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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羅冬青帶領的調查組已經緊張地工作了三天三夜,房東的家既是調查組指揮聯絡部,又是市委書記辦公室。從昨天到今天,市委辦機要科送來的傳閱文件中,連續兩天都有通報或內參上報道南方幾個市縣發生的群眾集體上訪處理不當,釀成損失慘重的惡性事件,有的放火燒了辦公樓,有的砸了市長、市委書記坐的轎車,有的臥軌堵截火車,有一個省,火車運輸失去了正常秩序。他幾次組織大家剖析這些惡性事件產生的原因、後果及其深刻的教訓,然後結合元寶村的群訪事件進行討論,不斷完善解決問題的工作方案。

  調查組分成了三個小組,夜以繼日地調查,摸情況。他們家訪、個別談話、座談、問卷、抽樣分析。每個小組階段性地綜合情況,羅冬青都親自聽每個組提出的重要情況,涉及的重點村民,他都再親自談一次,征求意見。

  夕陽西下。

  羅冬青正和秦大成等幾名上訪骨幹在房東家開座談會,忽聽門口有人打聽羅書記是否在家。因有約法三章,調查組駐地,尤其是羅書記住的地方,不準村民來糾纏,要反映問題,必須先向聯絡小組打招呼,統一安排時間接待,所以楊小柳急忙走了出去。

  楊小柳一看,六七個人正站在門口向房東問話,對他們說,羅書記在是在,現在太忙,其他上訪問題回市裏再處理。門口的人七嘴八舌地說,不行,我們就在這裏等著,不見到羅書記說說話,說什麽也不回去。

  “這樣吧,”楊小柳見他們執意不走,說,“你們是哪個村的?什麽事情上訪?我先和羅書記打個招呼看怎麽辦,羅書記正在講話呢。”

  站在前麵、手提竹筐的婦女說:“哎呀,這位同誌,你把我們看成上訪的了,我們是羅書記的鄰居。”

  “鄰居?”楊小柳莫名其妙,“你們從清江縣趕來嗎?”

  “哎呀呀,”中年婦女嗔怪地說,“什麽清江縣呀,我們是元寶市愛民區的。”她指指身邊的人補充,“我們這些,是羅書記的左鄰右舍。”

  羅冬青在屋裏正講話,聽到外邊聲音耳熟,急忙趕出來,先上前去扶著年紀大的一位婦女說:“哎,李大媽,你趕來幹什麽?”接著幾乎挨個說:“蔡主任,張維錄,吳玉清,馬廣地,老王頭,你們都趕來幹什麽?”

  “我們能不來嗎!”蔡主任說,“城裏都傳說,元寶村的村民,聯合周圍一千多名村民把你軟禁起來了,還有的說把你綁起來了,逼著你答應他們上訪的問題。”

  “謠傳,謠傳。”羅冬青拉著李大媽的手說,“你們看,我這不是很好嗎?再說,咱們的村民不會的。”

  蔡主任掀開竹籃上蒙的毛巾對羅冬青說:“羅書記,你看,咱們左鄰右舍一聽那些消息,可都急壞了,擔心你被圍困起來餓著,大家給你買了茶蛋、豬手、醬牛肉、麵包、麻花。”

  羅冬青一看,滿滿一竹籃,頓時感動得熱血沸騰,忙說:“蔡主任,快和大家進屋。”說著,他先去攙李大媽,“李大媽,你這麽大歲數了,出門多不容易,怎麽也趕來了!”他一進屋就對秦大成介紹說:“老秦,這都是我的鄰居,就請他們先炕上坐吧,我接待他們一下,咱們再接著開會。”

  秦大成早聽出了這些人的來意,幫著讓坐、倒茶水,然後提出要回避。羅冬青沒讓,這又不是研究工作,有什麽秘密,回避什麽,認識認識,交個朋友嘛。

  蔡主任盤腿坐在炕上,掏出兩張圖紙遞給羅書記說:“羅書記,城建局齊局長聽說我們要到你這裏來,讓我們捎給你看看,這兩份廁所設計行不行?”

  “哎呀,”羅冬青笑了,“蔡主任,這可不用了,你和齊局長說,我這當市委書記的,要是連蓋個廁所的圖紙都審查,我可真要忙得不亦樂乎了,你們同意就行了嘛。”

  “不對不對,”蔡主任搖頭遞著圖紙,“這陣子,這件事情,我們可不是拿你當市委書記呀,你是我們的鄰居。蓋兩個廁所,對你這個書記來說,還不如個芝麻綠豆大點的事兒,可是,對咱居民委員會來說,可是大事了。羅書記,你還是看看吧。”

  “嗬,我身上還是官僚味挺濃,”羅冬青臉紅了,不好意思了,“鄉親們把我當鄰居,我又拿自己當成市委書記了。看來非看看不可,還要好好看一看,我也是居民委員會的一員嘛。”

  蔡主任說:“羅書記,我們可不是這個意思啊。”

  大家都笑了。

  “喲--還真有問題。”羅冬青接過圖紙一看,皺了下眉頭,“廁所的大小、設計樣式都可以,就是一點,我提出來大家想一想對不對。”他點劃著圖紙說,“我們元寶市已經有了現代城市的雛型,不能再蓋這種廁所了。我們愛民區雖然偏離市中心一點,也是城區規劃內的,要蓋與地下排水道相通的廁所。前些天,分管城建的副市長和有關部門向我匯報城建工作時我就提了,市的輔助基礎設置搞不好,比如上下水、煤氣管道等等都沒有鋪設,就不應該一味地蓋樓。你們知道吧,現在一個小區一個小區,甚至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蓋家屬樓。一小片一個取暖鍋爐,我查過,隨著城建的發展,咱們元寶市向天空伸長出了四百多個大煙囪,汙染環境不說,也浪費呀!咱們有個電廠,可以利用餘熱搞全市集中供熱,到那時候還要再拆再扒,將造成多大的浪費!有的領導幹部,就是顧眼前不顧長遠,誰一上任都要大擴城建要政績,所以,就這裏扒,那裏扒,扒得老百姓怨聲載道,給咱們城建戰線起了個名--叫共產黨的‘扒路軍’。”大家聽得心服口服。羅冬青說:“廁所也是這樣,必須和下水道聯通,哪怕我們晚用幾天呢,你們說怎麽樣?”

  大家齊聲說好。

  蔡主任打趣地說:”剛才我光把你當成鄰居不對了,你檢討說官僚氣濃也不對了。你是市委書記和鄰居的兩重身份,我們這些人的水平是誰也說不出這種話的。”羅冬青笑了,大家也笑了。

  “羅書記,”馬廣地趕緊插話,“你一有話,後麵那棟空閑的房子就談下來了,我和吳玉清想合夥養豬。羅書記,我們想問問你,現在養什麽種豬最好?”

  羅冬青說:“要說優良豬種,目前還數從美國引進改良的迪卡豬,瘦肉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生長期短,七八個月就能出欄,市場看好。”

  “哎呀,”馬廣地一拍大腿,“我到處打聽,聽說是叫什麽迪,什麽卡。羅書記,這種豬到哪裏去買呀?”

  羅冬青說:“這麽樣吧,我寫個條子,你們到清江縣去。我知道你倆手頭緊,有我的條子做保,你倆再打個欠據,去弄幾頭沒劁的仔豬做種豬繁殖,同時也養本地種,要不一下子成不了小規模,就不合算。這樣,你就得坐公共汽車,辛苦辛苦,怎麽樣?”

  馬廣地忽地站起來,“羅書記,太好了,天下這麽好的父母官怎麽就讓我們攤上了,我們有福啊!別說坐公共汽車,就是走著去背著豬仔回來,我馬廣地也肯定不覺累,準得樂得屁顛屁顛的。”

  他簡直像小孩,把大家逗樂了。

  “羅書記--”張維錄瞧瞧羅冬青,不好意思低下頭說,“真不好意思,對不起。我聽說,市政府有的幹部背後議論你呢,說在我這問題上你感情用事,不講政策。別給你惹麻煩,就讓公安局依法處理吧,誰讓我犯了法了?我估摸,進去也待不多長時間……”

  “什麽?”羅冬青說,“這就要看辦案下什麽茬子了,如果按破壞生產盜竊罪,可以判五到七年呀!”

  張維錄吃了一驚:“要是真進笆籬子蹲上五年,老婆孩子怎麽辦呢?”

  “行啦,就這樣吧,你該幹啥幹啥。”羅冬青皺皺眉,壓低嗓音,以後的話不能說了。他當時一時衝動,話說出去了,心裏卻明鏡一樣,確實是感情用事了,所以當時才說,這個案件再議一議,並沒有說不法辦,也沒說法辦,實質是在打感情與法律政策的擦邊球。史永祥不是說過,計市長不想辦的事情,大事想化了,就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想辦的事,就是簡單的事情,也搞成複雜化嗎!就這麽來吧。

  羅冬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麽也搞起這小權術了呢,此時的心情複雜得很,感情,政策,憐憫,責任,民心,疑慮……種種交織在一起,糾纏成了一個團兒。

  “羅書記,史秘書長一出麵,我家的那些孽種都服了。”李大媽簡單一句,像是稟告,就轉了話題,“咱們別都叨叨自己那點兒事了,”轉過身對羅冬青說,“羅書記,我來一看就放心了,不像市裏傳的那樣,說是村民把你圍起來了,關在屋子裏了。說實話,我拄著拐杖來,他們要是孬種,是想和他們拚命的。”

  秦大成在一旁吃不住勁了,給身邊的幾個村民使一下眼色,站起來說:“羅書記,你和鄰居們嘮吧,我們出去透透風,一會兒就回來。”

  “別別,”羅冬青說,“你們不都聽著了嗎,他們來也沒什麽事兒,就是來看看我……”

  “不不不,你們嘮吧。”秦大成一帶頭,幾個村民都跟著出了屋。秦大成和幾個村民出門來到靠大道的房山頭,剛點上一枝煙,對麵走來了個打竹板的算卦先生,他們一打眼就認出了是元寶市遠近聞名的“卦仙”,都知道他上訪胡須垂胸的故事。前些年上訪,挫折不少,沒包到土地種菜時,常走鄉串屯算卦,不少村民都迷信他,說是算得準,算完之後總是有句口頭禪“天意,天意”。村裏人都稱他是“天意諸葛”。特別是算一些當官的官位長不長,最有準星兒,有時還能把你要算的事兒編成歌,弄得家喻戶曉。

  “卦仙”哼著押韻小調兒,慢悠悠走了過來:“抽靈帖,算靈卦;算不準,分文不拿……”

  元寶村的人很迷信“天意諸葛”,說他能代表天意把未來的事情算透算準。合資企業簽合同時,村裏人就找他算過,他編了一套歌謠,大意是不順利;要組織上訪的時候,秦大成派人去市裏找他也算過,他也編了一套歌謠,說大家隻要堅持到底,上訪就能順利。

  “喂喂喂--”秦大成笑著招招手,“卦仙,快來快來,我們幾個要算一卦。”

  卦仙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並不理睬秦大成等人,麵向西天閉眼合掌,嘴裏叨念著:天意,天意,天意……然後從斜挎包裏掏出一個竹子簽筒,雙手捧著搖晃起來,上八下,下八下,左八下,右八下,向秦大成說:“抽吧。”

  卦仙接過秦大成抽的簽,問:“諸位鄉親想算哪方麵呢?”幾個村民隨著秦大成七嘴八舌地說:“就算算眼前村裏的事情。”卦仙閉上眼睛,用手撫摸著卦簽上的圖文,自言自語地祈禱起來,靈上卦,卦上靈,靈算卦,卦算靈,靈靈卦卦卜吉凶--

  接著,嘴裏叨念了幾句天意天意,悠然自得地誦起了占卜歌:

  身穿紅袍登台階,

  天意已派貴官來;

  誰違天意行風浪,

  必有大禍滅頂災!

  幾位村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個大胡子農民扭身就要走。秦大成一把拽住他問:“你要幹什麽?要打退堂鼓呀?”大胡子說:“誰家都有三老四少的,弄個‘滅頂災’還怎麽活呀,天意不可違。”秦大成說:“你走什麽呀,咱們按天意辦就完了唄……”

  這時,羅冬青出來送左鄰右舍,讓一號大吉普把他們送回去,送到在房山頭路邊停的車前,蔡主任最後一個上車後說:“羅書記,你忙著吧,多保重呀,你這一說,我們都放心了……”

  “謝謝了,鄰居們--”羅冬青揮手送走了大吉普,發現了卦仙和秦大成他們在一起,便問:“喂,我說卦仙,你來這裏幹什麽?”

  卦仙回答:“我常走東村,串西屯呀!這占卜也是門學問呀,我說書記--”接著邊慢悠悠要走開,嘴裏叨念著,抽靈簽,算靈卦,算不準,分文不拿……

  羅冬青發現秦大成等都有些尷尬的樣子,問:“老秦,怎麽,你們剛才算卦了?”秦大成有點兒不好意思,沒有吱聲,支吾著大步朝羅冬青的房東家走去。

  “羅書記,”卦仙見秦大成等大步流星地走去,轉回身來湊到羅冬青耳邊悄悄說,“史秘書長派我來的。我的多年上訪案就是史秘書長加大力度幫助解決的。雖然沒全到位,夠意思了,我們倆是老鐵,這人可夠意思,讓我快來這裏看看呀。”

  “哈哈哈,卦仙,”羅冬青產生了興趣說,“看來,你挺講哥們兒義氣呀!”

  卦仙淡然一笑:“我們老百姓講啥,就靠哥們兒義氣,你幫我,我幫你嘛。”他說著歎口氣,“羅書記,不瞞你說,我也曾是政府序列的機關幹部,我知道,官場是忌諱哥們兒義氣這詞兒的,是講原則、講黨性的。我這事兒,就沒遇上幾個講原則、講黨性的來處理,拿老百姓的事兒根本不當玩意兒。”他說完又補充,“我說這話,你可別當史永祥是個哥們兒的領導,我要從這種意義上講,當領導的拿我們老百姓當哥們兒,不牛烘烘,我看,還真是個好事呢!”

  “嗬--”羅冬青笑笑說,“你真不愧是仙,有政治,有義氣,有民意。”他從第一次接觸,就對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此時,雖然很著急有事兒,也想借機聊上幾句,“全市都說你編歌編得好,我聽說過幾個,是挺有味兒。有人說你卦算得不錯,從小到現在,我怎麽就猜不了這卦是怎麽算出來的呢?”

  “羅書記,說實話,我算卦跟別的算卦先生不同,跟編歌一樣,專編當官的,算卦也是專算當官的。”他說著氣不平起來,“你算算,我上訪八年,八年呀,相當於共產黨的抗戰。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拿著我就像咕碌碌碌踢皮球,我恨透了那些官僚麵孔!歌從激情來,除了寫狀子來回跑,收容了出來再去,剩下時間就琢磨給見過的官僚編歌。有的人說我成了專業編歌手。算卦呢,就是聽說哪塊兒有冤案,哪塊兒的幹部不得人心,我就通過算卦臭屁他們,然後編成歌,讓人們到處唱。有的是民謠把那些家夥唱臭了,有的是他們連作禍加上民謠唱,弄得那種幹部不好幹了,自然就很快下台了。所以,又有詛咒性,不好用別的說,就用卦說。因為中國老百姓自古就有信卦的傳統,真有個下台了,老百姓說我算得靈。其實,你知道,你們黨內有交流幹部的製度,對老百姓反映強烈一點的,我就肯定說,這家夥沒有多久就垮台,滾蛋--羅書記,這都是實話呀。”

  羅冬青點點頭:“噢,民意,民意,這就是民意。”他聽卦仙侃侃談來,很感興趣,心想,多深刻的民意,多尖刻的反腐鬥爭形式呀,他握著卦仙的手說,“有時間咱們和史永祥一起吃小吃,我請客怎麽樣?”

  “好,一定一定。”卦仙說,“我說了實話,你可能就覺得我不神秘了吧?”

  羅冬青笑笑:“不不不,在我心裏,不但神秘沒抹掉,倒又加上神聖了。人民神聖,民意自然就神聖啊。”

  “羅書記,你真會開玩笑,我可沒那麽神聖呀,”卦仙不好意思了,“我不過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上訪老戶……”

  羅冬青笑笑說:“好了,好了,我那邊正開座談會,找時間咱們細聊。”說完擺擺手走了。

  前麵,又有村民呼喊:“天意諸葛,來呀,我們算一卦……”

  卦仙算了一家又一家,家家都是關心這場民告官的上訪官司能不能打贏。家家戶戶傳誦著卦仙的卦謠,傳說著羅書記來元寶村的一言一行,包括鄉裏鄉親挎筐拎筐,更是說得神乎其神。

  轉眼已是調查組進村的第五天了。

  晚飯後,在已反複聽取各組匯報、反複征求村民意見的基礎上,羅冬青召集調查組全體成員,並吸收部分村民參加,聽取調查情況和初步處理意見。

  村辦公室會議室裏燈光明亮。

  “鄉親們,我帶領調查組來我們元寶村,調查研究,解決大家上訪提出的問題,已經緊張地工作了五個晝夜。可以這樣說,這次調查非常認真,調查組的同誌們非常辛苦,這是一次深入實際、廣泛、反複聽取村民意見、求實務實的調查研究,或者說是現場辦公。”羅冬青說,“這次座談會,本來是調查組內部通報調查情況,為了再征求大家意見,決定請一些鄉親參加。來的目的,就是對調查處理提出意見,主要是對涉及村民普遍利益的問題,直接點說,就是二輪承包,希望大家多發表意見。至於合資企業、腐敗問題需要進一步調查取證,調查落實,到成熟的時候,才能向大家公布。在座的大都是黨員同誌和上訪骨幹,誰要是糾纏不該讓調查組說的問題硬讓答複,製造事端,挑動鬧事,我將決不客氣。”他隨同嚴厲的聲音掃視了會場的每一位村民,然後說:“小高,請你先說說你們組關於二輪承包問題的調查及處理意見。”

  小高點點頭:“那我就先說。二輪承包問題,是我們這次調查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成稿後我們已經用座談會的形式,征求了三次意見,進行了修改。下麵,我就照形成的材料念了:第一,元寶村第一輪承包以來存在的問題。

  “元寶村是一九八三年開始推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製的,經過十多個年頭的實踐和運作,可以說,總體方案、方向和執行黨的這方麵路線是成功的,極大地解放了這裏的生產力。當然,這裏也出現了一些不能掩飾和回避的矛盾。

  “一是人口和勞動力變化,造成土地占有不合理。我們調查組解剖了二十多戶,有的增勞力增人但不增地,有的呢,減人減勞力不減地,造成有的戶人多地少,有的戶人少地多,人地矛盾日益突出,不合理成分已成為客觀存在。”

  “好,”一位參加會議的農民突然大喊一聲,把不少人嚇了一跳,說著還激動得站了起來,“我們早就說,我們告狀有理嘛,那就看羅書記怎麽解決吧!”

  羅冬青笑笑:“這位鄉親先別著急,你慢慢聽。”

  會場本來很靜,叫這位村民這麽一攪,細語碎聲多起來,多數在讚歎,羅書記帶的這夥人是真辦實事。這調查材料裏,話說得真透,就是那麽一回事。有的說,咱們心裏知道是這麽回事,總結不出來;也有的輕聲埋怨秦大成,就是告,告什麽,怎麽告,這不,咱們那狀子裏沒有的,人家調查組都說出來了,根是根,葉是葉,數算得多清楚呀。

  “下麵,我繼續講,我們這個組調查中發現的第二個問題是,開始實行的‘四田製’,當時是合理的,但人是動態數,地是個靜態數。隨著時間的延長,加劇了人地矛盾,時間越長,矛盾越突出,越尖銳,已經到了非認真解決不可的時候了,也不怪村民們反映強烈。”小高把本本式的調查報告又加了些口氣和相關語,使村民聽來感到更自然和親切了。

  小高接著講了許多數字,講的不過是些普通的通情理的話,村民們比聽故事、聽評書還全神貫注。不少人聽著,心裏在嘀咕,羅書記帶領來的這幫子人,才真是共產黨的幹部,是幹實事的好幹部。這裏曾來過多少幹部啊!有的官不大,僚不小,西裝革履,拿腔作調;有的是市裏縣裏專門看農村大好形勢的,就看幾戶富裕冒尖的所謂的小康戶,上電視,上廣播,就把全村說得富得不得了,上級來檢查參觀時,市裏鄉裏都有專人來教練;還有的領導幹部,春節前下來走訪貧困戶,有時扔下二百元錢,有時扔下一袋白米,一塊豬肉,也就算是送來黨的溫暖……村民看這些幹部就像聖人一樣。

  小高接著說下去:“我們調查時發現的第三個問題,土地分配碎化,不利於市委市政府關於要把元寶市建成水稻產區的總體規劃,也不利於日益明晰的農業產業化發展方向。一九八三年第一輪土地承包時,元寶村既按‘四田’劃分,又按不同地塊等級劃分,為了第二年種植,還有不少地塊按作物茬口劃分。農戶承包的地塊普遍分散,全村百分之六十三的農戶每戶平均經營八至十塊地,有的雇用拖拉機翻地,在這塊地幹完再轉移到那塊地,幹活的時間還沒有拖拉機在路上跑空車的時間長。其中我們調查了一個地塊最多的農戶,他家一共十四塊地,最小的才四條壟。春播後出苗時,站在山頭上看元寶村,全村的土地用各種作物分出了塊型,就像老和尚的百衲衣。這對於市委提出的水田發展規劃和實現產業化都不利。”小高見村民們聽得認真,聽得入神,講起來也顯得格外有勁頭了,“我們這個小組通過調查發現,土地占有的不合理性,導致了農民負擔畸輕畸重,加上有些部門亂收費,亂攤派,這就加重了畸重戶的不滿,成了幹群矛盾的導火索。本來聯名上訪的問題與這類戶無關,他們也一股腦兒參加。這可以叫做群眾不滿現象。那麽,由於人地矛盾存在,造成了土地經營權的流動,出現了有償轉讓現象。在這自願轉讓的交易中,人少地多的戶獲得了一定的收益,人多地少的戶增加了生產成本。加上一些職能部門亂收費,多收費,目前,合理不合理的,我們這個組調查統計,已達四十八項收費,十分驚人,導致這些農民對現實不滿,成為這次上訪的骨幹和先鋒……”

  “高主任,你說得咋這麽對呢。”一個大胡子農民站起來,心服口服地說,“你要是來幫著我們寫狀子上訪,官司早打贏了。”

  小高笑笑說:“以上說的這些問題是經過調查綜合起來的,曾向羅書記做過三次匯報。昨天晚上最後一次匯報時,對如何從實際和農民願望出發,找準與中央文件的結合點,盡快處理二輪承包中農民切盼解決的問題,一直討論到後半夜。羅書記說,這個問題,要認真考慮考慮。”他接著把目光投向羅冬青,“羅書記,請你先說說吧。”

  秦大成突然站起來:“鄉親們,你們再看看,這二輪承包問題,還有沒有什麽事了?有沒有說得不對的?”

  二十多名村民啞口無言。

  秦大成說:“沒有的話,那就看怎麽解決了。”

  “別忙,”羅冬青接過話,“鄉親們,中央關於第二輪承包的文件你們可能都聽過傳達了,主要是要解決第一輪土地承包中存在的問題和矛盾。我們把問題和矛盾擺出來了,有了針對性,解決問題的辦法自然就會有了。中央要求解決問題的原則是‘大穩定,小調整’,調整後又要延長三十年承包期不變。我想,落實中央這些精神,對咱們元寶村來說,既不能死搬教條,又不能違反總的方針,具體落實起來,應該本著這麽四個有利於的原則,一是要有利於進一步調動廣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二是有利於土地承包關係長期不變;三是有利於保護農民利益;四是有利於黨在農村各項方針政策的落實。怎麽樣理解‘大穩定,小調整’呢?我理解,就是必須保持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這一基本製度長期不變,必須延長三十年不變。小調整這個‘小’字,不是因為是個‘小’,就理解為小調小解,從某種意義上說‘小’是指所要解決的矛盾和問題,比起要‘三十年不變’這個大方針來是‘小’,但決不意味著就是輕描淡寫,文過飾非……”

  “羅書記,”秦大成又站起來,“我們找市裏--”他剛要說名,又改了口,“我們找市裏領導,怎麽拿這個‘小’字壓我們呢,說‘小’就是基本不變,就是小來小去的調整……”

  羅冬青沒有理睬,接著說:“說小就小,說大就大。大家剛才都聽了,每一個問題都小,堆在一起還小嗎?這樣看來又大。還有……點體現大,如果處理不好,就要影響到這一改革成果的鞏固和發展,這還小嗎?還有一點體現小,有的矛盾隻涉及到幾家幾戶,從整體比較來講,又小。我想,這次調整我們要解決這麽多問題,也不能達到百分之百農戶的滿意,能把涉及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不合理的東西調整過來,就應該算解決問題成功。我這麽說,不知大家同意不?”

  沒人吱聲。

  “鄉親們,羅書記說的這些,就是中央文件和我們元寶村實際情況的切合點。”小高說,“昨晚十二點多了,我們從羅書記那裏回去,又戧戧了兩個多小時,根據中央精神和羅書記對最後確定解決上麵矛盾和問題的具體辦法,總的想法是:人均等量調整,四田合一,連片承包作為基本形式,具體有這麽三條:

  “第一,在保持土地生產隊所有權限不變的原則基礎上,四田合一,統稱為承包田;

  “第二,以現有農業人口為基數,包括新出生人口和經批準遷入人口,人均等量確定承包土地麵積。

  “第三,打破第一輪承包時‘見地分一塊’的做法,根據地質差異,合理確定農戶承包的土地塊數,盡可能連片承包,提倡承包戶自願結合,將小塊連成大塊,極力減少土地分塊過碎現象。首先要本著能達成一塊萬畝水稻開發區的原則,照顧並根據農戶自願的原則,集中在這一片土地上承包,以便連片打井和引水灌溉。

  “第四,加大力度減輕負擔,一條一條地清,然後市委、市政府下發紅頭文件,成立專門的督促檢查組,如文件下發後再有頂風上或不糾不改者,一律清除幹部隊伍。”

  “對,”羅冬青一敲桌子,“就應該下這個狠茬子。”隨著羅冬青的敲擊聲,會議室響起了一陣叫好和鼓掌聲。

  “我有意見。”秦大成站起來說,“那幾戶違反計劃生育條例亂生亂養的也給新生人口地?我不同意。要知道這樣,我就一個姑娘,怎麽也讓我老婆生個小子。”

  “哈哈哈--”會場響起了笑聲。

  大胡子農民說:“那十多戶後入戶的有的是領導批條子走後門從窮地方來的,也給地?我不同意,我家幾個在山東沂蒙山區的親戚也要進還沒進來呢,給他們,我有意見。這不又成了像‘文化大革命’那時候瞎胡整出席省,瞎胡幹出席縣了嗎!”

  楊小柳在眾人一片哄笑中提高嗓門說:“那麽多矛盾和問題都調查出來了,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了,怎麽有一點問題,就能提到是瞎胡整呢?”

  “當然了,一點問題也是問題,”羅冬青瞧著大胡子說,“是個問題,是個問題。”接著問辦公室主任,“小高,你們調查時,沒人提這問題的嗎?”

  小高回答:“有人提,為數不多。”

  羅冬青問:“沒議論出點辦法嗎?”

  “議論了,”小高回答,“不統一,多數人說,生已經生了,計劃生育辦該罰款罰了,入戶的該交人戶費也交了,不能讓他們沒地種、沒飯吃呀,以後不要再出現類似問題就是了。”

  “這也得有點兒辦法才好,”羅冬青自言自語說完,問大家,“看大家有什麽好建議?”

  靠牆旮旯坐著一位正卷旱煙抽的老漢說:“叫我看,不給也不對,共產黨不興餓死人嘛;給呢,也有問題,爭了大家的嘴。我看幹脆罰款。”

  另一個牆旮旯裏的農民把吸著的煙往地上一摔:“罰我們一次了,還罰,要人命呀?”

  “那是兩碼事,”秦大成說,“那是市計生委罰的,和爭我們的地沒關係。”

  “你--”扔煙的農民氣得直哆嗦。

  “好了好了。”羅冬青說,“大家靜靜,這個問題我看這麽辦。大家反映的問題中,不是有個重新組建村委會的問題嗎,這個調查組對元寶村村級班子問題已經廣泛征求了意見,認真研究剖析了村級班子這些年的工作情況,調查組集體成員進行綜合討論時,原則同意這個意見,那就是嚴格按著村民委員會選舉條例進行。我們工作組撤離時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要把村民委員會選舉出來。罰不罰款,給不給地,這是涉及大家的事情,村民委員會是大家選舉的,代表著大家的利益,這個問題,就叫新一屆村民委員會討論決定。”

  剛才楊小柳在一旁為羅冬青捏了一把汗。其實,這是村民們的一種過激情緒,按理說,罰過一次,就算開了綠燈,再罰就有點說不過去。倘若罰了,再有涉及利益分配的事,還罰嗎?不罰呢,村民們又在這裏起窩子哄。羅冬青這種策略實在太妙了。

  “要是再罰,我就上北京告去。”牆旮旯處另一農民暴跳如雷地又站起來,“罰個沒完沒了,還讓不讓窮老百姓活下去了。”

  “行了,你坐下。”羅冬青臉一板說,“村委會不是還沒研究嗎?研究出來你有意見再研究。”他接著說,“你們第三小組的把情況說一說吧。”

  “我有意見。”一個矮粗胖的農民氣呼呼地站起來,“我們兩個被拘了半個多月,就白拘了,這個問題怎麽沒說咋辦呢?”

  “這--”羅冬青猶豫了,心想,這個問題倒真是個問題,上訪有理,拘留又超期,是該有個說法。目前,剛穩定的局麵,決不能讓幾個個別問題掀起一股小浪。他一猶豫,答複說:“你這個問題專門研究,隻要有理,要求不過分,就按著理兒去辦。”

  招商辦主任說:“前天,把香港老板也請回來了,對這個合資項目成了半截子工程,村民意見很大,反響強烈,香港老板也極為不滿,他認為,設備丟失完全是乙方(村)的責任,甚至懷疑是合資代表人--村長的兒子監守自盜。還有一條就是幣建築工程總公司房小虎承包這一工程是轉包,施工進的材料,如水泥標號、鋼材等雖然合同裏沒具體寫,都不如意。部分村民主要是對建廠房占用了地,說是廠房建後失地的村民按地數量進廠當國營工人,遲遲不能兌現,極為不滿。調查組經過調查,掌握了一些線索,尤其掌握了匿名舉報的事實,提出要按問題的性質,分別移交檢察院和公安局,請他們加大力度,成立強有力的小組,馬上介入,抓緊工作。”

  這些意見,羅冬青已聽過,征問大家對這個問題還有什麽意見,村民們無言。羅冬青宣布,明天上午召開村民大會,宣布這些調查處理意見,調查組多數人撤離,主要留下農委等部門的幹部,負責幫助落實二輪承包問題,然後在這裏召開全市二輪承包現場會。這項工作必須配合旱田改水、蔬菜基地建設,在一周內全部進行完畢。

  “羅書記,”秦大成站起來說,“我們村也有不少村民要扣蔬菜大棚,把旱田改種水稻,沒有木杆怎麽辦?”

  羅冬青說:“我安排李書記已經和林業局研究完了,可以直接去找李書記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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