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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在猛虎的家鄉

  這個住著四五十戶獵民的烏力楞,背靠峭岩陡壁、巍巍聳立的砬砬峰,麵臨波濤滾滾、日夜歌唱不息的阿拉爾河。被L形河灣摟在懷裏的烏力楞,是一個彎彎的大弧形,等距的仙人柱一個挨著一個。兜在弧形裏的是一片綠茸茸的草地。老虎崖的旁側是一座高山,山裏長著高高的紅鬆、老柞樹、水曲柳和銀灰色的樺樹等。它的兩個山腳,一邊伸向阿拉爾河岸,一邊伸向老虎崖和砬砬峰,圍著一個低窪的小峽穀,就像一個綠色的大搖籃。那一座座仙人柱,就像安安穩穩躺在這綠色搖籃裏的嬰娃。

  給搖籃做底的綠茸茸草地上,點綴著叢叢簇簇豔麗多姿的野花,有粉嘟嚕嚕的芍藥、火紅的百合、黃豔豔的金針、淡紫泛紅的玫瑰,還有鄂家特別喜愛的南綽羅花“注釋1”……到處都飄散著淡淡的清香。

  烏力楞和阿拉爾河岸之間,是一片密葉遮空的樹林子,一直和老虎崖旁側的高山腳相連。林子裏有各種鳥兒,野鴿子咕咕咕,小山雀兒唧唧啁啾,啄木鳥“邦邦”地敲著樹幹,野雞用響亮、高亢的嗓門兒咯咯地叫著……這些,和嘩嘩歌唱的河水匯成一支美妙的搖籃曲,飛過砬砬峰,在天空飄蕩。

  太陽離西山尖還有老高,一早進山的不少獵手都已滿載而歸。

  家家仙人柱的頂尖孔口上,噴冒著縷縷炊煙。

  莫格拉和阿爸一同出獵歸來,被在山腳一片林子裏蹓山蹦套兒的沙加和小冬格截住玩耍起來。自從上回他倆跟著莫格拉去和斑花虎開了那個玩笑,算是摽上莫格拉啦,一有空就纏著學飛獵刀、吹虎哨、演老虎拜貓學藝。

  小冬格是遊戲迷,本來就想和沙加蹓完套兒玩耍一會兒,把家裏的虎皮都帶來了。這回截住了哥哥,就更來情緒了。他把虎皮塞到哥哥手裏,剛想說自己裝老貓,一抬頭,忽然發現繞過老虎崖鬼鬼祟祟摸來一個人影兒,忙指給兩個小夥伴看:“快看,那是幹什麽的?”

  莫格拉一瞧是陌生人影兒,悄悄地說:“快,藏起來!”接著又輕輕拍拍黃獅,一起貓進了一叢茂密的矮榛棵子裏。

  那陌生人影是一副官府諳達模樣兒。肩搭兩頭都是鼓鼓囊囊的褳褡,手裏拎著一杆做護衛用的獵槍,瘦伶伶的個兒,眼角布滿了魚尾紋,看那副樣子,是個身體壯實的老頭兒。

  他四處撒眸著,鬼頭鬼腦地前進,心像被幾根繩子吊著,怕老虎突然躥出來,怕獵手發現他當仇家或山匪暗放冷槍。這裏的情況,他曾聽一個虎口脫險回去再也不敢來的官府諳達說過。想像著那可怕的情景,在這熱天裏卻使他一口口倒吸涼氣。

  此刻,他非常盼望能碰見獨個兒在這裏蹓兔套、挖野菜或打犬食的鄂家娃。他這時候趕到這兒,就是因為聽說,在獵手從林子裏歸來、家家炊煙升騰這陣兒,喜歡在林邊嬉耍的鄂家娃最多。他這麽撒眸那麽瞧,卻沒有發現在密葉掩遮中商量做遊戲的三個小夥伴。

  他繼續往前走,眼瞧就要到林邊了,想起那個虎口逃生的人說過,鄂倫春人最忌帶槍的山外人,即便真是來做買賣,也會被他們當羅刹抓去。

  他把獵槍藏進樹叢裏,剛走上幾步,轉動著灰暗的一對小眼珠一撒眸,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了使人毛骨悚然的虎嘯聲: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他在驚慌中發現,在左前方一簇叢棵子裏忽地躥出一個虎腦袋,像是嘯叫著要向他撲來。他立時覺得渾身皮肉發緊,頭發豎立,兩腿索索發抖。他調轉回頭,剛拉開步,“撲登”一聲,被一個小樹茬絆了個嘴啃泥。

  “哈哈哈……”一聲大笑的童音剛傳到他耳鼓,他還沒來得及辨別,笑聲就變成了嗾使獵犬的聲音:“黃獅,上!上!”

  官府諳達趴在地上,顫抖著身子剛想爬起來,隨著“呼”的一陣風響,黃獅已經飛撲上來,緊緊咬住他大腿上的肉,死死地銜住不肯放鬆了。

  三個小夥伴神氣地跑了過來。小冬格雙手掐著腰,靠官府諳達的腦袋站著,用腳踢了踢他的腦瓜頂問:“賊蠻子“注釋2”,來幹什麽的?”

  官府諳達一看是幾個鄂家娃,有個娃子的臂彎裏還搭著一張卷疊成長條的虎皮,自知上了當,一口唾沫咽進肚裏以後,心裏一陣歡喜,使他冷靜下來,滿臉堆笑地說:“鄂倫春小兄弟,誤會,誤會,我是來和你們阿爸交安達“注釋3”的呀,快讓獵犬鬆開我吧!”說著拍拍身旁鼓鼓囊囊的褳褡,讓三個鄂家娃看:“不信你們打開看看,裏麵裝的全是鹽巴、槍砂……”

  “鬆開?那麽便宜呀!”莫格拉嘴裏噴著唾沫星兒,眼圈裏閃著憤怒的火苗,身子朝官府諳達微微一探,斜歪著腦袋說:“哼!這些年,我們烏力楞裏的人可叫你們賊蠻子欺負壞啦,我咋沒見著你來過?說是官府諳達來和我們阿爸交安達,你說說,認識我們烏力楞裏誰?”

  “就是呀,”沙加也來了精神頭,借著莫格拉的話題急乎乎地催問,“你說你是官府諳達,你認識我們烏力楞裏誰?”

  “認,認……認……”官府諳達支吾了半天,把沒支吾出的話變成了一口唾沫咽進了肚裏。

  小冬格急了:“看你這副樣子也不像官府諳達;是官府諳達,也不是好家夥。快說,你是幹什麽的?”

  黃獅見這家夥又搖頭,又趴著打比劃,以為他要跑呢,又使勁咬了咬,疼得官府諳達直求饒:“鄂倫春小兄弟。我是來交安達的,快讓獵犬鬆開吧,求求你們,哎呀呀,疼死我啦……”他一邊求告著,忍著疼,拽過褳褡抓出一把白花花的鹽巴,托擎著放開手指頭,瞧著眼前三個鄂家娃說:“你們看,我都送給你們,全送給你們!”

  鹽巴?多饞人的東西呀。小冬格動心了。這玩意兒烏力楞裏缺著呢。阿媽每次煮肉煮野菜都舍不得用,那麽一大吊鍋,隻放一丁點兒。

  “哥哥,”小冬格問莫格拉,“咱們把他押回去交給阿爸審問審問吧?”

  官府諳達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行,行啊,和你們阿爸一說就能說透。”這陣兒,他最希望的是獵犬鬆開口。

  “別出你的小花花點子!”莫格拉不理官府諳達,訓斥弟弟,“你沒聽阿爸說過,賊蠻子和壞官府諳達鬼道道多得很哩,他都敢越過老虎崖過來,肚子裏還不得有點玩意兒?我們押著他走,他要真是個壞家夥,耍花招怎麽辦?跑了怎麽辦?”

  沙加一眨巴眼皮兒,在一旁幫腔:“對!是這麽回事。”

  莫格拉和沙加一唱一和,把小冬格弄得一時目瞪口呆。

  “哎喲喲,哎喲喲……”官府諳達見獵犬鬆口沒了指望,瞧瞧前後左右,沒發現其他鄂倫春人的蹤影,就裝出萬般疼痛的樣子,把額頭往地上一低,哼叫起來。

  其實,他心裏有數,這幾個小家夥不讓獵犬鬆開,繼續挨咬的時間也不會太長,隻是心裏算一算時間,覺得還不到時候。

  這黃獅不光聽話,還會按著主人的心願辦事哩。官府諳達“哼喲”得越厲害,它就咬得越緊。反正沒有小主人發話,它是決不會輕饒的。阿爸馴養它,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它能幫主人嗅著氣味跟蹤野獸,能隨著主人的槍彈一起飛出去追捕野獸,還能按著主人指點,去撕咬羅刹。多少年來,它不知給主人立下了多少功勞!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莫格拉跟著阿爸學獵開始,阿爸就把黃獅交給了他,自己開始馴使另一隻獵犬。自從黃獅歸了莫格拉,就更受小主人的疼愛了。

  “你們倆在這兒看著,千萬可別讓黃獅鬆口哇!”莫格拉像小大人一樣,鄭重其事地吩咐兩個小夥伴,“我跑得快,到烏力楞報告阿爸去!”

  “行行行,”小冬格幹脆地應完,沙加又加了一句:“你可快回來呀!”

  莫格拉“噔噔噔”地朝烏力楞跑去。

  他咬緊牙齒,攥著小拳頭,跑哇跑哇,汗水珠兒不住地往下摔著。不過,這可不是累的,而是想快快見到阿爸急的。打四年前就跟著阿爸在風裏雪裏摔打,一翻就是幾座山,哪回出家門兒拔腿就是百八十裏,這點兒小跑算個啥!

  烏力楞裏的老小都說他是鄂家的小莫裏根,這話並沒有多少水分。他不光跟著阿爸學會了箭射飛龍、智擒狐狸、巧捕水獺、活窖黑熊,就連那赤手空拳鬥豹的本領也學到手了。沒過癮的,就是還沒抓住過羅刹。他光聽阿爸說賊蠻子壞,官府諳達狡猾。那些鄂家受他們欺負的事件,早像在他心窩窩裏灌滿了火油,什麽時候一點什麽時候就著。他早就扒拉過心裏的小算盤兒,盤算著有那麽一天,真的碰上一個,如何如何下工夫,使上所有的本領抓住一個解解恨,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到手啦。

  你看他跑得那個歡勁兒,出了林子以後,一會兒“嗖嗖嗖”地像在草上飛,一會兒一躥一蹦高兒跨出一大步又蹦跳起來,像是要騰雲駕霧,渾身都是神話傳說裏那個小莫裏根的神氣勁兒。

  他邊跑邊脫掉衣服往肩上一搭,盯著前麵的烏力楞,步子飛得更快了,黝黑透紅的肩膀頭、胳膊、胸脯上,凸起一塊硬硬實實的肌肉,用手摁摁,都不出坑呢!別瞧臉兒是個充滿稚氣的鄂家娃,這硬梆梆的身板兒可就像個飽經風霜的小獵手啦。阿爸本想再帶他兩年,可他死磨硬纏,非要自己單獨出獵。阿爸規定的條件他答應了。自從莫格拉自己行獵以來,家裏的收獲比過去明顯多起來,很快交齊了欠頭人老爺的積稅。若是沒有瘟疫,沒有搶劫,一家四口的小日子,就像剛點燃的木炭,眼瞧就要有點紅火的味道了。

  莫格拉邊跑邊心裏嘀咕:“嘿,頭人老爺說過,要真是來做買賣的官府諳達,得想法給他把膽子嚇破,好讓他以後不敢再來;要是羅刹摸進來就得想法兒逮住,讓他別想活著回去。飛馬裂屍、開膛飲犬、吊樹烤肉幹……這樣,仿佛有的還不解恨,骨頭也要磨成粉砂兒,和剁碎的獸肉一起熬成骨肉糊糊粥喂獵犬。”

  他越想越得意,越跑越快,腳下像生了雲,身上像長了翅……

  2.莫格拉失算了

  別說莫格拉啦,就連沙加和小冬格也耀武揚威起來。有黃獅緊緊咬著,比五花大綁還把握哩!走了莫格拉這個主心骨,他們也都不在乎。

  兩個小夥伴掐著腰,緊緊盯著官府諳達。

  官府諳達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胸被壓得鬱悶起來。他忍著隱隱疼痛,斜歪斜歪腦袋,賊眉鼠眼地瞧瞧這出捉弄他的戲,他見唱主角的娃子漸漸遠去,心裏越想越窩火。他腦子裏“咕嚕嚕”翻騰著鬼點子,剛要側側身想解解胸悶,黃獅那上下兩片鋒利的牙齒,就像鉗子一樣,又往肉裏深深鉗進了一層,他疼得“哎喲喲”幹叫兩聲,穩穩當當趴住再也不敢動了。

  “哎啦,叫我說呀,你就老實點,”沙加開心地嘿嘿一笑,做了個鬼臉兒,得意地教訓官府諳達,“等我們大人來了再說,省得叫你那一疙瘩肉受罪!”

  “這個野牲口小羔子,等到了我手裏非好好治治你!”他心裏罵著沙加,眼睛緊盯著小冬格,想先從他那兒打開個缺口,他使勁扒住地,忍著疼痛,急得就像火燒心尖兒一樣,還是從臉上擠出一堆哭樣的笑,苦苦哀求說:“鄂倫春小兄弟呀,這可真是太大的誤會啦,要不就這麽樣,反正我是來和你們阿爸交安達的,日子長著呢,這褳褡鹽巴你們先背著走,走出老遠再喚走獵犬,白送你們,我什麽也不要,同意的話,到你們家喝點涼水,認認門。”

  “是啊,這官府諳達不像那種壞透頂的,他一個人,能行什麽凶!”小冬格心軟了,但是,見沙加緊繃著臉兒,壓著嗓門說:“我看他,是像個誠心來找大人交安達的……”

  “真不錯,”官府諳達瞧著沙加說,“那小兄弟有眼力,我是誠心呀!”

  沙加瞪了小冬格一眼:“你怎麽知道誠心,鑽到他肚子裏看去啦!”接著又教訓官府諳達,“你要不老實,我就喊一、二,讓黃獅加油!”

  “老實,老實。”官府諳達連連點頭,額頭幾次碰到地上,粘乎乎的汗水沾起了一層碎葉屑、枯草片和細土。

  小冬格瞧著沙加骨碌了幾下眼珠子,雖然沒說什麽,怨氣兒鼓得撅起了嘴巴。他長得圓頭圓腦,胖胳膊胖腿的,就因為跑起路來笨乎乎的,加上說話有點粗聲憨氣,辦事兒淨實心眼子,夥伴們,不,就連阿媽、阿爸,也叫他“小罕達犴”。

  沙加跟他可不一樣,他的名字在鄂語裏是小鬆鼠的意思。他不光能像小鬆鼠一樣靈巧地“噌噌噌”爬樹攀枝兒,幹啥都機靈得很。看個頭兒,他比莫格拉矮點,比小冬格高點,身條瘦伶伶的,眼睛細小,卻閃著明亮的光。兩個月牙兒似的嘴角倔強地彎著,有股子強勁兒呢。莫說幾句好聽的話,一褳褡鹽巴和槍砂,就是送上莫裏根神話裏那把神箭,沒有大人來說話,他也不能讓黃獅鬆咬。

  此刻,他兩手掐著腰,小胸脯兒一起一伏,心窩窩裏正燃燒著呼呼的怒火苗兒。

  他剛記事的時候,烏力楞還沒遷來這裏。阿爸和一個獵手帶著山貨出山去換東西,就是被一個花言巧語的官府諳達灌了蒙汗藥,把山貨都搶走的。這事兒,阿爸當故事給他講過好幾次,他怎麽會聽小冬格的話呢!

  沙加瞧瞧黃獅,還在死丁丁咬著官府諳達不放。他擦擦臉上一層細小的汗珠,透過樹縫兒,朝烏力楞望去,莫格拉就要進烏力楞了。

  這是小興安嶺最炎熱的季節。火燎燎的太陽雖然已大偏西了,熱辣辣的光仍如箭一般射著,蒸騰著林海綠濤,那發悶的林子裏,熱氣流中有股腐爛樹葉的黴味兒,叫人感到窒息。

  官府諳達滿腦袋渾身都是汗,他見花言巧語已經爭取不過來兩個孩子,隻好忍受著,忍受著,不時賊眉鼠眼地瞄著他來路的密林深處……

  這家夥瞧著瞧著,就在他咬緊牙,目光從密林深處收回,惡狠狠地斜瞪了沙加一眼的時候,突然從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傳來了兩聲槍響:

  “砰!砰!”

  兩個小夥伴被突來的槍聲震驚了。當他倆慌張地循聲看去時,受傷的黃獅疼得剛一鬆口,官府諳達乘機“呼”地爬了起來。

  黃獅哪裏肯讓,猛地一躥撲了上去。官府諳達一閃身,黃獅見隻咬住了他的衣襟,剛要倒口往肉上咬,“砰”兩槍朝它的腦袋射來,它“撲登”一聲跌倒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叫喚兩聲,沒爬起來就不動了。

  這時,兩個大漢拎著槍呼呼地邊往這兒跑邊喊:“抓住!抓住!”

  官府諳達一把沒抓住,沙加溜出了手,官府諳達邁開大步猛躥兩步,伸開胳膊摟住了小冬格。

  沙加一回頭,見事不妙,那後躥出的兩個家夥,其中一個正衝著他端槍,他機靈地閃到一棵高高的白楊樹後,背著端槍家夥的麵,噌噌地就像靈巧的小鬆鼠,很快爬上了樹。他衝著樹下急呼:“小--冬--格,快--跑--!”

  小冬格幾次想啃咬官府諳達的手,都沒咬著。他使勁往外掙身子,哭咧咧地罵著:“臭賊蠻子,鬆開我!鬆開!”

  “還想跑,你這個小兔崽子!”一個拎槍的大漢跑上來扯起小冬格一條腿兒,和官府諳達架著,朝密林深處急匆匆走去。

  沙加見勢不妙,急忙衝著林邊喊:“阿爸,快跑兩步呀,賊蠻子搶走小冬格啦!”

  另一個拎槍的大漢走上來,準備繞到樹後端起槍來瞄沙加,聽到喊聲,扭頭就去攆那兩個家夥。

  原來,這三個家夥受了日本鬼子的收買,就是冒險要來抓一個鄂家娃回去的。他們繞著老虎崖往這邊來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沒想到那麽僥幸,連個老虎的影子都沒碰著。他們仨沒敢一起往林邊來,怕讓獵手看見當成匪幫來搶劫遭受狙擊。那兩個大漢在林裏拴馬,官府諳達模樣的家夥想自己先探探風。他走出不遠,那兩個家夥忽聽傳來虎嘯聲,急忙騎上馬,剛揚開蹄兒,忽然又聽傳來兒童的嬉笑聲、訓斥聲,便又下馬悄悄地摸了過來。

  官府諳達和那個大漢把小冬格架到拴在樹上的馬跟前,給他塞上嘴,五花大綁捆得胳膊腿都不能動彈以後,綁到了馬背上的一個馱筐裏。另一個大漢按著日本人的吩咐,從腰裏拔出刀,“唰”地削掉了一株小白楊的傘頭,割破手指灑上幾滴血,三個家夥一起騎上馬,得得得地往回跑去。並且商定,回去後,三個人一起報辛苦,誰也不準提叫幾個孩子學虎叫捉弄了一場的醜事。

  沙加又急又恨,眼巴巴瞧著三個家夥把小冬格搶走了。他的肚子裏,就像五髒都被提走了一樣。哎!特別悔恨的是,剛才光顧想著做遊戲,把弓箭掛到了一旁樹上,黃獅咬住官府諳達時,光想著有把握了,也沒取下來,怎麽也該放兩箭呀……

  他望望烏力楞那邊,有幾個人影正往這邊急匆匆地趕來。

  3.失去的朋友

  怪不得莫格拉才回來呢,他“噔噔噔”跑回烏力楞,把方才發生的事告訴給阿爸後,阿爸又急忙領著他報告給了頭人托金汗老爺。托金汗派上小啞巴親兵做幫手,莫格拉神氣地走在頭裏,身邊有阿爸和小啞巴親兵緊貼著,三人急急火火地朝林子小跑著。

  他們走著走著,突然發現要去的林邊走出一個人影兒,蹣跚地迎著麵走來。啊,是沙加!他臉蛋兒上爬滿了淚痕,背著腦袋血糊糊的黃獅……

  莫格拉的阿爸莫克圖獵手先是一愣,邁開大步第一個迎上去,從沙加後背上輕輕接下黃獅放在地上一看,它那裹在毛裏的兩隻犀利的眼睛已經一轉不轉,四腿挺直,身子軟得像一攤爛泥一樣,腦門上槍眼裏流出的血,把眼睛下麵的毛粘糊地沾在了一起,散發著血腥味兒。

  “沙加,”莫克圖獵手緊緊抓住沙加的兩個小肩膀頭,瞪大眼睛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呀?”

  “嗚嗚嗚……”沙加抽咽著,汩汩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往外流著,“黃獅正咬著官府諳達……”

  莫格拉剛聽上兩句,一下子抱起黃獅摟在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黃獅是他最心愛的朋友呀,他不能沒有黃獅啊!別說黃獅現在死了,前些日子,黃獅得了一次病不吃東西,莫格拉日夜守著它,不知流了多少淚哩!他和黃獅,不僅僅是獵場中配合默契的朋友,還有一種特別深特別深的感情呢。

  那是去年夏末,阿爸同意莫格拉可以自己在近處打獵不久。有一天早上,他帶著黃獅正在阿拉爾河邊上轉悠,想獵幾隻水獺。突然,他發現一隻狼伸著紅紅的舌頭,在拚命地躥上去追捕一隻麅子。莫格拉還是第一次看見哩。看著看著,想起剛才的情形,忘了打狼和麅子。這隻麅子在草窩窩裏呼呼睡了一宿,天一亮,還沒來得及起來撒泡尿,就被狼轟起來追得拚命逃跑。它跑出一段路,見狼沒有追來,就急忙把兩隻細細的後腿稍稍一彎想撒泡尿,狼就趁著空兒“噌”地撲上去,一口咬住麅子的耳朵,用尾巴抽打著麅子的P股蛋兒,趕著麅子拚命地跑,隻見跑著跑著,那狼像是故意一鬆口,麅子被誆得摔倒了。狼趁機跳到麅子身邊,使勁咬斷麅子的喉嚨,接著就用牙把麅子脖子上的皮咬破撕開,用兩隻爪子一蹬,就把麅子皮扒了下來,然後麻利地用爪子掏開膛,貪婪地大吃大喝起來,吃幾口麅子肉,喝一口膛血……

  這些情形,使悄悄跟在後邊的莫格拉都看呆了。隻見狼吃飽後,又將剩下的叼走。他跟著跟著,漸漸才明白,狼是把肉叼到窩裏去喂小狼崽兒。

  莫格拉心裏琢磨,這狼多有本事,比黃獅強多了。黃獅隻能追上麅子咬死罷了,要是捉到一隻小狼崽養大了,好好馴養,準是捉麅子的能手;就用不著槍打箭射,還得讓黃獅追,或者去用麅套兒套了。馴好了,說不定隻要放出去,就會把麅子一直趕進仙人柱,還能幫著扒皮、開膛,簡直太美了!

  莫格拉瞧瞧眼前不遠的狼窩,帶著黃獅藏到一邊,對準狼窩就是一槍。那狼見勢不好,鑽出洞口就逃。莫格拉走過去趴在洞口一看,幾隻小狼崽子正在裏邊啃剛才老狼叼來的肉。他伸手抓住一隻,拿出來抱回了仙人柱。阿爸和阿媽都說他的主意不行,他偏要試試。每天細心喂它,等狼崽兒能跑會躥了,又開始像馴獵犬一樣訓練它。

  今年夏天,狼崽子長大了,和黃獅以及阿爸新馴出的獵犬黑猁住在一個窩裏。白天,莫格拉就帶著黃獅和養大的狼一起進山打獵。

  前些日子,阿爸一連病倒了幾天,家裏的獸肉和向頭人交稅的皮子緊張起來。莫格拉征得了阿爸、阿媽的同意進山遠獵,準備打些珍貴的野獸回來。說來真怪,他帶著黃獅和狼奔進深山,在老林子裏轉悠到了天黑,隻打到一隻山蹦兒。

  眼瞧天黑了,莫格拉撿來幹柴,在一條小溪邊支起吊鍋,裝上水,點起火,把山蹦兒剝光皮開完膛,煮到了吊鍋裏,打算墊墊肚子,明天一早叫馴狼轟隻麅子,趕到這裏來,飽吃一頓麅肉以後,再帶上點繼續去尋獵。

  夜幕籠罩了森林。茫茫的天空繁星閃閃。莫格拉躺在峽穀的小溪旁,頭枕雙臂,望了一眼天空,學著阿爸打不著東西時的樣子,慢慢閉上眼睛,默默向恩都力“注釋4”神仙禱告,祝願保佑自己明天能獵到最珍貴的野獸。

  篝火呼呼地燃燒著。

  黃獅緊靠它的小主人坐著。狼也蹲在一邊,卻貪婪地盯著吊鍋裏的山蹦兒肉。看那樣子,恨不能一下子撲上去吞進肚裏。

  吊鍋裏的山蹦兒肉煮好了。莫格拉吃了一些,把剩下的肉和骨頭分給了黃獅和狼。由於跑了一天餓了,狼兩眼紅紅的,兩隻前爪摁住骨頭,啃得嘎巴嘎巴直響。黃獅安穩地吃完以後,很快又老老實實地在小主人身邊守起來。

  狼吃完以後,紅著眼珠子瞧瞧吊鋪,瞧瞧黃獅和莫格拉,好像吃進肚的那點東西不但沒墊住餓肚子,反而勾動了饞蟲,肚子裏折騰得更厲害了。吊鍋是空的,它恨不能把黃獅和莫格拉統統一口都吞進肚裏。

  莫格拉往篝火裏又多多地加了些幹柴,鋪開腰裏係的麅皮躺下,呼呼地睡著了。

  到了半夜,狼實在忍不住了。它瞧瞧黃獅,剛要往莫格拉身上撲,黃獅見勢不妙,猛跳上去就把它咬住了。狼和黃獅咬了起來,黃獅“汪汪汪”叫,狼“嘔嘔嘔”嚎,把莫格拉吵醒了。他睜眼一看,忙訓斥:“黃獅!胡衣克“注釋5”!都給我老實點兒!”

  黃獅和狼聽到訓斥,又蹲到各自的地方去了。莫格拉一看黃獅和狼老實了,沒有在意別的。因為在家時它倆隻要在一起吃東西,常常廝咬,所以都是多給多放,讓它們吃剩下為準。他很快又睡著了。

  莫格拉剛睡著,蒙蒙朧朧中,又聽見黃獅和狼廝咬起來。他睜開眼時,黃獅和狼已經咬成了一團兒。這回,比剛才凶多了。他大聲訓斥住後,心裏挺納悶兒:這是怎麽回事呢?周圍又沒有可搶吃的小野獸,過去從來都沒有這種事呀!今夜裏為什麽幹得這麽凶呢?他心裏嘀咕著,拿定了主意,決定裝睡,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黃獅和狼剛蹲好,莫格拉立即躺下眯眯起眼睛打起呼嚕假裝酣睡。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著篝火閃閃的光亮看見,那狼剛要向他撲,就被黃獅迅速截住,和它廝咬起來。

  莫格拉咬咬牙,心裏嘀咕:“好家夥,原來是想吃我呀!你這個沒良心的胡衣克!”他悄悄地取下弓,抽出箭,瞧準機會,猛地坐起來,“嗖”地一箭,狠狠地紮進了狼的喉嚨眼裏,緊接著就給黃獅下命令:“黃獅,上,上!”

  黃獅見小主人放了箭,又衝它發了命令,渾身都來了勁兒,衝著受傷的狼猛撲猛咬起來。狼見勢不妙,剛要逃,莫格拉“砰”地開了槍。它見逃不掉了,扭過頭來要拚,被黃獅一口狠狠咬住了喉嚨,它陰森地嗥叫一聲就倒在地上了。

  ……

  從此以後,莫格拉更喜愛黃獅了,並把它當成自己的朋友,常常把黃獅摟在懷裏說話,盡管黃獅不言不語,他總以為它能聽懂……

  莫格拉不能沒有黃獅,不能沒有這最心愛的朋友啊!

  此刻,他哭著搖了又晃、晃了又搖死去的黃獅,千萬根神經都集中到這失去心愛朋友的悲痛之中了。

  4.斷頭樹上的血

  “莫格拉!莫格拉!”阿爸聽沙加簡略說出了個眉目,怒火呼地在心底燃起,急忙朝沙加指的地方奔去,他跑出幾步回頭催其他幾個快追,見莫格拉還在那裏嗚咽,就大聲喝道,“賊蠻子搶走你弟弟啦,快跟阿爸去追呀!”

  “啊?!”莫格拉這才如夢初醒,賊蠻子官府諳達不光打死了他心愛的黃獅,還搶走了弟弟小冬格!

  “非追上不可,”莫格拉擦一擦眼淚,咬了咬牙,忽地站起來,心裏嘀咕著撒開了腿,“和官府諳達拚了!”

  “賊蠻子,有膽量站住!”

  “交回娃子讓你活著回去!”

  ……

  莫克圖獵手怒喊著跑在最前麵,小啞巴親兵、沙加和莫格拉緊緊跟著,一起往密林深處急追。

  “莫克圖大叔,快來看呀!”他們趕到三個家夥拴馬的地方一看,除了幾堆馬糞和被踩倒的苕條和莆子,什麽也沒有了。他們繼續往前追,沙加突然發現了情況,指著小楊樹的斷茬喊:“血!”

  莫克圖獵手聽到喊聲,跑回來一看,隻見掉了傘頭的一株小楊樹斷茬上,凝結著斑斑血滴,閃著殷紅澀暗的光。看到這個,他立刻明白了。

  往斷頭樹上灑血,本是自己部落向仇家殘酷地示威。以往,當他們和其他結仇部落或仇家打完群仗得勝回來時,便在歸途中的路上,斬斷一株小樹,在茬口上滴灑鮮血,向仇家莊嚴宣告,倘若集結敗兵膽敢再來追鬥,這勇敢的部落將以百倍的勇猛來殺他們。

  “這準是大荒村的賊蠻子幹的!”莫克圖獵手在心裏憤恨地思忖,“別瞧四年前敗給過你們一仗,原因多著哩,不想惹你們,卻偏偏又欺負上門來,打死了我的黃獅,搶走了我的娃崽,還沒較量,就以勝者自居,賊蠻子!別太狂,太欺鄂家嘍……”

  他又急又恨,鬢角的青筋“嘣嘣”跳著,滿腔的怒火呼呼燃燒,像要拱破頭頂蓋,像要燒透胸腔躥出來。這是新仇舊恨一起化成的難以撲滅的怒火……

  頭人托金汗帶領部落遷居在這猛虎的家鄉,本是打算養精蓄銳,瞧準機會全體獵手重踏大荒村,報仇雪恨。沒想到,今天仇家又找上門來。

  四年前,四年前的怨恨,砬砬峰烏力楞的人還都記著哇……

  那時候,烏力楞建在離山外不遠的一條峪穀的小溪旁,距大荒村隻隔一座山。鄂倫春獵手和大荒村的漢族兄弟互相交換產品,其中有不少結成安達,往來密切,親親熱熱,紅火著哩。

  一天傍晚,一個阿達旦“注釋6”突然向頭人托金汗和獵友們報告,他的兒子小其克一早帶弓箭到林邊獵鳥一直未歸,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也沒見到一點兒蹤影。消息傳開,獵手們都很著急,立即分成幾夥,高舉著鬆明火把,有的攀登上砬砬峰頂,衝著四麵峽穀,高聲呼喚,嗓子啞了,唾沫幹了,那一聲聲呼喚過後,得到的隻是遠方峽穀裏的回音,有的搜遍附近狼窩豹洞,嚇得它們驚慌逃竄,也沒找到一點兒小其克被野獸吃掉的蛛絲馬跡……

  要知道,丟失一個已經開始學獵的娃子,整個烏力楞就像遭受到一場小災難那樣,老少惶惶不寧。鄂家在這深山老林裏的苦難遊獵生活中,一個鄂家娃誕生後,病魔、猛獸、酷寒……有多少災難在威脅著哇!甚至輕而易舉地就會失去嬰娃的生命。阿媽從屎裏尿裏,一直把一個娃子撫養到能跟著阿爸進山學獵,是多麽不易啊!

  天災人禍,在無情地使鄂家人丁大減,眼瞧就要落到滅絕的邊緣。而生性倔強的鄂家獵手們,即便遇到再大的天災人禍,也都不絕望,他們堅信本族一定會昌盛,他們就這樣在艱難的生活之路上苦苦跋涉著。而在這跋涉中,每看到一個鄂家娃漸漸長大,就在他們腦海裏閃出一道希望的火光……

  頭人托金汗下令,每家免一份稅,抽出一個人來找!

  一天、兩天、三天……獵手們整整找了五天,所得仍然是失望!失望!

  轉眼到了秋末。

  有一天,阿達旦騎馬帶著山貨去省城換鹽巴和槍砂,碰見一個廣場上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大圈人。人群裏不時爆發出掌聲、喝彩聲。

  阿達旦來了好奇心。他在路旁一棵老楊樹上拴好馬,擠進人群裏一看,原來是耍小怪獸的。他在烏力楞時,就聽進城回去的獵友說碰上過,並且把那小怪獸說得神乎其神,就打算站上一會兒,看看熱鬧。

  他仔細看去,那小怪獸是怪哩!臉上和身上有黑黝黝的麅毛,有白花花的兔毛,有淡黃的狐狸毛,還有五彩的野雞毛……阿達旦心裏納悶:自己在深山老林打獵這些年,什麽野牲口沒見過?可就是沒見過這玩意兒。他正發愣,耍獸的漢人用根小棍衝著小怪獸左一指右一比劃,小怪獸明白了主人的意圖,麻利地站起來,從主人手裏接過弓和箭,走到人圈邊上,靈巧地把箭按到弦上,輕輕拉開弓,“嗖”地一聲,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人圈中間一個箭靶的紅點上。圍觀的人們鼓掌、跳躍、呼喊:“好哇,好哇……”耍獸人和幾個夥計雙手捧著草帽,又點頭又哈腰,嘻皮笑臉地沿著圍觀的人兜圈子,白花花的硬幣像雪片一樣朝幾個草帽裏飛著。

  阿達旦看著看著,一下子驚愕了:小怪獸手裏的弓,不正是他使用過多年,後來交給小其克學獵用的那把嗎?

  這時,匍匐在地的小怪獸忍不住嗓癢,突然發出了一聲響。阿達旦聽著這耳熟的聲音更驚愕了:這是小其克的聲音啊!

  刹那間,一股怒火從阿達旦心底驟然升騰而起。他想衝,控製著自己沒有衝上去,他想喊,控製著自己沒有喊出來。這突然激發的怒火,像把他的頭腦和內心燒暈了似的,火星從兩眼亂飛亂迸,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剛要歪伏在別人身上,他又強製自己穩住了身子。他自己也記不清持續了多長時間,強烈起伏的胸膛才漸漸平息下去,好奇的臉色已變成蒼白。

  阿達旦終究是有經驗的獵手,很講究鬥智。他一直等到耍獸的家夥收了攤兒,又等著他和幾個夥計下完飯館子。馬也顧不得要了,就悄悄跟在他們坐的大軲轆車後頭,跟得月亮升起了老高,眼瞧著幾個家夥進了大荒村村頭一個小四合院裏,調頭就朝著烏力楞跑去。

  阿達旦沒有看錯,那小怪獸果真是他的娃子小其克。

  耍獸的家夥是大荒村有名的王二流子。他琢磨這條生財之道已經好久,而且幾次到烏力楞附近轉悠,都沒得到機會。

  那天早晨,裹著寒氣的早春涼風颼颼刮著。他翻過一座山,背著鼓鼓襄囊的長條小帆布口袋,假裝成做買賣的官府諳達,剛一進峽穀,就見林邊上小其克正拉弓獵鳥兒玩。

  小其克穿著長毛獸皮縫製的褲褂兒,腳登犴爪皮做底幫、麅皮做筒兒縫製的其哈密“注釋7”,頭發長長的。王二流子心裏暗喜:“就這模樣,也活像個小野獸。”他倒掉長條口袋裏的東西,悄悄摸過去,撐開口袋往正迷著射鳥的小其克腦袋上一扣,把小其克裝進了口袋,慌忙紮上口扛到肩上就往回跑。王二流子當晚就把小其克脫個精光捆在樹上,從臉到腳,剝下一條條肉皮,在血糊糊的肉上又沾上一條條帶毛的、新撕剝下的麅皮、兔皮、狐狸皮、野雞皮等等,然後又灌了啞巴藥。小其克就這樣,在一次次死去活來的折磨中,變成了一隻小怪獸。起初,小其克不聽王二流子擺弄,後來終於在鞭抽棒打下,變得服服帖帖了。夜裏,王二流子把小其克和哈巴狗、猴子關在一起,真的過上了野獸生活……

  阿達旦跑回烏力楞,敲門喊醒頭人托金汗,把白天見到的情況一說。托金汗不光是為部落裏一個娃子被糟踏氣得頓時火冒三丈,更主要的是他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了最大的損害。

  托金汗喚醒旁邊仙人柱裏的親兵,吹起了報警的獸角號,集合起七八十名獵手,有帶弓箭的,有帶長柄獵刀的,有帶獵槍的,一起跨上獵馬,像一股奔騰的狂濤,連夜朝大荒村飛湧而去。

  阿達旦和托金汗衝在最前頭,來到王二流子家門騰地跳下馬,對著大門連踢帶砸起來。王二流子一個夥計怒氣衝衝地出來開門,不由分說,一柄在夜色裏閃著寒光的短獵刀狠狠插進了他的心窩,一聲慘叫傳進了院內。王二流子聽聲不妙,和另一個夥計跳出後窗,翻牆逃了出去,在村子裏串著街喊起來:

  “長毛野人來搶糧啦!”

  “長毛野人來放火啦!”

  ……

  不少莊稼漢在夢中被驚醒,急忙跑出屋一看,辨不清誰家的房屋正變成騰騰烈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人們為了保護自己的房屋和糧食,有的拎著鍘刀,有的拎著斧頭,紛紛衝出家門。刹那間,黎明前寧靜的大荒村,成了慘叫、鐵器撞擊的格鬥戰場。一具具死屍橫在街頭,被點著的房子越來越多,拚殺在殘忍地進行……

  托金汗和一個親兵砸開獸籠,救出小其克。衝出大院一看,獵手們和漢人鬥得正凶,腳下橫躺豎臥的屍體中就有帶頭拚殺的阿達旦。還有不少漢人正持刀握斧往這裏衝。他見勢不妙,急令身邊的親兵吹起了集合號,帶領獵手們迅速飛跨上馬,一溜煙似的朝烏力楞奔馳而去。跑到林邊時,在朦朧的晨光中,托金汗和幾名獵手一起揮動長柄獵刀,唰唰唰砍斷六七株小白楊,咬破手指灑上了血……

  他們回烏力楞後,一連幾天也沒見大荒村的人來追鬥。其實,獵手們也不願意再繼續打,因為傷亡很慘重,要想繼續出這口氣,隻能找個地方養精蓄銳,來日再做計較。他們一商議,便遷居到了這砬砬峰下猛虎的家鄉。

  從此,砬砬峰烏力楞與大荒村結下了深仇大恨。

  轉眼四年過去了。獵民們一直在這裏平平安安地生活著。沒曾想,突然又闖來這三個家夥,打死了黃獅不說,還搶走了小冬格。真是仇上又添仇!

  和大荒村那場拚殺,莫格拉和沙加雖沒見到,卻聽阿爸他們一次次地講過,眼前一下子就能想像出來。

  此刻的莫格拉,由失去黃獅的悲痛,立時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賊蠻子搶去弟弟,是不是也要弄成小怪獸呀?

  “咿咿呀呀……”小啞巴親兵隨莫克圖獵手來到沙加跟前,一看那斷頭小白楊茬口上的血,身上激憤的熱血比誰沸騰得都厲害。他就是當年的小其克呀!阿爸在那場拚殺中死去,他又早就沒了阿媽,一個人沒法生活,被救回來後,給托金汗當了親兵。他從莫克圖獵手的手裏一把抓過小白楊斷掉的頭,跺跺腳,指指烏力楞的方向,又指指三個家夥逃跑的方向,急躁地比劃著,說著啞語,“啊呀呀,啊呀呀……”

  莫克圖獵手聽明白了小啞巴親兵的意思,對沙加、莫格拉一揮手說:“走!報告頭人老爺去,這回,說什麽也要剿了大荒村賊蠻子的老窩!”

  “阿爸!阿爸!”莫格拉心切地說,“我也要去!”

  阿爸哪裏還有心思和他說這個,揮了一下手,早從小啞巴親兵手裏拿過楊樹頭,朝烏力楞跑去。小啞巴親兵和沙加也隨後撒開腿跟了上去。

  莫格拉急忙追趕,邊跑邊橫下了一條心:“不管怎樣,我也要跟著去打賊蠻子。非搶回小冬格不可!非為黃獅報仇不可!非親自殺了三個賊蠻子不可……”

  “注釋1”花為綠色,是鄂家最喜歡的一種花。青年男女常用它作為永遠相愛的象征。

  “注釋2”鄂族人對漢人的蔑稱。

  “注釋3”朋友。

  “注釋4”傳說中主宰鄂家禍福的神。

  “注釋5”狼。

  “注釋6”獵組的領頭人。

  “注釋7”小童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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