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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批判舊“紅學”,建設新紅學

  王國維的文學批評,有批判的鋒芒,自立旗幟,寫得虎虎有生氣。他批評的對象,是舊的封建的“紅學”。他批判舊的“紅學”的根本之點,是用“考據之眼”看文藝,與此針鋒相對,提出用“美術之眼”,即用美學的眼光去評論文藝。

  從《紅樓夢》誕生一直到五四運動的一個半世紀中,對《紅樓夢》研究的主要方法是評點和索隱,有人統計,這批紅學家不下二百人。評點派是用放大鏡找書中“微言大義”、“千裏伏線”,索隱派是考書中“所隱之事,所隱之人”。評點派主要著眼於文章作法,索隱派主要著眼於探索作品的政治內容和社會內容,所以,索隱派又稱“政治索隱派”。這都是在清代八股文考據之學盛行的社會風氣下,政治高壓、文字獄屢興的社會風氣下的產物。評點派顯然受了八股文的影響,他們在藝術上有一定敏感,有些見解很有價值。作為一種傳統的批評方式,積累了古代中國人的審美經驗。所謂索隱,到目前為止,對它大加肯定的不多。其中也有因為政治原因去索隱,也隱藏著甚至可以說某種革命的情緒,比如蔡元培的索隱,在《紅樓夢》中看到文人反清鬥爭,即“排滿”。大多數文人的索隱,致力於男女之情的範圍內,有所謂“明珠家事”、“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等。與王國維的評論有關的是“明珠家事”說,也稱“納蘭性德家事”說,就是說《紅樓夢》寫的是納蘭性德的事。這種說法,據說出自乾隆皇帝的金口。趙烈文《能靜居筆記》載,他聽到:“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以後遂傳開了。”這種傳說,不見於正史;正史尚以為不足信。封建社會要講“來頭”,就是說這種說法來頭很硬,當然並不都是真理。這個論點,文人提到的很多,比如葉德輝《書林清話》(王氏也佩服其學問)、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俞樾《小浮梅閑話》等等。

  王國維以開一代新風的氣概對這種舊紅學進行批評。這種索隱有兩類,一是述他人之事,二謂作者自寫其生平。第一種說法,大抵以賈寶玉為納蘭性德。王國維很推崇納蘭性德的詞,但將納蘭性德與賈寶玉等同,他不同意。王國維批評“考據之眼”時,基於對文學藝術特征的科學理解,作出了有理論價值的論述。他指出:“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現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這是說明小說的藝術形象本來是虛構的產物,不能和社會上的具體的某個人混同。小說中的人物有賴於作者本人的經驗,但是,也不能與作者等同起來。否則,“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王國維注意到,小說藝術形象的具體性是藝術美的根本要求,這類具體的藝術形象蘊含著某些“人類全體之性質”。他對文學藝術的特征的把握,達到了當時的最先進水平,從而提高了一個時代對文學藝術認識的水準。他指出:“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苟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而作者自傳說,他認為也沒有根據。因為,有人認為寫小說,“其淵源必全存於經驗而後可”。在王國維看來,這是不正確的。清代紅學出現非常繁瑣的這類考證,其根源何在呢?王國維指出其社會根源為:“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於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中之主人公之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

  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宣告了新紅學的開始,也是我國現代文學批評的偉大開端。這篇文章具有這樣重要的曆史意義,曆來為人所重視。

  王國維以“美術之眼”評論《紅樓夢》,在中國現代曆史上,第一個從美學的角度去評論文學作品。他有哲學的眼光。他能站在美學學科發展的前列,選取他認為最先進的學說,加以運用。他的藝術眼光是現代的。所以,他在《紅樓夢》中發現了美。

  王國維年輕時,還是寫八股文的年代,評論《紅樓夢》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位置問題。中國傳統文人,學術成績首重經史,藝術上首重詩歌,小說向來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王國維卻認為《紅樓夢》代表“吾國人之精神”,而且,它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宇宙之大著述”,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可列入“世界名著”之林。

  這篇評論,有嚴整的理論框架,全文綱舉目張,有嚴正的邏輯結構。他注重從哲學、美學、倫理學等不同角度去評論《紅樓夢》。在審視作品的時候,既注意到將它與中國曆史上的敘事作品加以對比,以闡明它在曆史發展中的地位,又能注意到將它與世界上的同類作品加以比較,以確定它的世界地位。而作者將自己最終的視角,落到對中國固有的“樂天——麻木”式的國民性的批判,顯示出具有思想家、哲學家的鋒芒。這篇文章為中國文學批評提供了許多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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