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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計德嘉是硬著頭皮把老部長的屍體護送到省城的,沒少聽冷言冷語,沒少受冷落,他還真從來沒受過,這回都受了。特別是讓梁威書記狠狠批評了一頓,窩火得一宿沒合眼。但他見到熟人,仍表現得很平靜。安葬老部長時,即使是受冷落、遭冷語,包括梁威書記批評時,他都表現得那樣痛苦,又讓人覺得真無可奈何。他一直陪同將老部長的遺體送到火葬場,還親自買了骨灰盒,將骨灰盒存放進了安息堂。正好和羅冬青來省城開會的時間相交叉,匆匆趕回了元寶市。

  計德嘉一回到元寶市,心緒紛亂中一氣又遇上了三件不愉快的事。

  第一件事:他剛到樓門口下了車,二妮正風風火火地走出樓門,看那樣子準是到家裏去沒有找到,一見到計市長便不由分說:“計市長,我家尤熠亮背這口黑鍋啥時候能給卸掉呀?”計德嘉故作莫名其妙:“怎麽叫背黑鍋呢?”二妮忍不住了:“不叫背黑鍋叫啥?尤熠光打了羅書記,愣往我們家尤熠亮的頭上扣屎盆子。我聽尤熠光話裏話外,像是你知道這事呀,你要是不知道,我可就要說道說道了……”計德嘉想要打馬虎眼:“好,我有急事,等有時間你詳細和我說說是怎麽回事……”說著就要上樓,二妮堵住不讓步:“不行,我找你太費勁了,現在就說,幾句話就完……你要是不聽,我就去找羅書記……”司機見二妮纏著計德嘉,急忙給尤熠亮打電話。尤熠亮自知沒招兒,打電話找到尤熠光,兄弟二人一起來到計德嘉家門口。計德嘉一見尤熠光,對老部長之死,本夾就對他一肚子氣,但不能明發,隻是在心裏呼呼燒著沒冒出來。這回有了發泄的話題,厲聲說:“你們連自己的家屬都管不好,還是稱職的領導幹部嗎……”有些刺激的話一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計德嘉太能忍,肚子裏也太能裝了,事到如今,不能忍不行,不能裝也不行,尤熠光省裏有人呀!還有,給省裏領導送保姆,特別是那個小月,也是他計德嘉的主意。

  最後,還是尤熠光又顯威力,把二妮鎮住了。尤熠亮心裏很矛盾,最後對計德嘉說:“計市長,我待著難受呀,怎麽也得給我找點兒事幹呀。”計德嘉說:“別著急,慢慢會有辦法的。”他說完,又覺得後怕了,怎麽能說這話呢?哎,主要是腦子裏太亂了,太亂了……

  第二件事:他進屋還沒坐下,小林就氣呼呼地從臥室裏躥出來,氣急敗壞地說:“爸爸,姓羅的這小子這不是騎在咱脖子上拉屎嗎?”計德嘉問:“小林,怎麽啦?”小林說:“我從俄羅斯進了一車甲魚,在俄羅斯口岸驗關時,趕上他去俄羅斯回來,人家俄羅斯海關都不管,我疏通好了,他媽的,他姓羅的狗咬耗子多管閑事,還知道是我的貨,硬逼著押車的把甲魚倒進江裏了。”計德嘉知道小林一急眼什麽事情都能幹出來,心裏明白,不能再放縱或慫恿他了,說:“小林,這事情不能全怪羅書記。口岸委和我說了,俄羅斯薩巴洛夫市長幾次提出這事了,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才沒再幹預。羅書記不管你,我也該管管了。”他把語氣說重後停停,又變緩地說,“小林呀,你還年輕,做生意也要注意政治,特別是咱們這種幹部家庭裏,就更應該注意。我和你說過,大概你還記得,你剛要成立公司做生意時我就告訴你,中央和省裏的文件中,領導講話中多次提到領導幹部子女、配偶不準經商。我為什麽同意你幹了呢?我聽說,也見到,從中央到地方好多幹部子女都在經商,而且經大商,賺大錢,這個所說的‘不準’不過是紀律約束,並不是法律。說是不準,就是做了也沒見製裁誰,所以,這是個法律與紀律之間的擦邊球。再說淡了呢,這種做生意,你隻要不打老子旗號,我也不吱聲,讓別人心領神會地去支持你,隻要不犯黨紀國法,也難治罪,按生意經做生意,有什麽呢?所以,這又是一個紀律與情理之間的擦邊球。不少當官的看準了這一點,有的是幹部暗示慫恿,有的是幹部子女主動挺身而出,全國到處可見這些人在刷刷刷、嚓嚓嚓打這個擦邊球……”他說到這裏,見小林默不作聲,又加重語氣,“打好這個擦邊球,所說犯規不犯規的,重要的一條‘規’就是要注意政治……”

  “哎呀,”小林賭氣地說,“我的爸爸呀,注意政治,注意政治!注意政治能注意來錢嗎?”說完,雙手抱頭往沙發上一坐,生起了悶氣兒。

  計德嘉也往沙發上一坐:“小林,這你就不懂事了。地區胡書記常在幹部會上講,當領導幹部的一定要懂辯證法。小林,你打這個擦邊球就得有辯證法的學問呀,注意好政治了,球打好了,效益常有;注意不到,觸犯到了這個‘擦’外的法規紀律,不但沒了效益,還會導致難以想像的後果……”

  小林不吱聲了。計德嘉心裏卻不平靜,羅冬青這是硬往我眼裏揉沙子哩,硬把黨政兩個一把手的關係往僵化上加溫。你羅冬青要是懂領導藝術,顧全大局,可以把這一車甲魚放過來,嚴令下不為例嘛,或者是讓我出麵幹預嘛……好,走著瞧吧,我計德嘉的肚子裏就是能吃能咽,不是不報,時機不到!

  第三件事:計德嘉知道已基本說服了小林,剛脫掉西服掛在衣架上,正要摘領帶,電話鈴響了。他接起一聽,是計委主任:“計市長,昨天,史永祥秘書長找我到他辦公室,傳達羅書記的指示,說是要把建市委大樓的項目書撤回,那七千萬的項目款,要用到水田改造和出口蔬菜基地建設上,說是給您打了電話,您同意了。”“什麽?什麽……我同意了?”計德嘉隨著話出口,突然想起在模模糊糊的記憶裏,史永祥是打了電話,接電話時,正在老部長家,身邊一片悲切淚水,再說,又剛讓梁威訓了一頓,沒加思索就哼哈應了一聲,這回自己清醒過來,他羅冬青連和我商量的意見都沒有,就要撤上報的項目書,眼裏還有沒有我計德嘉這個市長了?當不上書記,我還是市長嘛,這完全是行政上的事情……又一想,羅冬青提的東西能站住腳呀,僵下去恐怕不好,中央和省裏三令五申要慎重建樓堂館所,何況,原先需建市委大樓,是有把握自己要當市委書記,去他媽的,願怎麽就怎麽吧,“是是是,我同意了,就按羅書記的指示辦!”放下電話,他的心盤上又增加上一塊嫉惡羅冬青的砝碼。

  金麗娜疼痛難忍,見丈夫心情煩躁,亂事纏身,枯瘦的麵孔上強擠笑容,表示自己還好,讓計德嘉好好休息。計德嘉吃完晚飯時,小林早一賭氣不知哪裏去了,小姨子金秀娜一再T情,他也難入境地。他躺到書房的床上進了被窩,金秀娜瞧準姐姐不注意,偷偷溜了進來,費盡極大努力,計德嘉才算完成了任務。不管金秀娜怎麽擁抱、挑逗,他抱著金秀娜,腦子裏翻騰的一直是老部長死在飯桌上的情景,老部長老伴抽搐般的哭泣,梁威的訓斥,小林的暴跳,計委主任的來電……

  計德嘉睡了醒,醒了睡,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不知睡睡醒醒多少次,幾次醒來看看手表,看看窗戶,總算挨到了天亮,挨到了上班。可是,又沒有什麽重要事情等著去做。

  他剛坐下,機要員進來遞上一個文件說:“計市長,請您閱批一下這份緊急明傳電報。”

  計德嘉急忙翻開文件看起來:

  羅冬青、計德嘉同誌:

  今天早八時五十分,省委、省政府兩位主要領導分別收到你市元寶村一名自稱是“反腐敗小組”名叫蔣永慶打的電話,口口聲聲說領導說話不算數,省和地區領導都口頭答應要很好地調查處理元寶村農民反映的問題,可就是遲遲不動,眼前又有一千多名村民正準備出發集體上訪。之前,梁書記曾就此做過批示,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要求你們,必須立即派調查組去元寶村調查研究,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就地化解矛盾,切實把群眾上訪問題解決在當地,嚴格控製越級上訪。如不及時處理,造成嚴重後果,要追究市、鄉主要領導的責任,請將落實情況,於今天下午報省信訪辦。

  省信訪領導辦公室

  一九九×年×月×日

  計德嘉還沒有看完明傳電報,電話鈴響了。

  “喂,計市長嗎?我是元寶楊小柳……”

  “行了,行了,”計德嘉心急火燎地截斷了楊小柳的話,“別的事先別說了,元寶村上訪鬧事的情況怎樣了?”

  楊小柳回答:“計市長,我正是為這事呢,情況十分緊急,我給羅書記掛了手機,羅書記說他在省裏開會,讓我向您匯報。”

  計德嘉催促:“說吧說吧。”

  “好。”楊小柳說,“就是你下令要拘留三個,隻拘留起兩個,跑掉的那一個。羅書記上次來時,村民們大鬧,提出放人,羅書記把那兩個放回來以後,他不知躲在什麽地方聽到信兒,也回來了,他吵吵得最歡。”他停停接著說,“計市長,情況很緊急,我派鄉幹部和派出所的幹警去維護治安秩序,勸阻越級上訪。這個蔣永慶大肆鼓動,揚言鄉政府是來鎮壓農民上訪的。元寶村的男女老少,幾百口子幾乎都出來了,有拎棒子的,拿叉子、鐵鍬、洋鎬的,勢頭不好呀。省信訪辦不知怎麽知道了信息,剛才來電話問情況,我說您正在組織勸阻,省信訪辦有話,要把情況隨時向上反映……”

  “他娘的,還拎棒子、扛鎬頭,要起義反共產黨怎麽的!如果商量都不行,還怎麽的,聽兔子叫喚還不種黃豆了。”計德嘉很少罵人,這時出口不遜了,“蔣永慶?元寶村合資項目設備被盜,他不就是那個嫌疑犯嗎?”

  “是,就是他。”

  計德嘉皺眉頭盤算,是要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是不要激化矛盾,是要對上訪群眾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但抓破壞經濟建設的嫌疑犯總沒毛病吧。對,處理元寶村的群眾上訪案,就以抓蔣永慶為切入點,殺一儆百,敲山震虎,讓那些成天鬧著上訪的也瞧瞧!

  主意拿定,說了聲我馬上就到,親自去村裏解決群眾上訪問題。他把“親自”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像是有點委屈,一個堂堂的市長怎麽能到村裏親自去處理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呢;又像是一種威風,市長“親自”的事情並不是太多的,隻是身邊的人才知道這個“親自”的分量。以往隻要“親自”到哪裏,哪裏就像挾風閃電一樣,警車開道,前簇後擁,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裏準備餐宿,做安全保衛工作;以往,計市長到哪裏,都是怕集體上訪的群眾堵路攔車給市長找麻煩,這次,計市長要親自衝著上訪群眾去,分量還不重,風度還不夠嗎?

  他從貼心兜取下鋼筆,在“明傳電報”上重重地批了一句話:“我親自帶迎春、曉林副書記及信訪、公安等有關部門去處理元寶村群眾集體上訪問題,請市委、市政府各位領導並人大、政協主要領導同誌閱知。”最後簽落上“計德嘉”三個字,像是龍飛鳳舞,又像在專橫跋扈,連那年月日寫得都是洋洋灑灑的神采,這一改常態的簽署落字,像是要留給曆史什麽珍貴的紀念。

  當然,這個簽署主要是留給羅冬青看的。他知道羅冬青參加省裏的會隻有兩天,很快就會回來。據估計,他回來時,自己正帶領調查組住在元寶村,和最基層的農民兄弟同吃同住研究解決問題。簽署意見帶上個“迎春副書記”,是經過反複思考的,寓意很多。他從內心裏是不願帶他的。自從上次書記會,這個李迎春像換個人似的,對羅冬青布置的工作,風風火火,沒早沒晚地幹。這次帶他去,從某種意義上說,體現自己過往不咎,涵養天下。還有一點,就是他分管的常委工作裏包含信訪工作,還有重要的一條不可告人的殺機……

  計德嘉合上文件,向秘書科的同誌口述名單,通知他們馬上到自己辦公室來。

  李迎春、曹曉林以及公安局副局長尤熠光等很快來向計德嘉報到。計德嘉簡單說明了元寶村村民集體上訪的情況後說:“目前,我們正在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各種利益矛盾摩擦,機製轉換,引起一些意見,甚至上訪,加之有壞人搗亂,並不奇怪,我們要謹慎從事,妥善處理。我的意見是,這次處理元寶村集體上訪問題,采取步步為營的策略……”

  “計市長,你說吧,”李迎春雖然工作繁忙,還是表現得很積極主動,“你說說想法,就不用去了,我和曉林書記去就可以了。”

  “不不不,”計德嘉嚴肅地說,“對於這樣重大的信訪案件我要親自去,省政府和我們市簽的責任狀,我是第一責任人嘛!”他接著說,“據了解,村民上訪中有乘機煽動鬧事的,那個盜竊合資企業財產的蔣永慶叫囂得最厲害。我的意見是對上訪群眾要區別對待,分類處理,先把蔣永慶抓起來。這一步請迎春副書記負責安排。”他瞧瞧李迎春說,“你負責政法嘛,調動二百名公安幹警、巡警、武警,全副武裝,當然,這隻是一種陣勢,千萬不能開槍,列隊進村,警車開道,一進村就用廣播喇叭宣傳黨的政策,強調打擊趁群眾上訪之機混水摸魚、煽動鬧事的別有用心分子。至於在這陣勢中怎樣抓獲蔣永慶,就由迎春副書記親自縝密安排了,這是處理這次群訪群鬧的開局,隻能勝不能敗,也就是說,不能讓蔣永慶再逃跑了。”

  “計市長--”李迎春一怔,“這事兒是不是請示一下羅書記?”

  計德嘉心裏不高興,臉上並沒有明顯表示,輕蔑帶笑地說:“這點事兒,我們這麽多人還處理不了嗎?羅書記正在省裏開會,讓他靜下心來想大事兒,幹大事兒,我看就別打擾他了。”他一側臉,“曉林副書記,你說呢?”

  曹曉林點點頭,又微妙地瞧瞧李迎春點了點頭,這也是近來很少有的態度,他知道李迎春在羅冬青身邊的分量。

  “好吧,”李迎春說,“計市長,一旦蔣永慶又逃跑,第二步呢?”疑慮像團霧在他腦子翻騰起來。

  “按我的要求,不應該有第二步。好,那就給以防萬一準備個第二步吧!”計德嘉說,“第一步你和公安局長王曉鍾同誌衝上去,一旦蔣永慶跑掉,鎮不住上訪群眾,曉林副書記在村頭等候著,帶領信訪辦主任謝偉立即進村,開始做群眾不準越級上訪的思想工作,至於這思想工作怎麽做,就由曉林副書記全麵考慮,”他瞧瞧曹曉林,“你負責意識形態工作,這就要發揮你的才幹和思想政治工作的威力了。”

  曹曉林說:“計市長,我想思想政治工作必須和解決村民反映的問題相結合,他們反映的問題我大致知道,該答應哪些,不該答應哪些,我得聽聽你的意見,或者大致給個原則呀。”

  李迎春在旁邊一皺眉頭,也確實聽說蔣永慶這人有盜竊行為。但在這種場合抓人,容易混淆視聽,起連鎖反應,一旦釀成激發矛盾的殘局,自己可就要負主要責任了。計德嘉呀計德嘉,你的計謀可真是到家了,一箭雙雕呀!處理好了是你的功勞,處理不好是我的責任……

  “你把問題理清楚了,”計德嘉說,“你去後,我在村頭等候著,群眾上訪隊伍穩定了,問的問題清楚了,我就進村,然後……答複群眾上訪提出的要求。”他掃了屋裏所有的人一眼說:“這三步也就是說,把我們這次處理元寶村的領導同誌分成了三線,迎春副書記和王曉鍾屬第一線,曉林副書記和謝偉同誌屬第二線,我屬於第三線。把你們推在第一、第二線,我先不去,一是發揮你們的作用,二也是一種策略,做到穩妥解決元寶村整體上訪問題,處理好了,總結經驗時,也有說的嘛!”

  李迎春心裏嘀咕,什麽事兒都先想到總結經驗,有點兒為難地說:“計市長,兩類問題攪在一起了,問題很複雜,這樣處理……”

  “哎呀--”計德嘉不屑一顧地說,“問題要不複雜,還要我們這些領導幹部做什麽?還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幹什麽?”他說著站起來一揮手,“好了,好了,迎春同誌,要克服畏難情緒,隻能勝,不能敗,我知道,你處理問題是有股子勁頭的,盡管……”他想帶幾句過去的“問題”,在這個時候,還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如果大家沒有意見,迎春同誌立即去安排一下,你一安排妥當,我們就出發。”他接著又強調,“時間刻不容緩,蔣永慶正煽動村民們集中,我們一定要爭取盡早趕到元寶村。”

  元寶村村委會辦公室門前擠滿了黑鴉鴉的人群。這天,正是鄉裏逢十大集,遠處二十多個村子的村民去鄉裏趕集都要經過元寶村,又是秋鐮沒大麵積鋪開,本村上訪的,趕集路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了一窩蜂,擠成了一個團,水泄不通的人群衝著村辦公室的叫喊亂嚷響成了一片,有人還扯出了標語:“嚴懲腐敗分子江永天!”

  江永天就是這個村的村長,此時,江永天和楊小柳都在辦公室裏急得團團轉,不知所措。楊小柳好不容易打通了羅冬青的手機。講明情況後,羅冬青說要立即向計市長匯報,楊小柳說計市長知道了,馬上就要到,羅冬青便關了手機。

  村辦公室右側小學校廣場上開來了一百多台小四輪蹦蹦車,車主們擠在一起嘁嘁喳喳,嚴陣以待的樣子。口徑逐漸統一起來,不是拉著鄉親們去地區、省上訪而是等待統一說法,要把這一百多輛小四輪車在火車臨通過十分鍾前開上火車道,製造阻塞客車事件,目的是引起國家注意,快派人來解決元寶村上訪久拖不解決的問題。

  “鄉親們,”蔣永慶站在一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上,拿著電池話筒,聲嘶力竭地喊:“現在,我代表元寶村反腐領導小組發布集資命令:為了我們上訪的勝利,每家每戶集資二百元,多者不限,今天晚飯前交到我這裏來。省委書記梁威光說空話不辦實事,市裏和地區又是那個味兒,如果再不來人解決問題,我們就把一百多台小四輪車開進火車道,引起國家重視,國家不來人,我們就派一百名代表去北京天安門前靜坐,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不好--”人群裏不知誰指著路上大喊一聲,“市裏派警察來抓人啦!”

  人群裏一陣騷動,眾人看去時,隻見四輛敞篷教練車上站滿了嚴陣以待的公安和武警戰士,汽車正在加足馬力,揚起一片片塵土飛駛而來。

  蔣永慶見人群騷動,厲聲喝道:“鄉親們,誰也不準動,市裏抓上訪群眾是違法的,怎麽抓,還得怎麽放,不要慌,不要怕!”

  四輛車駛到離村辦公室大約隻有三十多米的地方,一輛車戛然而止,另三輛繞道向其他三個方向三個路口駛去,那陣勢像就要包圍村子。人們正奇怪,有的老人、孩子開始驚慌,汽車上的高音喇叭傳來了激越的聲音:“鄉親們,請你們不要慌,我們是受市領導派來執行緊急任務的,是來抓盜竊逃犯歸案的,請你們協助。壞分子已在人民警察的重重包圍之中了,請正常上訪的鄉親們不要上他們煽動鬧事的當,千萬……”

  喇叭聲吸引著群眾,那三輛車已從三麵與這輛車同時加大馬力向人群疾駛而去。車到人群跟前時,個個跳下車的幹警“哢哢哢”全部拉響槍栓,顯示子彈上膛,其實全是空的,隻有尤熠光的手槍壓上了子彈。

  “蔣永慶,快跑呀--”

  隨著人群裏的驚喊,蔣永慶像猴子一樣跳下課桌,扔掉話筒,倏地貓腰進了辦公室,冷不防跳出窗戶,竄進了辦公室房後的玉米地。尤熠光帶領幹警們追進玉米地時,抓獲的都不是蔣永慶。

  尤熠光返回村辦公室門前時,激怒的群眾響起了呼喊:

  “不準把槍口對準老百姓!”

  “嚴懲腐敗分子!”

  “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

  尤熠光擠進人群,躍上學生課桌大聲說:“鄉親們,你們快回去吧,市裏不是不重視大家的上訪問題,主要是因為這幾天太忙。大家商量商量,派五名代表,市領導要親自聽大家的意見,凡是合理的,當場就拍板解決問題。”

  “我們不派代表,問題早反映完了!”

  “我們不再上當了!”

  “快答複我們提出的問題!”

  “市裏、省裏不解決,我們就去北京!”

  “……”

  叫喊聲響成了一片,亂亂哄哄,先是一個,兩個,後來接二連三都喊起來。

  “說誰是盜竊嫌疑犯?”一個大個子農民一躍跳上課桌,尤熠光冷不防被擠得一趔趄跌了下來。大個子村民說:“我叫秦大成,一品百姓,今天我豁出去了。”他指指尤熠光,不屑一顧地說,“還讓我們派代表呢。別耍那套耍弄老百姓的鬼把戲了。新來的羅書記答應很快派人來,一晃十多天過去了,也不見人影。我們無奈去省城截了省委書記的車,省委書記說他已批下了文,市裏再不解決就去找他,還是空話……”他激怒地指了指小學校操場上那一百多輛小四輪子,“我們就從路口上把它們開進火車道,堵上兩天客車,看中央來不來人解決……”

  尤熠光拿出手機,走出人群和計德嘉通上了話。計德嘉把尤熠光一通埋怨,二百多幹警,四麵包圍,怎麽能連個盜竊嫌疑犯都抓不住呢?然後點名讓李迎春去,吩咐說,這回不抓嫌疑犯,要從別有用心的聚眾鬧事的角度,找準機會,抓他幾個。

  尤熠光給計德嘉打電話時,秦大成又大聲說:“鄉親們,不管市裏耍什麽花招,不解決問題,我們就是不答應。我們估計到,他們可能要抓人,”他指指站在四麵路邊的公安、武警隊伍,“看來,市裏是要抓人啦!我們不怕,我們上訪有理,我們相信黨中央還是為老百姓撐腰的。鄉親們,沒拿家什的快回家去拿,不能幹等著他們抓呀,手裏有家什的就抵擋著,決不能讓他們抓去一個人!”他說著見李迎春走了過來又說:“鄉親們,市裏頭頭過來了,不要怕,他要真下令開槍,真抓人,咱們就贏了,抓得越多越好……”人群呼啦散開,跑回家拿家什去了。

  秦大成的話使李迎春的眼裏閃亮了一下,如果說,計德嘉剛才布置時他還猶豫,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不能開槍,無論如何不能抓人!

  李迎春擠進人群,剛站上課桌,秦大成不讓地方,隻站個邊兒,下麵嚷起來,“他說了不算!”“他是靠邊站的幹部!”“我們要見計市長!”“我們要見羅書記……”他還沒等說什麽,就被圍觀的群眾故意左擁右擠,把他從課桌上擠下來了。

  秦大成見回家的農民拎叉子,扛棍棒,還有拿獵槍的,都呼呼跑了回來,激憤地說:“鄉親們!我們眼睛要擦亮,剛才那個尤熠光,是公安局副局長,我認識,口口聲聲說是抓合資企業的盜竊嫌疑分子呢,屁話去吧,那合資企業占了咱們的地,半拉房茬子挺屍一樣好幾年了,咋不抓呢!就是拿抓來嚇唬咱們老百姓,咱們不怕!”他一拍胸膛嘴裏冒出了沫子,“哼,說蔣永慶是盜竊嫌疑犯,有什麽證據?我們還嫌疑市裏的那幾個官是貪汙犯呢!”他有點兒聲嘶力竭了,“蔣永慶替咱老百姓說話,咱就擁護他,抓蔣永慶我們就是決不答應。鄉親們,對不對?”

  “對--”

  “決不答應!”

  “……”

  人群裏傳來異口同聲、如雷貫耳的回答,響徹天空,向四處飛揚。

  秦大成情緒更加激昂了:“鄉親們,昨天晚上,蔣永慶領著我們反腐敗領導小組開了會,主要提出五個問題,要求市裏必須答應解決:第一,市裏必須公開承認抓人是錯誤的,計市長批準抓的,計市長就得來元寶村向村民公開道歉,電視台要報道道歉的事情,第二,罷村長江永天的官,改組村委會,來人查處村委會的腐敗問題;第三,二輪土地承包調整不合理,要求重分土地,把村裏五百畝新開荒地統統分下去,不留腐敗田,不讓租種得的錢都讓村幹部吃喝了--”

  “好--”人群裏響起了一片掌聲。

  “靜一靜!”秦大成一揮手說,“第四,計市長引資的陶瓷廠問題,必須由計市長來說清楚,光說設備被盜、外商有意見等破案後再動工,不行,到底幹不幹了?什麽時候幹?給我們個準信兒。當時說得好,征誰家的地,誰家派人進廠,招收成全民工,占了地沒用的退回來,退不了的,用新開荒地還,征地造成的這三年損失,市裏必須如數賠償……這些問題,我們已經說多少次了,信寫了多少封了,我們不能再聽這些官僚們的謊言了!”

  “對--”

  “好--”

  “……”

  人群裏喊著,手舉著棍棒和鐵鍬、鐵叉、木棍等。

  “鄉親們--”秦大成一揮手,“看來計市長又派了些說了不算的來唬弄我們。我們這麽辦,兵分兩路,一路把小四輪車開進火車道,一路去北京!”

  “同意--”

  “什麽時候行動?”

  “……”

  群情激昂,亂成了一團,嚷成了一片。

  有人喊:“市裏又來人啦--”

  隨著喊聲,人們朝路上望去,隻見一輛大吉普緩緩駛來,車到人群跟前停下,車門一打開,走下了曹曉林。人群裏又呼喊:“不行,他解決不了問題……”

  “噢--”

  “噢--”

  人群裏喊著起哄的口號,擠得水泄不通,曹曉林根本就擠不到講話的課桌上去。

  不知誰起的頭,人群裏一起抑揚頓挫地呼喊起來:“計市長--必須來--計市長--必須來--”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攪亂了鄉村初秋的寧靜。

  計德嘉接了曹曉林的手機電話,加上那呼喊聲如排山倒海之勢傳來,心裏有點兒緊張了,他讓司機把他扶上路旁一棵老榆樹的枝權上,後身緊靠著樹幹,拿出望遠鏡望去,隻見舉胳膊伸手又呼喊的群眾就像大海的浪濤一樣。他的手久久舉著望遠鏡想,看來,第一道防線被突破,第二道防線又被突破,自己這第三線非要上去不可了……

  “嘻嘻嘻--”電視台的記者攝下了計德嘉站在樹上舉望遠鏡的鏡頭,突然忍不住笑了。

  計德嘉扭過頭怒斥一聲:“笑什麽?”

  記者急忙回過頭去,他當然不能說出是笑什麽。他在把攝像機對準樹上舉望遠鏡的計德嘉市長的一刹那,突然想起在哪部寫抗日時期的電影裏看過這種鏡頭,一個日本鬼子小隊長奉命進村追剿八路軍遊擊隊時,怕踩上地雷,怕突然襲來的遊擊隊,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舉著望遠鏡擔驚受怕地瞧著瞧著,久久不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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