在寢宮,排場卻不能沒有,規矩更不能輕廢,這是大內留下來的規矩。其實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達官貴人也多有如此排場。

  春宵苦冷,兩個女侍各自蜷著一雙腿,膝上蓋著片棉墊,以手支頤,便是這樣苦挨著漫漫長宵。

  春若水一陣風似的忽然來到,兩個女侍猝有所警,乍見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卻為春若水反手一掌擊中了當前女侍前胸穴道,後者呻吟一聲,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嚇了一跳,張口結舌的當兒,已為春若水手上長劍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發突然,她簡直嚇傻了,怎麽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忽然間竟成了拿刀動劍的冷麵煞星。

  “說!”春若水聲音很低地道,“王爺可住在這裏?”

  “在……”一麵說,向著鳳幃雙分的裏閣指了一下。

  “還有誰?”

  “有……是新……新來的一位張……張姑娘……”

  春若水點點頭,打量著麵前這個女侍,卻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說:“夜深了,你也該睡了!”

  那女侍一時還不知怎麽回事,正自點頭,已為春若水駢指如飛,點中在她“氣海穴”上,便自也同前麵那位一樣,呻吟了一聲,倒了下來。

  思忖著兩個女侍這一覺少說也得睡過明日晌午,朱高煦寢閣這一霎再也沒有閑人幹擾,正可成就大事。春若水這時候可真是膽大包天,殺機猝起,隻覺著怒血翻湧,一時萬難平複。

  然而,她畢竟從來也不曾幹過這類殺人勾當,一個冰兒已令她柔腸寸斷,眼前的朱高煦,固是罪魁禍首,卻與自己有著夫妻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殺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義滅親”,可也得有一腔義氣。眼前她便是憑恃著這腔正義,來向朱高煦興師問罪的。

  珠簾猝卷,春若水已閃身進入朱高煦的寢閣。

  藍缸吐焰,錦帳深垂。漢王爺在一度銷魂之後,這一霎擁著張姑娘,正自好夢方酣。

  寢間裏隻亮著一盞燈,銀質的鶴嘴長燈,吐著一點色作青綠的燈焰,整個房子裏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華,宛若輕紗,又似月華。

  這個朱高煦倒也有些風雅氣質,室內擺設固是華麗富貴,倒也不俗,一畫之張,一幾之設,連帶著幾株盆景的擺設,都恰到好處,如此雅致,如此光色,給人以迷離夢幻的感覺。然而,春若水卻沒有絲毫情緒去領略欣賞。

  隨著她一個快速的進身勢子,霍地已撲身榻前。

  長劍撩處,刷然作響,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紗帳斬下了老大的一片。

  帳內的朱高煦,猝然自夢中驚醒,驀地探身坐起,一聲喝叱道:“誰!”

  “誰”字方出,光華電閃,一口冰森森的劍鋒,已自向他當胸刺來。

  朱高煦“啊”了一聲,單手力按,猛力向上躍起,也虧了他這一躍,竟為他躲開了胸間要害,“撲哧——”一聲,中了他的左麵肩窩。

  這一劍春若水一鼓作氣而發,力道極猛,劍鋒力貫之下,竟為她刺了個透亮的窟窿。

  “哎呀!”隨著春若水拔出的劍勢,朱高煦痛呼一聲,一個骨碌,直由錦榻上直翻下來。

  春若水閃前一步,龍吟聲中,第二次抖出長劍,直向朱高煦咽喉部位直紮過來。

  如此情況之下,朱高煦簡直嚇呆了。

  春若水的這一劍幾乎已經臨向他的咽喉,眼看著熱血四濺的一霎,忽然間她卻中途停住。圓睜杏眼、柳眉倒豎,分明是怒發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偏偏她竟然無能貫徹始終,第一劍不能殺了朱高煦,第二劍便是萬萬不能的了。

  劍尖在幾乎已經觸及朱高煦咽喉的彈指之間,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間,她那隻拿劍的手,竟是抖動得那麽厲害,對於麵前這個害得自己一家好慘的人,竟然會動了“不忍”的憐惜之念。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掌中長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時間熱淚泉湧,淌了一臉都是。

  “春貴妃,是你?”

  朱高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雙眼睛,麵前這個俏滴滴的佳人,竟然會對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傷勢,極其作痛,鮮血把一襲睡袍都染紅了,在麵對著生死攸關的一霎間,朱高煦亦不禁為之勃然變色,大大生出了畏懼。

  “為……什麽?為什麽?”顯然這是他一時想不明白的。

  春若水那隻握劍的手,顫抖得那麽厲害,殺既不忍,不殺又不甘心……雪亮的劍鋒,隻是在對方眼前打戰,眼前境況,隨時都可能挺劍刺出,隨時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間。

  “為什麽?”春若水寒著聲音道,“你自己難道還不清楚,還要問我。我隻問你,君無忌怎麽了?”

  朱高煦一隻手捂著肩上的傷,正待說話,卻聽見身邊嚶然一聲嬌啼:“女大王……饒命……饒命……”

  敢情是把那位張姑娘嚇著了。這位姑娘才進府三天,也不認識春若水是什麽人,見她拿刀動劍,連王爺都敢殺,自己這條命,還保得住嗎?隻把她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個勁兒地開口討起饒來。身子一縮,整個人都蒙在被子裏,連人帶被子抖成一團。

  春若水這才想到了旁邊還有個人,一時間氣兒不打一處來,足尖一挑,已把對方用以裹身的被子踢開來,現出了張姑娘赤身露體、一絲不掛的身子。後者尖叫一聲,抱頭弓身,更自抖成一團。

  春若水沒想到會是如此一個場麵,一時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劍結果了她,轉念一想,又複作罷,隨手一撈,把被子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一時間,臉色緋紅,轉向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

  朱高煦經過片刻緩和情緒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麽回事,索性擺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樣子,當下狂笑一聲,冷笑道:“我當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動劍殺人?放心吧,君無忌他命長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麽意思?”

  “他走了。”朱高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著肩上的血,“哼”了一聲:“這事你怎麽會知道?哼,這一次算他命長,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裏,可就沒有……”

  話聲未歇,春若水的劍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臉上。

  朱高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寶劍給搪向一邊:“用不著來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還會怕這個?怕這個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說!”春若水才將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來,長劍一翻,再一次作勢刺出,忽然看到對方那張略似蒼白的臉,心頭一震,才將舉起的劍,又自緩緩垂了下來。

  這張臉分明與君無忌一般無二,尤其是在眼前這個角度,燈光的映襯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見之下,幾疑無忌重現,一顆心怦然跳動之下,才將興起的殺機,便自冷了下來。

  朱高煦見狀,由不住嗬嗬笑了:“把劍放下來吧,再怎麽說咱們總是夫妻,你真能狠下這個心?我就是不信……”

  一麵說,正待站起,卻為春若水比出的劍勢,又給逼坐下來。

  “你……朱高煦,”春若水眼睛裏噙滿了淚,“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君無忌他是你什麽人?你說!”

  “哼哼,”朱高煦頗似一驚,冷笑道,“你聽見什麽了?誰告訴你的?”

  “這些你就別管了,他難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高煦驚訝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聲,未置可否。平常時候,他斷斷不能承認,這一霎,性命相關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辯白,形同默認。

  春若水見狀,心內雪然,再打量著對方那張臉,更不再懷疑。

  “為什麽,”難掩心裏的激動,她向朱高煦狠狠逼視著,“為什麽要對自己的親兄弟下此毒手,這又為了什麽?”

  朱高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兒。

  春若水這一霎心緒繚亂,既然已經確定朱高煦與君無忌之間是兄弟的關係,更自對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萬難再留在府裏,冰兒已死,照說對這個迫害自己至慘的元凶大惡,理當一劍結果了他,為己為人,都將是無上公德,偏偏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來,情勢演變,已使她無能再顧及遠在涼州的家人,勢將非走不可了。

  往後麵退了一步,春若水嗒然垂下了手裏的劍,殺心既去,便又是十足的女人形樣了。

  “今天我饒了你,別人可不一定會饒你,如果你就此改過自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你仍然還迷戀著王爺的權勢,為所欲為,甚至於對自己的親兄弟,還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話就說到這裏,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說完插劍入鞘,正要轉身,朱高煦忽然喚住她道:“慢著!”春若水回身瞪眼道:“幹什麽?”

  朱高煦看著她,頗有所憾地道:“你這……就走了?上哪裏去?”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海闊天空,還怕沒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高煦說,“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貴妃的身份,難道我們之間就這麽完了?”

  春若水搖搖頭,臉色蒼白地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麽,什麽貴妃不貴妃,我才不稀罕,你難道真的以為,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貪戀榮華富貴?最起碼,我就是一個例外。”

  朱高煦低著頭苦笑了一下,自語道:“這麽說,我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費了,原來這麽長的時間你心裏壓根兒就沒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春若水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朱高煦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心裏還想著君無忌,對他還不死心,是不是?”

  春若水把臉轉向一邊道:“你管不著!”

  “這就是了!”朱高煦冷森森地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無忌身邊已有了別的女人,就是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是誰,你這麽癡心,是不是值得?無論如何,我對你總是一片真心。”

  春若水搖頭說:“不要再說了。”一霎間,她臉上顯現著出奇的冷,“朱高煦,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是過去的了,你就別再指望我還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你仍然還可以對我在涼州的父母心存迫害,這樣做,除了證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將一無所獲,一切你就看著辦吧!”

  朱高煦不由呆了一呆,滿臉憤怒,卻是無話可說,忽然又問:“趙宮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兒”,春若水仿佛一顆心都碎了。

  “她……已經死了……”

  “啊?”朱高煦倏地站了起來。

  “是我殺了她。”春若水冷冷一笑,不覺淌下了清淚,“她的身後事,自有我來負責,你就別多管了!”說完這些話,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開長窗,躍身而出,一霎間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朱高煦驀地有所驚覺,已是阻止不及。夜風習習,自敞開著的軒窗襲進來,大幅紗幔在風勢之下,浪花也似的作狀飛舞,銀質的鶴嘴長燈,立時為之熄滅。

  向著黝黑的夜空悵惘著,朱高煦這一霎隻覺著無比的空虛,以及緊緊向自己壓迫過來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權勢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觸。

  放下了按在君無忌背後的那隻手,苗人俊苦笑著搖了一下頭說:“沒辦法。”

  二人已是一身大汗。

  君無忌冷眼旁觀地注視著他。對他來說,喪失高深武功的這個打擊,極其嚴重,但卻並不為此即感沮喪。

  “沒辦法,一點兒法子也沒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搖著頭,坐下來,注視著他說,“倒不是我功力不濟,實在是娘娘的手法迥異,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種微妙的閉氣手法,我猜想透過這種手法,你身上至少有九處經絡已被關閉,我的能力,卻隻能為你解開其中之半!”

  君無忌說:“這樣也很不容易了!”

  “沒有用的。”苗人俊說,“即使我能全部解開都無濟於事,關鍵在於娘娘在你身體裏,留下了她本身的至陰元氣,這種勁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說,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無忌呆了一呆,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君無忌冷冷地說道,“這種氣道一直盤踞在我‘氣海穴’脈之內,如此便能對我本身所欲施展的內力形成阻礙,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內功的原因了。”

  “對了!”苗人俊頹喪地說道,“如此情況之下,除了娘娘自身以外,誰也不能把盤踞你身上的這股至陰內力撤除,即使功力再高,卻格於功力氣質的有別,也不敢貿然試探,那麽一來,可就……”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接下去說道:“可就有‘炸血’之危,我明白!”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裏甚是欽佩,對於君無忌的觸類旁通,極為驚詫。

  了解至此,君無忌才真正地感覺到失望了。隻是他大度寬涵,養性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擊之下,也不會感到絕望,更不會現之形容,而一派慌張失措。

  “那我們就不必庸人自擾,多費事了!”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正要站起,卻見門簾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個布衣裙釵的人。君無忌吃了一驚,再看對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隨即轉看向苗人俊,看他認識也不?

  來人少女,生就高挑身子,濃眉杏眼,頗有姿色,卻於美秀裏,別具一種英挺氣質,尤其是蘊含在眼睛裏的那股神兒,顧盼間輒有淩人之勢,君無忌瞧在眼裏,頓時知悉對方顯然又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俠林人物了。

  苗人俊報以微笑,正待開口為雙方介紹,來人少女,已先行向著君無忌福了一福,嬌聲道:“小妹李翠薇,拜見君先生。”

  “啊,這是……”

  迎著君無忌詫異的目光,苗人俊笑道:“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玉潔’姑娘,李翠薇是她本來的名字。”

  君無忌這才明白,道了聲:“不敢,李姑娘請坐。”對於自己赤裸的上身,一時頗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會意,隨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無忌點了點頭,即向當前這位姑娘看去,當時苗人俊力懲惡商郭子萬,邂逅兵馬指揮徐野驢,畫舫酒醉,結識玉潔姑娘之一段經過,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詳。並悉知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後,武功頗有根底,後來因行刺朱高煦不成,落身漢王府邸,這件事由於苗人俊已然插手,自己便沒有多事,此刻看來,料必是得力於人俊的援手,已然脫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禁向她多看了兩眼,越覺對方姑娘美秀英挺。明珠墜塵,最是可歎,今遇人俊,風塵共許知己,無論才貌,俱稱匹配,好不為他們祝福高興。

  卻見這位李姑娘挽著袖子,露出一雙皓腕,落落大方地向著君無忌道:“君先生身子哪裏不舒服,小妹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無忌方要開口,苗人俊已點頭道:“姑娘你偏勞吧!”

  二人相視一笑,李翠薇隨即走向無忌背後,在他肩上蓋一塊紗巾,即行拿按起來。

  別瞧她玉手纖纖,倒是勁道十足,一經著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著了一團炭火,透著一襲紗巾,亦感炙熱難當,卻於熱炙如火中夾著一絲冷氣,冷熱相激裏,乃自興起一片麻癢感覺,通體上下,頓感無限舒暢。

  君無忌一經領會,頓時測知這位李姑娘必然練有精純的“素女”功力,這等內力較之李無心的“至陰”功雖不能等量齊觀,卻是性質類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無心所加諸其“氣海穴”內的至陰內氣勁道,卻能暫收緩和之效,當有一定裨益,一時不由抬起頭,向著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李翠薇一麵運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麵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眾多貧困兒女的俠行,苗相公都告訴我了,真使我無限欽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見,真是沒有想到。”

  君無忌搖頭笑道:“你太客氣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氣可嘉!”

  李翠薇輕歎道:“這件事說來慚愧,我……”

  苗人俊說:“若不是你說起,我還忘了。”隨即轉向君無忌道:“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聽她說起,說起來倒要感謝那位春貴妃,要不是她當日見義援手,李姑娘當日早已命喪王府……”

  當下隨即將李翠薇當日行刺朱高煦,險喪性命,幸為春若水臨場所救,以及這一次又把她由獄中救出之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君無忌隻是靜靜地聽著。

  苗人俊說完,感歎一聲道:“這位春小太歲,人在富貴,尚不忘行俠仗義,一身武功,也不曾丟下,實在難得,當日事後,我曾用言語相激,想必她曾到棲霞去看你了。”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一言不發。這是他最感痛心遺憾的一件事,情緒之錯綜複雜,簡直不忍卒思,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來對春若水不盡了解,此番劫後歸來,才由苗人俊嘴裏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改了初衷,對於春若水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卻也了解到君無忌於春若水的無可奈何,更何況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瑤仙的介入,情勢更稱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插嘴的好。

  經過此一番邂逅,苗人俊與李翠薇(即玉潔姑娘)的感情,無異更上層樓。感情的進展,使得她不得不進一步為著苗人俊的境況而寄以關懷,顯然眼前苗人俊與君無忌麵臨的最大壓力,俱是來自“搖光殿”那個極稱神秘的人物——李無心。談話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這位神秘人物的身上。

  “你竟能兩次由娘娘手裏逃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牽強,輕輕歎了一聲說,“她老人家必然為此引為奇恥大辱,再見麵時,便是無所不用其極。”

  君無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憶兩次由李無心手裏死中求活,確是境況奇險,必死不死,其微妙真個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來,也不能盡解,直仿佛冥冥中有著神秘的安排,然而其真實情況,認真檢討起來,卻又似別有虛玄,關鍵在於,李無心這個被傳說為早已“無心”的人,對於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開始的時候便多少心生憐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極,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機。

  然而,盡管如此,兩次死中求活,卻又絕不能排除“僥幸”的因素,李無心即使對自己心生憐惜,最後的宗旨仍將是要殺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麵臨著一種矛盾,這又是為了什麽?

  對於這位意圖殺害自己的大敵,君無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隻有遺憾而無懷恨,更說不上什麽仇讎,沈瑤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關係,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種奇怪的因素存在著,便是這種“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對付任何敵人一樣,保持著絕對的冷靜,為此君無忌極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脫,他卻不能安寧,又在計劃向著李無心施以奇襲了。當然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鬆開了為他拿捏的手,退後幾步,含笑道:“覺著好些了沒有?”

  “鬆快多了!”一麵說,君無忌向李姑娘道了謝,後者連謂不敢,向著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風,轉身離開,“你們談談吧,我出去一會兒。”隨即開門步出。

  君無忌一麵擦著身上汗水,打量著她離開之後,轉向苗人俊道:“看來這位姑娘,蘭心惠質,古道熱腸,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氣質談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賀!”

  苗人俊取來自己衣裳,給君無忌換穿。聆聽之下,微歎一聲道:“這番稱許,倒也中肯,我對她原來不甚了解,這幾天聽她談起,才知道她身世奇慘,父親早年為朱高煦害死,母親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後為無極派長老無極子收為門下,學成武功,為了報父仇才潛來秦淮,若不是當日春若水救她一命,當日已死於朱高煦劍下,這一次脫困出來,既不能重操賤業,又無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從。”

  君無忌注視著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君無忌“哼”一聲,道:“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俊兄你對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隻是……”說完站起來,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視了一刻,回過身來道:“一切都看命運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東去一趟,一來探訪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長,二來暫避一時之險,然後……”

  所謂的“一時之險”,當指搖光殿主李無心的到來。這句話不禁使得君無忌心頭一驚,才自覺察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正是李無心所欲搜查的目標,所不同的隻是對方有一份師徒之誼而已。

  “也許娘娘早就發現我了,隻是在暗中觀察著我的動靜而已。”苗人俊訥訥說道,“果真這樣,我這一切,無非都是白忙而已。”

  君無忌搖搖頭道:“貴殿殿主並非真如所傳,是個無情之人,雖然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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