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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姐,快別光顧忙活我了,先給孩子們做飯去吧,看餓著……”黃春雁瞧見兩個孩子在屋角的飯桌前坐下,然後默默地從各自書包裏拿出書本和文具,做起了作業,便把左腳從楊金環的手中向外掙。楊金環沒說話,也沒抬頭,手用上了力。黃春雁的腳僵硬了一會兒,就鬆軟下來,她過意不去地說:“都怪我,讓孩子跟著受罪。”

  “沒那麽嬌慣,孩子打小時跟我習慣了,趕上農忙季節,我和你徐哥在地裏一忙就是一整天,家都不著,他們自己能找吃的,餓不著。”楊金環見黃春雁皺著眉頭,額角滲出了虛汗,疼得直咧嘴,就風趣兒地說:“我這回可粘包了,文魁回來還不得找我算賬啊。”“大姐,真會開玩笑--我倒擔心沒參加行動,又該挨批了。”黃春雁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歎息著:“下午還好好的,有說有笑的,腳說崴就崴了?剛上腳的一雙新膠鞋也被亂樹枝刮了個大口子,都怪文魁甩下我們,先跑了……真是樂極生悲,活該我倒黴……往後還說不定又有啥倒黴事兒落在我頭上呢?”

  “話可不能這麽說,小雁子,不是大姐說你,你也太嬌氣了,誰還沒有點閃失,沒點啥意外,文魁是民兵排長,凡事總得帶個頭是不是?鞋刮壞了,等大姐到場部辦事給你買雙新的回來……再說抓個偷苞米的破壞分子,去了那麽多人,又不差你一個……”楊金環說著,趁黃春雁胡思亂想,注意力不集中之機,一隻手捏緊她的腳踝骨,一隻手握住她的腳後跟,兩手突然用力猛地一抖,隨著黃春雁“啊呀!”一聲的尖叫,楊金環鬆開手站起身來,笑著說:“好了--試試。”

  “大姐,你的手也太有勁兒了,捏死我了,哎喲!”黃春雁哼哼呀呀地趿拉著鞋站起來,活動活動左腳,果真不疼了,但腳一著地,她“哎喲”一聲,又趕緊坐下。“腳崴了,不吃勁,怎麽也得疼兩天--來!坐著。”楊金環邊說邊從被褥架上拽過來一條毯子,展開鋪在了炕頭,示意讓黃春雁上炕頭靠牆坐著,然後嘮叨說:“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小丫頭,在家都讓爹媽嬌貴壞了,像玻璃做的,個個脆得很,碰著點就針紮火燎的疼得不行了,不像我這個從農村長大的扛折騰--大姐這就燒火做飯去,回頭我用酒給你揉一揉腳,再用熱毛巾敷一敷,活活血,你養兩天就好了。”

  “大姐,”黃春雁被感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麽是好,想起陳文魁在小白樺樹林裏對她說的那番話,就說:“你真行--怪不得文魁總在我麵前誇你呢,你怎麽懂這麽多?”“都是逼出來的,十多年前,我從山東老家剛來時,也和你們一樣看什麽都新鮮什麽也都不懂,在這兒呆久了,遇到事情多了,慢慢的什麽都學會了--你也一樣,呆久了,也什麽都懂了。”楊金環在外屋洗著手,好一會兒沒聽見黃春雁再言語,知道她是吃不了這苦受不了那罪,就笑著問:“怎麽,小雁子,怕了?”

  “那還不得把我折騰死呀?”隔著門,楊金環聽到黃春雁一句淒婉的回音。她輕歎了口氣,沒有去接話茬兒,急火火地用毛巾擦了擦手,轉身出了門,從院裏的柴火垛上抱回一些幹豆秸放在灶旁,她心中惦記著沒吃上晚飯的兩個孩子還餓著,也惦記著都這時候了還沒有個影兒的丈夫。她便手腳麻利地添柴點火刷鍋忙活開了。頓時,廚房裏有了柴煙和熱氣,油煙味也濃重起來。

  楊金環瞧瞧忙得差不多了,就隨手敞開了大門,站在院裏看著柴煙、熱氣,還有油煙從屋裏慢吞吞地向外流出,而後四處彌漫,她總覺得像似有什麽事還沒辦妥,四下一瞧,院子裏空蕩蕩的,心裏“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一早撒出去覓食的八隻大鵝還在江邊。“這死記性。”她暗自罵著,又向裏屋喊著說:“小雁子,我出去一會兒……”沒等黃春雁回音,楊金環就急匆匆地出了院,然後拐上南北大道,朝北一直走去……

  完達山東麓的坡勢越來越緩,一直綿延到了黑龍江南岸,順勢又猛地一轉彎兒,甩下了一片潮濕的土地。小興安農場八隊就坐落在這裏,距江邊隻有四十多米遠的地方。由於地勢低窪易澇,當年開荒建隊的時候,這裏就沒有作為重點來開發,隻留下了五十幾戶人家,一萬多畝地,還十年六不收。等大批城市知識青年潮水般湧來時,這兒也隻是安置了從濱城來的三十多名知青,並在江邊挨排蓋了兩棟宿舍,十多名男青年一棟,十多名女青年一棟,還修了條南北街道將其隔開。楊金環的家就在宿舍後麵那棟家屬房的東頭,屋門朝南,出院向東走幾步,沿著街道,向南能望得見白樺樹林,道的北端就是江邊。

  江水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水麵上飄浮著的縷縷霞光已經淡去,那片白樺樹林也越發模糊了。等楊金環從江邊把幾隻大鵝趕回院內,再用一隻破水瓢從角落的麻袋子裏舀出些飼料,撒潑在地上時,幕靄早已悄悄地降臨了。隨著連隊發電機房裏馬達聲的一陣轟鳴,每棟家屬房的窗戶倏地都亮了,夜色一下活躍起來,惟有那兩棟知青宿舍還是黑魆魆一片。

  黃春雁坐在炕頭,毫無目標盯住一個什麽地方發呆,腦海裏混漿漿的,她盡量不去想陳文魁上學這件事,而一閉上眼睛,陳文魁那聽到號聲便匆匆離去的背影,就又像演電影似的在她眼前一幕幕閃現,又促使她聯想到陳文魁上學走後,自己孤零零的身影,讓她心亂如麻,湧起一股說不盡的淒涼滋味。但是,黃春雁又想起那張樺樹皮上血寫的誓言,心中又得到了某種說不出的快慰與滿足。她一遍遍地回味與陳文魁在小白樺樹林裏的情景,不知不覺中,原先那種六神無主的惶惑感淡漠了,耳邊又回蕩起陳文魁那熱情開朗的笑聲,真想讓他總那麽抱著自己,永遠不要放下來……想到這兒,黃春雁打起了精神,睜開眼,急切地向窗外張望,見人還沒有回來的跡象,楊金環也不知出去幹啥去了,就想穿鞋下地到外麵瞧瞧,剛一挪動腳,疼得她又“哎喲”地叫出了聲。“怎麽了?雁子阿姨。”徐小鳳聽見叫聲,放下筆,抬頭問:“腳是不是很疼?我給你叫我媽--媽!”

  楊金環在院裏一邊喂著鵝,又一邊一二三地數了數,一共八隻大鵝一隻也沒丟。聽見喊聲,她趕忙進屋,從鍋裏舀出一盆熱騰騰的水,又順手拿了條毛巾。“小雁子,等著急了吧?”楊金環端著水盆樂嗬嗬地進來,她把水盆放在炕沿下的地上,又將胳膊肘兒上搭著的毛巾浸泡在水盆裏,試過水溫後說:“溫度正好燙腳,小雁子,你先燙燙腳,再用熱毛巾敷在腳脖上--飯菜馬上就好。”黃春雁聽話地將身子從炕裏挪到炕沿邊上,把雙腳浸泡在水盆裏,嘴角掠過一絲笑意,“真舒服啊!大姐,給你添麻煩了。”

  “小雁子,你今天這是怎麽了,盡說些客氣話,相處這麽多年你還不了解大姐呀?大姐是個熱心腸的人,把你們這些城裏來的知青都當成我的小妹妹小弟弟,文魁走了,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親姐姐,以後啊可不許再和大姐客氣嘍。要不聽話,大姐可真就生你的氣了。”楊金環說著又去廚房忙活去了。

  楊金環的話,句句落在黃春雁的心裏,像一團冬日裏燃燒的烈火,溫暖著她的心。黃春雁相信,在陳文魁離開的日子裏,有楊金環在身邊照顧,她小雁子還會是她小雁子,依舊天真、活潑和無慮的。於是,黃春雁撒著嬌笑嘻嘻地大聲央求:“大姐,我餓了……”“這就對了……”楊金環隔著門應著話,手上一刻也沒著閑,菜很快就出鍋了,隻等徐亮和陳文魁回來下麵條了。

  這時,從連隊大東頭傳來幾聲“嗷嗷”的狗叫,驚得窗外八隻大鵝一個接一個地叫,響成了一片。楊金環忙跑到大門口張望,就聽前麵知青宿舍的門前有了響動,隨即兩棟宿舍裏的燈光亮了起來,接著是噪音一片,男的女的,個個扛著大嗓門兒,叫苦連天,不時傳出幾聲粗野的責罵聲……

  “大姐,指導員和文魁他們回來了。”黃春雁不知啥時也來到門口迎候,嚇了楊金環一跳。“小雁子,你--”楊金環趕緊攙起黃春雁一隻胳膊,嗔怪地說:“又不聽大姐的話了,不是讓你在炕頭等著嗎?”“大姐,我的腳讓熱水一燙,再用熱毛巾一敷,好多了,你這一招可真靈呀,瞧瞧!”說著,黃春雁從楊金環懷裏抽出胳膊,在空地上做了個“常青指路”的舞蹈動作。

  “你的左腳還是不吃勁,快上炕去!”盡管黃春雁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楊金環還是從她左腳著地的瞬間裏,察覺出黃春雁的腳傷沒有好利索。“大姐,”黃春雁挽起楊金環的胳膊肘兒搖晃了兩下,撒嬌說:“不騙你,真的不疼了。”

  “真拿你沒辦法,看我怎麽向文魁告你的狀……”楊金環和黃春雁兩人正你一句她一句的說著話,就聽腳步聲和說話聲來到了門口。陳文魁的語調:“徐指導員,你看今天這事該怎麽辦?”“晚上開會時,先宣布,全當歡送會了。”徐亮氣呼呼的聲音:“讓他們死了這份心,你也馬上走人,我好省心。”

  “指導員,我說的不是我上學的事?”陳文魁緊走兩步,跟上來,“我是說今晚上武解放和叢娟娟鑽苞米地的事。”徐亮看見窗外燈影裏站著的楊金環和黃春雁,就停下腳,轉臉對陳文魁說:“讓他們大會上作檢查。”

  “他們鑽苞米地是為了談戀愛,又不是去偷苞米。”陳文魁為武解放和叢娟娟辯解:“再說又沒弄倒撞壞一棵苞米,這樣處理不合適。”徐亮聽不進去,仍氣呼呼地說:“那也不能就這麽算了。談戀愛就好好談你的,非得鑽苞米地,民兵排去了,你出來講清楚也就完了,可他倆卻在苞米地裏東躲西藏,和我們玩起了把戲,害得這麽多人折騰了一晚上,尤其是那個武解放,罵我們這是沒卵子找茄子--閑得沒事找事。你聽聽,他還有理了……”

  “武解放平時就是這副德行,嘴上沒有把門的。”陳文魁說:“這全隊誰都知道啊,上來虎勁兒啥話都敢向外嘞嘞,再說……”“再說,”徐亮搶過話,“再說那個叢娟娟想要辦困退,杜主任還打電話說過情,讓我放人,我還真有心放她走呢--你倒好好表現啊,割地打狼不說,還背地裏--我覺得不對勁兒。”徐亮說到這,突然話題一轉,問陳文魁:“你說今晚上的事,能不能有人搗鬼,知道是武解放和叢娟娟進了苞米地,然後謊報有人偷苞米,折騰我們,來破壞連隊的大好形勢呢?”

  “有這個可能,不是破壞也是故意搞惡作劇,看笑話玩。”陳文魁接過話說:“剛才我問過先報案的趙大江,趙大江說是聽黃小亞說的,又問黃小亞,他又說聽牛東方不知從誰那兒聽說的……”“一定是那個牛東方搞的鬼,這小子壞點子多著呢。”徐亮又接過話說:“看我怎麽收拾他……”

  “指導員,我這不是成了背後打小報告整人的小人了嘛?”陳文魁急了,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分析有人為什麽要這樣做,是不是因為推薦我上大學,大家不服有意見,才……”

  “我說--老徐,你倆有話進屋坐著嘮,別在外麵傻站著了。”楊金環見丈夫和陳文魁越說話越多,就上前打招呼,將兩個人讓進院,“這飯菜可等著你們呢?”

  黃春雁瞧陳文魁走近了,撲上去拉住他的手,目光一下燦爛起來,嘴上卻說:“沒良心,扔下我一個人跑了。”陳文魁握緊黃春雁伸過來的手,笑嗬嗬地說:“是不是等著急了?”他說著就拉著黃春雁的手跟在徐亮的身後進了屋。在進門時,黃春雁親昵地在陳文魁的臉上吻了一口。

  “你怎麽沒包餃子?”徐亮見楊金環燒水準備下麵條,就滿臉烏雲,沒好氣地說:“我說上東你上西,不是說好了嗎,文魁要走了,怎麽著也得在家吃一頓餃子啊。”“打算是那樣,等文魁走時來家吃頓餃子,這不是趕巧來不及了嗎。”楊金環知道丈夫在外生了不少氣,自己也回來晚了,又有陳文魁和黃春雁在場,不想再惹他生氣了,“回頭再補上嘛。”

  “來不及了也不能煮麵條呀!”徐亮還是發起火來,聲音有些暴躁,“這不是給文魁添堵給我添亂嗎?”“指導員,”陳文魁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說:“沒那麽多說道,什麽餃子、麵的,都一樣,這麵條吃進肚子裏順順溜溜,更好!”

  “這好辦,你們先吃菜喝酒,等開完會回來再包餃子吃。”楊金環放下煮麵條的打算,端上來最後一盤菜,擺放好後對陳文魁說:“大姐保準讓你今晚吃上餃子。”

  徐小鳳和徐大龍已收拾好書包,見陳文魁進來,一起撲上前,一個說:“陳叔叔,我長大了在連隊裏好好勞動,也讓大夥兒推薦我上大學。”另一個說:“陳叔叔,你走了,誰教我學識譜呀?我還沒全學會呢!”

  “叔叔回來看你們時繼續教呀。”陳文魁把兄妹倆摟進懷裏說完,用右手一指黃春雁,說:“我不在時,你們就找雁子阿姨,她能歌善舞……”“陳叔叔真好!真好!”大龍和小鳳高興地拍起巴掌來,“雁子阿姨也好!”

  “行了,別和叔叔鬧了,”楊金環說完孩子,對陳文魁和黃春雁說,“快坐下吧,沒什麽好吃的,都是家常菜。”陳文魁和黃春雁同時向餐桌上看去時,才覺出一股香味往鼻子裏撲,有粉條燉豬肉、蘑菇燉小雞、韭菜炒雞蛋,有黃春雁最愛吃的糖醋魚,還擺了四個小酒杯和一瓶好酒,“過年不過如此嘛!”陳文魁驚喜說:“夠豐盛的了!”

  “大姐,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們好了。”黃春雁被感動了,對楊金環說:“真沒想到一會兒的工夫你做了這麽多好菜,真神了。”“客氣什麽--這都是你徐哥提前讓準備的。”楊金環把手裏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催促著說:“小雁子,你腳剛好點,別總在地上站著了,快坐吧,一會兒該開會了,別耽誤了。”

  “雁子,你的腳怎麽了?”陳文魁趕緊把黃春雁攙扶到炕頭坐下,蹲下就去脫她的鞋,要看個究竟,“你怎麽不早說呢,怎麽崴的?”“還不是怨你,聽見號聲你先跑了,我和大姐就在後麵追,剛跑出林子就被樹根兒拌了個大前趴子……”黃春雁見陳文魁向上挽著她的褲腳,裸露出小腿肚子,忙推開陳文魁,又放下褲腳,難為情地說:“好了,不用看了。”

  “我說小雁子,剛才那股親熱勁兒跑哪兒去了,是不是讓院裏的大鵝給叨吃了……”楊金環又換了盆熱水,一邊讓眾人洗手一邊和黃春雁開著玩笑。“大姐,求你了,別在說人家了好不好?”黃春雁故作生氣狀,用手捂住微紅的臉,嬉笑著。

  “我先帶頭坐!”徐亮說著先入了座,陳文魁和黃春雁挨著坐了下來,楊金環和兩個孩子也上了桌。徐亮拿起酒瓶子,除了兩個孩子外,給每個人倒上小半杯,又給自己倒滿,然後舉起杯來說:“文魁,咱農場革委會杜主任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的時候,我本舍不得你走。杜主任就建議我說,不行就把上學的名額讓給叢娟娟,她正好鬧著要辦困退……”“這上學的名額還帶讓的呀?”黃春雁略有所思地在一旁邊插問了一句。

  陳文魁忙用眼光示意黃春雁別打差,聽指導員把話說完。徐亮對陳文魁繼續說:“我一聽,也是個辦法,既把文魁你留下來了,也把叢娟娟打發走了,省得她在隊裏鬧哄哄的,這不是一舉兩得嘛。又一想,這次推薦的名額是濱城農業大學,文魁你不是在搞高寒地區水稻的研究嗎?可別耽誤了你的前途,我就回決了杜主任的建議,還是同意你走了。來!咱們共同舉杯給文魁送行--表示祝賀!”說完,一口喝進肚裏,見陳文魁三人都是沾沾嘴,又說:“好,能喝多少喝多少,來,吃菜--”他說著用筷子示意著菜盤子,陳文魁和黃春雁也不客氣,隨便地吃了起來。

  楊金環看看掛鍾說:“老徐,可別喝多了,一會兒還得開會呢,你不是說有話要和文魁好好嘮嘮嘛?”“噢--”徐亮把嘴裏的菜嚼嚼咽下去憨笑著說:“文魁,你要走了,有件事情我對不住你,你可別記著我……”

  陳文魁放下筷子,莫名其妙地問:“指導員,你對我蠻好,沒什麽呀。”“哎呀--怎麽沒什麽?”徐亮說著從兜裏掏出煙口袋,又拿出條卷煙紙,然後向紙上撒了點煙葉,邊卷著煙邊說:“打前年開始,為了在咱這高寒地區種水稻的事情,咱們就沒少幹,我說我當過技術員的還不知道,自古以來,這裏水稻就不能高產,卯大勁打個二三百斤,你便和我強,還找副隊長要了兩畝地,從全東北地區劃拉了三十多個早熟稻品種,搞高寒地區水稻品種資源研究,我和你吵過--”

  “你那驢脾氣呀,硬說人家是浪費地,我要是不攔著,你還要把人家文魁的試驗田給毀了,說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是禍禍地……”楊金環接話說到這兒,瞧見徐亮點著了煙,沒等他吧嗒幾口,濃濃的煙霧就嗆得黃春雁咳嗽起來。楊金環忙又說:“老徐呀,你先別抽了。”“不抽就不抽了。”徐亮笑嘻嘻地趕緊掐滅了煙,雙手展開向腦後,攏了攏稀疏的頭發,說:“文魁呀,我這個技術員出身的指導員遜色了,你真行,到底是研究出五六個品種能在咱這裏播種,畝產最多的還達到了六百多斤……了不起呀!”

  小鳳和大龍緊挨著坐著,隻能吃到眼前的菜。陳文魁見他倆夠不著自己這邊的小雞燉蘑菇,就把盤子端了過去。“文魁,不用管他倆,你別光喝酒,吃菜呀!”楊金環用筷子點劃一下盤邊說:“我們家屬隊好幾個姐妹說,要是文魁不走呀,說不定還能研究點兒大名堂來。”

  “文魁呀,”徐亮笑著,舉起杯說:“來,咱倆緣分不小,你這一走,我心裏還真有點不是滋味呢。你大姐說的也有道理,要是你不把這提高產量的品種研究出來,說不定種水稻的事兒就黃攤兒了,前年就好懸嘛。杜主任來檢查秋收時,一聽說這水稻畝產二百多斤直發火,說費這麽大勁不合算--”“主要不在這個,”楊金環見徐亮沒把話說透,就補充說:“杜主任說過,全國‘農業學大寨’運動搞得熱火朝天,有的提出產量要‘上綱要’,有的要‘過黃河’、‘跨長江’,說是這點產量不是明擺著給農場抹黑嘛!”

  “這兩年不用說了--”徐亮接過話說:“咱八隊成了北大荒高寒地區提高水稻產量的典型,大會表揚你,場裏也不嫌咱這裏偏僻了,逢來上級領導就領著來這裏參觀,還在這裏就地吃大米飯,這麽一想,咱八隊成了寶了。今年打的水稻就不讓吃了,說是明年推廣、擴大種植麵積,要把咱八隊建成‘江南魚米鄉’,我那點先試種水稻的膽量,讓你這麽一整,也放光啦!這不,明天我就得去農場參加表彰大會,還要發言呢。文魁呀,這發言稿可得好好寫著,讓咱八隊好好光彩光彩。”徐亮說到這兒,習慣地又用手向後攏了攏頭發,繼續說:“將來再把小白樺林南麵那片窪地都種上水稻,那咱小興安嶺農場八隊可真就成了‘魚米鄉’了!來,喝酒--”他舉起杯來和陳文魁去碰杯。“你光彩我也光彩呀--”楊金環舉起杯朝他倆剛碰到一起的杯撞去,“來,也帶我一個!”三隻杯子輕輕撞了一下,每人喝了一大口。

  黃春雁坐在旁邊隻覺得自己和這氣氛摻和不進去,或者說找不到合適的話頭,加上自己又不能喝酒,一大口酒下肚,已經覺得胃腸裏發熱,臉上也在微微發燒。想逗兩個孩子似乎也找不到舒心的話語,一個勁兒用夾菜來掩飾著尷尬。她自己也納悶,好像有一種預兆籠罩在心頭,盼望的怎麽也與陳文魁在小樺樹林裏的熾熱勁兒擰不到一塊……

  “文魁呀--”徐亮吃口菜放下筷子問:“聽說你又在研究水稻栽培的什麽名堂?”陳文魁不好意思地說:“沒,沒有。瞎琢磨,剛剛有一點眉目。”

  “說實在話吧,”楊金環給陳文魁的杯子裏斟滿酒說:“文魁,隊裏人都舍不得你走,推薦大學生又得推薦好樣的,這就沒辦法了。”陳文魁聽罷,猶如一股幸福的熱流在心底流過,他感動了,激動了,看著楊金環說:“大姐,放心!畢業了,我再回來。”

  “什麽!”一直沉默不語的黃春雁驚訝地問:“畢業了,再回來?”陳文魁正沉浸在事業有成的幸福之中,被黃春雁這麽突然的一驚問,忽地想起了她沉重的心思,他瞧瞧徐亮,又看看楊金環,才轉臉吃驚地注視著黃春雁說:“我……我……我……”

  屋裏高漲熱烈的氣氛一下冷落了下來,誰也沒有了言語。黃春雁連忙避開陳文魁的目光,尷尬地瞧瞧楊金環,又看看徐亮,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對視了一下,這就使她更尷尬了。正當黃春雁挖空心思,努力擺脫尷尬的時候,坐一列火車來這裏的知青黃小亞喘著粗氣推門進來了。

  “指導員,”黃小亞一隻手拿著一遝稿紙,一隻手摘下鼻梁上的黑邊兒眼鏡,在衣襟上擦了擦,邊戴邊問:“正好文魁他們倆也在這兒,人都到齊了,大會還開不開呀?”

  陳文魁忙站起身說:“指導員,咱們快走吧。”“這事兒幹的,”楊金環瞟了一眼掛鍾,樂著說:“光顧嘮嗑了,飯還沒吃呢。”黃春雁終於找到了解脫尷尬的話頭,“大姐,這麽好的菜,光吃菜就飽了,走吧,別讓大夥等著。”

  “走就走吧。”徐亮也站起來,看著滿桌的酒菜,意猶未盡地說:“等開完會回來接著喝,不煮麵條了,包餃子--”“這回你說了算!”楊金環也站起來,“小雁子,那咱們就跟著走吧--回頭幫我包餃子。”

  幾個人說著,忙向外走,就瞧見黃小亞把手裏的一遝稿紙放在了徐亮麵前的桌子上。

  “這是什麽呀?”徐亮似乎知道上麵都寫了些什麽,立馬皺起了眉頭。“大家的申請書……派我送給……你。”黃小亞怯懦,而又認真地說:“既然上學的名額是推薦的,人人都有份……”

  “你們搞什麽搞--”徐亮不等黃小亞把話說完,猛地抓起那遝申請書,撕巴撕巴,氣呼呼地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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