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厚土

第十九章

　　計德嘉一進臥室，見妻子金麗娜倚著床頭板坐起來了，雖然臉色蠟黃，瘦骨嶙峋，塌陷的眼窩裏閃著微弱的生命力，心裏也很高興。他高興地湊上前去說：“麗娜，我看你這病要好轉呀，咱們家福星高照！”

　　金麗娜有氣無力地說：“德嘉，我覺得吃了那中藥好使……”

　　“我看也是，”計德嘉邊脫上衣邊說，“全國大小報紙，還有電視台都有這藥的廣告。報上說，這藥已經傳到美國、加拿大等地，很受歡迎，吃了，不管什麽腫瘤，維持率在百分之四十，治愈率達百分之二十多，這病是目前世界醫學界難題，已經了不起了……”他說到這兒，見小姨子秀娜站在一旁有點兒發愣，把話轉向她：“秀娜，我敢判斷，你姐姐就是那百分之二十之內的。”

　　秀娜笑一下，接過他脫掉的上衣，走出臥室掛到客廳的衣架上。計德嘉高興地和妻子說了一陣子，起身去衛生間。秀娜把他輕輕拉到臥室裏趴在耳朵上說：“我姐姐要是好了，我也等著。我比她小十歲，怎麽也是她先走，你心裏可要有數。”

　　“黏豆包！”計德嘉扭一下秀娜的臉蛋，接著狠狠地吻了她一下，又很快回到了妻子的臥室。

　　“我知道，你今天心裏有高興的事兒，”計德嘉一進臥室就對金麗娜說，“小林從俄羅斯回來，他們公司的車已經去接他了，客車從口岸人關是四點，加上驗行半個小時，差不多快到家了。”

　　計德嘉話音剛落，就聽見門鈴響。秀娜趕緊去開門，果然是小林。小林一進屋先問迎麵的小姨好，又問臥室門口的爸爸好，急不可待地進了臥室，“媽媽，媽媽，病好些了吧？”

　　金麗娜點點頭：“小林，媽媽可要想死你了，這回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媽--”小林坐到金麗娜跟前說，“我打電話，小姨都和我說了，你吃了爸爸托人買的中藥很有效。媽，你會好的，要不是這個買賣，我怎麽也得趕回來看您。”他說著往前湊湊，“媽，有一筆大買賣，我走了不行啊，媽隻要能治好病，多貴的藥咱都能買起……”

　　這時，屋裏人才注意到小林的身後還陪著位年輕漂亮的俄羅斯姑娘，身材苗條，微微泛黃的披肩發那樣秀美，瀟灑，長長的睫毛下撲閃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皮膚嬌嫩。計德嘉瞧瞧俄羅斯姑娘，問：“小林，這--”

　　“爸爸，這是我在列索紮沃茨克結識的女朋友妮娜，我們倆正在試婚。”小林轉過身給妮娜介紹了屋裏的人。妮娜用生硬的漢語按著小林的介紹依次有禮貌地問了爸爸好、媽媽好、小姨好。

　　妮娜陌生又含笑地瞧著屋裏人。

　　“小林--”計德嘉皺著眉頭，“試婚？就是沒結婚就搬在一塊兒住上了，是吧？”

　　小林點點頭。

　　計德嘉有些氣急敗壞：“咱這是什麽家庭呀？這不是傷風敗俗嗎？”

　　“什麽俗啊？我的爸爸--”小林振振有詞兒地說，“咱們中國那些封建保守、抑製人性的俗應該破破了，這在國外很正常呀！我認識的幾個俄羅斯朋友都是這樣，一戀愛就在一起住，住一段，覺得各方麵都很投合，就正式宣布結婚，不投合就拜拜。我前些日子到北京去，見到幾個大學畢業分配在北京的同學，他們說，一些大學生都這樣了……”

　　計德嘉想插話都插不進去，聽小林滔滔不絕地說著：“爸爸，就你這個市長吧，戴上個烏紗帽就像緊箍咒似的，這方麵聽到的少，見到的更少。現在，全國一些大城市，別說我們這小年輕沒結婚的，就那些半大老頭子都有情婦，有老鐵，像約定俗成似的，各地都悄聲過上情人節了。不信到那天你到一些大城市裏看去吧，花店裏的鮮花成了俏貨……”

　　計德嘉和秀娜的眼光無意中碰到了一起，心裏尷尬，臉色也就不甚自然。他給秀娜使一下眼色，秀娜熱情地領著妮娜出去了。妮娜聽不懂計德嘉和小林說些什麽，但看神色、口氣，猜測是爭論問題，便隨和地跟著秀娜走了。

　　“小林--”金麗娜在一邊沉不住氣了，欲抬手又放下，有氣無力地說，“咱家可不興這個呀，你爸爸說得對。”

　　“媽！”小林親昵地說，“都什麽年代了，你們還這樣！我說這樣吧，特別是爸爸，管家裏的事兒就像您當市長一樣，放開點兒政策，開放搞活嘛！我婚姻的事情，你們就別管了。我的好爸爸、好媽媽，五十年代時就提倡婚姻自由，現在都九十年代了。”

　　“小林--”計德嘉緊皺皺眉頭，“五十年代不是說婚姻自由，而是戀愛自由，是說提倡自己找對象，反對封建家長式的包辦婚姻，但不能胡來呀！”

　　小林跺跺腳：“爸爸，咱們這兩代人已經有了一道鴻溝，你當市長的，應該思想解放點兒，其實這是社會的進步呀！”

　　“我怎麽不信--”計德嘉說，“就這個進步法？”

　　小林仍然詞勁話硬：“這怎麽不是進步？過去成婚，多數是靠老人攛弄或者是別人介紹，稀裏糊塗就登記住一塊兒。那時候結婚是以年齡為標準，現在是以感情為標準；那時候成天打罵，也不好意思離婚，現在是隻要情不投意不合，就分手。多符合情理呀……”

　　計德嘉急躁地說：“小林--”他總覺得找不出強勁的語言和理由去批駁。

　　“爸爸，你不是讀了很多年毛主席的書嗎，引用他老人家的話說，你可別閉著眼睛捉麻雀了。”小林笑笑說，“可能就您不知道吧，現在，就連咱元寶人思想都解放得很，大概隻有您蒙在鼓裏。不信您私訪私訪，你們市委、市政府不少掌實權的幹部，還有那些公司的經理、廠長們，不少人都有婚外戀，常去夜總會、洗頭房、按摩房泡小姐。就是您信賴的那幾個，在您麵前規規矩矩，像封建社會大姑娘似的，玩得才凶呢……”他說完似乎又後悔，加重語氣補充說：“爸爸，我今天說這些是讓您老的腦袋開開竅兒，這類事情，您可別管人家呀，全國都這樣，社會進步潮流不可阻擋。”

　　小林考進大學是學哲學專業的，在學校裏就是學生會幹部，畢業後又在團市委幹了兩年，鍛煉得能言善辯。以往，計德嘉很喜歡小林這一點，辯論問題時常常有意留點兒漏洞，叫小林去鑽空子來戰勝自己，意在培養他的能言善辯，將來當幹部；沒想到，眼下就是自己不留空隙，看來他是無理也能勝辯了，他心裏隱隱浮出了一絲悲哀。

　　“小林--”計德嘉在這方麵心裏有鬼，身上不幹淨，總不那麽理直氣壯，終於找到了批駁的話題，“你再開放進步，也不能挎兩頭呀！在市師範當老師的張娟娟與你是同學，都公開戀愛這些年，你總得靠一頭熱呀，總不能腳踏兩隻船吧？”

　　小林說：“我是兩頭培養，重點選拔。”他見爸爸真是在生氣，笑著解釋，“爸爸，我隻是兩頭培養，人家還有廣泛培養的呢！”

　　“哎呀！”金麗娜說，“小林呀，咱和人家不一樣，你是幹部子弟呀，你爸爸是市長呀！”

　　小林坐到媽媽身邊：“媽，我的好媽媽，你就別管了，少說一句吧，幹部子弟也是人嘛。”

　　計德嘉賭氣說：“前天，張娟娟到市政府辦事兒碰見我，還問我你何時回來，我說大概是今天。那是個多好的孩子，我看你見了娟娟怎麽辦？”

　　“一切都有我呢，保證不給二老添麻煩！”小林神氣大振說，“爸爸、媽媽，我最近做成了兩筆大生意，可要賺大錢啦！”

　　計德嘉問：“兩筆什麽大生意？”

　　“爸爸，我現在正交好運，掙錢就像撿錢一樣。”小林高興地說，“一是我買通了兩頭海關，雇了一幫人在俄羅斯那邊江裏、海裏抓王八。現在中國人吃甲魚吃瘋了似的，人家那邊不吃那玩意兒，抓一隻大的給他們五十元錢，小的二十元錢，我雇車運過來到了咱的鑫鑫海鮮大酒店，一斤就是二百六十元，抓夠一車，過海關就像走平道一樣；第二筆就是承包采伐那邊一座山的木材，全是一色的水曲柳、紅鬆，雇人采運回來，要比直接交易多賺三分之一的錢，這座山有可采木材五萬立方米，可以幹好多年呀……”計德嘉聽了心中暗暗讚歎，他覺得眼前這個兒子經商做買賣，雖然利用了自己當市長的影響力，可腦袋活泛多了，想到這裏，又很自得，壓低聲音：“小林，你和齊貴山、房小虎他們承攬轉包建築活的事情，沒問題吧？”

　　“爸爸，您放心吧，”小林說，“這事兒我就不跟您細說了。別說沒事兒，就是將來有點事兒也和您老沒關係，因為您壓根就沒參與。不過，您那個建委主任齊貴山可是夠機靈的，那次，一個眼神，他就明白了……”他接著又補充，“爸爸、媽媽，自從我開的鑫鑫海鮮大酒店有了俄羅斯野生甲魚，更火了。”

　　“小林，好啊，好啊，”金麗娜笑笑，“你就好好做生意，能賺大錢，你爸爸媽媽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好，你放心吧！”小林眉飛色舞地對金麗娜說，“要是買座金山能治好你的病，你兒子也在所不辭！”

　　金麗娜握住小林伸過的手說：“兒子，你有這份孝心，就是媽媽走了，也坦然呀！”

　　“哈哈哈……”小林笑出了聲，轉臉又對計德嘉說，“爸爸，我可有自知之明。我做生意所以這樣紅火，從內心深處感到，你雖然不吱聲，不說話，可是你市長烏紗帽這份無形資產，就像纏在我身上的神氣帶一樣，特別是擠走了那位書記、負責市委工作以後，明顯看出我生意好做，簡直是指哪打哪，打哪勝哪，勝哪兒錢就賺在哪兒……”

　　計德嘉厲聲地說：“小林，當外人可不能透露一點點這樣的意思！”

　　“知道，”小林一下子板起臉，“聽說省裏又派來個姓羅的當書記，還挺尿性？”

　　“哎--”計德嘉掩飾著內心一提這話題就油然而生的煩亂，說，“話不能這麽說。”

　　“他媽的，”小林氣勢逼人地說，“爸，他要是熊咱計家，我就想法滅他。”他瞧著計德嘉說，“爸、媽，你們的兒子可不是那些年的文弱書生了，現在白道黑道都行，包括俄羅斯的黑社會高手我都能請動……”

　　小林這番話，倒給計德嘉解了不少氣，提了膽，他想，如果姓羅的把我逼到份兒上……他似乎覺得眼前的兒子成了一座靠山。他知道，小林是不喜歡亂吹的，說到的，幾乎就都能做得到。他嚴肅地說：“小林，你爸爸的事情，你千萬可不能胡來……”

　　“爸爸，”小林說，“我說是需要時。當然了，沒有您的話我不能亂來。”

　　計德嘉心裏一陣暗喜，正想說什麽，忽聽門鈴響，細一聽，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他判定後說：“小林，張娟娟來了！”

　　小林說：“那有什麽！”

　　計德嘉一閃念說：“這樣吧，你小姨雖說是為你回來準備了幾個菜，我們在家吃，你就陪著張娟娟到酒店找個單間點幾個菜……”他強調，“你一定要處理好和張娟娟、妮娜之間的關係，二者必選其一，盡快有個確定的選擇。”

　　“好，爸爸，聽您的。”小林笑笑又對金麗娜說，“媽，你們就陪妮娜用晚飯吧，我走了！”他說完走到門口脫掉拖鞋蹬上皮鞋，邊開門邊做著和張娟娟一起去外邊吃飯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