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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妹妹不識字

  劉慶邦

  我妹妹不識字,她一天學都沒上過。我們姐弟六個,活下來五個。大姐、二姐各上過三年學。我上過九年學。弟弟上了大學。隻有我妹妹的腳從未踩過學校的門口。

  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我們姐弟都很喜歡讀書。比如我二姐,她比我大兩歲。因村裏辦學晚了,二姐與我在同一個班,同一個年級。二姐學習成績很好,在班裏數一數二。1960年夏天,我父親病逝後,母親就不讓二姐再上學了。那天正吃午飯,二姐一聽說不讓她上學,連飯也不吃了,放下飯碗就要到學校裏去。母親抓住她,不讓她去。她使勁往外掙。母親就打她。二姐不服,哭的聲音很大,還躺在地上打滾兒。母親的火氣上來了,抓過一隻笤帚疙瘩,把二姐打得更厲害了。與我家同住在一個院的堂嬸兒看不過去,說哪有這樣打孩子的,要母親別打了。母親這才說了自己的難處。母親說,幾個孩子嘴都顧不上了,能掙個活命就不錯了,哪能都上學呢,母親也哭了。見母親一哭,二姐沒有再堅持去上學,她又哭了一會兒,然後就爬起來到地裏去薅(hao)草了。從那天起,二姐就失學了。

  我很慶幸,母親沒有說不讓我繼續上學的事。

  妹妹比我小三歲。在二姐失學的時候,妹妹也到了上學的年齡。母親沒有讓我妹妹去上學,妹妹自己好像也沒提出過上學的要求。我們全家似乎都把妹妹該上學的事忘記了。妹妹當時的任務是看管我們的小弟弟。小弟弟有殘疾,是個羅鍋腰。我嫌他太難看,放學後,或是星期天,我從不願意帶他玩。他特別希望跟我這個當哥哥的出去玩,我不帶他,他就大哭。他哭我也不管,隻管甩下他,然後自己跑走了。他隻會在地上爬,不會站起來走,反正他追不上我。一跑到院子門口,我就躲到牆角後麵觀察他,等他覺得沒希望了,哭得不那麽厲害了,我才悄悄溜走。平日裏,都是我妹妹帶他玩。妹妹讓小弟弟摟緊她的脖子,她雙手托著小弟弟的兩條腿,把小弟弟背到這家,背到那家。她用泥巴給小弟弟捏小黃狗,用高粱蔑子給小弟弟編花喜鵲,還把小弟弟的頭發朝上紮起來,再綁上一朵石榴花。有時,她還背著小弟弟到田野裏去,走得很遠,帶小弟弟去看滿坡的麥子。妹妹從來不嫌棄小弟弟長得難看,誰要是指出小弟弟是個羅鍋腰,妹妹就跟人家生氣。

  妹妹還會捉魚。她用竹籃子在水塘裏捉些小魚兒,然後炒熟了給小弟弟吃。那時,我們家吃不起油,妹妹炒魚時隻能放一點鹽。我聞到炒熟的小魚兒的香味,也想吃。我騙小弟弟,說替他拿著小魚兒,他吃一個,我就給他發一個。結果,最後有一半小魚兒跑到我肚子裏去了,小弟弟再伸手跟我要,就沒有了。小弟弟突然病死後,我想起了這件事,覺得非常痛心,非常對不起小弟弟。於是我狠狠地哭,哭得渾身抽搐,四肢麻木,幾乎昏死過去。母親趕緊找來一個老先生,讓人家給我紮了幾針,放出幾滴血,我才緩過來了。

  我妹妹下麵還有一個弟弟,是我們的二弟弟。二弟弟到了上學年齡,母親按時讓他上學去了。這時候,母親仍沒有讓妹妹去上學。妹妹沒有跟二弟弟攀比,似乎也沒有什麽怨言,每天照樣下地薅草,拾柴,放羊。大姐、二姐都在生產隊裏幹活兒,掙工分。妹妹還小,隊裏不讓她掙工分,她隻能給家裏幹些放羊、拾柴的小活兒。我們家做飯燒的柴草,多半是妹妹拾來的。妹妹一天接一天地把小羊放大了,母親把羊牽到集上賣掉,換來的錢一半給我和二弟弟交了學費,另一半買了一隻小豬娃。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完全知道。妹妹每天下地,我每天上學,我們很少在一起。中午我回家吃飯,往往看見妹妹背著一大筐青草從地裏回來。我們家養豬很少喂糧食,都是給豬喂青草。妹妹每天至少要給豬薅兩大筐青草,才能把豬喂飽。妹妹的臉曬得通紅,頭發和辮子都毛茸茸的,汗水浸濕了打著補丁的衣衫。我對妹妹不是很關心,看見她也跟沒看見差不多,很少和她說話。妹妹每天薅草,喂豬,我當時沒覺得有什麽不正常。至於家裏讓誰上學,不讓誰上學,那是母親的事,不是我的事。

  妹妹是很聰明的,學東西很快,記性也好。我們村有一個老奶奶,會唱不少小曲兒。下雨天或下雪天,妹妹到老奶奶家去聽小曲兒,聽幾遍就把小曲兒學會了。妹妹把小曲兒唱得聲音顫顫的,雖說有點膽怯,卻比老奶奶唱得還要好聽許多。我們在學校裏唱的歌,妹妹也會唱。我想,一定是我們在教室裏學唱歌時,被妹妹聽到了。我們的教室是土坯房,房四周裂著不少縫子,一唱歌,聲音能傳出很遠。妹妹也許那會兒正在教室後麵的坑邊薅草,一聽到歌聲就被吸引住了。妹妹不是學生,沒有資格進教室,她就跟著從牆縫子裏冒出來的歌聲學。不然的話,妹妹不會那麽快就把我們剛學會的歌也學會了。我敢說,妹妹要是上學的話,肯定是一個好學生,學習成績一定很好,在班裏不能拿第一名,也能拿第二名。可惜得很,妹妹一直沒得到上學的機會。

  我考上鎮裏的中學後,就開始住校,每星期隻回家一次。我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按時返校。我回家一般也不幹活兒,主要目的是回家拿吃的。母親為我準備下夠一個星期吃的由紅薯和紅薯片磨成的麵,我帶上就走了。秋季的一個星期天,我又該往學校背麵了,可家裏一點麵也沒有了。夏季分的糧食已經吃完了,秋季的莊稼還沒完全成熟,怎麽辦呢?我還要到學校上晚自習,就怏怏不樂地走了。我頭天晚上沒吃飯,第二天早上也沒吃東西,一直餓著肚子堅持上課。那天下著小雨,秋風吹得窗外的楊樹葉子嘩嘩響,我身上一陣陣發冷。上完第二節課,課間休息時,同學們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在教室裏待著。有個同學告訴我,外麵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妹妹來了。她靠在一棵樹後,很膽怯的樣子。妹妹的衣服被雨淋濕了,打成一綹的頭發沾在她的額頭上。她從懷裏掏出一塊黑色的毛巾遞給我。我認出這是母親天天戴的頭巾。裏麵包的是幾塊紅薯,紅薯還熱乎著,冒著微微的白汽。妹妹說,這是母親從自留地裏扒的,紅薯還沒長開個兒,扒了好幾棵才這麽多。我餓急了,拿過紅薯就吃,噎得我胸口直疼。我事後才知道,妹妹冒著雨在外麵整整等了我一個課時。她以前從未來過我們學校,見很大的校園裏綠樹成蔭,鴉雀無聲,一排排教室裏同學們正在上課,就躲在一棵樹後,不敢問,也不敢走動。她又怕我餓得受不住,急得都快哭了。直到下課,有同學問她,她才說是來找我的。

  後來,我到外地參加工作後,給大姐、二姐都寫過信,就是沒給妹妹寫過信。妹妹不識字,給她寫信她也不會看。這時我才想到,妹妹也該上學的,哪怕像兩個姐姐那樣,隻上幾年學也好呀。妹妹出嫁後,有一次回家,問我母親,為什麽她小時候不讓她上學。妹妹一定是有了不識字的難處,才向母親問這個問題的。母親把這話告訴我了,意思是埋怨妹妹不該翻舊賬。我聽後,一下子覺得十分傷感。我覺得這不是母親的責任,是我這個長子、長兄的責任。母親一心供我上學,就沒能力供妹妹上學了。實際上,是我剝奪了妹妹上學的權力,或者說是妹妹為我作出了犧牲。犧牲的結果就是,我妹妹一輩子都是一個睜眼瞎啊。

  在單位,一聽說為“希望工程”捐款,我就爭取多捐。因為我想起了我妹妹。有一年春天,我到陝西一家貧困礦工家裏采訪。這家有一個正上小學六年級的女孩子,還是班長和少先隊的大隊長。我剛跟女孩子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女孩子就扭過臉去哭了起來。因為女孩子的父親因意外事故死去了,家裏交不起學費,女孩子正麵臨失學的危險。這種情況讓我馬上想到了我二姐,還有我妹妹。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哽咽得說不成話,采訪也進行不下去了。我掏出一點錢,給女孩子的母親,讓她給女孩子交學費,千萬別讓女孩子失學。

  我想過,給“希望工程”捐款也好,替別的女孩子交學費也好,都不能給我妹妹彌補什麽。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呢?

  給我的孩子們豐子愷給我的孩子們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複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麽事體都像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鍾。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心碎)、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笛。寶姐姐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姐姐掛下一隻籃來,寶姐姐坐在籃裏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麵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姐姐在下麵看”!甚至哭到漫姑麵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裏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裏的香蕉不知落在哪裏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麵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麵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鬥裏,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弱小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鍾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針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鞋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裏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麵!”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裏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謝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幹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麽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裏。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憶。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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