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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久別縈思繞天涯

  更漏聲遲,月西斜,長夜漸逝,待到天明又是乾坤一心,天地換顏。

  月影下,她暗香如縷,他臂彎環扣,明日又將是怎樣的天地,對她而言已不重要。他與她十指交纏,掌心相貼,心聲暖意緩緩流傳,時間仿若靜止,生死猶如雲煙。

  她裙帶飄拂,他廣袖迎風。

  身後,兩座新墳並立。風鈴穀,又恢複昔日平靜,寂穀冷清,少了些世外桃源般的旖旎,多了分曆經腥亡的憔楚。

  冉菁菁,這個烈性女子,世間褒貶不一,直至她抹刀自刎,隨那個青衣男子乘竹風而去,沈青顏方明為何多年來師父無法從情傷中走出,皆因她愛得熾烈,恨得決絕,就連殉情也是一意孤行的執拗。

  二十餘年兜轉,走了,又回了,最終放不下、抹不去的仍是風鈴穀的印記,至死,她也葬身風鈴穀。

  “她回來,就是在等一天吧……”早時夕陽下,紅光掠影,透過竹葉縫隙照射在青竹墓碑上。寧紅袖以禮叩拜,恭敬上香。若說這世上,有誰真正明白冉菁菁所思所想,怕也就隻有寧紅袖一人,“當年她執意離開,是為了報仇。二十餘年鳳凰涅盤,她終有能力鏟除當年害死她全家的凶手,心願了已,所以,她回來了。”

  這層深意,是沈青顏永遠想不到的瘋狂。

  隻有冉菁菁,才會如此破釜沉舟的朝她認定的軌跡一路前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也隻有冉菁菁,才會不動聲色容忍他人誤解,闖山穀,搶《幻計》,用冷血掩飾多情。

  “你師父囑我救你,”誰能想到,她決意赴死前不動聲色說出的竟是這句話,“月吟身中蠱毒的配方我已放在你師父房中。”她說得很慢,刻意要讓沈青顏完全讀懂她的唇語。待她唇緊抿的一刻,沾有慕容昭鮮血的彎鉤軍刀在她頸下劃出一道深紅的口子,她在世上的最後一秒,帶著二十多年來最輕鬆愜意的微笑,似花瓣般凋落,跌在那個已冰冷多時的青衣男子身上,在他的懷中找尋逝去多年的溫存。

  她沒有遵從慕容昭的遺囑,但卻從他的遺囑中得到原諒。

  當沈青顏推開那間空寂無人的青竹屋時,那本《幻計》赫然躺在書案上,冉菁菁曾有機會將其占為己有,卻選擇將它永遠留在風鈴穀。如紅袖所說的那樣,她回來,自始至終都是為了那個為她身受二十年噬心痛楚的男人。他死了,她亦再無所求。

  “觴軒,”沈青顏從回憶中回神,淡淡喚他的名,“我曾答應月吟,日後她若生的是兒子,我便教他舞劍吟詩;若生的是女兒,便教她撫琴行醫……”她頓了頓,彼此掌溫傳熱,心事相通,可終到挑明的時刻,“如果我做不到……”

  “我懂。”他纏上她的指,指尖冰涼似冰片,鑽入手背毛孔的盡是徹心的寒冷。第三粒遺花清露丸的消失,將他們間的緣分扯斷、撕碎,隨那隻遺落的綴金珠琅耳環一起墜入深穀。

  她無言,起身挽著他的胳膊,牽他的手前行。夜色濃重,一抹冷月投射二人相依的身影。白裙金袍在行走間摩挲有聲,淡淡的寂寥,永世的孤寞。

  夜路無際,走到盡頭,空對一輪明月,蕭索的清冷孤寒。他以為她要帶他去哪兒,來到此處方會心一笑。泉水傾瀉,如月色流淌,潺潺水聲清幽,是他在風鈴穀治眼疾時最愛獨處的地方。

  沈青顏返身,眼眉彎彎浮笑,拉他的手在泉邊大石上坐下,靠在他懷中,閉目養神:“再過一個時辰,就能看見日出了。你陪我,好麽?”

  他的回答簡單得隻是掬起她鬢間的發縷,靜靜看她睡去,凝視她垂眼閡目間的絕美。

  這一覺睡去,似乎有一個遺落已久的夢境將她籠身其中,零碎破鏡般的思憶如雪片般紛湧而來。是他與她的初遇,他們一起度過的青澀年華,還有她未完的夢——

  山穀溪澗,衣帶碧水,泉邊那個白衣男孩欣喜回望,親昵熟悉的聲音喚她:“顏兒。”

  澗間泉水倒影出她青澀年幼時的模樣,是她解開係發白緞,簇起他飄舞發絲。

  “這是做什麽?”“秘密,做好了就是你的。”

  多年後,當她在漫不經心中窺得那個謎底時,謎底的八個字已不知不覺占據她心底:“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天蠱衝破忘情水的阻隔,將塵封在她腦中的回憶盡數釋放,而她,也走到生命的盡頭……

  日出東方時,陽光照耀大地,卻照不進泉邊那個目光呆滯的俊美男子心裏。他懷中,女子青絲散落滿懷,白衣女子麵色蒼白、雙目緊闔倚在他胸膛,身體失去溫度,手腳冰涼,一縷芳魂遠去,在日出金光前隨著最後一抹煉色月光飄忽飛升。

  他俯首,與她耳鬢廝磨也感受不到環繞在她身旁從不散去的異香。鋪天蓋地的悲慟襲來,壓在他肩上。顫抖,無休無止……

  一行馬車絕塵西行,蕭蕭風塵,揚起多少思緒如絲。

  月白身影臨高處俯看,直到看不見那紛起的煙塵。轉側,紅衣女子踏步而來,停在他身後右側,低語提醒:“下去吧,他們走了。”她徑直轉身下山,且聽他叫住她:“袖兒,”她莫名回眸,他垂眼,後又徐徐迎上她的訝異,“對不起。”

  寧紅袖一怔,隨即抿嘴微笑:“走吧,我不想一輩子欠沈青顏的人情。”她低眼隻看腳下,背對著他,不自覺揚起嘴角。

  “喜歡風鈴穀嗎?那就留下吧。”那晚之前,白衣女子白裙輕逸翩翩,篤定的凝望,談笑間擅自決定了兩個人未來幾年的人生軌跡。

  “師祖《幻計》內留有一張古方,以一味名為‘蠱王屍’的奇特藥材治病救人。但‘蠱王’需有宿主,宿主不死,蠱王不滅。我想請容公子幫青顏一個忙,這裏是冉姑姑留下的‘沉睡之蠱’的配方,還有一張,是冉姑姑寫下的取得‘蠱王屍’的方法。風鈴穀口深潭底,有一塊千年寒冰,乃師祖天行者為一位故人尋來的奇物……容公子請放心,這個方法並非無依據,我曾聽一位朋友提及類似方法,隻是沒有冉姑姑說得如此詳盡,想來冉姑姑為得到此方,也費了不少氣力。”

  寧紅袖初時不解,探頭速閱信中內容,入目便是:“氣血敗,肉身滅,蠱王死。”

  雖然沈青顏在容逸之麵前未盡言明,可他們三人心中有數,若此法不成,她便回天乏術。

  微風吹拂水晶風鈴叮叮搖響,撥亂一穀靜謐。

  寧紅袖一路慢行,豎耳聽容逸之緊隨其後,步履沉重,顯是心事重重。她突然止步,他亦不覺,仍是埋頭邁步,一頭撞上她,將她抱個滿懷。寧紅袖戲謔回視,挑眼斜望她,唇染三分笑,等他解釋。

  容逸之尷尬以對,張口結舌怔望著她:“我……”

  “逸之哥哥,”寧紅袖呼氣,抱臂正色道,“我們,不能回到從前麽?”未等容逸之回答,她又說,“我們以沈青顏蘇醒時間為限,若到時你仍不能接受現在站在你麵前的寧紅袖,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她鳳眼妖嬈,眼梢斜挑,不經意間便會流露出女子嬌媚,可她的眉宇間又有女子間少有的英氣,她一臉認真地仰望著他,逼他不得不迎視她的賭注。

  容逸之手冒微汗,泄露了淡漠神色下掩藏的起伏。略微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的擁抱遲了一步,因她已轉身移步,大步下山。他默默望著她的背影,束身紅裙裙裾飄舞,金色蝴蝶發簪盤踞發頂,鈿花步搖輕晃,她仍是她,隻是比起他印象中的寧紅袖多了一分倔強的剛強。

  他嗬笑,轉念跟上她下山的步伐。總有一天,那個擁抱會將她攬在懷裏,他們之間需要的隻是時間。

  而沈青顏留給他們的,恰恰是時間……

  寒暑五載。

  轉眼已是第五個暮春三月,雨絲如織,垂垂簾落層簷,屋外燕子呢喃,瓣瓣殘紅翩落。梅花空枝顫顫,宮簷嵯峨,通階玉梯遙上,玉階天宮煌煌而立,沿山勢高低起伏,如築天界般雄偉。

  五年前那場宮闈血腥仿佛隻是那殘落餘紅,漸漸被人淡忘。

  後苑荷池粉荷含苞,漢白玉砌映月庭內,琴聲陣陣,撫琴者琴藝略顯生疏,戚戚幽怨的曲調時斷時續。

  有一窈窕倩影隔湖遠眺,脈脈含笑,款款走近。

  亭內,撥弦樂者粉襖緞靴,項墜金銀鎖,腕帶百歲環,一雙杏眼清澈靈動,粉撲撲的小臉被晨風吹得漲紅,本該玩樂的年紀,她卻不厭其煩一遍一遍練習。

  “彈得不錯。”

  一聲讚美博得幼齡女童亮眸驚喜,望向陌生的讚美者,歪著腦袋疑惑地問:“你是誰?也是宮中的侍女麽?也會彈琴?”

  來者不語,提了裙擺,蔥白纖指拂過瑤琴五弦,錚錚弦響仿若隔世。她反握幼童滑嫩藕節似的手,輕按在弦上,笑道:“這琴對你而言太大了些……”

  “胡說!這是父王的琴,父王說由我來彈,最合適不過!你是哪宮的丫頭?”

  “父王?他許你這麽叫他?”一頭青絲披散拂過弦上,她款款落座,將粉襖幼童抱在膝上,“你爹娘呢?”她莞爾淺笑,自個兒岔了話題,“罷了,你太小,這首曲子你彈不好。”她牽起幼童的手,帶著她輕撩弦音,自顧問道,“你可知這首曲子的名字?”

  “《春歸去》,我不僅會彈,還知道詞曲!”粉襖幼童口中念念有詞,“回首舊遊,山無重數。整鬟顰黛,脈脈多情難訴。細雨吹柳絮,人南渡。向晚一簾疏雨,斷魂分付與何處?”泣血的哀詞由稚嫩童聲字字誦出,仿若重獲新生,再無哀慽的慟傷。

  她指撥商弦,“錚”一聲脆響,行雲流水的琴音從她指尖流淌而出,聲聲醉人,調調銷魂。曲到一半,她突按弦止顫,側頭轉問粉襖幼童,“我教你彈這首曲子,好不好?”

  幼童瞪眼,滿是警惕地望向她,退後數步,搖頭:“不好,我要讓父王教我!”她猛地轉身,笨拙邁腿就跑。她淡淡一笑,看著幼童遠去的背影,扶案起身,憑欄遍賞滿池鬱綠荷葉。

  “父王!她在那兒!”

  高大修長的身影被孩童拽著衣角,連連催促,玄衣紋冕袍被柔嫩的小手扯出褶皺,他亦不怒,堂堂西楚雲王由一總角孩兒連拖帶拽,麵上卻仍是縱容,隻是問:“瑜兒說的是誰?”

  “喏,她在那兒!”粉襖遠指,指向映月亭內背立相向的人影——

  如雲青絲及腰披落,綰髻未梳,白裙裙裾逶迤鋪地,廣袖低垂,淨瓷似幹淨素雅,倚在亭欄旁,景如畫,人若仙,縹緲如水墨描摹,進一步也恐驚擾畫中人。

  聞人聲,畫中女子依依轉身,踱上亭階,淡笑仰望:“我回來了……”

  他僵在原地,恍惚望著嫣笑如花的白衣女子,且聽那聲幽恍夢的輕喚:“觴軒。”除她之外,再無人可喚他的名。

  她見他愣神不動,徑自走向他,冰涼指腹拂過他的鬢發:“你已教她撫琴,日後我教她行醫,可好?”

  ……

  “我曾答應月吟,日後她若生的是兒子,我便教他舞劍吟詩;若生的是女兒,便教她撫琴行醫……”

  ……

  “好,她叫鷹瑜。”他抓住她拂鬢的手,下一秒已抱肩攬緊她,“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五年隔世思念,終得一朝牽著她的手,同邁正殿宮階,綬金鸞加縉帶,冊封正妃,與他並肩齊立半山雲宮金殿。

  蜻蜓飛去複飛來。她一生命劫一語成讖,失而複得後,便是永遠。

  風鈴穀,不速之客造訪,閉門竹屋內人聲碎語,屋外閑庭信步,用淡定掩飾躊躇。

  他沒有忘記五年之約,沈青顏蘇醒之時,即是與她做個決斷的時候。可那聲挽留還未出口,另一個人卻來了。

  蕭烈,曾經的敵手,冉菁菁離世後,獨力撐起聖域,成為盤踞北方的霸主。五年來,他對紅袖仍是念念不忘。

  竹簷下風鈴係帶迎風曼舞,虛掩竹門開,二人一前一後從屋內步出,見他在原地踱步。

  “逸之?”不記得從何時起,她改了口,不再喚他“逸之哥哥”,反倒是直呼其名,聽來少了幾分依賴,多了幾分獨力堅強,“這個時辰,你不是該去後山采藥了麽?”她略顯驚訝,小跳步子蹦下三層台階,迎麵走向他,饒有趣味揶揄一笑,“你……在擔心我?”她一直試著探究他的心意,五年過去,他們的關係卻依舊停留在朋友之上,始終無法回到暮月山莊時的親密無間。如今,她再次拷問他的真心,他仍選擇默聲不答。

  “紅袖,”蕭烈臨階垂視,幽幽踏步走近她身畔,“我們走。”他握著她的手腕,無視容逸之的存在,欲帶她離開。

  “等等!”

  正在她失意的準備隨蕭烈離去時,另一隻腕間一熱,是他在她挪步前扯住她離去的身體,她愕然回眸,鳳眼斜飛,定定望向他,已無昔日的灼灼期許神采。

  “我有話要說……”

  寧紅袖止步,兩難站在兩個男人之間,他們的手緊扣在她腕上,各不放手。糾纏不清的情愫纏纏繞繞,剪不斷,理還亂。她試圖掙脫二人的手,反被他們握得更緊。

  左手蕭烈,右手逸之,柔情別緒,誰與溫存?

  魂未斷,隻是不知分付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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