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四十七章 我的母親

  老舍

  母親的娘家是在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鍾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裏。村裏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馬。大家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土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察的。他們雖然是農家,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於姥姥家,我隻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麽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於更遠的族係與家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隻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工夫談論什麽過去的光榮;“家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之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隻有大姐,二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裏,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體麵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裏,未致凍死。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才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綠瓦盆。她作家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活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麵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著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著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麽事,因而隻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作事,我老在後麵跟著。她們澆花,我也張羅著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裏,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著。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麽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麵,又給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家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幹幹淨淨,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隻是兩吊小錢。到如今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盡管生活是這麽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時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裏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麵: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裏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肉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等著“鬼子”進了,街門是開著的。“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後入室搜索。他們走後,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現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性格,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當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麽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麵;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曆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我的母親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的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願意升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範學校--製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隻有這樣,我才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隻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範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隻說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隻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後,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後,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曆四月,天氣很暖。大家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紮著,咬著嘴唇,手扶著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學校,家中隻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早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曆,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灶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歎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麽熱鬧,我卻什麽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淒慘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著我了,她已入了土!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著父母所投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我廿三歲,母親要我結婚,我不要。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廿七歲,我上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那天,據姐姐們後來告訴我,老太太隻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後,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到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去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關於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象得到,沒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著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麽呢?心痛!心痛!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