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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天昏地暗,風聲颼颼!附近雪原上不見任何人跡,幾枚幹草球,被風吹得在雪地上滾動著,烏鴉低飛著由眼前掠過去,發出了“呱呱”的足以震人心魄的叫聲!“屍體”很快地被挖了出來。當第一眼看清了死者冰鎖的麵容時,三個人頓時有如晴天霹靂,全身木然被鎮在了當地!死者“混元掌”謝山,咬牙瞠目,一副痛苦、死不瞑目的猙獰模樣!“摩雲手”孔鬆青白的臉上,甚久之後,才現出了一些兒血色,探出手來,輕輕為謝山合上了眸子!遂即後退了一步,說道:“埋起來!”兩個弟子愕了一下,遂即動手,重新以白雪將謝山全身掩埋起來。孔鬆肩頭微晃,閃身竹林,二弟子左右跟進。“大力神”趙天保道:“看來,敵人就掩藏在這附近不遠,我們還是快把謝堂主屍體抬回去,重新研討對策的好!”孔鬆搖頭道:“沒有什麽再好研究的了,照原定計劃不變,我們繼續前進。”

  說完掉過頭來,向著湖邊方向行進,汪、趙二弟子忙自跟上去,三人沿著竹林反方向前進,走了十幾丈,孔鬆忽然站住。他的悲哀情緒,直到現在才顯露出來,隻見他身軀微微顫抖著。輕啟長袖,在眼下拭了一下。二弟子更是忍禁不住,發出了低沉的一片泣聲。

  孔鬆回過頭來道:“你二人不可現出痕跡,如是敵人就在附近,我三人性命休矣!”

  一句話有如醍醐灌頂,二弟子悲聲頓止。

  孔鬆那雙銳利的眸子,徐徐掃過附近,遂道:“你二人連發連枝箭,向本門示警,快去快回。”

  二人答應一聲,各自施展身法,朝前數十丈,發出了暗器連枝箭,射向門上,再折了回來。

  孔鬆這一刹,亦掩不住內心的恐懼!想到了生死有命,他終於硬下心來,向二弟子看了一眼,點頭說道:“走吧!”

  心中有了主見,遂即不再猶豫。

  一行三人順著竹道一直向湖邊走來。隻發覺沿途如入無人之境,不要說是人了,就是狗也不見一隻。由於地形高於湖麵,是以在沿途邊側,特意地打下了一列石樁,行人如要渡湖,必須拾級而下,在一處荒涼的渡口,搭舟過湖。

  這地方居民甚少,如無特別事情,長年累月也不會外出,是以鮮見客商,經常停泊在渡口的隻是一艘老破渡船,由一個跛足老者負責接運,現在,這艘破船,仍然係在那裏,撐船的老人大概是冷得發慌,坐在艙簷下,抱著兩隻腿,埋首臂彎正在打盹兒。

  岸上,原來設有一家茶館,兼賣些零碎吃食。三人來到時,發覺小店生意異常清淡,店外拴著兩頭小毛驢,一個老頭帶著一個姑娘家,縮在角落裏正在吃麵。孔鬆帶著汪、趙二人站在店外,向裏麵望了一下,看不出絲毫異樣!

  店老板兼夥計老江,一個瘦削的中年漢子,正在門口用鏟子鏟雪,看見二個人來,忙放下家夥走過來。孔鬆生怕被他認出來,拉低了帽沿,用湖南土腔道:“對不住,我要買一袋煙,有沒有呀?”老江點頭道:“有有……我這就拿去。”須臾轉回,手裏拿著一根竹管,竹管滿是煙葉。孔鬆接過來,給了他兩個製錢,笑道:“生意好啊?”老江咂著嘴,道:“別說了,到現在總共才四個客人,來來來,三位請裏麵坐,我給你們沏三碗熱茶,驅驅寒。”孔鬆笑一笑,道:“不用了,我們還要趕路呢。”老江像是很失望的樣子,看著三個人道:“三位這個時候還下湖?”“可不是,”孔鬆搶答道,“我們來晚了,隻能等退潮時的那一陣梭子魚了。”老江把兩個製錢塞在腰裏,想著要去撈他的鏟子。孔鬆忙道:“你店裏隻兩個客人,你不是說有四個客人嗎?”老江隨口道:“那兩個剛走了。”孔鬆一怔,左右看了一眼,不見有人,遂笑道:“喂!老板,你說的那兩個人,可是幹我們這一行,打魚的?”老江彎下腰來,一麵鏟著雪,搖頭道:“不不不……人家是貴客,穿的是皮襖!嘿!是‘玄狐’皮裏子哩!”說著手指道:“喏,往那裏去了!”那邊根本沒人,老江怔了一下,搖搖頭,奇怪地道:“咦?真快,才走沒多大會兒工夫呀!”孔鬆心裏怔了一下,暗忖著:好險,要是早來一會兒可就碰上了,盤算著躲過了這一劫,心裏好不高興,當下告了擾,同著汪、趙二弟子拾級而下,直趨渡口。撐船的跛足老頭,看見生意來了,站起來迎客。三人匆匆上船,孔鬆擺手道:“快走。”跛足老人一麵抽纜,一麵問:“三位要過湖?”孔鬆道:“隨便,往哪裏走都行,越遠走越好。”木船搖搖晃晃地離了岸,老人升起了那麵破帆,船就認著一個固定的方向,直向湖心行進。三個人對看了一眼,心裏一塊石頭落下地,算計著這條命總算是保住了。外麵風大,孔鬆就跟老者取個商量,道:“喂,船老大,借你的艙躲躲寒,回頭上岸多給你幾個錢可以吧!”跛足老者道:“就是地方太狹了,再加上三個人怕裝不下。”孔鬆嗬嗬笑道:“不要緊。”門簾子一掀,就往艙裏鑽。才鑽進去一半,頓時如同泥塑木雕般地怔住了!敢情艙裏有人。一張方桌上陳設著豐盛的酒菜,一紅二白,三個人正自舉杯互飲,白衣服的兩個固是看著臉生,可是那個穿著大紅的瘦削漢子,可是再熟也不過,尖白臉,刀子眉,分明就是那個甘十九妹的紅衣跟班兒:阮行。

  這一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使得“摩雲手”孔鬆驚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間有如置身冰窖的感覺。“青萍劍”汪人傑以及“大力神”趙天保,在孔鬆身後,顯然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見狀大感驚訝,各自向內探頭觀看。

  一看之下,也呆住了!孔鬆驚魂甫定,忽然覺出了不妙,急叱一聲,道:“退!”二弟子也像是才由夢中醒轉過來,驚魂乍定,隨著孔鬆的這一聲喝叱,雙雙身形後仰,猛地倒躥而出。太晚了!幾乎與他二人的身法同時,紅衣人一隻白手向外翻得一翻,手中的一雙竹筷,二龍搶珠般地脫手飛出了。

  “嗖!”兩股尖風破空直出!雙方的式子都太快了!天空間,似乎有鮮紅的血光閃得一閃,根本看不清是怎麽回事。二弟子倒躥的身勢更是有如“金鱔戲波”,在雙雙騰空的式子裏,足足倒穿出兩丈開外,“哧——哧——”水麵上炸開了兩條紋路,雙雙投身湖麵。緊跟著,兩條白影,分別由艙內騰身躍出,撲向船邊。

  “摩雲手”孔鬆幾乎也在這個時候,擰身後退。紅衣人阮行在飛出飛箸的同時,並不曾忘記照顧他,隻見他瘦軀弓伸之間,已自掠身撲出,隨著他掠起的身勢,左掌已劈出一掌。轉瞬之間,像是一團風般地,艙裏的人全都撲到了艙外!木船在猝失重心的情況下,激起了衝天大浪,船身搖蕩得十分厲害!

  “摩雲手”孔鬆追循著紅衣人阮行劈出的掌風,身軀快速的一個飛轉,已旋身而出,身子重重地撞在了艙板上,發出了“嘭”的一聲,雖不曾為對方劈空掌力所傷,卻也覺出紅衣人掌風疾勁,大是不可承當!

  孔鬆在嶽陽門身為內四堂堂主之一,身份甚高,自不能像兩個門人一般見麵就逃。事實上,他目睹著二弟子雙雙投身入水,心已放了一半!決計以全身功力,與對方周旋到底。

  一念不逃,他已失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猝然間,他覺得身上一陣發冷,已被紅衣人阮行身上所逼出的淩人力道罩定,身側白影連閃。兩個白衣人已分左右,雙雙牽製著他的身後左右。“摩雲手”孔鬆一口長劍藏在魚竿之內,見機不妙,陡地取出,拔劍在手。迎麵那個紅衣阮行,臉上現出深刻的兩道笑紋:“孔老頭,上天有路你不去,入地無門自來投,橫豎都是一個死,何必不等在家裏的好?”孔鬆由於此前與對方照過臉,受製於對方的那根青竹馬竿,深知他出手極快,是以雙目緊緊逼視著對方,絲毫也不敢大意!

  聆聽之下,他冷笑道:“姓阮的,你休要猖狂,孔某三人,一時大意,誤上賊船,未見得就是著了你的道兒,你雖用心良苦,亦不能阻止我門下二人入水逃生,這一點卻是你始料未及吧!”

  紅衣人阮行鼻子裏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是嗎?孔老頭,你當真是有眼無珠了!”

  說著,那雙冷峻的眸子,移向湖麵。也就在這時,但聽得嘩啦水響之聲,水花翻動裏,陸續地浮起了兩個人來。孔鬆方自認出是汪、趙二弟子,心中驚異著二人何以不曾遠去?哪裏知道,當他目光再看清楚時,才赫然發覺到二弟子浮起的身子在一陣激烈的翻動之後,雙雙平臥變成僵硬,變成不折不扣的兩具屍身!這一驚,直把孔鬆嚇得遍體生涼!他倏地睜大了眼睛,再細認了一下,一點都不錯,正是汪人傑、趙天保!

  二人死狀如一,每人前額上都插有一根竹筷,竹筷在擲出時,必然附有足以穿石入牆的內力,否則斷斷不能深入二人腦髓!隨著湖水的起伏,衝蕩著一片血水,看上去端的是慘不忍睹!“摩雲手”孔鬆,足下一蹌,幾乎坐倒在地。

  紅衣人阮行冷森森笑道:“孔老頭,你可以死心了吧!”

  話聲出口,足下後退一步,一雙白衣弟子,由左右兩個不同方向同時向著孔鬆身前襲來,兩口牛耳尖刀,陡地由袖中抖出,分向孔鬆兩肋刺來。孔鬆長劍一振,叮當兩聲,拒開了白衣人手中的一對牛耳短刀,足下飛點著,已襲向正中紅衣人阮行。

  人到了拚命的時候,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力量!即以此刻而論,孔鬆這口劍上的威力即大異尋常,稱得上八麵威風!

  人到,劍到,在一片銀色光華裏,長劍分心刺到!

  紅衣人阮行仍是十分的托大,對於嶽陽門這一武林名門來說,除了掌門人李鐵心以外,沒有一個人看在他眼睛裏,眼前這個“摩雲手”孔鬆,自是不在話下。

  冷笑一聲,他身形猝然向左方挪出了半尺,輕叱一聲:“大膽!”

  仰身,翻麵!那是一招極其漂亮的“臥看巧雲”姿態,配合著靈巧的翻勢,兩隻瘦手倏地向著當中一夾!

  “噗!”一聲,已把對方冷森森的劍鋒,夾於雙掌之間。

  稱得上觸目驚心!

  內功精純到敢以“空手入白刃”,起碼須具有練氣的功力,蓋以氣機所行,以其剛韌互濟,兵刀不傷!那是一門絲毫取巧不得的內家功力!眼前紅衣人阮行雖然未必說得上是此道高手,但是看著他手、眼、身、步,已大有可觀,分明得窺堂奧!

  是以,就在他的兩隻瘦手方一夾中對方劍身時,孔鬆整個身軀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劇烈顫抖!要是換在另一個功力較差的人,說不定已當場負傷丟劍出醜,而孔鬆畢竟是嶽陽門的先進健者。這一招,看似無奇,事實上卻是雙方內力巧妙的互製!

  孔鬆的劍顫抖得那般厲害!他麵紅耳赤,眉剔目張,正以三十年純陽內功,將內力貫注劍身。這口劍一時光華大盛,冷焰婆娑!紅衣人阮行的一雙瘦手顯然也貫注了力道,漲得通紅,看上去似乎較原來粗大了一倍,卻是緊緊夾擊著當中的那口長劍!

  那副樣子看上去很怪!紅衣人顯然已大不輕鬆!也許是他上來小看了孔鬆,以至於自陷危艱!他的兩隻手已不如先前的牢固,像是抱住了一塊烙鐵似的,不時地分開又合上,合上又分開。反之,“摩雲手”孔鬆,也不能就隨意地抽出他的劍,他的臉更紅,身子顫抖得更為劇烈!

  以眼前情形論,紅衣人阮行如能繼續拿著對方的劍,則必可穩操勝券!反之,孔鬆能夠奪出劍來,也無疑將可戰勝對方!

  兩個白衣人各立左右,並不曾乘虛而入,倒也不失武者的風度!漸漸地,孔鬆的勢微了。一顆顆的汗珠由他赤紅的青筋畢現的麵頰上滾落下來,他挺立的身軀再也不似先時的穩固,而開始左右搖晃了起來。紅衣人阮行看看時候已到,在長時的內力堅持之下,他以難能的毅力,終於戰勝了對方,卻也是飽受驚嚇!黃蠟似的臉上,綻開了幾條笑紋。驀地,他吐一口氣,發出了“嘿”的一聲!

  沉肩,擰腰,飛足!三式合而為一,運施得那般巧妙。隻一腳,正好踢中孔鬆喉結部位。孔鬆驚惶中,方自窺出對方那隻腳有異尋常,卻已被隱藏在阮行鞋尖上的一截利刃,狠狠地貫穿喉頭!怒血飛濺裏,他的軀體有如一隻鳥般的騰空而起,“哧”的一聲,倒栽向湖水之內!翡翠綠的水麵上,深深地炸開了一道縫口,吞噬了這個人,不過隻微微興起了一片漣漪!

  船老大,那個跛足的老頭兒,在這般毛發悚然的一連串目擊之後,早已嚇破了膽!看著船上的凶神惡煞,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像抽筋似的縮在了艙板上。

  紅衣人阮行這一刹,又似恢複了原有的從容!在起伏不定的船麵上,他打量著手上的那口劍。甚至於他仍然還保持著原來的那種捧劍的姿態,陡地雙手飛出,長劍破空直起,穿雲直上,高到肉眼看不甚清時,才做弧狀下墜,直沒入湖水之中。

  在兩個白衣人操縱之下,這艘船改變了方向,向著煙波浩渺的湖心駛去。天色漸漸地黑了。風吹,雲散,暗灰色的穹空裏,點綴著一係列的銀河繁星,恰同於眼前洞庭隔岸漁火。對某些人來說,期待比死亡更痛苦!死亡常常離不開黑夜,黑夜又似乎永遠都包含著罪惡。因此,在黑夜無聲無息地悄悄來臨時,每個人心裏都有種被壓迫的窒息感。人們的臉早已失去了笑容,似乎都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因此在彼此目光對視時,所能看見的隻是一具具呆塑的偶像,早已失去了那種原有的內在活力!

  “醉八仙”段南溪,就像喝了醇酒般的沉醉,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腦子裏隻是空洞的一片。他手裏一直緊緊地握著那支暗器“連枝箭”!由於這支暗器的發現,已使得所有現存的嶽陽門弟子心生警惕,不啻是敲響了喪鍾!人人喪魂落魄,等候著死神的降臨!遠處寺廟裏響起一陣鍾聲。鍾聲激蕩起的那種韻律,似乎又使這幾個人複蘇了!

  廳堂裏漆黑一片,由於四窗齊下,簡直伸手不辨五指!段南溪驚訝著站起來低叱道:“掌燈。”燈光恰於這時亮起。尹劍平手持著燈,正由過道裏走進來,燈光映著他豐朗的神采,那種足以能向死亡挑戰的神采,頗使得身為長者的段南溪為之汗顏!

  燈光照亮了大廳!五個人,一老四少,乍見亮光,才像是在光明裏突然拾回來了些什麽!尹劍平擱下了燈,同時也擱下了手上的那個托盤。盤子裏是一大盤包子,幾個幹饅頭。看到了這些,警惕地再去觀察他的臉,才想到是怎麽一回事,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段南溪一愕道:“你……出去了?”尹劍平點頭道:“灶上已斷了炊,沒有什麽好吃的,弟子想到堂主與三位師兄已經全天未進飲食,才出去買了些吃食回來。”段南溪發出了啞然的一聲歎息,微微點頭道:“還是你想得周到。”他伸手拿起一個包子來,就嘴咬了一回,三位弟子似乎突然才覺到饑餓,一時各自動手,風卷殘雲般地,轉瞬間吃了一空。段南溪忽然眼睛看著尹劍平:“你不吃嗎?”

  “弟子已經吃過了。”

  “你吃過……了?”“是的,”尹劍平道,“弟子是在湖邊小店吃的。”“這麽說……”段南溪才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麽,直著一雙眼睛,道,“你可曾發現了什麽?”尹劍平點點頭:“弟子發現了很多……不過,堂主還是不要聽的好。”“不不!”段南溪鎮定地道,“你不妨說出來,唉!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有什麽不好說的,來,你坐下來說吧。”尹劍平點點頭,坐下來,一時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段南溪道:“是不是發現了敵人蹤影?”

  “不錯!”尹劍平回答道,“另外,還發現了……”

  “發現了什麽?”段南溪迫切地問。“另外還發現了幾具屍體。”說到這裏,他輕歎了一聲,緩緩地垂下了頭。“屍體?”段南溪神色微變,怔了一下,強自鎮定著,“不必吞吞吐吐,快說吧!”尹劍平苦笑道:“弟子在外麵雪地裏,發現謝堂主的屍身,他老人家被人以利器點穿心肺而致命!”

  “謝師弟?”段南溪聲音忽然變啞了,“他……死了?”

  尹劍平緩緩點了一下頭,繼續說下去:“在距離謝堂主屍身不遠的山坡上,弟子又找到了方剛、劉詠兩位師兄的屍身,也都是死相猙獰,慘不忍睹!”

  段南溪呆了一呆,坐下來道:“他們三個全部死了!”“不!”尹劍平呆滯地搖了一下頭,“不止是他們三個……還有……”每個人都神情一怔,四雙目光利劍似的逼視著他。“你是說?”段南溪舌橋不下地道,“孔師弟他們……莫非也有了意”

  尹劍平苦笑道:“恐怕是這樣……”

  “你,你胡說!”段南溪睜大了眼睛,“莫非你親眼看見了?外?”尹劍平搖搖頭道:“沒有,弟子隻是在小店買包子的時候,聽見小店老板老江說的。”“他說什麽?”

  “老江他說,在湖中心,發現了三具屍體的事……”段南溪霍地站起來,尹劍平話聲因而中斷,三個少年弟子無不驚駭動容。尹劍平喟歎一聲道:“堂主請鎮定下來,弟子才好說話。”段南溪緩緩坐下來,咬了一下牙齒道:“你說吧!”尹劍平道:“據小店老板老江說,死者三人,是一老二少三個漁民,並曾在他店中歇腳,買了一袋煙葉之後才離開的。弟子默算時間,正與孔堂主、二位師兄外出的時間相吻合,是以才大膽如此猜測。”段南溪一時呆若木雞,兩行淚水汩汩淌下,三弟子也都垂頭飲泣不已。“完了!”良久之後,段南溪才發出了一聲喟歎,“嶽陽門七代基業,到這裏算是全完了……”弟子之一,“鐵拳”盛小川,忽地上前一步,道:“請堂主下令,我等全數外出,與對方一拚死活。”

  說話的這個盛小川,豹頭環眼,顯然是張飛一號的人物,除了他以外,另外的兩個弟子,一個是麵黑顴聳的張鬆明,一個是亂發不修,身材偉昂的郭搏雄,如果算上尹劍平,這四個少年,也就是目前“嶽陽門”碩果僅存的門下弟子。

  聽了“鐵拳”盛小川的話,“醉八仙”段南溪看著他冷笑了一下道:“這樣做,是圖逞一時意氣之勇,沒有用的。”另一個弟子郭搏雄道:“堂主有什麽打算?天已經黑了,要走也該是時候了。”

  段南溪看了一旁的尹劍平一眼,道:“也許劍平說得有理,一動不如一靜,我們就來個以靜觀變吧!”

  盛、郭、張三弟子對看了一眼,頗不以為然,隻是限於門規,卻不敢說什麽。

  段南溪冷冷地道:“如果劍平說得不錯,對方分明已在水陸兩麵布下了天羅地網,我們由任何一麵突圍,都逃不開他們的耳目,反不如以靜製動的好。”

  黑麵弟子張鬆明道,“堂主的意思,是怎麽一個以靜製動?”

  段南溪五根手指輪流地在桌麵上敲著,忽然像是聽見了什麽聲音,神色一震。

  尹劍平也聽見了聲音,微驚道:“有人來了。”

  各人俱已是驚弓之鳥,如何受得這番驚嚇,不禁相繼臉上變色!

  段南溪低叱一聲道:“熄燈!”

  尹劍平就勢低頭,“噗”一聲,把燈吹滅!頓時整間廳堂,成了一片黑暗,各人隻憑著先前的認識,感應著彼此的立處。又過了一會兒,各人目力適應之後,才能彼此略見端倪。各人凝神傾聽之下,什麽聲音都沒有,隻有風疾叩在桑皮紙窗上的“噗噗”聲。

  段南溪輕舒了一口氣,道:“也許是聽錯了。”

  他眼睛轉向站立在最外麵的張鬆明道:“鬆明,你到外麵看看去,有什麽不對,立刻回來報告。”

  張鬆明應了一聲,一個快速的起落,貼著門板聽了聽,遂即開門側身外出。

  院子裏滿是積雪,幾竿修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一行行聳立的雪鬆,就像是站立不動的人影,頗有些風聲鶴唳的味兒!張鬆明定下了心來,四下打量了一眼,在白雪的映襯下,這進院子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得很清晰,一個人影也沒有。膽子大了一些,反手把背後長劍拔到了手裏,身軀彎處,箭矢似的撲向正麵牆頭,遂即向前院飄落!

  忽然,他鼻子裏嗅到了一種異香!

  初嗅時,極似秋日的桂花香氣味,等到他分辨出那種氣味遠較桂花的清香濃馥時,身上已覺出了不對勁兒。最先的感覺,是身上的那種怠懈無力,真恨不得眼前有一張床,能夠讓自己馬上可以躺下來歇上一歇才過癮,緊接著這種感覺更為加劇,轉瞬間舉步維艱,不由得膝上一軟,“撲通”一下坐倒雪地!

  使他更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他方坐下的一刹那,眼睛裏可就看見了一樁怪事。

  他看見了當前院子裏的那個朱漆茅亭,倒不是這個亭子有何異狀,而是亭子裏的那幾個人。

  在一片淡淡的煙霧裏,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插在亭柱上的那盞燈,那盞水紅琉璃罩子的燈,透過晶瑩透徹的琉璃燈罩,所泛出的光是那麽的紅,以至於使得亭子裏的那幾個人,看上去都著上了一層紅色。

  一個年歲約在十九、二十之間的妙齡少女,側坐在石幾一角,長長的一襲銀色披風由左麵肩頭輕輕曳下,露出那右麵的一半身子,顯現出玲瓏的曲線,襯以花容月貌,乍看之下,幾疑是瑤台仙子、月裏嫦娥,在水紅的燈光映襯之下,更具一種神秘、朦朧的意態之美。

  一片輕煙,如紗似霧般地遂自石幾上的一個細頸玉瓶嫋嫋而出,一經出現遂即如雲霧般地擴散開來。那種類似桂花般的芬香,正是由此散發出來的。

  亭子裏除了那個妙齡少女以外,另外還有三個人。兩個頭戴大笠的長身漢子分別站在少女身後左右,剩下的那個人,卻側立在少女身前,這個人站立的姿態,是那種說不出的僵硬,宛若一具僵屍,一身紅衣紅帽,再加上他手上所拄的那根馬竿子,活生生地像煞戲台上的小醜。

  張鬆明目光甫一接觸到這個人,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方自認出正是那日隨轎來犯的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對方身軀已如長空一煙般地拔起,起落之間已站在張鬆明麵前。隨著紅衣人神兵天降的落勢,他手上的那根青竹馬竿子已深深插入張鬆明前心部位。可憐張鬆明話都來不及說一句,在對方穿心直刺的一擊之下,頓時怒血噴濺倒斃當場!

  亭子裏那個姑娘,似乎不曾想到紅衣人阮行,竟會這麽快地向對方出手,方自輕喚一聲:“慢著!”已是晚了一步。

  紅衣人阮行身軀再轉,疾若旋風般地回到亭裏,躬身請示道:“姑娘有什麽交代?”

  銀披少女細長的眉毛,微微挑動一下,輕聲嗔道:“你的性子太急了,我正想要問他話呢。”

  阮行躬身問道:“姑娘是想刺探嶽陽門的虛實?”

  銀披少女輕輕點頭,說道:“正是這個意思。”

  阮行嘻嘻笑道:“姑娘放心,嶽陽門到現在為止,死的已差不多了,依卑職看來,姑娘大可長驅直入,再也不會有什麽阻攔了。”

  銀披少女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靨,緩緩由石凳上站起來,道:“是嗎?我看還不一定,李鐵心雖然是死定了,可是保不住那個老的還活著。”

  阮行道:“姑娘指的是洗冰老頭?”

  “當然是他!”銀披少女眼睛裏交織著寒光,“別的人倒是不必擔憂了。”

  阮行道:“姑娘所慮倒也不錯……隻是就算這個老兒還活著,隻怕身邊已無可用之人、可差之兵。不要說姑娘親自來了,就是卑職一個人,也能置他於死命而遊刃有餘。”

  少女那雙深邃的眼睛,白了他一眼,紅衣人阮行頓時發覺說錯了話,後退一步,躬身請訓。銀披少女伸出一隻白手,輕輕掠了一下長發,抖下來幾片雪,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向紅衣人阮行,冷冷地嬌哼了一聲。“阮行!你忘了臨行前,姑姑是怎麽關照你來著?”

  紅衣人阮行頓時吃了一驚,抱拳道:“卑職不敢!”

  銀披少女把長發甩向身後,說道:“我們這一趟,可是不能出岔子,還是小心一點的好!”阮行道:“是!”銀披少女問道:“我要你預備的埋伏都布置好了?”阮行道:“南北西三麵,都照著姑娘吩咐,設下了卡子,布下了七步斷腸紅,嶽陽門要是還有活著的人,管保他們不得擅出一步!”“怎麽會沒有活著的?”向著地上的那具屍體呶了一下嘴,她嬌聲道,“這個人剛才不是活著出來的嗎?依我看,最少還有兩三個活著的,來!我們進去瞧瞧去。”

  紅衣人阮行答應一聲,立刻上前從亭柱上取下了那盞紅琉璃罩燈,在前帶路。一行四人循著通向第二進院子的那條石板甬道,穿過一個月亮洞門,直向聳立在院子裏的那座廳堂走近。

  院子裏到處都是積雪,四個人腳步更輕,根本就聽不見一點點腳步聲。距離著大廳約有三丈左右,銀披少女忽然站住。她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阮行不再前進,四個人就佇守在大廳前門站定。阮行正要開口說話。銀披少女輕輕向他搖了一下手,她側過臉來,凝神細聽了一下。

  “我沒有猜錯!”她徐徐地道,“這裏麵還有活著的。”

  阮行道:“待卑職入內一看。”

  少女道:“這又何必?”

  她微笑了一下,又道:“隻需要兩顆‘斷魂丸’就不怕他們不出來受死。”紅衣人阮行麵上一喜道:“還是姑娘想得周到。”說罷遂戴上一副特製手套,拉開隨身皮囊,由裏麵拿出了一個竹筒,當即由筒內倒出了兩粒大小僅如雀卵般的白色丸粒,兩粒白丸一經倒出。立時發出一陣“嗞嗞”輕響,空中頓時散出一片淺淺白煙。

  銀披少女似練有特殊的辟毒功力,可以無懼,卻也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紅衣人阮行與兩個戴笠漢子,嘴裏早已事先含有解毒丹藥,這時也都迅速地閉住了呼吸。阮行更不遲疑,足下微點,把身軀錯開丈許以外,一抖手,將兩粒白色“斷魂丸”權作暗器般地打出。

  “噗!噗!”兩聲輕響!

  “斷魂丸”透過了桑皮紙窗,打入大廳之內。

  瞬息之間,即聞廳裏傳出了驟咳之聲!緊接著兩條人影,有如穿梁而出的燕子,霍地破窗而出,落地之後,現出了一雙張皇失措的少年身影——郭搏雄與盛小川。兩人顯然在無力抗拒侵體的劇毒之下才不得不破窗而出。盛小川首先怒嘯一聲,揮手發出了一口飛刀,直向當麵持燈的紅衣人阮行迎麵擲去。

  寒光一閃,正中阮行麵門,隻是部位略有偏差。在抖顫顫的一片刀刃寒光裏,這口刀尖部位,卻冷森森地咬在阮行的牙縫裏,“噗”一聲,直循著發刀的盛小川反射出去,盛小川反手掄劍,“當”一聲,把飛刀格落,不容他抽身換步,那兩個頭戴大笠的白衣漢子,已雙雙來到了麵前,盛小川急怒痛苦之中,猛力地劈出一劍。

  亂發不修的郭搏雄更是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吼叫,旋身換式,斜著身勢,向當前撲來的一個戴笠漢子舉劍就砍。無奈敵人這一方麵實在是太強了,先不說那個銀披姑娘甘十九妹出神入化的身手,即使她那個隨身紅衣跟班兒阮行以及幾個隨身門下,無不身手驚人,即以眼前的兩個白衣戴笠漢子而論,觀其出手之手眼身步,無不深具勢派,非等閑之輩!

  盛小川、郭搏雄兩口劍,無異是奮死的一擊,自然深具功力,然而一雙白衣人用以躲避對方劍勢的身法,顯然經過高明的傳授。在白刃加身的一刹,兩個人似乎同時施展一種奇妙的身法,在一個快速的閃避之後,兩口劍相繼地都落了空。

  盛、郭二弟子尚來不及施展第二次殺著之時,兩個白衣人已猛襲而近,如風似浪,如影附形!幾乎是同時,兩隻有力的手已深深插進了盛、郭二人的後背。

  拔手,血濺!

  二弟子蹣跚著向前麵跌出了好幾步,相繼臥倒雪地,遂即命喪黃泉!

  空氣裏充斥著一片濃重的血腥氣味,白衣人雙雙撤身,輕飄飄地又複落在了銀披少女左右。一進一退,快若旋風,看上去絲毫也不著痕跡,更不似白手殺人於頃刻之間!

  透過那扇破開的紙窗,可以清晰地看見外麵發生的一切!對於“醉八仙”段南溪來說,真是如坐針氈般的痛苦!

  他,顯然正在施展一種“閉氣”的功力,把呼吸減低到細若遊絲,用內功的調息來代替呼吸,強撐著以期度過眼前的難關!盡管如此,他的額頭上已現出了一層汗珠,身軀不時地搖晃著,像是隨時都支持不住要倒下來的模樣。

  比較起來,坐在他對麵的尹劍平似乎鎮定多了。奇怪的是,由他身側好像散發出一種怪異的無形力道,是以那些毒煙迫近他來時,都會自然地格拒開來,咫尺天涯,秋毫不侵!對於廳外所發生的一切,他看得很清楚,他特別注意到了那個銀披少女的存在,猜想著她必然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甘十九妹!

  她的功力,早已由掌門人所留下的那口玉龍劍上獲悉甚清,是以他絕不致冒失到出去送死!經過一番深入的內心分析之後,他遂即有了見地,不再保持緘默。當下緩緩站起身來,走向段南溪身前。

  “你……居然還活著?”段南溪沙啞著聲音,道,“我……一直小瞧了你……橫豎是死路一條,劍平!我們殺出去,跟那個丫頭拚了!”

  尹劍平以指按唇,輕聲說道:“堂主,小聲。”

  段南溪怔了一下,沒有吭聲。

  黑暗裏,尹劍平把臉湊近了。

  “堂主要是那麽做,那麽,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死路一條?”段南溪臉上現出了一抹淒涼,啞聲道,“你以為我們還能活著走出嶽陽門?不……你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

  尹劍平目光注意著窗外,道:“隻要堂主肯合作,應該還有活命之機。”

  段南溪似乎精神一振!

  尹劍平低聲道:“堂主您以為,對方何以遲遲不曾闖進大廳?”

  段南溪怔了一下,搖搖頭表示不知。

  尹劍平道:“那是因為他們以為冼老宗師還活著。”

  “噢!”段南溪輕輕發出了一聲喟歎,點點頭道,“有理,不過,即使是老宗師仍然在世,也隻怕無能為力!”尹劍平道:“對方這個姑娘雖然身懷蓋世絕技,但是她顯然對冼老宗師還存有一絲戒心,雖然她武功足以製用老宗師,卻也不能過於大意。”段南溪點頭道:“嗯,這又怎麽樣?”尹劍平向外看了一眼,輕聲道:所以,堂主隻需要模仿老宗師的口氣,對那個姑娘說上幾句話,即可以收到拖延之效。

  段南溪苦笑搖頭道:“拖……延……拖延又有什麽用?”

  尹劍平道:“有用,弟子自忖,除了那個姑娘以外,餘下的幾個人,都還不是弟子的對手。如果再有堂主從側麵幫助,當可順利突圍而出。”

  段南溪一驚,瞠然道:“你……原來你是帶藝投身本門的?”尹劍平道:“正是如此,堂主,有關此事,弟子當在平安脫身之後,再向堂主詳稟請罪,眼前卻不宜多說,堂主萬請海涵才是。”段南溪驚訝地打量著他,緩緩點頭道:“莫怪乎老宗師要……對你格外器重了……說吧!孩子!不瞞你說,我……我是一點主意都沒有了。”尹劍平道:“堂主即刻發話,以老宗師生前所說,點破這姑娘的行藏,苟得片刻相安,即可有活命之機!”

  段南溪喟歎一聲,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好吧!”

  話聲方住,即見窗外紅光晃動。透過半開的窗扇,已看見對方一行四人,在那盞紅色琉璃罩燈的導引之下,已緩緩向前逼近,段南溪怔了一怔,尹劍平即刻給了他一個明顯暗示,他遂即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冷笑。這聲冷笑,猝然使得窗外四人頓時止步。

  紅衣人阮行大聲道:“什麽人?冼冰!你這老兒當真還沒有死嗎?”

  段南溪冷笑出聲道:“你是什麽人,竟敢在老夫麵前口出狂言,放肆無禮?”

  紅衣人阮行看了銀披少女一眼,臉上現出了一絲稀罕,冷森森地笑了一聲,道:“冼冰!這麽說,果真是你了,大廳裏麵除了你以外,還有什麽人?”

  段南溪道:“除了老夫以外,再也沒什麽人了。”

  話聲才住,那個銀披少女卻微微一笑道:“冼冰,你以為我會信你的話嗎?我明明聽見裏麵有耳語之聲,以此判斷,應該至少還有一人!這個人又是誰?”

  段南溪怦然一驚,然而他到底是老於世故之人,不難隨口應付。

  當下,微微一頓,遂即歎息道:“姑娘聽力過人,看來的確已得令師真傳了,你就是那個自稱甘十九妹的姑娘吧,何以對老夫如此無禮?”銀披少女冷笑道:“不錯,我就是甘十九妹,冼老頭,以你昔年之所為,我這麽對你已是客氣了!”段南溪喟歎一聲道:“這麽說,水紅芍,果真……是你的師尊了?”甘十九妹一笑道:“你現在才明白?太晚了!”段、尹兩人雖然在堂屋暗角,卻可知窗外一切,對方甘十九妹話聲一落,舉步向前走來!段南溪忙道:“姑娘止步。”甘十九妹定住身子,冷冷地道:“冼冰,你還有什麽話說?”

  段南溪道:“我隻問你……令師,水紅芍,如今還安好否?”

  說到這裏,他發出了一聲淒涼的歎息,這聲歎息雖係做作,但揉合了自我的感傷處境,聽起來確是情發於衷,令人肝腸繞結,大生同情。甘十九妹頓了一頓道:“事到如今……你還問這些幹什麽?”段南溪道:“人皆有不忍之心……況且我與令師,昔年交非泛泛,這些年,我……”“不要再說了!”甘十九妹打斷他的話道,“我今天來,旨在取你性命,說這些又有什麽用?你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姑娘這話就說錯了。”段南溪緩緩地說道,“……姑娘且看,我嶽陽門一門,十數條人命,雖稚齡弟子,抑或看門老人,俱不曾得免於難,老夫焉能有苟脫幸免之意?姑娘……你小小的年紀,造此殺孽,難道不覺得太過分了?”甘十九妹莞爾地笑了。雖然間隔甚遠,房內的兩個人,卻能清楚地窺見她臉上美麗的笑靨!

  “冼冰你這話就錯了,‘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做人也是一樣。”

  “老夫願聞其詳!”

  “那我就告訴你,”甘十九妹侃侃道,“就拿我師父來說吧,如果她老人家當年一直保持著她原來的作風,對任何男人都不存信任,手下不留情,又何至於會有後來的那一場劫難?可見得,做人不能心存厚道,不殺則已,一出手就得斬草除根,要對方死個幹淨,寸草不留!”

  這番話出自一個莽漢或是赳赳武夫之口,倒也罷了,出在甘十九妹這般罕世的美人之口,卻不禁令人霍然震驚,側目而視了。段南溪冷冷地由鼻子裏哼了一聲!“怎麽,冼老頭,你莫非不以為然?”她冷冷地道,“當年我師父,如果不為你花言巧語所騙,又何至會為你所陷害,落得了那樣的下場?”

  段南溪冷笑道:“這話應該由老夫來說才對。”“你說!”“如果當年老夫也如同姑娘今日這般狠心!”段南溪寒著聲音道,“那麽在鳳凰山火焚地道時,也就不會網開一麵,將地道一端打開,聽從令師脫逃,而種下了今日本門滅門的禍害了……”甘十九妹嬌軀顫抖了一下:“冼冰,虧你還說得出口?這件事你是做錯了,錯在你的行為三心二意,你可知道,我師父恨你的原因嗎?”

  段南溪沉聲道:“老夫願聞其詳!”

  甘十九妹臉上猝然升起了一片寒霜:“那我就告訴你,四十年來,我師父所以恨恨不忘的,就是你不該在那個時候打開地道,救她出來。”

  段南溪想到了冼冰死前的追敘,頓時明白,遂即歎息道:“姑娘所指的,”

  甘十九妹冷冷一哂,說道:“你明白就好了!”

  說到這裏麵色一沉道:“阮行聽令!”

  紅衣人阮行橫身而前道:“姑娘有什麽指示?乃是令師當年的花容月貌?”

  甘十九妹道:“快進去替我取下冼老頭的人頭,不得有誤!”

  阮行高應一聲道:“遵命。”

  “且慢!”段南溪忽然插口出聲,“甘家賢契,你以為打發一個奴才,就能取下老夫這顆六魁陽首?你也太小看老夫了!”紅衣人阮行“吃吃”笑道:“冼老兒!你死在眼前,還敢這麽猖狂?我馬上就要你知道厲害!”說完一橫手中竹杖,正待向大堂裏攻進,卻被段南溪陰森的一陣笑聲所中止。

  笑聲一輟,段南溪訥訥地道:“奴才,你不妨試試看,果真膽敢侵入大廳,老夫必叫你五步橫屍。”紅衣人阮行怔了一下,冷笑一聲,重新振作道:“阮某不信,倒要試上一試。”他第二次橫杖在胸,待要撲上,甘十九妹忽然攔住!“慢著!”她冷笑道,“阮行你少安毋躁,既然這樣,我就自己進去一趟。”說完將一領銀色披風解下來,現出了同色的一身勁裝!她腰肢細細,長身玉立,夜風下秀發飄散,宛如玉樹臨風,當真是個麗質天生的漂亮姑娘!“不必了!”段南溪歎息一聲道,“帶著你的人,後退五丈以外,半盞茶之後,再來取我首級好了。”甘十九妹微微笑道:“我原是有這個打算,既然你自己說出來,那就太好了,就這麽辦吧,半盞茶之內,為你收屍也就是了。”

  言罷微微揮手,隨著所來三人,同時撤身五丈以外。

  大廳內,段、尹兩人看得甚清。他兩人處身在黑暗的角落裏,加以屏風掩身,自不愁為外人所窺知。

  這座大廳除了一道走廊與後院丹房所銜接,三麵皆屬空地,任何人如果妄圖在甘十九妹的視覺下脫逃,可謂之妄想!段南溪假扮冼冰,暫時使強敵退卻,隻是眼前危難,並未解除!他轉向尹劍平苦笑了一下,訥訥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唉,難!”尹劍平眸子裏閃爍著智光,站起來輕聲道:“堂主做得很好,時間不多,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段南溪應了一聲,方待站起,隻覺得雙腿一軟,又坐了下來。“噢!”他麵色慘變,有氣無力地道,“我忘了……”“堂主你……怎麽了?”“我忘了……”段南溪淒慘地笑道,“我原先是施展‘閉息’功力,才不為毒氣……所乘……隻是剛才與對方出聲對答……不知覺間,已為廳內餘毒所侵……隻怕性命休矣!”

  尹劍平頓時一呆,淒然垂下頭來,他一向機智過人,卻想不到竟然也會有此疏忽,蓋因為他本身有一方辟毒玉玦,而忽略了毒性的存在,聆聽之下,幾乎為之半身麻木。須知嶽陽一門,除了眼前的段南溪以外,已不曾再有一個活人!尹劍平雖拜命於冼冰的垂亡之際,甘心為嶽陽門之忠貞弟子,但是事實上他確實算不上是嶽陽門的嫡係,他決心想保全住這位身尊位高的段堂主活命,也算為嶽陽一門留有一分號召之力。

  然而,這個希望,幾乎也將要喪失了。段南溪淒然笑道:“孩子……這是造化,是命……嶽陽門活該有此一難……嗯,我幾乎忘了。”他的手摸著係在背後的鐵匣子,想到了本門的開山至寶:鐵匣秘籍!段南溪輕微地喘息道:“雖然老宗師有令,要我把這個匣子交給你,但是……實在說,我當時確實不能同意,看來……老宗師這麽做,確實有道理,我不得不佩服他老人家的神機妙算……也許你真的能逃得活命也說……不定。”

  手拍了匣子一下,他苦笑一聲,又道:“你拿去吧!”尹劍平冷冷地道:“堂主你雖中毒,看來卻並不深,也許毒氣早已散盡,餘毒不足以致命也未可知。”段南溪隻是搖搖頭,臉上帶著說不出的淒慘。尹劍平蹲下身子道:“無論如何,我不能棄堂主獨去,來,請讓弟子背負你老,就此去吧!”段南溪輕歎一聲道:“你還是不死心……也罷,我們就姑且一試。”說著勉強站起,伏向尹劍平背後。尹劍平匆匆用一根緞質腰帶,將他係好,遂即站起,略一顧盼,即由桌上拿起了掌門人所留下的那口玉龍劍,身形略閃,已飄身門側!站在大廳後門,向外窺伺了一下,隻覺得靜悄悄的,不見任何人影,顯然甘十九妹一行四人,仍然在前麵不曾移動。

  一片烏雲緩緩由天空飄過,院落裏更顯得異常的黑暗。把握住此刻良機,尹劍平已閃身而出。他身法異常的輕靈,顯係輕功極佳,起落之間,己來到了一棵大榕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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