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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大荒的夜,神秘而莊嚴。

  十座棉帳篷就像十隻臥虎,靜臥在這夜色籠罩的茫茫荒原上。這裏早晚溫差較大,日當午時能把幹活的人曬爆皮,到了夜裏穿上絨衣會不覺得熱。荒原上微風徐徐,小葉樟草在風中摩擦出同一個聲音,嚓嚓嚓、嚓嚓嚓,像一支美妙的北大荒夜曲,柔和而曼妙,隻有虎嘯熊吟驟響乍起時,才衝碎了這美妙的聲音,造成陰森恐怖的氣氛。

  女青年們吃完晚飯,每二十人安排進了一個帳篷,有的收拾行囊,有的趴在鋪上給家裏寫平安信,有的覺著實在是累了,幹脆行李一鋪就進了被窩兒。

  王俊俊和馮二妮都被安排在第二座帳篷裏了。王俊俊打盆水洗洗腳進了被窩兒,見對麵鋪的馮二妮把紙鋪在枕頭上,正趴在被窩兒裏給家裏寫信。她也起身從腳下的書包裏取出紙和筆,把信紙鋪在枕頭上,寫了幾句,覺得不對勁兒,揉成團兒往地上一扔,想重新寫,心裏突然一陣煩亂,拿不定主意到底該向爹娘和弟弟妹妹們報告些什麽?隻報個平安,會讓他們納悶兒;寫些這裏的實際情況,會讓他們不放心。她插好筆帽抬起頭來問:“二妮,你都給家裏寫些啥了?”

  “報報平安,”馮二妮繼續寫著說,“給我爹娘寫幾件新鮮事兒。”

  王俊俊問:“什麽新鮮事兒?”

  馮二妮撂下筆說:“第一件就是今天晚飯吃的那個大米子。俊俊,你說這北大荒人可真有意思,倒是把那棒子(山東人管玉米叫棒子)去掉臍子磨成棒子麵,蒸窩窩頭吃也行,貼大餅子吃也行,蒸棒子麵菜包子吃也行,怎麽就把棒子破成兩三瓣兒這麽煮著吃呢?”

  “嘿,見怪別怪。”王俊俊說,“我在咱關裏家時聽一個闖過關東的人說,關東有四大怪,叫窗戶紙糊在外,大姑娘叼著大煙袋,養了孩子吊起來,老公公趿拉著兒媳婦的鞋。”

  “哈哈哈……”帳篷裏的人都笑起來。王俊俊接著問,“第二個新鮮事兒呢?”

  二妮說:“我往帳篷裏搬行李時,一個蚊子不蚊子、蜻蜓不蜻蜓的家夥蔫不悄地落到我臉蛋上就是一口,我伸手打了空,一摸起了個大包兒,癢得真難受……”她說著摸摸紅包兒給王俊俊看,帳篷裏的人也豎起耳朵聽起來,“那個幫我搬行李說是叫席皮的,真熱情,給我介紹說,那玩意兒叫小刨锛兒,它咬人的那家什,就像木匠用的刨锛兒一樣,不聲不響地落到人身上,一下子就刨去一小塊肉……”

  馮二妮這麽一說,帳篷裏的女青年們幾乎都覺得頭皮一陣發緊,發麻。和王俊俊鄰鋪的一個叫黃瑛的姑娘說:“二妮兒姐,你還說是就給你爹娘寫點兒新鮮事兒呢,你寫的這玩意兒血裏糊啦的,叫你爹娘看了,還不睡不著覺呀!”

  “可也是!”二妮把寫了幾行的信箋撕下來,用手揉搓幾下扔到地上,一仰頦兒說,“不寫了,不寫了,我爹娘倒是囑咐了,讓我到了北大荒第一件事先給家裏寫信,介紹介紹情況,我想想明天再說吧。”

  黃瑛仰臉躺著,雙手揉摸著肚子說:“俊俊姐,我肚子裏咕嚕咕嚕的,我怎麽覺得吃了一碗棒子粒兒在胃裏像翻江倒海似的呢,是不是消化不了呀……”

  “你吃的時候沒嚼呀?”王俊俊一白眼說,“純粹是鬧神經,什麽棒子粒兒,到你肚子裏早成糊糊粥了!”

  黃瑛說:“反正我肚子裏不舒服。唉,來到北大荒,可能再也吃不上我們山東老家的煎餅卷小蔥、菜包子,再也喝不上帶豆的鹹糊糊粥了……”

  馮二妮一翻身趴下,雙手疊一起支著下巴頦說:“我會攤煎餅,等這裏房子都蓋好了,上火車站從關裏家發盤石磨和煎餅鏊子來,咱們就自己做。我會,在家時,總幫著我娘攤煎餅!”

  “那可好了!”黃瑛說,“二妮兒,別的可就什麽都吃不著了,今年,我們家園子的石榴樹、棗樹,還有桑樹開花開得最多……”

  馮二妮一抬頭說:“小瑛子,聽這一說,我怎麽覺得你像隻小饞貓……”

  “誰是小饞貓呀?”薑苗苗笑嗬嗬走進來,“喲,是小瑛子呀,你一下車,我就發現了,一會兒往嘴裏塞花生豆兒,一會兒往嘴裏塞糖塊兒……”她見黃瑛一伸舌頭,臉紅了,便走到她鋪位跟前,摸摸她的頭說,“老百姓說的饞,是俗話。饞什麽,就是身體裏需要什麽了,需要什麽就吃什麽,身體才能胖,才能健康,健康了就能有勁兒,有勁了,就能建設咱北大荒。以後大家饞什麽了,就和我說,我讓咱分場搞後勤的去采購……”

  姑娘們雖然覺得這位副場長的許諾有點兒漫無邊際,但因為她樣子可親,說話和藹,聽了心裏還是熱乎乎的,特別是對黃瑛說的那番話,多會體貼人!

  “王俊俊、馮二妮,唉呀!”薑苗苗歎惜一聲,“真不知道你倆進被窩了,能不能起來跟我來一趟?”

  “行呀!”王俊俊應承著開始穿衣服,馮二妮也隨著穿起了衣服。

  帳篷裏的姑娘們嘁嘁喳喳起來,整理東西的湊到一起,進被窩的兩個腦袋湊到一起,都在咬耳朵猜想。有的說,八成是演節目演出名堂,要提官了;有的說,可能是找去了解了解咱們來北大荒後的思想情況。右鋪的王俊俊走後,黃瑛和左鋪的秦小琦嘀咕,剛才戧戧的棒子粒兒,刨锛兒,想家裏棗、桑葚什麽的,王俊俊和馮二妮能不能添油加醋地向領導打小報告呀,說著說著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

  黃瑛是支邊青年中最小的,虛歲才十八歲,天真、單純,好說好動。她穿著褲衩、背心跳下床,悄悄跟在王俊俊、馮二妮和薑苗苗三人身後。等她們走出帳篷,她推開帳篷門探出頭去,忽聽帳篷邊上一陣沙沙的聲音,一個翻折身連滾帶跳跑到鋪邊進了被窩兒,姑娘們以為她是在耍活寶,哄的一聲笑了。

  黃瑛的心怦怦跳著,講開了:帳篷邊上有兩個黑影兒,就像在關裏家時聽老人講的那種黑鬼!她說得活靈活現,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有的姑娘把腦袋蒙進了被裏,有兩個膽大的下了鋪,把帳篷的繩帶係上,像關門一樣,怕有什麽東西鑽進來。

  薑苗苗領著王俊俊和馮二妮沒走出幾步,身後兩個黑影兒躥上來,一個喊:“薑場長,薑場長!”另一個也喊:“薑場長,請站一站,站一站!”她回頭一看,躥上來的原來是一隊的席皮和二隊的李開夫,便問:“你們兩位有什麽事?這麽晚了還不回點上去?”

  “薑場長,你來一下,”席皮想拽一下薑苗苗,胳膊伸出一半又縮了回來,瞧瞧前麵兩個姑娘的身影,悄聲細語地說,“往這邊走兩步,我倆有事兒向你匯報。”

  薑苗苗見他倆神秘兮兮,料不出有什麽事情,天又這麽晚了,跟上兩步後停下說:“有事快說吧,我還有事呢!你們都看見了,王俊俊和馮二妮在那裏等著我哩!”

  “薑場長,要不我倆也不能找你,”席皮說,“高場長在昨晚聯歡會的戲台子上說了,組織上動員這些山東大姑娘來北大荒,就是要和我們這些複轉官兵成家過日子,在這裏開發建設北大荒的……”

  李開夫在一旁截話:“你羅唆什麽,就和薑場長直說了吧!”他捅一下席皮麵向薑苗苗說,“薑場長,實話實說吧,我倆呀,席皮看中了馮二妮,我看中了王俊俊,想求你給幫幫忙,給我倆當當紅娘……”

  原來,這兩人在下午開聯歡會時,看著看著節目,席皮就躥出一隊,從人圈後繞到二隊湊到了李開夫身邊;李開夫正瞪圓眼珠子,抻長耳朵聽王俊俊和馮二妮演唱,腦子裏也浮出了要找席皮嘀咕嘀咕的念頭。席皮這一來,兩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出入圈兒,計劃起了今晚的秘密行動。

  他倆各自回到開荒點以後,席皮又開著拖拉機返回來時,姑娘們都已進了帳篷。他倆盯住二號帳篷,想找個出來上廁所的,幫著喊喊二妮兒和王俊俊,當然,最好是王俊俊、馮二妮出來,直接叫住談談。為了怎麽談,怎麽先開口,怎麽能吸引住兩個姑娘,他倆互相出主意,動心機,策劃出了兩套各自用的方案。可是,姑娘們進帳篷後就沒人再出來了,她們的帳篷裏有一個水桶,在帳篷裏方便完了,連腦袋都不露出來,用手掀開門簾把桶往門口一放就妥。看來,這條路是沒門兒了,他倆在帳篷根下嘀嘀咕咕,想文文明明地喊她倆出來,又覺得操之過急,怕引起反感毀了計劃,昕著裏麵王俊俊、馮二妮還有一個陌生聲音,一會兒肚子裏棒子粒,一會兒小刨锛,~會兒棗樹、桑葚……

  帳篷裏越是笑聲朗朗,談吐熱烈,貼著帳篷偷聽的兩個人越是心急如焚。尤其是李開夫,心窩兒裏像有一群小蟲子在爬,火燒火燎的。這樣的場合,這類話題,不是吹,不是擂,他要是攙和進去和她們嘮扯起來,準討姑娘們喜歡,有人說他能把死驢說活,能把活驢說死,這倒有點兒懸乎,但保證能說得讓姑娘們開心、人心、上心。李開夫離家之前,村上那個最漂亮的姑娘,眼瞧就要到手了,可惜他讓國民黨抓了壯丁。到了戰場,無法再和那位姑娘聯係了。有一次戰前,他想開小差,差點兒喪了命,等國民黨這支部隊投誠以後,他造了一套光榮曆史,穿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服裝,準備繼續聯係那位姑娘時,一打聽,那位姑娘已經結婚成家。他仍不死心,一心盼著複員回家去撬行,沒想到這支投誠部隊集體轉業來到了北大荒……

  薑苗苗心裏咯噔一下子,透過蒙蒙夜色看出了李開夫焦急的樣子,耐著性子說:“高場長在台上是講了,倒是那麽回事兒,可是心急喝不了熱米粥呀!你倆也不能太著急了,這事兒,隻能以後在勞動中互相接觸,覺得都有意了,再談這個問題。你莫名其妙地找人家,算是怎麽回事兒?”

  “要不,怎麽讓你給介紹介紹呢!”李開夫說,“你隻要給我們搭個橋,讓我們單獨接觸上就行,啊,薑場長,怎麽樣?求求你了!”

  薑苗苗有苦難言,歎口氣說:“唉,以後再說,今晚上是不行了,我有急事兒!”說完扭身走了。

  “喂喂喂--”不管李開夫、席皮怎麽喊,薑苗苗沒再理茬兒。兩人尾隨著要瞧瞧薑苗苗領著王俊俊和馮二妮到哪兒去,隻見薑苗苗把王俊俊領進高大喜的辦公室,隨後自己出來,又把馮二妮領進了方春的辦公室,出來以後,回到了她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心裏納起悶兒來。李開夫像掉進冰窖裏一樣,從頭頂一直涼到了腳心,連站著都覺得無力支撐了,懶洋洋地對席皮說:“夥計,沒戲了,養個孩子眼瞧著讓貓叼去了。”

  “什麽意思?”席皮問。

  “嗨,”李開夫歎口氣指指前麵說,“你沒看見嗎,那個薑副場長,把咱倆看中的那倆小女子都送出去了,還有什麽戲?!”

  席皮問:“能嗎?就這麽硬分配呀!”

  “怎麽不能?!你尋思怎麽的呀,”李開夫說,“前幾天我去場部,聽機關幾個幹部議論說,新疆兵團那邊也是男跑腿子多,組織上安排了一些支邊女青年去,才不像我們這裏呢,先團長後團副,接著就是營長、營副、連長、連副、排長、排副,隻要官兒們看中了,晚上兩個女同伴送到屋裏就算成婚……”

  席皮問:“真的咋的?瞎扯雞巴蛋,要是人家姑娘不同意呢?”

  “那咱就不知道了!”李開夫說,“是不是造謠,我就這麽聽說的。”

  兩人議論著,猜測著王俊俊和馮二妮到帳篷裏發生的故事,貓在一邊想看個究竟。

  月亮升起來了,淡淡地瞧著北大荒,雲的影子在荒原上飄浮著,若明若暗的北大荒,在這夜裏顯得更加神奇莫測了。屋脊式的馬架子在外邊看來像龐然大物,裏麵卻並沒有多少空間。高大喜住的這個馬架子,說是比當集體宿舍的略大一點兒,也不大多少。搭建這些馬架子時,左右後身的架子用胳膊粗的柞樹幹、樺樹幹橫向列成麵牆後,擔心夜間野豬、黑瞎子拱開,又密密匝匝地上下走向拉織上了一片鐵蒺藜網,苫了一層野蒿,外邊又苫了一層草,風吹不進,雨滴不進。從脊頂上吊下來一盞電燈,把整個空間照得非常明亮。和集體宿舍一樣設置的床鋪上擺放著一床行李,床鋪前是一張很簡陋的辦公桌,室內的坐椅全是用木棍兒做成,這算是領導“特殊化”的享受了。

  薑苗苗把王俊俊領進馬架子後,對高大喜說:“高場長,就不用介紹了,你們已經都認識了。”她說完,扭身走了。

  高大喜踏到門口問:“薑場長,你這麽做,和王俊俊說清楚了嗎?”

  薑苗苗頭也不回,又把馮二妮送到方春的宿舍,然後一溜小跑似的進了自己的馬架子辦公室兼宿舍。

  “請坐,請坐……”高大喜返回馬架子,對王俊俊謙讓中竟顯得拘謹了,而王俊俊卻落落大方地瞧著他,安穩地坐到了辦公桌前的一把小椅子上。高大喜瞧著王俊俊那稚嫩的臉蛋兒,一時覺得比下午見到時更漂亮、更動人了。她那樣子,毫不顧忌什麽,臉上也沒有一點兒羞色。而高大喜瞧著瞧著,一個堂堂的上甘嶺戰鬥英雄,在戰場上麵對成群的凶惡的敵人沒有震顫,在給戰友們做戰前動員時口若懸河,此時,心底忽然感到異樣,激動不像是激動,高興又不像高興的滋味,直覺得周身發燙,忐忑不安。他已覺出對麵這個姑娘似乎發現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扭身從頭頂的晾繩上順手扯下一條白毛巾,使勁擦著臉。他鎮靜一下自己,極力用坦然的口氣問這個比自己小七八歲的姑娘:“小王,來到這北大荒有什麽感受?”

  高大喜這一個“小”字,一下子使王俊俊感到眼前這個場長像兄長一樣,看上去年近三十,麵相很成熟。她就像學生在老師麵前那樣規矩:“高場長,從老家到北大荒,我覺得我們祖國太富饒遼闊了,《歌唱祖國》那首歌,過去隻是唱,並不理解這裏邊的含義,真有一種跨過高山,越過平原……”王俊俊剛剛初中畢業,字句話語裏充滿了抒情的學生腔調。

  “小王,沒有叫這裏的荒涼嚇住吧?”高大喜問,“你的夥伴們都怎麽樣?”

  王俊俊回答:“怎麽能嚇住呢,你們不是也沒嚇住嗎?去動員我們的領隊給我們介紹了,毛主席非常重視關心北大荒的開發,國家要給很多投入,用不上幾年,我們北大荒就變成了北大倉,大家情緒都非常好,薑場長喊我和馮二妮時,大家還說說笑笑呢!去動員接收我們的那位老場長說,連歌舞團的演員都來了,我們這些在山東農村長大的姑娘就更不怕了!”她認為,高場長這次找她,十有八九是了解支邊姑娘們到這裏後的思想情緒。她在出發前向領隊交了入黨申請書,精神振作地說,“商場長,我大概說過吧,別人都管我們山東人叫山東棒子,你知道這山東棒子是什麽意思嗎?”

  高大喜輕輕搖搖頭,此時,他也自然地笑了起來。

  王俊俊說:“我們山東人多地少,土地貧瘠,一個意思是說我們山東棒子是窮棒子,一根棒子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還不窮嗎?聽老人家說,舊社會時,山東人逃荒到北大荒闖關東的最多;還有一個意思,棒子棒子硬棒棒,什麽都敢敲敢碰……”王俊俊撲閃著一對明亮而美麗的眼睛,那俏麗的雙眼皮,加上微笑時綻出的兩個紅嫩的小酒窩,才使你感到,起名叫王俊還不夠勁兒,再加上個俊,俊上加俊,叫王俊俊才恰如其分。她說著,口氣裏帶出了幾分自豪,“你聽說過嗎?外邊不光說我們山東人是山東棒子,外地人還稱我們山東的男人是山東大漢,稱我們的女孩是山東大姑娘,聽說東北人就管男孩叫小小子,管女孩叫小姑娘……”

  “哈哈哈……”高大喜爽朗地笑出聲來,他笑聲一止,正要講下去,忽聽外邊有腳步聲,喊了一聲“誰?”就往外走,等推門出去,人影已走開,心裏一閃念,大概是薑苗苗在探聽“情況”吧,想到這裏,便返回了馬架子。

  “我一直以為這山東棒子是罵人的話哩,誰要叫山東人是山東棒子,山東人準不滿意。”高大喜接著剛才的話題笑嗬嗬地說,“到底是你們有文化的人,解釋得這麽完滿。”

  王俊俊說:“如果是有點罵人,貶低人的意味呀,這棒子就是窮棒子,窮鬼的意思,如果翻譯過來,說是窮山東棒子,山東窮鬼,那還好聽嗎?”

  “是是是。”高大喜連連點頭稱是。

  王俊俊說:“窮不要緊哪,毛主席不是說嘛,窮則思變,要幹要革命,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要照毛主席說的,我們這裏就不是一張白紙了,而是一張荒紙,叫你看好不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不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呀?”高大喜問。

  王俊俊有點激動,借題發揮起來:“高場長,能啊,我在關裏家就聽說過,北大荒的黑土肥得攥一把直流油,這張荒紙上這麽多油,能長出最高最大的棒子、豆子、穀子、麥子,能長出一個共和國的大糧倉呀……”

  “小王,”高大喜也有點兒激動了,“我看,你像個小詩人,說得太好了!”如果說開始時讓薑苗苗一攛弄,高大喜隻是表麵上喜歡這個漂亮的姑娘,現在,是從心裏有些喜歡了。堂堂的上甘嶺戰鬥英雄,竟在這位姑娘麵前有點兒拘謹了。

  他站起來笑笑問:“小王,你知不知道你說的跳過舞的姑娘也來到了北大荒,這姑娘是誰呀?”

  王俊俊搖了搖頭。

  “就是薑苗苗。”高大喜說,“剛才送你到我這兒來的那個姑娘!咱們的副場長。”

  “喂--”高大喜問,“薑副場長領你到我這裏來的時候說什麽沒有?”

  “說了,”王俊俊回答,“說高場長要和我談談。”

  高大喜問:“沒說要談什麽嗎?”

  王俊俊略有所思,不大好意思地說:“說你對我印象很好。”

  高大喜輕輕搖搖頭,一皺眉:“再沒說什麽?”王俊俊有點兒奇怪高大喜這麽刨根問底兒,目不轉睛地搖搖頭,聲音很小:“沒有。”

  高大喜對薑苗苗有點兒不大滿意了:我本來對人家王俊俊沒這個意思,經你和方春一提醒有了這麽一點兒念頭,可是,你給人家這姑娘吃上迷魂藥,送到我這裏來,這不明明是給我高大喜找難為情嘛!

  他坐下又站起來,放王俊俊走吧,經這一番談話,又不甘心;直說吧,還難啟口。了解高大喜的人都知道,他並不隻是鳴槍時那樣純粹的粗魯,他粗中有細,粗魯時像咆哮的雄獅,細時像平和如鏡的湖水,他似乎覺得王俊俊看出了自己的尷尬,伸手去兜裏摸索什麽……

  王俊俊也覺察出什麽似的,輕聲地說:“高場長,你找我要是了解什麽情況,就直說吧。”

  “好,那我直說了,”高大喜回避著王俊俊的目光,“你山東老家有對象沒有?”

  王俊俊搖了搖頭,心裏更加奇怪,我第一天到北大荒,場長怎麽找我問這事兒呢?

  “今天就咱倆,說完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高大喜索性放開談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之常情,薑副場長想做好事兒,擔心好小夥子遇不上好姑娘,也擔心好姑娘遇不上好小夥子,就把你介紹到我這裏來了……來,過來坐坐。”高大喜說著站了起來。

  “你要幹什麽?”王俊俊臉色刹那間變白了。

  高大喜的話,證實了王俊俊剛剛閃過的預感和恐慌。這太突然了。她麵對的是場長,是頂頭上司場長啊,高大喜這一站起來,她以為要來拉她,天真、純潔的心底一股坦率的直言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爆發出來的:“你要幹什麽?你--,你是小夥--子?你肯定有妻有兒女,你太老了,像我的爹,我不同意,不同意……”她氣喘籲籲,麵頰瞬間變得由紅成紫,她正視麵前這個場長時發現,那隻呆滯、轉也不轉的左眼,像是在向她射著陰冷恐怖的光芒,仿佛覺得這一拒絕,麵前這位場長就要嚴懲她,要施虐於她似的,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和驚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身就往外跑。

  “站住!站住!”高大喜追到門外,不管他怎麽喊,王俊俊隻管抱頭匆匆地朝二號帳篷跑去。

  壞了!壞了!高大喜使勁兒一跺腳,一捶胸,王俊俊跑回宿舍,當著女青年們一說,這成什麽事了?!這要造成什麽影響?弄不好,全分場騷動呀,複轉官兵們會嘲笑自己逼婚未成,這太失身份,那些姑娘們說什麽難聽的,就更難預料了……不好,弄不好要分場大亂,找薑苗苗去!

  “薑副場長--”高大喜氣喘籲籲地急步來到薑苗苗住的馬架子門前,見門縫裏透著亮光,斷定她還沒睡,門也沒敲就推開往裏闖,粗聲粗氣地埋怨,“你怎麽沒和王俊俊說清楚,就……”他一句話沒說完便愣住了:薑苗苗正趴在辦公桌上,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搐,她是哭了。

  薑苗苗扭頭一看,怔了一下,擦擦已經泛紅的眼睛站起來,臉色冷峻地說:“你不和王俊俊好好談,來我這裏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高大喜一跺腳,“人跑了,哭著跑的!你也不和人家說清楚,我話一貼邊兒,那個王俊俊就又哭又喊地跑了!”

  “又哭又喊?”

  “對!”

  薑苗苗預感到不好,忙問:“她說什麽了沒有?”

  “說了,”高大喜懊喪地跺腳說,“說我長得,長得老,說我像她爹……老?老也是在戰火中熏的,打敵人打的,來開發北大荒開的……”他說著眼淚在眼圈圈裏轉。沒向別人透露時,隻是擔心怕出亂子,這一說出,又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損傷。薑苗苗聽著,看著,連相信都不敢相信,這個曾在朝鮮戰場屢立戰功,載譽回國,事跡和照片幾乎在全國各家報紙登個遍的當年英雄,竟在一個普通的山東姑娘麵前變得這樣狼狽。

  薑苗苗往前湊兩步,瞪著疑惑的眼睛問:“你,你……沒……”

  高大喜也上前湊兩步:“我沒怎麽的?你說!”

  “你--”薑苗苗終於問出了,“你沒怎麽的人家吧?”

  “還怎麽的呢!”高大喜一跺腳,“我還怎麽的呢,隻向她走幾步想問句話就沾包了。”

  “真的?”薑苗苗眼睛瞪得更大了。“是真的,是真的!”高大喜氣兒都有點兒喘不勻了,“要不是真的,我,我……我就天打五雷轟呀,我……”

  薑苗苗聽著聽著,看著這當年的英雄,如今孩子一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笑紋蕩到眼角,擠出了兩朵晶瑩透明的淚花。她情不自禁撲進了高大喜的懷裏。

  “你--你--”高大喜轉惱為喜地抱住薑苗苗,“苗苗,你愛我,怎麽不早說呢!”

  薑苗苗把臉依偎在高大喜的胸前,她聽到了一顆激動的心在怦怦怦地跳動,接著用腦門兒使勁兒頂著高大喜的胸脯,嬌嗔地責怪:“你為什麽不早開口呢?!”

  高大喜說:“我怕你不同意啊!”

  薑苗苗說:“我怕你不同意啊!”

  兩人互相表白著,嗔怪著,抱得也更緊了。

  “苗苗,”高大喜漸漸冷靜下來,“王俊俊跑回宿舍要是又哭又說,第二天傳出去,全分場會亂套的,賈書記會饒我們嗎?”薑苗苗笑笑:“沒那麽嚴重,有我呢!……你?!”

  “是啊?我!”

  高大喜再次緊緊地把薑苗苗抱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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