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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清晨,日出前後。

  朱翠、潘幼迪兩個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來到了白衣庵。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誠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二位女施主是進香拜佛還是商量佛事?現在時間還早呢!”

  潘幼迪道:“我們不是來燒香,也不是來商量佛事,是專程拜訪貴庵的庵主來的,不知可方便麽?”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臉上隨即帶出一片笑容,雙手合十道:“這就不便了,我們庵主已有好幾年不見客了,她老人家現在年紀也大了。”

  潘幼迪一笑道:“這個我們知道,我與庵主說來也算是舊識,我這裏有張名帖,請師父轉呈貴庵庵主,見與不見,由她自決如何?”說時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張名帖。帖上端秀的書寫著“朱翠、潘幼迪會拜”字樣。

  老尼姑接過來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這樣也好,二位施主就請先用一杯清茶,我這就去裏麵拜問一聲,再來回話。”

  潘幼迪欠身道:“有勞師父!”

  老尼姑合十還禮,隨即轉身步入。

  佛堂裏靜悄悄的就隻剩下了她們兩個人。

  朱翠道:“你看她會見我們麽?”

  潘幼迪點點頭道:“她應該會見的,等一會兒就知道了。”

  幾隻八哥兒在瓦簷上嬉戲飛跳著,發出刺耳的叫聲,幾縷嫋嫋白煙由香爐裏散發出來,空氣裏飄逸著那種淡淡的香。

  朱翠緩緩站起身來,走向敞開的門扉,看著堂前盛開的黃菊和海棠,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感,又像是無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當前的處境,母弟的下落,隻覺得無限空虛……人生是多麽的無聊……她腦子裏這麽想著,一雙剪水眸子卻被牆角一朵盛開的海棠花吸住了。

  潘幼迪悄悄來到了她的身後,微微笑道:“你在想什麽?人生苦短,還是想開一點才活得舒服!”

  朱翠回轉過身來,接觸到她的一雙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澀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樂到底在哪裏?”

  “就在你自己的心裏!”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樂過!”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開的海棠花,“就像這朵花一樣,要在完全無助寂寞的情況下盛開,必要的時候何妨‘孤芳自賞’!”

  朱翠喃喃地重複著“孤芳自賞”四個字。

  “對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臉上籠罩著神秘,“與人相處之樂固然是可貴,隻是那種快樂來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卻在自己的內心,那要看你去怎麽捕捉了!”她在說這幾句話時,顯然已不像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倒像是個飽經憂患、折磨、劫後餘生的哲士了。

  “我們的一切固然不盡相同,但是內心的感觸卻有很多相似。”潘幼迪緩緩地接下去道,“特別是一個拿刀動劍的江湖女子,在這個年頭裏所遭遇到的壓力,那是十分沉重,這一點你和我應該都會感覺得到!”她緩緩地歎了一口氣,接下去道,“我們都太要強了,其實作一個弱女子有什麽不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有她的福氣,而我們……”

  朱翠一笑道:“我們是為女人爭一口氣呀!”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是爭了一口氣,可是我們的收獲又在哪裏?”

  “我們還年輕!”反倒是朱翠的口氣變了,“未來的事誰又知道呢?”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輕輕拍了一下腰間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這個,才能談得上快樂,就像這個妙真老尼姑一樣。”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響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驚,回身看見了方才帶領二女入門的那個老比丘尼。

  老尼姑臉上顯現著難有的恭敬,雙手合十拜道:“多有怠慢,敝庵主有請!”說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導。

  二女對看一眼,隨即跟隨她身後緩緩步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長廊,原來木色的柱子襯著幹枯茅草的頂子,顯示著幾許秋的蕭瑟。

  兩個小尼姑正持掃帚在廳子裏打掃著地上的落葉,看見二女來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來向二人注視著,滿臉透著稀罕和不解,卻又顯示著一些羞澀。

  走出了這道蜿蜒的廊子,跨進了另一個院落,隻見半池殘荷,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卻在濱池之畔,搭建著一個圓頂草舍。

  一個白麵細眉,形容消瘦的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著這個人應當就是那個人稱“青霞劍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來,她大概在五十二三歲之間,除了前額上有兩道淺淺的皺紋之外,其他各處倒不顯著,她個子很高,素履白襪,腰間緊緊係著一根杏黃色的絲絛,兩隻白瘦的手,手指細長,骨節處凸出,尤其有“力”的感覺。

  “失迎失迎,二位貴客請裏麵用茶。”一麵說,她一麵側身讓路,把二女迎進了草舍。

  老比丘尼獻上茶後,李妙真輕輕揮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隨即退下。

  李妙真一雙細長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轉,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會突然光臨,真是難得,這位朱施主的大名,貧尼也是久仰了!”

  朱翠含笑道:“前輩太客氣了,我與迪姐突然來訪,打攪了庵主的清修,還請不要介意才好。”

  這位有“青霞劍主”之稱的武林名宿,聆聽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氣了,這幾天,我風聞江漢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沒鬥殺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來此參與一番麽?”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們身當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幹擾,哪裏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塵之外,對於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聞,來得個心頭清靜!”

  青霞劍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責備得甚是,這就是出家人的難處了。”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開話題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還怪罪我麽?”

  “阿彌陀佛!”青霞劍主雙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貧尼從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對我不罪,這次還惦記著我,已令我十分高興了!”

  潘幼迪道:“在庵主駕前不便說謊,今天我們聯袂來訪,是求庵主為我們姐妹倆治傷來的。”

  “是麽?”青霞劍主輕輕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術均臻極流境界,還有什麽需貧尼效勞之處?倒是令我不解了!”

  潘幼迪淺笑道:“庵主過獎了,說到功術之境流,還有待庵主上評才能鑒知,我們身上的傷卻是真的,想必難逃庵主法目。”

  青霞劍主微微含笑,徐徐點了一下頭道:“那一年貧尼在西普陀拜見令師雷閣主,經她傳授了許多內功精華,至今受用不盡,令師神仙風姿,現仍記憶不忘,觀之施主談吐風采,倒與令師有幾分酷似,令師近來可好?”

  潘幼迪點點頭苦笑道:“我倒有幾年不見她老人家了,不過想來一定很好。”

  青霞劍主一雙細目轉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傷勢,雖屬皮肉之傷,看來也是不輕,貧尼這裏正有自煉的外敷藥膏,倒也靈效,事不宜遲,請隨我到裏麵房間去看看吧!”

  朱翠自一見這位庵主,內心即對她存有好感,對方既有這番好意,當然隻有拜領,當下看了潘幼迪一眼,點頭道:“我先進去了!”隨即與妙真女尼轉入後麵禪房。

  這間房子裏布滿了佛經,正中橫有一方竹榻,一麵臨窗,窗扇敞開,麵對著一抹秋山,另一麵竹架上置滿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個大蒲團,環境十分清靜,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麽奇特之處。

  朱翠在“青霞劍主”妙真女尼的禮讓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來。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姑娘不要見外,這裏沒有外人,盡可以脫下衣衫,容貧尼細細察看後,再為你上藥療治。”遂又道,“如果貧尼沒有看錯,姑娘大概傷中左麵腹脅地方可是?”

  朱翠心裏一動,含笑點頭道:“前輩判斷不差,我正是傷在那裏,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說話時,一麵褪下上衣。

  妙真女尼亦動手幫忙,為她解開了裏麵中衣。雖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習慣,隻覺得臉上陣陣發燒,再者她們到底是第一次見麵,雖然由潘幼迪處對她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但到底以前未曾相識,也不能對她過於相信。

  由於有了被“鎮武將軍”常氏父子出賣的教訓,朱翠實在不敢再輕易相信人,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尼姑,雖是出諸俠心義舉,看來也不能對她失之大意。

  是以在妙真女尼與她動手解衣的當兒,她暗蓄真力於右臂,以備在必要之時,猝然出手,向對方施以攻擊。

  朱翠的這番小心,顯然是多餘了。

  妙真女尼確實發諸善心,隻看她那一雙出諸愛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內蓄真力,這裏不會有外人,”說時她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這樣對你的傷勢也沒有好處。”

  朱翠心中一驚,臉上不禁微微發紅,這才知道這個女尼姑果然大不簡單,心中暗愧,隨即收斂了內蓄的真力。

  是時妙真女尼已解開了她係在傷處的布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麽人對你下的手?”

  朱翠道:“是……傷得要緊麽?”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之人,來得恰是時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氣一發,隻怕是華佗再世,也難救得姑娘性命了。”

  “啊,”朱翠吃了一驚,“毒?”

  妙真女尼一麵緩緩站起來說:“姑娘莫非還不知道?”

  朱翠站起來道:“前輩是說,對方兵刃上煨有毒藥?”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不過傷處聚有劇毒,卻是一看即知!”

  朱翠心裏打了個冷戰,頓時怔在了當場。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這種毒是難得一見的‘九品紅’。”

  朱翠心裏又一驚,緩緩坐下來,苦笑道:“是九品紅,這麽說是沒有救了?”

  妙真女尼冷冷一笑道:“那還不一定。”

  朱翠曾聽海無顏說過“九品紅”這種劇毒,知道這它的厲害,是以乍聽之下,立刻覺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卻並不這麽認為,一時大大令她不解。

  妙真女尼這時自藥架上拿下了一個竹質小箱,打開箱子,裏麵有一套銀光閃爍的銀器,有銀刀、銀剪、銀針、銀缽等。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將你傷處毒囊破開,吸出毒汁,再與你說話不遲。”

  朱翠點點頭:“庵主隻管動手,這點痛我還忍得住!”

  說話時妙真女尼已動手把幾枚銀夾緊緊在她傷處附近夾住,同時指尖頻翻,一連點了她三處穴道,朱翠頓時隻覺得半身一陣發麻,動彈不得。

  朱翠心裏一驚,想張口說話,無奈對方所點中的穴道之一,牽連到啞穴,是以暫時做聲不得,這時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隻在舉手之間即可製其於死地。她懷著無比的驚懼,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

  眼前妙真女尼卻是有條不紊,隻見她迅速取出了幾根上有藥引的細細銀針,一連在朱翠傷處附近插入,又自藥瓶內取出了一些淡黃色的藥粉輕輕在她傷處灑下。

  朱翠原以為不會有什麽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對方這些黃色藥粉灑下之後,頃刻之間,有如千蟻附體,簡直是噬膚蝕骨之痛,刹那間隻痛得她全身連連顫抖,其痛楚為她生平僅見,朱翠那麽堅強的人,亦感到有些克製不住,如果不是半身轉動不了,隻怕要倒了下去。

  所幸這一陣難當的切膚蝕骨之痛,並沒有持續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覺裏,卻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覺。就在她萬難忍受,開口大叫的一霎,驀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穴路亦為之一時大暢,她的刺耳叫聲,更像是衝破雲霄一般的淒厲,為之爆發而出。一枚小小的紅色透明血珠,倏地自傷處滾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麵銀盤之內。

  “阿彌陀佛,姑娘你已無礙了!”嘴裏一麵說著,妙真女尼把朱翠按住坐了下來。

  卻見門簾微閃,潘幼迪已經現身在眼前。“怎麽了?”一麵說著慌不迭地閃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後,她才不禁為之鬆了一口氣。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這位朱姑娘敢情練有‘三元內功’,無怪中氣如此之足。這一聲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勢,想必有此一衝之力,穴路均已自解了!”

  朱翠不禁麵現羞窘,當下試著站起來運動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適,就連肋間的傷痛,亦渾然不覺了,一時大感驚異,頻頻向妙真女尼稱謝不已。

  潘幼迪亦好奇問故。

  妙真女尼才道:“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過這類毒藥的解藥,是以身上毒性一時未能擴散開來。”說時她偏過頭來,轉向朱翠道,“是麽?”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無顏時,承他賜了幾粒解救婢女新鳳的靈藥,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卻沒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後,竟然會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當下微微點頭道:“庵主這麽一提,我倒想起來了,以前我確是服過這類劇毒的解藥,想不到事隔兩月,藥性依然有效!”

  妙真女尼含笑道:“這就對了。”

  一麵說,她一麵將手上銀盤高高托起道:“二位請看,這就是飽含九品紅劇毒的毒珠,如非這位姑娘事先服有靈藥,就算她內功再是精湛,可以閉氣聚毒於一時不發,卻萬難挨過二十四個時辰!我原以為姑娘隻憑內功護體,使其不發,現在才知原來服有解藥。”微微一頓,她臉色十分沉著地道,“不過,話雖如此,卻也十分危險了!”

  說話之間,隻見盤中毒珠,忽然自行破開,流成一片紅色汁液,頃刻之間,那麵銀盤內已沾滿了毒液,原本是銀光閃爍的盤麵,瞬息之間變成了一片烏黑,並有一片淡淡的粉紅煙霧,緩緩向空中升起。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閉住了呼吸。

  妙真女尼拿出來一個精巧的打火器,“吧吧”地打出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一經與空中淡紅色煙霧接觸,頃刻間燃成了一團碧色火焰,這團碧火一直連續不停地燃燒著,直到最後煙消火盡。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盤子,各人才恢複了呼吸。

  朱翠驚嚇道:“好厲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見,我還不知道呢!”

  妙真女尼道:“貧尼三十年前為一仇家所陷,那人是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該絕,為一空門異人所救。自那次以後,那位異人賜給了我一部解毒真經,內舉當今人世各門劇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貧尼在此一道上,曾研習多年,十數年來持以濟人,倒也結了不少善緣。”

  朱翠由是再次向她稱謝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後果真不堪設想,庵主實在是我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說時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卻為後者雙手托住。

  “這就不敢當了,姑娘不要客氣,還請坐下說話!”

  再次坐好之後,妙真隨即為她敷上了淺淺的一層黃色藥膏,內鋪以數片桑皮,用白棉布緩緩包紮,便大功告成。

  潘幼迪十分佩服地道:“我隻當庵主一身武功劍法了得,現在看起來,敢情你還精於醫道,真是我們萬萬不能及的!”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轉道:“姑娘太客氣了,前此貧尼遲遲不肯應姑娘之請出手與你論招比試,便是貧尼有自知之明,觀濤閣武學天下見重,貧尼萬萬不及!”

  潘幼迪一笑道:“未經比試,庵主又怎麽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願向你隨時請教。”

  妙真女尼輕輕噓了一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獻醜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緩緩接道,“姑娘這番激將,對貧尼來說,實在是白費了心機,慢說是姑娘與我素稱交善,即使是貧尼昔年的仇家上門,也隻怕再難激起我爭強好鬥之心了!”

  朱翠一怔道:“這麽說庵主莫非今世已不再談武了?”

  “那倒也不是。”說時她與潘幼迪彼此都坐了下來。妙真女尼緩緩招手,指指壁上道,“這就是貧尼昔年慣用的那口‘玉池’寶劍,五年前把它高懸在壁時,至今日確實沒有摸過它一次!”

  潘幼迪道:“那又是為了什麽?”

  妙真女尼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合攏起來。半晌,喟然歎息道:“這就是二位姑娘所不明白的了,你們應該知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就貧尼而論,我的前半生,不幸卷入江湖武林,已經浪費了我太多寶貴時間,後半生雖有向佛之心,卻仍然念念不忘武學之精進。”輕輕一歎,她眼睛轉向潘幼迪道,“這就是我為什麽千裏迢迢地走向金陵、蘇州,甚至於上普陀進謁令師,目的就是一探深奧的武學之秘。”

  潘幼迪道:“你這麽做並沒有錯!”

  “錯了,”老尼姑微微搖著頭道,“對於一個已經身入佛門的人來說,的確是大錯特錯了!我方才已經說過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短促!”頓了一下,老尼才接下去道,“而佛道又是何等精深,有人苦心孤詣,少年入佛,窮其一生之力,猶不能頓開茅塞,貧尼又何許人也,焉能奢望自得於佛學武道,雙途並進?”她深深地又歎息了一聲,黯然自傷地道,“我錯了,終於我想通了這個症結,將長劍掛起,便不在武學一途上求進了。”

  潘幼迪歎息一聲道:“聽庵主言,我們真慚愧了。”

  “那倒也不是!”妙真女尼一本正經地道,“武學與佛學一樣,都是同樣高深的學問,我的意思是除了至聖先佛以外,凡人極難雙途並進,而至於極境。貧尼以為,我們隻能擇其一,鍥而不舍。”微微一頓,她才又接道:“像令師,她便是一位令我深深欽敬的前輩,我想她便是擇武學一道而窮其畢生之力研討鑽進的一個例子。如果她像我一樣晚年從佛,那武學一道便難精進更上層樓了。”

  朱翠微笑道:“庵主所說極是,真是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了。”

  潘幼迪點點頭道:“原來這樣,庵主你才不再重出江湖,雖經我苦苦哀求,也不再施展絕技了。”

  妙真老尼微微點頭道:“這是我的一點私心,萬請姑娘成全。”

  潘幼迪搖搖頭,道:“我以為庵主這麽做並非全對,一個人手拿勁劍,若是心中未存殺機,沒有仇恨,也不會構成心裏的孽障,庵主你以為可是?”

  妙真女尼搖搖頭,冷冷地道:“這句話似是而非,一朝劍在手,便不容你不過問武林中事,唉!這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當你某一天拿起了劍,和江湖武林結下這個緣,便很難抽身了!”老尼滿懷傷感地道,“過去數十年的武林生涯,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場噩夢,在武林中想要一直保持住你的尊嚴,不為別人打敗,實在很難,然而你如果有見於此,半途思退,想要抽身,卻是更難。”

  朱翠不解地道:“這又為了什麽?”

  妙真老尼喃喃道:“因為別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就像潘姑娘,她隻是以武會友,還算是好的,另外的一些人,卻是居心叵測……”

  潘幼迪一笑,道:“庵主這是在明責我的不是了!聽你的口氣,莫非另外還有人居心叵測,上門來找庵主生事麽?”

  妙真女尼黯然地垂下頭,發出了一聲喟歎道:“這就是我的難言之隱了。”笑了笑,她注視向潘幼迪道,“隻顧了說這些,竟忘了你的傷了。”

  潘幼迪緩緩探出了右手道:“請庵主試試脈搏,便知傷勢如何了。”

  妙真庵主微微點頭,一隻手按住了潘幼迪的脈門,彼此都不再出聲。稍停之後,妙真庵主鬆開了手指,看著潘幼迪道,“姑娘的傷勢,在於目前五行不通,莫非是為人內氣攻入不成?”

  潘幼迪點點頭,十分折服地道:“庵主真是個大行家,情形正是這樣。”

  妙真女尼喃喃道:“這股內氣斷非尋常氣機,敢莫是發自金鐵兵刃之上?”

  潘幼迪又點了一下頭。

  妙真老尼喃喃道:“好險!這股刀劍之氣,若是再前進一寸,便會傷了心脈,那時姑娘是否還能保住這條性命,便很難得知了。”

  潘幼迪與朱翠聆聽之下,都不禁暗吃一驚!尤其是潘幼迪私下裏更為之捏了一把冷汗,對宮一刀存下了深深的戒心。

  “阿彌陀佛!”妙真女尼嘴裏輕輕喧了聲佛號道,“姑娘武功得自‘觀濤’嫡傳,已是天下罕有敵手。這人卻能以刀劍之氣,攻入姑娘肺腑,幾乎傷了內髒,料想當是一功力極為傑出的窮凶極惡之輩,此人既然有如此功力,姑娘千萬不可大意,要防他一防才是。”

  潘幼迪點點頭道:“庵主說得是,這傷要緊麽?”

  妙真女尼搖搖頭道:“姑娘已識得厲害,防範於先,隻需服藥兩次,每日早晚自運功力調息,便可複原如初。”一麵說,她一麵離開座位,自藥架上取藥包好,交與幼迪,並交代了服用方法。

  是時,院外響起了兩聲鍾鳴。

  老尼隨即自座位上站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早課時間已到,二位姑娘可願隨同貧尼至前殿共瞻佛光麽?”

  二女當下連連稱謝,起身告辭。

  妙真女尼送出禪院,合十告退道:“請恕貧尼不遠送了。”

  朱潘二女徑自返回棧房。

  朱翠道:“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會遇見了前輩高人,若非她指出我傷處有毒,我還一直不知道怎麽回事呢。”

  潘幼迪自倒了一杯茶,默默無語地喝了一口。

  朱翠看她一眼道:“你在想什麽?”

  潘幼迪搖了一下頭:“沒有什麽,你真的相信這個妙真女尼的話麽?”

  朱翠微微一怔:“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潘幼迪微笑了一下,“她為人很夠義氣,又對你我有恩,照理說我是不該對她懷疑的,可是我總覺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朱翠道:“你是說?”

  “我不相信她真如所說,是一個不再手摸寶劍的人。”

  “那你認為她方才說的都是假的?”

  “並非全假,起碼有些言不由衷。”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你久處深閨,雖然學了一身難得的武功,到底曆事不多,如果我這雙眼睛沒看錯,眼前的這個妙真庵主……”方言到此,話聲忽然一頓,猛地偏頭向窗。

  朱翠幾乎與她不差先後的都感覺出了,就在潘幼迪偏頭向窗的一霎,朱翠已騰身而起,雙手虛接處,一雙紙窗霍地為之大開。

  就在這一刹那,一條纖弱的人影,驀地騰身躍起,以朱翠之快捷身法,竟然未能看清對方之全貌,隱約中隻看見這人翩然翻起的一截衣襟!刷的一聲,已隱向屋脊背後。朱翠先是一怔,隨後好像已有所悟,立即縱身躍起,一個快翻來到屋脊另側,在間錯的大片白楊樹林裏,那人早已失去了蹤影。

  身後人影微閃,潘幼迪現身眼前。“你看見了麽?”

  “嗯!”朱翠點了點頭,“不過太快了,隻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這人好利落的一身輕功!”

  潘幼迪一雙深邃的眼睛,投向對麵楊樹林裏,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要緊,我們早晚會知道是誰的。”一麵說,她一麵翻身飄過屋脊,來到窗前。

  朱翠也跟了過去,二人細細地察看了一遍,看不出絲毫痕跡,甚至於連窗前地麵上的一層泥塵都沒有異樣。

  潘幼迪輕輕舒氣道:“這人的一身輕功,絕不在你我之下。”一麵說一麵頭向上看了一眼,一截樹枝斜伸當空。

  “原來如此!”她嘴裏說著,已經輕縱身而起,右手二指輕輕一撚,拈住了那截橫枝的尖梢,整個身子隨即騰在空中。她對朱翠道:“看見了麽?”一鬆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那個人就是像這個樣子偷聽我們說話的。”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誰能有這種功夫?”

  潘幼迪由窗戶翩然進房中,朱翠也緊跟著進來。

  “難道是那個老尼姑?”朱翠嘴裏雖這麽說,心裏卻難料其是真是假。

  潘幼迪抬頭看著她,微微笑道:“你猜對了。”

  “什麽!”朱翠一驚,“你真的以為是她?我看不見得吧。”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當然不能就此認定,不過幾乎已經可以判斷是她了。”

  朱翠仰起臉來想了想,心裏很紊亂。

  潘幼迪道:“你可注意到了那個老尼姑的頗多可疑之處?”

  朱翠的確是沒有懷疑妙真老尼,聽她這麽一說,仰起臉來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表示不知。

  潘幼迪道:“第一,她那把掛在牆上的劍,其上不染纖塵,絕不像是經年久置的樣子……第二……”她緩緩探手入懷,摸出了一方絲帕。

  朱翠奇怪地注視著她,不知道她是在弄些什麽玄虛。隻見潘幼迪緩緩把絲帕打開來,卻從裏麵拿出了一小片枯葉和一些小小的泥渣。她看了朱翠一眼,道:“你過來看。”

  朱翠忙自湊過去,看了看不解地道:“這又是什麽?”

  “這是一小片枯黃的竹葉和一些紅色的泥土,這兩樣東西都是你剛才跟老尼姑進去療傷時,我在她的一雙鞋子上采下來的。”

  朱翠還不大了解地道:“這又有什麽奇怪?”

  “為什麽不奇怪!”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因為這兩樣東西,顯然不是黃家堡所有,你再想想看在哪裏見過?”

  朱翠被她這麽一提,才想起來道:“你說那天我們摸黑經過的那片竹林?”

  潘幼迪點點頭道:“對了,除了那片竹林內外,我就再也沒看過一株竹子,還有……”她小心地由絲帕裏拈起了一些泥渣,遞向朱翠道,“你再看看這些泥土有什麽特別之處麽?”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你是說它的顏色是紅色的?”

  潘幼迪微笑道:“對了,這是最重要的,你再想想看,我們被曹羽陣勢所困,那地方的泥土是什麽顏色?”

  朱翠頓時明白過來,喃喃地道:“我想起來了,那地方的泥土,確實是紅顏色的。”她把記憶中的泥土顏色,拿來與眼前的泥土互一對照,頓時心內雪然,對於潘幼迪的細心機智不禁由衷地佩服。

  “現在你明白了吧!那你再想想看,我們在石崖初次遇見曹羽埋伏的時候,有一個人暗中以竹簽救了你,傷了一人性命!你還記得吧?”

  朱翠道:“我當然記得,我們當時不是猜是海大哥做的麽?”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當時我確是疑心是他,可是現在我可以斷定,以飛簽傷人的那個暗中高人,不是別人,就是這個老尼姑。”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吟哦著道:“你這麽一說,果然有幾分相似,這麽說,這位青霞劍主對我們真是愛護備至了。”

  潘幼迪喃喃地道:“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她為什麽要對我們這麽好?”

  朱翠也不解地道:“她口口聲聲稱已不再動武,但是在暗中卻照樣地施展武功,這又是為了什麽?”

  潘幼迪道:“她是想製造一種假象,來掩飾她背後的行為。”

  朱翠道:“那麽她的背後行為又是什麽?”

  “這就是她刻意掩飾、不想讓外人知道的秘密了!”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摸清楚。”

  朱翠道:“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斷定,即使剛才我們所猜測的都是真的,這個老尼姑對於我們也沒有絲毫惡意,這一點應該不會錯。”

  潘幼迪點點頭道:“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以後就不知道了。”

  朱翠輕輕歎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生平最不願被人利用,如果一旦被我發現這個老尼姑是在利用我們,哼,那我可是饒不過她!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還實在看不出她是在利用我們什麽罷了。”

  朱翠搖搖頭道:“真是匪夷所思,不過,我實在不願意再費這個心了。”

  潘幼迪道:“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惦念著你的家人,急著去不樂島,但這件事太重要了,千萬不可失之大意。同時,我與你相處的時日已不多,我打算在這裏再住三天,等到我內傷完全恢複之後,即返回普陀師門,以後我們在哪裏碰上再說了。”

  朱翠聽她這麽說,一時默默無語。她們見麵時日雖不多,總共不過三天,然而這三天的患難相處,卻使她們彼此均在內心留下了深摯的感情,現在一聽說潘幼迪要走,朱翠自然心裏不是滋味,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懷。

  她雖然沒有說一句話,潘幼迪卻能全然領會她的心意,四隻眼睛不期地接觸之下,潘幼迪微微地笑了。

  “你放心,”潘幼迪盯著她道,“等我師門事情一完,我就會來找你的,隻是我要告訴你,‘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有些事固然急如星火,有些事卻是欲速不達,尤其是前往不樂島這件事,我希望你還要多有準備的好。”

  朱翠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潘幼迪道:“時間還早,願意到外麵去散散心麽?”

  朱翠搖搖頭含笑道:“我寧可一人靜一會兒,我已經有兩天沒練功夫啦。”

  潘幼迪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練你的功,我出去轉一圈去,咱們下午再見。”朱翠點點頭,潘幼迪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屋子裏隻剩下了朱翠一個人,隻是腦子裏卻依然一片紊亂,好容易壓製住想念母弟的情緒,運功調息了一陣,等到一空閑下來,卻又想到了海無顏。“海無顏!”她低低地喚著這個名字,一時間心情更紊亂了。

  海無顏正在聚精會神,極其緩慢地推出最後的一掌。

  這一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吳明“氣海穴”之上,吳明的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之後,忽然大吼了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血色泛紫,紫中帶黑。隨著他的身子向前直直的一挺,七尺長軀已經站在了海無顏對麵。

  “完事了?”吳明直直地瞪視著麵前的海無顏,“我想身上的毒大概已經全部解幹淨了吧。”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全解幹淨了。”

  吳明大笑了兩聲,在石室內前後走了一圈,陡地站住腳步,兩隻手向當空一伸,全身骨骼頃刻之間發出了一陣格格響聲,紫黑的臉上倏地閃過了一片紅光,這一霎似乎由於功力的恢複,又為他帶來了無比的自信。驀地,隻見他身軀猝然騰起,有如一陣旋風,猝然間已撲向海無顏身前。

  石洞裏旋蕩起大股的疾風。

  吳明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兩隻手掌已施展出“雙撞掌”的手法,直向海無顏兩肋上按去。海無顏雙眉一揚,急切間不容退後,雙手乍提,實實地接住了對方的雙手。

  在一陣淩厲的顫抖之後,兩個人立刻又回複了平靜。

  緊接著吳明身子搖了一搖,禁不住霍地向後退開了一步。在這一霎,他像是證實了一件事情。

  “你的功力畢竟比我要高上一籌,佩服!佩服!”一麵說時,吳明發出了頗為尷尬的“嘿嘿”笑聲,臉上神色顯現著無可奈何的懊惱。

  “你錯了。”身著紫衣的海無顏臉上並無絲毫喜悅,“我的功力,不是眼前你所能了解的了。”

  吳明用不解的眼神看著他。

  “不是我要說讓你泄氣的話!”海無顏喃喃地道,“我的功力又豈止比你高上一籌而已?”

  吳明身子一震,淩笑道:“你……你是說……”

  海無顏一笑道:“你如今傷勢已痊愈,功力即使不能發揮十成,應該也有九成了,你可同意我這種說法麽?”

  吳明點點頭道:“有理。”

  海無顏冷笑了一聲,喃喃道:“但是我……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目前仍在傷勢之中。”

  經他這麽一提,吳明才忽然像是明白過來,一雙炯炯瞳子,頻頻在海氏臉上轉著。他所看見的是海無顏那一張失去血色的臉,殷紅而似淤血的一雙眼眶:“嗯,你果然像是中有很厲害的內傷。”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這個傷已經纏了我好幾年了,就隻差一點要了我的命,我不妨告訴你,現在我所能施展的功力,隻是我原有功力的七成左右,這一點料必你能夠明白。”

  吳明怔了一怔,隨即呆住了。

  海無顏臉上現出了一抹淒慘的笑,憶及起多年來的痛苦煎熬,他那張原本失血的臉上,甚至於泛出了一片青色,每當他想到了這裏,總會激蕩起無比的仇恨,從而激勵他堅毅的決心。

  吳明慘笑了一下:“你是一個怪人,我對你真的一點也不了解。”嗬嗬一笑,他又接下去道,“然而無論如何,我這條命總是你救活的,算得上是我的恩人,就憑這一點,我就應該感激你,說吧,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你言重了!”海無顏喃喃地道,“其實我對你要求不多。”

  “說吧,你說出來,隻要不是讓我欺師滅祖,我一定會答應你的。”

  海無顏冷冷地道:“你們不樂島的‘醉金烏’絕技,我已經見識了四招,還剩下五招,現在是你施展出來的時候了。”

  吳明先是一愕,接著狂笑了一聲:“怎麽回事,你腦子裏還想著這個?”

  海無顏道:“你不願意?”

  “不!”吳明道,“當然不是,我隻是心裏奇怪而已,不過,我既然答應了,當然會如你所願。但是你要知道,這套招法一經施展,便不能不全力以赴。”

  海無顏冷笑道:“這個我很明白,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要你全力以赴,你隻管施展出來好了。”

  吳明一雙眼睛骨碌碌在他身上轉著,臉上陰晴不定,忽然他硬下心來,點頭道:“好吧!你既然一再地要我現醜,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恩兄,你可知道,這是有違我不樂幫幫規戒律的。”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你們不樂幫一向都在讓人家不快樂,難得自己也該不快樂一下,好了,我等著你的。”一麵說時,他雙手平著向外微伸,整個身子已向後緩緩退開。

  頓時,這間石室裏即充滿了充沛的氣機。

  吳明臉色也跟著變得沉著了。

  “大雅!”他眼睛盯向一隅的啞童,“你往後麵退,我和這位恩兄比劃比劃手腳,不關你的事,你隻許看,不許插手,知道吧。”

  大雅當然明白,他雖亦屬金烏門的門下弟子,可是像本門開山立門的絕技“醉金烏”手法,他卻是從來還不曾目睹過。前此吳明與海無顏較技,曾經施展過這套招法的前四招,驚心動魄,這時乍聽之下,慌不迭地連連點著頭,急促退向一隅牆角,貼壁站好,不再移動。

  吳明一霎間運氣著力,將大股丹田之氣提聚雙掌,那雙手掌眼看著脹大了許多。他道:“這可是你自己一再要我施展的,倘若有什麽誤傷,恩兄,你可怪不得我。”說話時,隻見他腹部頻頻收縮不已,每收縮一次,臉色就越見鎮定,一雙眼睛亦更見明亮。

  陡然間,吳明大吼一聲,碩大的身軀,有如狂風怒濤般地撲到了眼前。打量著他眼前這般快捷的身子,隻以為一上來必將是疾風驟雨,一發不可收拾,而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這真個稱得上是疾如馬,靜如山。

  看起來,雙方幾乎已將迎個正著,就在這一刹那間,吳明的身子陡然停住。

  大股的勁風,迎合著站立不動的海無顏,發出了“砰”一聲大響。這一聲爆響,純係來自兩股淩厲空氣的猝然接觸,配合著吳明猛厲的進攻身勢,其勢動人心魄。

  難得海無顏那般的鎮定。多年來,他晝思夜想,一直在思索著如何破解這套“醉金烏”手法,難得今朝得償夙願。麵迎著吳明這般猛厲的攻勢,他身子甚至於連動也不動一下,然而他並非真的如他外表那樣看起來若無其事,其實包括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早已全神貫注。一股發自丹田,融匯四肢的充沛勁力,恰恰於吳明收住身勢的那一瞬間猝然提升而起。

  無巧不巧的,吳明也在這時發出了他淩厲的招式。吳明的雙手推出了一種“半月”的姿勢,同時一股鋒利如刀的風力從吳明的左手指尖猝然劃出,直取對方咽喉,那隻收縮的右手,卻在這時直出如杵,當胸猛厲地直推而出。這一劃一推,看似無奇,其實卻包容萬千,其中暗藏有熊伸虎經,極其淩厲的飛滿雷動之勢,正是“醉金烏”手法中的第五式“殘月抱”。

  海無顏臉上一霎間升起了無名的喜悅,他的喜悅來自他已證明了對於這一招式的事前種種揣測,全係正確無誤。於是隨著他的出手,乃形成了克製對方的招式,隻見他左手忽地掄起,在略呈波浪狀態的出手裏,拇指與其他四指形成了一個拿捏的鉗形姿勢。妙的是吳明那麽猛厲快速、兼具靈巧的左手半月攻勢,竟是避不開他的這個鉗勢,忽然被他拿了一個正著。

  同時間,發自吳明猛厲的攻心一錘,亦夾在海無顏無限春風的手掌之間。

  兩個人的身子,在甫一接觸的當兒,頓時糾成了一團。

  吳明必然是極力地在擺脫對方,隨著他身子快速的一連幾個打轉,卻苦於對方的一拿一貼,有如一個大吸盤那般的瓷實有力。

  忽然,雙方像是猝然分開了。

  海無顏的身子刷地一下子騰了起來,在這個式子裏,他施展的是一式“燕抄波”,隨著他躍起的身子,驀地向下一抄,一隻右手,有如飛鷹搏兔般,向著吳明背上力抄了過來。

  “吧!”一聲,像是拍在了吳明的背上,然而在吳明快速的一個滾勢裏,又脫開了。

  接下去的這一招,更顯得氣勢驚人。

  吳明身子躍起得那般靈巧,兩隻手左右交叉著直向海無顏腹下抄來。

  兩個人,卻幻化出四個人的影子。

  在一陣急促的聲音裏,吳明大聲喘息著向左麵閃開,海無顏卻向右麵掠出去。也許是限於眼前所能施展身手的空間過於狹小,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雙雙沉重地撞向石壁。

  海無顏的前腹兩側,已為吳明猝然揮出的雙手戳了兩個窟窿,吳明本人卻未能占絲毫便宜,背脊上留有海無顏深深的一道指痕。

  也許是這一道指痕,激起了吳明的“無名”之火:“好本事,還有三招,你就一塊接著吧。”嘴裏說著,腳下像是螃蟹那樣的一路歪斜著趟了下去。

  如果你被他眼前這一趟醉態可掬的步法所迷惑,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極其淩厲、無限殺機的一式殺著,正孕育其間,驀地,吳明的身勢,旋風般地狂掣而起。

  他身子乍起的一瞬,也正是海無顏乍落的一霎。一個往天上起,一個卻向地下縮。

  吳明所施展的乃是極為猛厲的“醉撲斜陽”,在這個式子,他的雙手兩足,甚至於健壯的體魄上,都聚集著罡勁的功力,像是“金龜罩頂”,又似“雲遮大地”,那麽猛勁地當頭直壓了下來。

  海無顏看來萬難脫開對方這強勢的一壓。

  事實上,吳明在施展這一招時,方圓兩丈之內,簡直可以說是不容許有任何異動。這種居高臨下的招法,原是最易把功力發揮到極致,稱得上事半功倍。若以眼前吳明的功力論,簡直是威力至猛,實在難以想象得出有什麽萬全的化解之策。

  地麵上就像是猝然起了一陣旋風,在吳明強大的體魄壓力之下,揚起了大片的土屑,緊接著空中四肢齊開的吳明,已泰山壓頂般地落了下來。

  在“醉金烏”招式之中,這一手是屬於第七式“大星隕落”,威力之剛足勁猛,簡直是無懈可擊。

  隨著吳明急勁的落勢,兩手、兩腳、雙膝,六個定點,再加上全身上下所帶來的勁力,轟然一聲大響,撞向地麵,整個石室都大大為之震動,這一震之威,竟使得屋頂石塊迸落如雨。石室裏頃刻間漫延起大片灰砂煙霧。

  吳明的身子在其全力一擊之後,絕不少緩須臾,一沾即起,四肢張開,大字形的軀體,騰起如鳶,隻一下,又緊緊貼在了屋頂之上。這一霎,氣氛出奇的寧靜。

  石室裏由於激蕩起了過多的土屑灰砂,須要等待片刻澄清之後,才能有所辨別。

  佇立一隅,始終不曾出過聲音的啞童,這時也忍耐不住,被灰砂嗆得發出了一連串的咳嗽。

  背脊緊貼屋頂的吳明,一直靜靜地觀察著眼前,使他奇怪的是,這麽久的時間裏,他聽不見對方一點聲音,甚至於連對方的身形也失去了。

  灰砂漸漸消失,石洞裏漸現清晰。

  然而,吳明和大雅竟然都沒有看見海無顏這個人。

  吳明心裏一陣發涼,脊背吸力一鬆,全身有如四兩棉花一般輕輕落了下來。

  他身子方自落地,眼前人影再閃,海無顏也同時落身下來。

  敢情與吳明一般無二,海無顏竟然也是貼身室頂之上,至於他是怎麽上去的,何時上去的,吳明竟然是絲毫也不曾覺察出來。這一驚,使得吳明為之目瞪口呆。

  “承教,承教,還有兩招,足下你就不要客氣,一並施展出來吧。”說話時,海無顏已一步步向著吳明眼前踏進過來。

  吳明的臉先是漲得一陣子發紅,緊接著有些滲青,驀地一聲冷叱:“好!”

  吳明盤腰運掌,一步步向前逼進。壯健的身軀,隨著他前進的步子,不時地左搖右晃著,每走一步,晃上幾晃,下隻是身子在晃,他的足下也晃,四肢也在晃動,整個石室裏,隨著他晃動的身子,激起了一陣轟轟之聲,較之前番,顯然又是一種新的感受。

  海無顏身子頓時站住不動。

  這一霎,他那雙睜大的眼睛,緩緩地收斂起來,成了兩道細縫,每當他集中精力,運神凝思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表情。他似乎已經感覺出來,最緊張要命的一刻已經到來。

  多年來,他甚至於在睡夢之中,也會夢見這一招式,一想到此,他就會情不自禁地為之熱血沸騰,身上的暗疾,亦會隱隱作痛,從而使他潛生出一種激動,一種複仇的激動。然而眼前,他卻不得不有所收斂。

  透過他深邃的一雙眼睛,麵前的吳明,似乎正在玩弄一種小兒作耍的姿態,像是在變戲法,又似在玩魔術,漸漸地他的那個身子模糊了。

  通過他舞動的雙手、身形,原本的一個人,忽然變成了兩個,兩個變成了四個,四分為八,人影越變越多,這一霎,紛紛作扇麵狀地向外擴散開來。

  就在海無顏深深吸進一口氣的當兒,吳明已如怒濤狂卷般撲了過來。

  幾乎和他不差先後,海無顏也搖動著他的身子。

  通過第三者啞童大雅的眼睛所看見的形象更為奇怪,他們雙方的姿態看起來簡直是太相似了。

  一條,兩條,三條,四條,數不清有幾條人影,總之,在吳明一係的人影撲上的一瞬,海無顏的一係人影也迎了過來。

  這一刹那無疑是快到了極點。

  緊接著,這些人影迎在了一塊。屬於幻象的終究是幻象,一連串的波波聲音,隨即消逝於無形,因此可以證明出,雖然這些人影是屬於子虛的幻景,卻亦已含著一分力道,因此在兩力互撞接觸的當兒,發出了“波波”之聲。

  像是一串小鞭炮般,發出了一連串的清脆爆破聲,隨之而後的即是人影雙雙消逝,然而,其中畢竟有真實的一個。

  “啪!啪!啪!啪!”四隻手掌,在四個不同方位接觸在一塊,再下去兩個人像是扭股糖般地一陣子打轉,而後忽然分了開來。

  魚躍而起的吳明,像是一頭雄獅般的猛厲,隨著震耳欲聾的一聲大吼,再次撲了過去。

  “醉金烏”一共是九招詭異身法,到此已全部施展完畢。

  兩個人像是又纏在了一塊,由這一頭推向那一頭,由那一頭又推向這一頭,像是用老了的一個拙笨的動作,隻是其間卻包藏了萬千細節,數不清的千百動作。

  在一陣劈啪連聲的掌接肘觸之中,兩個人似乎又掉換了一個方向。

  忽然吳明由下麵翻上的一隻手,待要插進海無顏的肘窩,海無顏身子向左後方微微閃開了一些,在這個閃勢之下,海無顏已抓住了那難能的千分之一。

  那一霎,他的手如果如時地扳住了對方的手腕子,便可出奇製勝,施展他苦心殫慮之所得,將對方力斃手下。然而,他卻不欲這麽施展。在此,他留有深心。

  他似乎已達到了比試的願望,他已穩操勝券,但卻無須在眼前逞能求勝,即使所表現的是相反的敗象,卻無違初衷。

  海無顏已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在那一霎把右手尖銳猛厲的手指插進對方的心窩,但是他卻故意讓自已又失去了這個機會。因此吳明在最後的一霎,獲了勝。

  抬起右手的吳明,在不能自已的情況下,尖尖五指反插進了海氏的右肩窩下。即使有強韌的護體元罡,也難當吳明千鈞的一戳。

  海無顏腳下一蹌,平身倒了下來。他當然心裏有數,即使是存心負傷,也要表演逼真,因此當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時,真的就倒下去了。

  一股血箭,由吳明手插之處躥了起來。

  海無顏打了個滾兒坐起來,右手力按了下,阻住了待勢要躥出的熱血。這一刻,他麵色沉著,並無痛苦,實則卻強掩著內心的狂喜,不使形諸於麵。

  吳明直挺挺地站在麵前打量著他,全身隨著急劇的喘息而頻頻起伏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觸,使得他一時欲語還休。在他的印象裏,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眼前這個人竟然能在“醉金烏”這套招法下,保持不死,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我終於見識了,佩服!佩服!”海無顏一麵說時,緩緩由地上站起來,在他站起之時,隨即施展特殊的點穴手法,止住了傷處附近的穴道,向著吳明微微頷首,向外踱出。

  吳明驚魂甫定下,趕上一步,道:“喂!”

  海無顏回過身來,道:“你還有什麽事?”

  吳明瞪著一雙大眼睛,略似歉疚地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你。”

  “這個我知道,”海無顏微微揚動了一下眉毛:“能夠見識到這套‘醉金烏’手法的高妙,已是我最大的榮幸,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麽!”

  吳明不禁綻開了笑容,心情為之頓時開朗。

  海無顏轉過臉向著一旁的啞童又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向外步出。

  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吳明對他已存下結交之意,隻是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鑒於對方的冷漠,幾次話到唇邊,又吞回肚裏,眼前這一刻,他卻不能再失去這個機會。

  “喂喂,恩兄!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應怎樣稱呼呢。”

  海無顏站住腳,搖了一下頭道:“我的名字,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這又為了什麽?”吳明愣了一下,心裏由不住有些生氣,他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平常任何人的賬他都不買,可是不知怎麽對於目前這個人,卻竟能百般忍耐,一容再容,這一點可能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海無顏回過身來,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噢!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無憂公主朱翠要我放你們回去,你們已經自由了。”

  吳明挑了一下眉毛,大喜道:“好極了,她人呢?”

  海無顏搖搖頭:“不知道。”隨即向外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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