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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延遲爆炸

  在狹窄的走道裏飄飛時,魯冰一直牽著拉裏大叔的手,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飛船裏的一切她都感到新鮮。它現在離地球多遠?能看見長城嗎?這艘飛船“燒”的是什麽金屬?它容易操縱嗎?不過,總是未等老拉裏回答,她已經跳到下一個問題了。

  老拉裏不由得扭頭看看,魯冰的臉蛋上洋溢著燦爛的光輝,令人不禁想起十五年前那個漂亮刁鑽、快活爽朗的小女孩,他的心裏湧出一股熱流。這個“可愛的魯冰”近來已經很少見了,自從那場災禍之後,有一種無形的重壓時時壓著她,壓得她扭曲和畸形,她的行事常常讓人傷心。這會兒,從前那個女孩似乎短暫地複活了。

  到生活艙後,她仍然像隻不安分的海豚,在艙內到處蹦跳著,纏著拉裏大叔,要他介紹洗澡的負壓裝置、密封的廁所和那種能燃成圓球火焰的蠟燭。老拉裏沒聽懂最後一句:

  “你說什麽燃成圓球的蠟燭?”

  魯冰渾身猛然一震,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隨口問出的這個問題是從腦海深處蹦出來的,是從她的記憶中挖出來的。她在空中轉過身,呆呆地望著老拉裏,麵色蒼白,嘴唇嚅動著:

  “拉裏大叔,我不是第一次到太空!我已經來過一次!”

  拉裏大叔猛然張大嘴,欣喜若狂:“你已經回憶……”但他突然住口,似乎不敢與她對視,迅速把目光移開。他的眼睛裏裏著無盡的悲傷和憐憫,聲音喑啞地說:

  “冰兒,我該去工作了,你先在這兒休息。”

  然後匆匆轉身離開。

  唐世龍不知到哪兒去了,但魯冰這會兒無暇考慮他。她狂熱地盯著四周似曾相識的設施,急切地回想著。慢慢地,一幕場景浮現在眼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被圍在中間--就在這裏,就在這個生活艙中。幾個船員慢悠悠地向她飛過來,就像一群無翅的天使。魯剛哥哥(那時他唇邊的茸毛剛剛開始變黑)喜笑顏開,手裏端著一個小小的蛋糕。燈光熄滅了,十六枝蠟燭燃成小小的圓球,溜圓溜圓,絕不是平常那種下圓上尖的形狀--所以那時她盯著這些燭光驚奇地瞪大了眼睛。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夢中見到這個場景,她也一直把它當成一場溫馨的夢。現在她回憶起來了,這是真的。而且她知道燭焰為什麽是圓的,那是因為在無重力環境下不會造成空氣的上升氣流。是魯剛哥哥告訴她的,沒錯。

  她想起,那場太空生日宴會還有一點小小的缺憾--等她許完願,抬頭去吹蠟燭時,十六團小火苗跳動著竟一個個自動熄滅了。後來也是魯剛哥哥告訴她,這是因為在失重環境下,靜止的燭焰把周圍區域的氧氣燃盡便自行熄滅了。

  “沒關係,隻要你已經許過願,它一定能實現的!”魯剛哥哥笑道。

  這些場景是那樣鮮明,咀嚼著這突然複蘇的回憶,使她不由得感到一種苦澀的甜蜜。她很想沿著這條回憶之徑走下去,繼續尋找昔日的風景,但意識深處卻突然響起淒厲的警報,命令她趕快回頭,前邊有邪惡的災難之澗!

  她遲疑著。她喜歡魯剛哥哥,從小就喜歡。她喜歡趴在哥哥背上吹他的耳朵,喜歡看他凸起的肌肉,喜歡把自己開始豐滿的乳房頂在他的背上,喜歡看到他從她的乳溝處膽怯地收回目光……

  戾氣漸漸填滿胸臆。她看見爸爸突然從身後冒出來,抓住她,用絡腮胡子親她,她生氣地叫起來。然後爸爸的臉形開始幻化……

  像往常一樣,每當回憶到這裏,她的意識就尖叫著四散逃走,等她平靜下來時,發木的腦袋裏隻餘下一些零星的碎片。

  不要想了。魯剛還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親哥哥,我的人生之舟已經準備在另一處港灣停泊了。這時她才想起了唐世龍。好久沒有見他了,剛才他似乎說了句“我去各個艙室轉一轉”,就離開了。他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

  她生氣地喊:“唐世龍!世龍!你鑽哪兒了?”沒有回音。

  老拉裏走後,唐世龍一分鍾都沒有耽誤。他躲開魯冰的視線,在自己剛從小飛蛾號上帶來的小皮箱裏掏出一個工具包和一枝威力強大的爆破槍,悄悄挎在身後,溜出了生活艙。本來他擔心要對魯冰花一番口舌,但現在魯冰正陷於神魂顛倒的境地,似乎在回憶她的第一次太空之行,他正好趁機溜走。魯冰來過太空?果真如此,這事應該給她留下十分鮮明的印象,怎麽可能忘記呢?看來她的失憶症確實很嚴重,她一定經受過什麽重大的打擊。

  不過眼下沒有時間來想這件事,他要趕緊按原計劃行動。來前,他已經盡可能了解了這種魯斯式飛船的結構,所以他很順利地溜到貨艙,找到投料機構操縱台,開始檢查。義父卡拜勒魯曾一針見血地說:

  “據我估計,山姆大叔絕不會讓幾位送貨人平安回家,一定會殺人滅口的。當然,也不會在核彈投放前動作。所以,很可能有一個爆炸裝置與投料機構連動。上飛船後首先找到它!”

  他從工具包中摸出高容量袖珍手電,開始仔細尋找。不久,他就在一堆管線中找到了新裝的炸彈,從那個小圓筒上引出幾條彩色線路,與投料機構的電路相連。在炸彈的啟動裝置中,有一個微弱的小紅點正在閃亮。下手前他琢磨了一會兒,總的說,這個裝置相當簡單,可能美國人認為不會有人來這兒查尋,在飛船上也不會有炸彈專家。他對幾根電線的來龍去脈弄清了,便取出微型氣槍打著--槍口冒出一條細細的藍色火焰,從電線的空隙間插進去,很快就把那條紅線的絕緣表層燒熔了。接著,他又取出一條兩端帶夾的導線,慢慢地從電線叢送進去。他做得極其小心因為一次偶然的接觸就有可能引爆它。雖然他對排彈早已訓練有素,但在失重狀態下幹活完全是另一回事,渾身輕飄飄的,兩手總好像沒有依托。幾經努力,他終於用小夾子緊緊鉗住了紅線兩處,連好了安全旁路。

  他揩揩汗,摸出那支特製的線鉗。這是一支鉛筆粗細的細圓棒,周圍套著絕緣膠皮,他小心地把圓棒送到紅色導線旁邊,撳一下後部,從端部伸出一對小小的鉗夾。他用鉗夾小心夾斷了那根導線。小紅點熄滅了。

  現在萬事大吉了。他揩揩汗,立起身來。但沒等他喘口氣,另一個紅點忽然開始急促地閃亮,炸彈定時裝置內發出噝噝的聲音。炸彈已被啟動!他剛才拆掉的隻是一個假裝置!

  一刹那間他幾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他仿佛看到一團耀眼的白光,他和飛船都被炸成碎片,在寒冷的外太空地獄裏飄蕩。但他很快強自鎮定下來。說到底,他無處可逃。這是一艘飛船,爆炸後不會有一個幸存者。另外,他堅信山姆大叔不會讓炸彈如此輕易啟爆,要知道,船上有二千二百五十枚核彈!

  也就是說,從現在到炸彈啟爆,應該還有一點緩衝時間,他長籲一口氣,努力使激烈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又開始仔細尋找。不久他在假彈下部找到了真彈和它的延遲器,於是他又開始重複剛才的程序。

  諾亞方舟號前方的反衝噴管噴出一股火焰後,龐大的飛船便徹底失去了速度,停滯在廢料山二百米外的太空。這是一次極其漂亮的停車。

  龐大的廢料山出現在前方,占據了整個視野。無數黑色的集裝箱彼此勾連,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立方網絡。集裝箱彼此之間留有空隙,以便在外太空有效地冷卻箱體,使放射性廢熱不致積聚到危險的程度。地球和月亮的雙重引力把它們鎖定在這裏,但並不是絕對的靜止不動,它們在這個中心作著輕微的振蕩,立方網格也因此而微微波動,就像從地獄深處浮上來的一波波顫栗、一聲聲歎息。這個幽靈般的黑色網格以它的醜陋和龐大造就了一種駭人的氣勢。

  這正是人類之蠶在吞吃綠葉、構築美麗的繭殼時所留下的一大堆“糞便”。

  諾亞方舟號把腹部對準廢料山,班克斯已穿好帶推進裝置的太空服,待在減壓艙裏待命。魯剛命令道:

  “拉裏大叔,打開貨艙。”

  拉裏大叔按下電鈕,飛船腹部兩扇大門緩緩開啟,就像張開的甲蟲硬翅。

  “投料!”

  班克斯已從減壓艙進入太空,太空服的噴氣推進口冒出小小的橘黃色火光,在漆黑的天幕上顯得十分絢麗。拉裏按下投料按鈕後,飛船會依次吐出一隻隻集裝箱,並把它們送到正確的位置,然後它們靠本身輕微的慣性使自動掛鉤碰合,班克斯隻需在旁邊做一些適當的校正。

  但這次飛船毫無動靜。拉裏立即向魯剛報告:

  “魯剛船長,投料機構發生故障!”

  船長很快答道:“貨艙門暫時複原!班克斯返回飛船,立即排除機構故障!”

  班克斯輕悄地滑進減壓艙,減壓艙門關閉,巨大的貨艙門也隨即緩緩合攏。魯剛在屏幕上陰鬱地看著這一切。這次飛行一直很順利,使他幾乎忘了起飛前的不祥預感。但現在,這種預感又複活了。

  幾個人在維修艙聚齊,帶上工具,老拉裏愧疚地低聲說:

  “怎麽會出問題呢?起飛前一再檢查過的。”

  魯剛安慰他:“拉裏大叔,不必著急。投料機構很簡單,我想不會有太麻煩的故障。”

  班克斯也脫下太空服匆匆趕來,一行三人便準備到貨艙去。這時,留在指揮艙的布萊克忽然打來電話:

  “船長,地麵控製室轉來一位名叫姚雲其的先生的電話,他說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你接電話嗎?”

  魯剛不耐煩地說:“等我檢查完吧。”他向前滑了一步,忽然頓住!他的警覺猛然蘇醒了。姚雲其盡管性格懦弱,但並不是一個糊塗蛋,他不會在這當口來訴說自己的失戀。那麽,他要說的會不會和唐世龍有關?唐的英雄救美,太空相遇,未免太巧合。現在,這條大蟲已經進了飛船,他會不會是有備而來?魯剛打了一個寒顫,改變了主意,說:“立即把電話轉過來!”

  兩秒鍾的延遲後,姚雲其的聲音從三十八萬公裏外傳來:

  “魯剛船長,你能聽到我的話嗎?我雇請的一個私人偵探已經查明,唐世龍是哥倫比亞販毒集團卡利卡特爾的重要人物。他這次接近魯冰是為了接近諾亞方舟號,準備采取某種行動,詳情我不清楚。偵探狄明先生被暗殺,生命垂危。魯剛船長,你們千萬要當心!”

  接著是另一個人冷靜的聲音:“魯剛先生,我是中國國家安全部的陳炳。據狄明先生的情報和我們的調查,唐世龍此行目的是飛船貨艙裏的所謂核廢料,那裏麵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請你們小心,並及時向我們通報船上的情況!”

  魯剛陰鬱地說:“好,我知道了。謝謝!”

  怒火在他心底升騰,他想立即找到唐世龍,掐斷他的脖子。但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衝動。他知道,唐世龍肯定是一個強悍的對手,也必然帶有武器。可惜,飛船上沒有武器,連一把匕首都沒有。

  他在工具包中尋找著合手的武器,這時,魯冰過來了:“喂,拉裏大叔,看見唐世龍了嗎?”

  魯剛渾身一震,問:“唐世龍沒有在生活艙?沒有和你在一起?”

  魯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那種根深蒂固的敵意又複活了,她冷冷地回答哥哥:

  “他不在,拉裏大叔一離開,他就不見了。”

  魯剛看看她,覺得心頭一陣刺痛。剛才,那個快樂的魯冰短時間複活過,現在她又蛻變了,她的眸子中又有了往日的冷漠、鄙夷,以及貓捉老鼠般的戲弄。但魯剛沒有閑心考慮這些,隻簡短地說:

  “唐世龍是個恐怖分子。我們分頭去找,注意,他一定帶著武器。”

  魯冰看看眾人,一時驚呆了,她不願相信哥哥的話,也不敢相信,但眾人的陰鬱已說明了一切。那個行蹤詭秘的戀人原來不是007,而是十惡不赦的毒販!船員們都在尋找著合手的武器,他們知道即將麵臨一場力量懸殊的血戰。魯冰感覺到了周圍滋生的敵意,說到底,是她把這個禍害帶上飛船的,他們沒把她看成唐世龍的同謀,已經夠對得起她了。她從胸腔怒喝一聲:

  “我去找他!我去和他算賬!”

  魯剛急忙說:“冰兒不要任性!你不是他的對手,你留在這裏吧。”

  魯冰看都不看哥哥,徑直向通道口衝過去。魯剛急忙追過去想拉住她,恰在這時,唐世龍在通道口出現了:

  “不必找了,我在這裏哪。”他笑嘻嘻地說,右手握著一枝形狀奇怪的手槍,槍口有酒盅粗細,“喂,你們幾位老老實實待在那兒,你,船長先生,拉裏大叔,班克斯先生,還有魯冰小姐,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認得我手裏的武器嗎?這是一種威力很大的爆破槍,隻有十粒子彈,準確度也不高,但它足以炸掉一個人的腦袋,順便把飛船的外殼鑽一個洞。因此,隻要我按下扳機,咱們就會同時完蛋。你們千萬不要逼我這樣做,聽清楚了嗎?”

  幾個人在手槍的逼迫下聚集在一塊兒,魯剛把剛才拿到的多用錘藏在身旁。魯冰沒有動,她皺著眉頭,茫然地看著十幾分鍾前還對她俯首帖耳的情人,老拉裏忙把她拉過去。

  “好,很好,請大家不要害怕,等我把話說完,你們甚至會感謝我。看見這個蓋革計數器了嗎?”他揚揚左手的計數器,“它不是一直很正常嗎?告訴你,那些人在裝載貨物時對它做了手腳,我把它恢複了,你們聽。”

  他把計數器打開,計數器立即發出清晰的吱吱聲。唐世龍笑道:“聽到了嗎?在貨艙裏它叫得更歡,像一隻饒舌的百靈。你們知道貨艙裏裝的是什麽?你們兢兢業業送到拉格朗日的是什麽玩意兒?是二千二百五十顆核彈,其中最大的氫彈爆炸當量在一億噸以上。這二千二百五十顆核彈足以把地球毀滅一次了。魯剛船長,那兩位和藹的美國紳士,弗羅斯特和羅傑斯先生,沒告訴你這些情況吧?”

  一輛麥克拉倫F-1汽車駛進華盛頓西部的一個特區內,在一棟樓房前的停車場停下,七十五歲的柯爾先生匆匆走進二樓的秘密會議室。室內窗戶上拉著厚重的紫色天鵝絨窗簾,室外過道上散布著四名警衛。已經入席的六個人向他點頭示意,他看見今天出席會議的除了布朗,還有羅伯特,前任國務卿;詹姆斯澤拉尼,前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威廉姆沃爾夫,前首席大法官;馬瑟,一家軍火康采恩的董事長;赫伯特,前中央情報局局長。他在赫伯特旁邊的空位坐下,秘書恰莉小姐為他斟上咖啡,輕輕退出去,關好厚重的橡木門。布朗先生說:

  “好,現在開會。今天諸位要麵臨一個很不輕鬆的議題。因為柯爾先生和赫伯特先生上次沒有與會,我先簡單介紹一下,對眾所周知的曆史情況也作一個回顧。因為我想,今天的會議記錄恐怕要送給那位年輕人了。”他指的是三十五歲的惠特姆總統。

  “諸位知道,2022年全世界銷毀核武器公約生效後,我國還保存著一個不小的秘密核武庫。在座的柯爾先生和詹姆斯先生就參與了當時的決策。我想我們完全不必為此苛責我們的前輩。因為那時無法對鐵幕國家實施絕對可靠的監督,一旦他們在銷毀核彈時打埋伏,就會嚴重威脅到我們的民主製度。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已有了變化。第一,十八年來的種種跡象表明,其他國家,包括原來的鐵幕國家,都確實銷毀了核武器。第二,這個地球在發生溫室效應後已經變得太脆弱了,再使用核彈隻會把它徹底毀滅,不會有勝利者。所以,這些核彈成了燙手卻毫無價值的山芋。它們原本秘密地存放在尤卡山核廢料場,不料一條新地震帶正好穿過那裏,兩個月前的一場地震使它們麵臨著被暴露的危險。為了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場風波,上次會議決定,租用私人飛船諾亞方舟號把它們運到外太空去,然後讓這個秘密在一聲轟響中永遠消失。”

  他苦笑一聲,接著說:“我們派了最精幹的人員去處理這件事。但不幸的是,軍界的戰神老邁克--在座很多人知道他--在被解雇之後,竟然主動向販毒分子出賣了這個秘密。為了他的被解雇,我還特意申請了一筆一萬二千美元的補貼。世界真是亂套了,作為軍界的精英,他的道德感不該這麽脆弱的。據剛收到的消息,在哥倫比亞毒梟卡拜勒魯的親自策劃下,恐怖分子唐世龍已登上了諾亞方舟號。他們肯定會用這船武器對我們進行訛詐,我們必須盡快決定對策。”

  這條消息太沉重了,所有的與會者都麵色陰沉。七十五歲的柯爾是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在C委員會現任成員中資格最老,素以精明嚴厲使人敬畏,他刻薄地說:

  “我真為這個愚蠢的決定而臉紅。你們興師動眾,把核彈送到外太空,又想讓它保守秘密,這不是白日作夢嗎?美利堅合眾國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一直是世界的中心,有多少美國政治家在世界舞台上叱吒風雲。近年來美國的國力是削弱了,但是,難道政治家的智商也隨之下降了麽?”

  這番話貶損了上次參加會議的所有人,不過從外表上看,他們都沒有什麽反應。布朗冷冷地說:“柯爾先生,恐怕沒有時間恭聽你的責備了,言歸正傳吧。”

  “恐怕我們沒有多少選擇餘地。我想我們隻能從以下三個方麵著手,第一,在我國捉襟見肘的財政中盡量收攏一批款子,準備應付恐怖分子的訛詐。第二,命令太空防禦係統全麵啟動,一旦他們的條件太苛刻--這是很可能的--就攔截這艘飛船,不讓它飛入能準確投彈的近地空間。那時,受到同樣威脅的各國政府就不會隔岸觀火了,他們會和我們一道齊心協力對付恐怖分子。第三,如果不能達成妥協,就在恐怖分子引爆核彈前擊毀它,最好在外太空擊毀。據我所知,按照核彈的安全設計,飛船的爆炸不一定激發核反應,這樣我們將僅僅麵臨一個核汙染而不是核毀滅的問題。”

  赫伯特皺著眉頭說:“這首先會使我國成為眾矢之的。”

  柯爾陰險地笑道:“這不一定是壞事。這項秘密肯定包不住了--你們是否還奢望保密?卡拜勒魯會為我們保密嗎?既然如此,我倒是很樂意衰老的山姆大叔再去世界舞台上當一次主角,哪怕這次是反派角色。”

  與會的幾個人都皺起了眉頭,他們對這種“反派主角”的提法很反感,但對柯爾的三點建議沒什麽意見。詹姆斯說:“我沒有什麽可補充的,我想我們必須盡快做出決定。我們麵臨的是曆史上最危急的時刻,也許十分鍾的猶豫就會導致一切核劫難,使我們幾個在曆史書上扮演反派主角,”他輕輕地刺了柯爾一下,“我們應該放手讓惠特姆總統做出最果斷的決定。”

  布朗說:“那麽,我們就此事進行表決吧。”

  七個人依次敲響麵前的小錘。布朗說:“全體通過。我會立即把這些情況通報給惠特姆--自他接任總統以來,我們還沒有建立聯係。”

  此時,在白宮西廊的內閣會議室裏,正舉行一次別開生麵的內閣會議。十二個孩子圍著漆黑發亮的長會議桌,正襟危坐,麵容嚴肅,他們大多在十二至十五歲,其中有七個男孩,五個女孩。會議室的東牆上雕有國璽,兩邊掛有美國國旗和總統旗;壁爐上方,衣著古板的華盛頓總統正嚴肅地看著孩子們。

  惠特姆總統滿麵笑容地坐在一側。這十二個“美國本年度最傑出少年”前些時候聯名致函總統,想舉行一次“假如我當總統”的討論。惠特姆高興地答應了,不僅同意他們使用半天內閣會議室,還允諾親自參加討論。現在是凱恩斯在發言,這個十四歲的小男孩穿戴得整整齊齊,領口打著黑色蝴蝶結,頭發抿向腦後,一臉嚴肅地說:

  “假如我當總統,我會把環境保護作為這一任最重要的目標。記得我們常抱怨巴西人不懂環保,不珍惜唯一的那片‘地球之肺’--亞馬遜熱帶雨林。看著雨林一片一片被燒毀,我們都義憤填膺。可是,窮國抱怨我們耗用能量太貪婪時--一個洛杉磯城的耗能比得上印度整個國家!--我們卻總是聳聳肩膀,若無其事地幹下去。為什麽?就因為我們開始比他們富,就該永遠比窮國高一頭嗎?現在我們嚐到了環境惡化的滋味,也嚐到了貧窮的滋味,也許這能幫助我們反省一下。”

  惠特姆驚奇地看看這個孩子,在他的名字下重重地打了一個驚歎號。下麵發言的是女孩妮婭,資料上說她是隨父母在十年前從白俄羅斯移民到美國的。她是一個典型的斯拉夫美女,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兩眼的亮,笑容甜美。她說:

  “我如果當總統,一定和全世界的人都交上朋友,真心的朋友,不是那種用政治外衣包裝過的假朋友。惠特姆總統,請你不要取笑我的幼稚。”她言辭鋒利地說,“實際上,我倒是常常不理解大人的幼稚,比如:為什麽一定要製造武器?一定要打仗?核武器如今已經銷毀了,這是一件明明白白的好事,可是,我想總統一定記得,在核武器銷毀前有那麽多政治家、將領、報紙專欄作家喋喋不休地反對,列舉一條又一條理由。總統先生,我想上帝在看著這些任性的強詞奪理的大孩子時,一定又好笑又好氣!”

  惠特姆苦笑一聲,搖搖頭,在拍紙簿上記下“上帝的目光”、“大人的幼稚”。這時,主持會議的“臨時總統”、十二歲的奧古斯特用嚴肅的目光掃視一遍會場,問:

  “下麵誰發言?”

  “我可以說兩句嗎?”黑發的帕特西亞張溫婉地笑著說,她是華裔,今年十四歲,“溫室效應的突變後,在美國社會中到處都可以觸摸到陰暗的心理和氛圍。我在美國受到的熏陶,是說人類正在走向世界末日,雖然它很緩慢,可能延續幾百年、一千年,但總的說是不可阻擋的。不久前我回到中國,見到了我的曾祖父,我覺得這個東方老人的思維方式可能對我們非常有益。在他的眼裏,人類的發展曆來都是波浪式的,有盛有衰,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大治之後還必然有大亂。因此,近二十年來的文明頹勢總是可以逆轉的。這些話對我影響很大,從那以後再來看世界,我又能看到燦爛的陽光了!”

  惠特曼饒有興趣地聽著。這時,白宮辦公室主任馬丁急匆匆地走過來,對總統附耳說道:

  “戴維斯布朗先生求見,他希望盡快見到你。”

  惠特姆當然知道這位布朗先生,知道美國的政治現實:C委員會的七個老人一直是美國政界的義父。他內心深處對這些傲慢的老人頗為厭煩,但他也敏銳地看到,在政界力量的演化中,尤其是近二十年的社會大變革中,這幾位義父的權威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無論如何,他不會像前任總統一樣,事事對他們言聽計從。他點點頭:

  “請布朗先生在辦公室等我,我稍後就到。”

  馬丁急切地說:“總統先生,請即刻就去,布朗先生說情況十分緊急!”

  他沒敢說出布朗先生的原話,布朗聽說總統正與十二個小孩子舉行“假如我當總統”的討論,十分不以為然,譏誚地說:“我有十分緊急的事情,這種嘩眾取寵的‘童子軍表演’可推遲幾天再舉行。”

  惠特姆看出了馬丁的為難,他不滿地“哼”了一聲,起身退出了會議廳。

  總統帶著怒氣逼視著對麵的布朗先生,空曠的會議室中隻有他們兩個人。橢圓形辦公桌上插著國旗、總統旗及陸、海、空、海軍陸戰隊四個軍種的軍旗,天花板上印著總統印記,灰綠色的地毯上嵌有美國鷹徽。

  “這就是你們考慮的善後辦法?”聽完布朗的情況通報,他看著高背轉椅中的布朗先生,沒辦法抑製自己的鄙夷。他忽然想起剛才孩子的一番話:大人的幼稚。更恰當地說,應該是政治家的偏狹。當政治家耽迷於某一信念而走火入魔時,他們常常會做出最不近情理的事情--偏偏他們還自我感覺良好,認為天下人都該感激他們智慧。

  看看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的愚蠢表現吧,這會兒真該把他帶到內閣會議室,讓那群孩子考考他的智商。

  布朗先生讀出了總統的不滿和敵意,但他隱忍了。事態發展到這一地步,他確實有難辭之咎。他盡量平和地說:

  “當然,這些意見僅供閣下在決策時參考。我很抱歉,未能早點把情況通知你。”

  一個隨從走過來,輕聲說:“中國元首的熱線電話。”惠特姆對布朗做一個抱歉的手勢,匆匆來到保密間,關緊房門,拿起那隻白色電話機聽筒。對方說一口流利的、帶有牛津口音的英語:

  “你好,總統閣下。”

  “你好,主席閣下。”

  對方單刀直入地說:“總統閣下,聽說你的前任們為你留下了一個不小的核武庫?”

  惠特姆咽口唾沫,艱難地說:“我剛剛得知此事……”

  “不容易呀,在崇尚新聞自由的國家裏,能為二千二百五十枚核彈保密達十年之久,真不容易呀!隨後我會派中國保密部門向你們學習。”這些話使惠特姆麵孔發燒,好在對方不打算多得口舌之利,繼續冷冷地往下說,“據中國國安會的情報,這批核彈已裝進諾亞方舟號空天飛機,並已升空。但我們獲悉,哥倫比亞卡利卡特爾販毒集團已派一名骨幹分子登上該飛船,你們知道這些情況嗎?”

  “我們剛剛獲悉,謝謝你的通報,主席閣下。”

  對方在可視電話上憂鬱地盯著他,聲音沉重地說:

  “這名販毒分子到裝滿核彈的飛船上去幹什麽,我想你一定清楚。坦率地講,我巴不得這塊石頭砸在搬石頭者的腳麵上。但我們畢竟是文明社會中有理智的夥伴。總統閣下,一場浩劫就在眼前,我特向你鄭重許諾,中國政府將盡一切手段支持你去克服危機。一切手段,包括情報力量、常規武裝和太空防禦力量。”

  惠特姆由衷地說:“謝謝。”

  “巧合的是,諾亞方舟號的船長和潛入船上的恐怖分子都是中國人或華人,這使我們肩上的擔子更重一些。有關兩人的資料會立即傳送過去,也許對你們有所幫助。恐怖分子唐世龍在國內的親人也已集中,若采取心理攻勢時需要他們,請與我們聯係。”

  “謝謝,再見。”

  他麵色陰沉地回到白宮辦公室,布朗問詢地望著他,他簡短地說:

  “中國元首通報了同樣的消息,采取行動的時間必須以分秒計了。布朗先生,恕我不能送你,請自便吧。馬丁先生,通知內閣成員盡快趕來開會,同時發布總統令,讓太空防禦部隊處於一級戒備。另外,向孩子們道歉,我不能參加他們的討論了。”

  在幾個人仇恨的目光中,唐世龍點動著那枝爆破槍,笑嘻嘻地繼續說下去:

  “還有一個秘密呢。你們的飛船上已被安裝了一枚威力強大的爆炸裝置,與投料機構連動。一旦投料機構動作,四小時後,也就是在你們的返回途中,飛船會在一聲爆炸中化為絢麗的火花。知道嗎?是我把投料機構的電源斷開,又辛辛苦苦地排除了兩顆炸彈。所以,在場諸位該對我感恩戴德才對。魯剛船長,信不信我的話?你應該知道一條定理:恐怖分子比政治家要可靠一些。”他嗬嗬地笑起來,“你要不信,我可以領你去看看現場。”

  魯剛看看拉裏大叔,想起那隻兩百年雕精的陰戾目光,又驀然想起弗羅斯特的一段話:

  “我們都有讓對方守信的殺手鐧。如果我們在付款上搗鬼,你盡可讓平托先生公布這項秘密交易的內情……”

  為什麽是“讓平托先生公布”,而不是“你盡可去公布”?當時弗羅斯特是在與自己談話,如果他說“你”應該更順口一些。一定是他的下意識中沒有打算讓飛船回來,這是弗羅斯特的一次失言。魯剛咬著牙說:“不必,我信。我在娘胎裏就知道,那些婊子養的紳士是什麽東西!”

  唐世龍笑道:“好。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有了合作的堅實基礎。魯剛船長,不要卸下這些寶貴的貨物,我們返回地球並懸停在美國上空,然後就可以向那些美國佬敲一大筆錢,敲它一百億!他們不會舍不得的。要知道,僅一枚五百萬噸的核彈在美國中心上空四千五百米爆炸,所形成的電磁脈衝足以毀掉全美國的通訊和電腦係統,造成數千億的損失。要不然,把那兩顆億噸當量的氫彈扔在美國東海岸,造成的八百米海嘯也能把沿海幾十個城市抹去。在這種極具威懾力的前景下,美國佬必然會乖乖屈服。等到從山姆大叔那兒把錢弄到手,我的組織會照付你的運費,另外,每人再付一千萬美元,船長加倍,怎麽樣?”

  魯剛看看他的船員,他們都已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在對美國佬的敵愾中,很順當地接受了唐世龍的建議。尤其是班克斯和布萊克,一千萬美元的誘惑使他們眼睛放光,有一股躍躍欲試的勁頭。隻有魯冰似乎沒聽見這些話,自始至終,她一直死死地瞪著唐世龍,神情活像一隻凶惡的護崽母貓。

  魯剛輕描淡寫地說:“聽說核武器都有雙重核按鈕,必須兩套密碼相合才能啟爆。”

  唐世龍笑起來,多少帶點賣弄地說:“你盡可放心,我們已聘請了美國最好的核彈專家,戰神邁克先生。坦白說吧,正是這位戰神向我們透露了有關核彈的情報。”

  魯剛陰陰地說:“我相信唐先生剛才所說的情況,也相信恐怖分子的人品比政治家要高一些。不過我仍有點擔心,在贖金到手後,唐先生或者你的組織會不會也讓我們即刻消失呢?”

  唐世龍看看其他船員,他們的眼睛中都閃著疑懼的光。他笑道:

  “魯剛船長,我可以拿我同冰兒的愛情發誓。有一點非常巧合,我是先在七星岩的酒吧裏結識並迷上了令妹之後,才接到組織指令的。這點緣分十分難得,我非常珍惜它。我一定為你們包括令妹爭到這筆錢,等拿到錢,我就帶上令妹,離開我的組織,即使浪跡天涯,我也會讓冰兒過上公主般的生活。”

  大家都向魯冰望去,她慘然一笑,用手扶著艙壁慢慢向唐世龍移過去,她的目光迷離,像是在夢遊。唐世龍皺著眉頭看著她,想命令她停下來。隻聽魯冰低聲問:

  “世龍,你真的愛我?”

  “當然。但這會兒你不要過來。”

  “你真的愛我,不是利用我,把我當成工具?”

  “是的,我可以發誓。但你快停住,不然我就要開槍了!”

  但魯冰忽然雙腳一蹬艙壁,不顧一切地向唐世龍撲過去,她的凶惡表情使唐十分吃驚。他已經開始扣下手槍的扳機,但想起一聲巨響後這顆漂亮多情的頭顱將被炸掉,血肉橫飛,不由得停頓了一下。就在這個刹那的停頓中,魯冰已經撲過去,抱住他的胳膊一口猛咬!唐世龍痛得大叫一聲,用力扯住她的頭發,用槍托在頭頂敲了一記。魯冰慘叫一聲,腦袋無力地歪到了肩上。

  魯剛暴怒地衝上去,他要從惡棍手裏奪回妹妹,把她掩在自己寬厚的背後。但在無重力環境中不可能像地麵上那樣敏捷,沒等他動手,唐世龍已及時地轉過槍口:

  “不要亂來,不要亂來,我的好船長。”他用手槍頂著魯冰的腦袋說,“你千萬不要逼我幹出懊悔終生的事。冰兒!冰兒!”他低頭呼喚兩聲,魯冰沒有回音,他苦笑道,“我真的很抱歉,我不願讓冰兒一根毫毛受傷,但是,如果你們逼我這麽做的話,我會把所有的人--包括魯冰小姐和我自己都送到地獄裏去。魯剛船長,你該比你妹妹多一點理智吧?”

  他又低頭看看魯冰,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真情。船員們剛才都衝了過來,這會兒不得不停住,問詢地望著魯剛,魯剛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道:

  “按他的吩咐做,返航。”

  唐世龍喜出望外地喊道:

  “這就對了,我的好船長!咱們聯起手敲美國佬的肥腦袋!”

  魯剛厲聲喝道:“快把冰兒給我,為她包紮!”

  唐世龍稍微猶豫後,把魯冰一掌推過來。老拉裏抱著她,一邊輕聲喚著,一邊讓班克斯拿來急救包為她包紮傷口。魯剛也焦灼地呼喚著。

  少頃,魯冰悠悠醒來,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躲在霧中。她神思恍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她知道不是好事,她竭力想躲避它。過去,她一直在哥哥的庇護下做任性的妹妹,令周圍的世界按她的意願轉動。現在這場童年的幻夢醒了,她永遠失卻了那種魔力……她終於恢複了神誌,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溢出,懸蕩在空中。唐世龍低聲說:

  “冰兒,對不起,是你逼我幹的,那不是我的本意。”

  但他的槍口仍警惕地指著眾人。魯冰仇恨地瞪著他,然後苦楚地轉過臉去。

  唐世龍沒有在她身上多費心思,他笑嘻嘻地說:“船長,到指揮艙去吧,咱們倆操縱飛船返航。至於你們諸位,”他的笑容裏含著陰冷,“請聽從船長指揮,不要打其他的主意。諾亞方舟號是我們唯一的生存之地,不要逼我毀了它。”

  魯剛按唐世龍的要求打開通話器,對地麵控製室說:

  “這裏是諾亞方舟號,投料機構發生故障,正在排除,估計需要五個小時,待排除後再恢複通話。”

  地麵上傳來漢斯先生的聲音,他一直守候在控製室裏:“老虎,需要我幫你判斷故障嗎?”

  “不用。我們自己能夠解決。”

  “好,祝你們順利。”

  魯剛關上送話器,他麵色陰沉,對旁邊的唐世龍瞟都不瞟一眼。唐世龍定定地看著他,把手伸過來:

  “老虎船長,我真心希望成為你的朋友。我們都厭惡這個虛偽的社會,憎恨那些戴白手套的白人紳士,希望咱們聯手把這事辦好。你不要把我對魯冰的感情看成純粹的陰謀,我確實愛她,我發誓絕不會虧待她。”

  他的目光中確實有幾絲真誠,但魯剛沒有伸手。他冷冷地說:

  “我不敢高攀。我知道,你們得到的一百億美元最終隻會變成海洛因、可卡因去坑害百姓。”

  唐世龍並不生氣,縮回手說:“沒關係,至少咱倆在對付山姆大叔這一點上是一致的。點火吧。”

  通話器的紅燈亮了,是地麵控製室想要通話。魯剛打開送話器,聽見地麵控製室急切地說:

  “諾亞方舟號,魯剛船長。美國總統要與你們通話!”

  魯剛看看唐世龍,平靜地說:“美國總統?我有這個榮幸嗎?”

  “對,是美國總統惠特姆閣下。我現在就把他的電話轉過去。”

  唐世龍一把按斷通話鍵,嚴厲地說:“現在不要說破真相,能拖一刻就拖一刻,等飛船定位在美國上空時再挑明!”

  魯剛冷冷地翻他一眼,打開了通話鍵。兩秒鍾之後,送話器裏傳來了一個清晰的聲音:

  “魯剛船長嗎?我是美國總統惠特姆。我們知道恐怖分子唐世龍已進入你們的飛船,請他與我通話。”

  魯剛看看唐世龍,笑著說:“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中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及時揭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在搏鬥中我們把他擊斃了。這是五分鍾前的事。”

  短時間的停頓。這不僅是三十八萬公裏所造成的信號延遲,魯剛能從話筒中感覺到總統的驚喜:

  “仁慈的上帝!這真是個意外的好消息。謝謝你,美國謝謝你。真可惜,你們沒有開啟圖像傳送係統,我不能親眼看見你們的勝利。”

  “不必客氣,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們拿了弗羅斯特先生的運費。”

  “你們有傷亡嗎?”

  “還好,隻有我妹妹頭部受了點輕傷。”

  “飛船設施有損壞嗎?”

  “沒有,一切安然無羔。總統先生,還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有,我就要啟動投料裝置了。”

  唐世龍興高采烈地拍拍魯剛的肩膀,他很佩服魯剛能這麽平靜地向美國總統射出惡意之箭。事實上,盡管語氣平靜,魯剛的眼睛裏卻射出了獰惡的光芒。

  惠特姆通話時,一個五人小組在他後邊緊張地分析著,這批最著名的心理學家正用電腦詳盡分析著魯剛的音調、語氣、頻率以及是否有短暫的遲疑等。很快他們得出了綜合判斷:

  “魯剛的談話為自主型,受他人控製的可能性低於百分之十,未發現向我們傳送受到威脅的暗示。”

  惠特姆迅速掃視著這個結論。那麽,也許一場彌天大禍真的會弭於無形?這樣的幸運過去也有過,但他的直覺不相信事態會如此順利。一個顧問遞過一條建議:

  “同意投料。”

  惠特姆略微遲疑一下,決定還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幹。他說道:

  “魯剛先生,暫不要投料,留在拉格朗日點待命,美國政府將盡快派專家去作安全檢查。既然恐怖分子已經插手,我們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總統閣下,你不是開玩笑吧,要我們在這兒待幾天?在這個荒涼的拉格朗日墓場上?”

  “不,不是開玩笑。你們的所有損失我們都會給予補償。”

  通話器裏沉默片刻,傳來魯剛惡毒的大笑聲:

  “總統先生,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你們不敢說嗎?那還是讓我來說出真相吧。那位弗羅斯特先生讓諾亞方舟號運送的核廢料實際是二千二百五十顆氫彈,足以把一半地球人送進地獄。你們還在投料機構裏設置了延遲爆炸的炸彈,準備讓幾個辛辛苦苦的送貨人在回程中送命,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在向三十八萬公裏之下的美國總統潑灑仇恨之雨時,仿佛看到自己受苦受難的先輩們正在天國默默地看著他。幾代人的仇恨經過積澱、濃縮,在一個中國人的血液中被永久保存下來,成為他最原始的記憶。“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強盜,你們用火槍屠殺印第安人,奪去他們的家園;你們把赤身裸體的男女黑奴展示在看台上,像牲口一樣拍賣;你們屠殺澳州土人、南美瑪雅人、印度人、埃及人,用肮髒的鴉片榨幹中國人的血汗。你們幹盡了天下最卑鄙的勾當。等你們有了錢,可以洗淨血跡戴上白手套時,你們就人模狗樣地大講什麽民主、人權、自由和博愛。現在你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在全世界銷毀了核武器之後,你們還暗藏著如此巨量的核彈,是不是準備在自由女神像前來一場喜慶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來,繼續刻毒地說:“這點小事就由我和唐世龍--長命百歲的他正站在我身邊--代勞吧,我們正在返航,我們會把魯斯式飛船懸停在美利堅的上空,到華盛頓,啪,放一顆;到紐約、西雅圖或舊金山,啪,放一顆。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絢麗的禮花。哈哈!”

  唐世龍惱怒地瞪著魯剛,他已命令魯剛先不要說明真相,但魯剛顯然根本沒把他的禁令放在眼裏。現在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另外,他心裏一直不願承認一點事實:盡管魯剛是在他的槍口下,但不知為什麽,他對這個強悍的中國漢子一直心存畏懼,不願把兩人的關係搞僵。現在,魯剛對美國佬的仇恨感染了他,他慶幸地想,在這種心境下,魯剛一定會死心踏地和他一起幹的。於是,他也高高興興地接過話筒:“謝謝總統閣下的關心,我沒有死。如果你們不願接受這些禮花,就請準備鈔票吧,具體數額和付款辦法,我的組織會同你們聯係。順便說一句,核武器的啟爆方法我們已經完全掌握,你們不必對此抱什麽幻想。”

  美國白宮通信室裏,人們麵麵相覷。事態發展急轉直下,甚至超過了最悲觀的估計--他們沒想到魯剛成了恐怖分子的同道,而且是死心塌地的同道!這些美國人都患有輕微的健忘症,他們忘了正是美國人在飛船上安了定時炸彈,也忽略了一點正常的人情世故:一旦飛船上的人知道實情,他們不會為此感恩戴德的。

  一個內部電話機響了,助手拿起話筒,交換台報告:

  “恐怖組織的電話,要求總統本人接聽。”

  助手看看總統,總統點點頭,說:

  “接過來吧。”

  話筒裏傳出一個平靜而冷酷的聲音:

  “總統閣下,我是卡拜勒魯。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按我提供的名單,立即釋放目前關在美國監獄裏的二十四個人;第二,我要一百億美元的贖金。這兩個條件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不要抱什麽幻想,總統閣下。人員名單和贖金交付的具體方法即刻傳真過去。”

  未等這邊回答,對方已掛上電話。

  隨即網絡打印機開始吐出一長串人名,有哥倫比亞的洛比歐阿佩爾森、阿方索查理維、猶爾弟諾……也有亞洲金三角的坤坎,這些全是美國從世界各國引渡的著名毒梟,他們的刑期多在一百年以上,很多人都已是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的家夥了。接著又打出:

  贖金的要求及交付方法:

  一百億贖金中,要求以現金支付二十億美元,以國庫黃金支付二十億,剩餘的以珠寶和名畫支付……

  下麵列出了美國各大博物館中可用來充作贖金的名畫及文物。

  上述錢物必須於三日內備妥,集中在華盛頓。交付方法另行通知。

  助手把這張長長的打印紙送給惠特姆,總統苦笑著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他無須再看,因為他根本沒打算向這次的訛詐屈服。也許他的強硬對抗會造成比一百億更大的損失,但至少能保住一個國家最後的尊嚴,如果失去了這點尊嚴,這個國家就不會存在了。

  幾乎在卡拜勒魯來電的同時,交換台又轉來中國的一個緊急電話:

  “總統閣下,我是中國國安會的陳炳,受我國主席之托提一點建議。事態緊急,請千萬慎重從事。以我們對魯剛的了解,考慮魯剛一向的思想脈絡,他不大可能真的與恐怖分子聯手;以他的性格,也絕不會受恐怖分子擺布。事態尚有轉機,請注意尋找他和唐世龍之間的縫隙。”

  通信室裏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惠特姆總統--隻見他的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緊鎖眉頭,緊張地思索著,然後他咬咬牙,再次摁下同飛船聯絡的通話口,開始呼叫魯剛。

  格林威治時間清晨三時四十分。

  柯爾瑞德先生被急驟的電話鈴聲驚醒,窗外一鉤殘月,常青藤的枝葉在窗戶上遊動。今天是他和妻子的銀婚紀念,在愛丁堡的鄉居中舉行了舞會,孩子們也都趕回來了。可能是晚上威士忌喝得多了一點,現在他的頭還疼著呢。

  他勉強睜開睡眼,伸出手按斷了電話。一定是報社的值班編輯打來的,但他這會兒不想放棄睡覺。電話鈴又響了,響得不屈不撓,毫無顧忌,妻子貝蒂也抬起頭來。瑞德輕聲咒罵著,無可奈何地摸起話筒:

  “柯爾瑞德,請問是哪一位?你是在哪一個時區?這兒可是清晨三點。”

  電話中是一個年輕人亢奮的聲音: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瑞德先生,你是《鏡報》的主編嗎?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在愛丁堡的電話號碼,我有急事找你。”

  瑞德的職業本能馬上被驚醒,酒也醒了一半。他預感到年輕人要提供什麽重要消息,忙說:“對,我是《鏡報》主編。你有什麽事請講。”

  “我是一個業餘無線電愛好者,叫詹姆士卡恩。半個鍾頭前我收到一段奇怪的對話,信號是加密的,但隻是最普通的加密方式,解密太容易了。你猜是誰的對話?是美國總統惠特姆和一個叫魯剛的恐怖分子的對話!魯剛的飛船上裝著幾千枚氫彈,正在對惠特姆進行訛詐!”

  瑞德皺著眉頭說:“慢一點,請慢一點。那位魯剛是誰?什麽飛船?請你冷靜一點,從頭講起。”

  這個年輕人笑了:“我太激動了,我想誰聽到這樣的消息也不會不激動。好,現在我從頭講起。”他繪聲繪色地敘述了剛才的通話情況,然後說,“從他們的對話中推測,那位魯剛船長正駕著一艘魯斯式飛船返回地球,船上是美國妄圖偷偷卸到拉格朗日墓場的幾千枚核彈。現在,大毒梟卡拜勒魯已經控製了飛船,準備把它懸停在美國上空進行訛詐。對這個消息你有什麽感想?我已經給《每日電訊報》的主編打過電話,他大概認為我還沒有睡醒。他說即使有這樣的對話,也會使用最嚴格的保密方式,不會讓一個毛孩子破譯。你相信我提供的情報嗎?也許諾亞方舟號作為一艘民用飛船,根本就沒有什麽秘密通信手段?”

  瑞德對這個天方夜譚似的消息也很懷疑,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正因為太過荒誕,反倒可能是真實的。曆史上一次著名的失敗他記憶猶新。1971年,中美兩國那時似乎是勢不兩立的仇敵。一位記者在巴基斯坦拉瓦爾品弟的機場上無意中看見美國國務卿基辛格剛剛坐上一架飛機,一位愛炫耀的機場工作人員說:“知道他到什麽地方去嗎?他正秘密前往北京。”這位記者急電發回這條消息後,他的主編生氣地回電說:

  “先生,你昨晚的酒醒了嗎?”

  誰知沒過多久,中美兩國就同時宣布了尼克鬆即將訪華的消息,這位主編懊悔不及。瑞德可不想重蹈這樣的覆轍,他摁下錄音鍵說:“卡恩先生,請再重述一遍,要盡量準確和詳細。”

  隨後他打電話給編輯部,讓值班編輯立即核查,是否有一艘諾亞方舟號民用飛船在近日升空。那邊兩分鍾後給出肯定的回答:

  “已經確認,諾亞方舟號空天飛機於9月30號在哈馬黑拉發射場上天,前往拉格朗日墓場運送核廢料,這次升空沒有向新聞界宣布,貨主的身份也是保密的。”

  “好,我現在發過去一段錄音,請按錄音的內容立即在電訊網絡中發一條快訊,同時上明天報紙的頭版。”

  他在網絡中把卡恩的電話發過去,兩分鍾後,電話急驟地響起來,話筒中值班編輯的聲音都變了:“可靠嗎?瑞德先生,這條消息實在……太具有爆炸性了!”

  柯爾知道他的話意:這條消息太重要了,如果失實,《鏡報》將成為世界的笑柄。他簡潔地說:“發,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早已悄悄站在他身後的妻子,看著他做完這一切,才擔心地問:“會是真的嗎?”

  他歎口氣,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住老妻的手。在這當兒,他想起了那個歡欣雀躍的年輕人卡恩。他無意中竊得了這個消息,卻根本沒有理解這樁災難的含意。幾億人死於核火焰是何等不堪的前景啊,他竟然還把它看成一件趣事。

  這些既敏銳又淺溥的年輕人!

  幾分鍾後,《鏡報》向電訊網絡中的二百五十萬訂戶送去了一則最新報道:

  500億噸當量的核彈正在我們頭上遊弋

  ……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類的生存之線越來越細弱,這個論點今天又有了一個新的例證。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道德上無序的時代:政治家的無恥和欺騙,恐怖分子的貪婪,飛船船長的衝動……這一切綜合起來,使地球的存亡竟然係於一兩個中國人的一念之中。讓我們祈禱上帝喚醒他們的良知,如果上帝的法力對這些東方人無效,那就祈禱孔夫子快點醒來吧。

  這份快訊發出後十五分鍾內,世界上一半以上的國家元首都收到了有關此事的緊急通報,包括俄羅斯首相瓦西裏耶夫,德國總理魯道多夫,日本女首相佐佐木更子,英國首相羅傑斯特……其中有不少人是在床上被拖起來的。隨即,美國白宮內的熱線電話吵成一團,各國元首紛紛打電話詢問這件事的真偽和如何善後,惠特姆隻好命令白宮辦公廳主任去對付他們。

  隻有中國國內相對平靜一些。得益於姚雲其的執著和陳炳的敏銳,中國國家主席最早知道了有關的細節。中國的太空防禦係統,包括軌道攔截衛星、電磁軌道炮都做好了一級戰鬥準備。

  華盛頓西一百公裏,在那幢綠樹掩映的小樓裏,C委員會的七名成員和弗羅斯特都在聽著電波中魯剛和惠特姆的對話,他們已經監聽了將近五個小時。不久前,布朗從白宮回來,向大家通報了跟總統談話的情況,包括惠特姆的不滿。聽完後,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他們已對事態發展失去了控製能力,隻能聽天由命了。

  電波中傳來魯剛刻毒的咒罵時,柯爾在牙縫裏噝噝地罵了一聲:“這個該死的中國人。”

  他身後的赫伯特苦笑道:“不必罵他,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幹的。”

  之後他們又沉默下來。這時,秘書恰莉小姐驚惶地走進來,報告說互聯網絡中已經有了此事的最新報道,這個消息使他們的臉色更加沉重了。弗羅斯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色灰白地苦笑道:

  “布朗先生,我要走了,我在這兒已經無事可做了。”

  布朗連眼珠都沒有轉一下。弗羅斯特慢慢走出去,關上沉重的橡木門。兩分鍾後,傳來一聲悶啞的槍聲,屋裏的人都把目光轉向門口,警衛急匆匆地跑進來說:“弗羅斯特先生自殺了!就在盥洗室裏!”

  靜場片刻,布朗才歎息道:“無論如何,他死得像一位紳士。恰莉小姐,請為他找一位牧師,把他安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

  諾亞方舟號的指揮艙裏。長達五分鍾的停頓後,才傳來惠特姆總統的聲音:

  “魯剛先生,不要衝動,千萬不要衝動!”他誠懇地說,“魯剛先生,雖然我們不能對麵談心,但我麵前有你的全部資料,是中國政府送來的--有你的成長史,有你的軼聞趣事和音容笑貌。看了這些,我對你已經有了很深的了解。我知道你一生耿直仁愛,嫉惡如仇,你曾資助過不少孤兒和鰥寡老人,每次遇見地鐵道口的行乞者,都要留下錢財。我知道你剛才的話隻是一時的憤激之言,你絕不會把億萬生靈推入地獄之門。是嗎,魯剛先生?”

  魯剛惡狠狠地說:“不,我會的!”但他在心底承認,這個狡猾的美國佬準確地擊中了他的弱點。

  “魯剛先生,我的顧問為我擬定了十條談話策略,但我覺得,對付你的最佳策略隻有一條,那就是開誠布公。也許你不會相信,”他苦笑道,“身為美國總統,這一切我都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不是推卸責任,既然我坐上了這個位子,那麽這個國家的一切榮耀和罪惡都和我密不可分。坦露這一點,也就是向世界坦露了一個總統的無能。但我隻想以此證明我的誠意。我想還有一件小事能證明這一點:當你說恐怖分子被擊斃時,我並沒讓你啟動投料機構--其實那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所有令人臉紅的秘密會在一刹那間化為灰燼,世界輿論會順理成章地把爆炸歸罪於恐怖組織。但我阻止了你們,我不想讓幾個無辜者送死。我沒說錯吧?”

  魯剛譏諷地說:“對,你似乎對另一種選擇也有片刻猶豫。”

  他仿佛從電波中感受到了總統的臉紅。實際上,總統朝那位顧問瞟了一眼,顧問的臉“刷”地變紅了。總統說:

  “對,這正是我的一個顧問所提的建議,很慶幸我沒有采納。魯剛先生,你今年三十五歲,2005年7月28日生。我們的年齡相差無幾,我是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總統。因此,我不想繼承先輩的罪惡,希望你也不要繼承先輩的仇恨。這兩者都不是好的遺產,尤其是在這個日漸衰亡的地球上。魯剛,我的朋友,你能聽進去我的肺腑之言嗎?”

  魯剛在送話器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隻狡猾的狐狸。”他不得不承認這個美國佬完全占了上風,不是為別的,隻是基於他的真誠。自己的滿腔怒火就這麽輕易地被平息,他覺得自己扮演了一個輕信的傻瓜。

  唐世龍冷冷地盯著他,擺弄著手裏的武器。他想提醒魯剛這會兒誰是飛船的主人,但他的心裏不免有些慌亂。看來,這位老虎魯剛不是一個屈服於槍口的人,那麽他不聽話時怎麽辦?一槍崩了他?如果那樣,船員們絕不會同自己合作的。他能獨自駕小飛蛾上天,卻無法單槍匹馬把諾亞方舟號開回去。

  惠特姆說:“魯剛先生,讓我們冷靜下來,心平氣和地處理這件事,怎麽樣?我不想為美國某些人的卑鄙行為向你道歉,在這種時刻,無論什麽樣的道歉都太輕太淡。我隻有懇求魯剛先生聽從良心的召喚,以億萬蒼生為念,做出自己的選擇。當然,你有什麽要求也請提出來,我們一定盡量滿足。”

  魯剛默默地把監視屏幕調到生活艙,船員們一直在聽著他同惠特姆的談話。班克斯目光陰沉,小兔子也是滿臉的不情願。他們不願放棄唐世龍許諾的一千萬元,這樣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了。他們可以拿這筆錢為父母買套房子,供養孩子讀書,給妻子治病……在這個日漸窮困的世界裏擠占一個位置,那是他們祖祖輩輩的夢!而且,說到底,是那些不要臉的雜種先對他們幹下卑鄙的事,拿這筆錢不會良心不安的。魯冰孤獨地縮在角落,當她抬頭掃向鏡頭時,她目光中的怨毒幾乎使魯剛打了一個寒顫。老拉裏很平靜,但魯剛相信他絕不會對一千萬元無動於衷,孟加拉國被淹沒後,他的很多親人實際上已淪為乞丐了。不過,他知道拉裏大叔會支持他的任何決定。唐世龍的槍口在他眼前晃動,但實際上,這會兒他最不放在心上的就是這枝槍了。一枝槍對付不了諾亞方舟號,而且,憑他的直覺,他相信這個家夥並不是十惡不赦的冷血殺手。剛才魯冰向他撲去時,他分明猶豫著,沒有開槍。魯冰受傷後,他眼神裏的焦慮也是真誠的。

  他向舷窗外看去。雖然相距三十八萬公裏,地球仍十分醒目。一個藍色的星球,隱約可見白色的雲層,褐色的陸地。背向太陽處是黑色的半圓,輪廓清晰可見;迎向太陽處鑲了一條明亮的彩帶,有鮮豔的橙色、奔放的鮮紅色、凝重的紫色……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從飛船上俯瞰地球時的新鮮和喜悅。這些年來,地球的水域明顯擴大了,這顆蔚藍色的寶石更加璀璨。但他也深知,這種美麗之下掩蓋著多麽沉重的代價。美麗的地球,人類的諾亞方舟,真的要在人類的手中再添一道醜陋的傷口?

  雖然相距三十八萬公裏,雖然見不到魯剛的音容笑貌,但惠特姆似乎感受著魯剛緩緩跳動的脈搏,感受到他的戾氣在慢慢化解。他輕聲說:“魯剛先生……”

  唐世龍當然看到了魯剛的變化,他一把推開魯剛,冷笑著對送話器說:

  “喂,總統閣下,你似乎忘了誰是飛船的主人。魯剛仍在我的槍口下,船員們也已決定接受我提供的一千萬酬金。不要耍嘴皮了!我命令你立即執行我們的通牒!”

  惠特姆沒有回答,通信突然切換,一個人用漢語說:

  “唐先生,你家鄉的長輩要同你說話!”

  接下來是一個很蒼老的聲音,口音很艮,是那種一钁頭一塊的陝北土話:

  “龍兒,我是你五爺!千萬不要幹那種缺德事,千人唾萬人罵,死了不能入祖墳!龍兒,祖先在看著你哩!”

  唐世龍微微冷笑,中國情報部門的效率不低呀。不錯,他十歲時回過故鄉陝西黑龍關,見過這位五爺,一個白須漫過胸前的糟老頭子,皺紋中嵌了七十年的塵垢。那些天五爺給他講過不少古老的故事,古老得像是石化了的恐龍骨骼:什麽神農嚐百草啦,炎黃二帝與蚩尤大戰啦,蘇武牧羊啦,顏杲卿罵賊啦……因此,他對這位五爺還有些許印象。算起來現在他已經九十五歲以上了,他純粹是一件曆史的陳跡。莫非中國人以為這個糟老頭子對自己還能產生什麽影響?太可笑了。

  話筒裏隨即又切換成一個平穩的聲音:

  “唐先生,我是中國國家主席。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希望唐先生做出明智的抉擇。中國政府歡迎你攜妻子回國定居。我們願為你提供一份每年十萬元的年金,並鄭重允諾,你和家人終生不受恐怖組織的威脅。”

  下麵立即轉成惠特姆的聲音:

  “唐先生,美國政府也願為你提供一份豐厚的安家費。另外,我想向你通報一點曆史事實:令尊唐天極被害前,舊金山華人黑社會頭目已向卡拜勃魯透露過他們的意圖,以期得到卡拜勃魯的認可,在販毒上同新頭目合作。卡拜勃魯默許了這次暗殺,但事後又助你殺了那些凶手,從而把舊金山黑社會牢牢控製在自己手裏。你需要看詳盡的資料嗎?”

  唐世龍開始感到茫然失措。義父同他感情甚篤,據自己所知,他同父親的交情也很好。但這並不排除惠特姆所說的可能性。毒販子是一群眼睛血紅的狼,當信義、交情與利益衝突時,所有人都會選擇後者的!

  當然,也很可能是美國情報機關的反間計。但這一手夠毒辣了,它在唐和義父之間已成功地打入一個楔子,自此之後,即使他不相信這些話,但他怎麽能使義父相信這一點?怎麽能使義父相信自己絕不會向他尋仇?看來,他要時刻提防義父的毒手了!

  他冷笑著說:“總統閣下,你認為我會相信嗎?”但他從自己的堅決中分明聽出了空洞,他不由佩服這場心理戰役的設計者,一環扣一環,一波接一波,轟炸得人透不過氣來!

  魯剛看看他,湊到話筒前說:

  “惠特姆先生,我想同所有船員,包括唐世龍先生,”他有意強調這一點,“商量一下,再給你答複。”

  “好,我期盼你的回答。”

  在哥倫比亞卡利市的華萊士夜總會裏,卡拜勒魯和幾名親密助手躲在三樓的一間密室裏,監聽著飛船與地上的對話。聽到美國總統通報的“事實”時,卡拜勃魯不由得微微一笑。

  這些狡猾的美國佬。

  如果二十年前舊金山華人黑社會的頭目事先通報了他們暗殺唐天極的計劃,從生意利益出發,他並非沒有可能表示同意。問題是他們並沒有通報!那些家夥是一幫沒有開竅的野驢,不懂得黑道上的禁忌,他們竟敢在未征得他同意前就暗殺了他的朋友,所以其下場也就注定了,卡拜勒魯要以他們的血來樹立自己的權威。

  不過,聰明的他把這個懲罰變成了一幕頗為感人的血親複仇。唐天極死了。四天後,唐風龍風塵仆仆地趕到卡利,眼睛裏閃著冷酷的光芒,他說他要複仇,要手刃舊金山黑道中所有的仇人。卡拜勒魯緊緊地擁抱了他,以金錢、武器和殺手助他完成了複仇。這件事的處理一直使他感到頗為得意,既培養了唐世龍的忠誠,也贏得了黑道上的尊重。

  他很佩服美國總統能坦然自若地說出一個彌天謊言,因為越是當眾“大聲”說出來的謊言,越是不會被懷疑。現在唐世龍已分明半信半疑了,即使他身邊的幾位助手恐怕也相信了惠特姆的話--老桑佩斯(二十年前他已是權力圈裏的人)一定在想,這件事上,卡拜勒魯從沒有向我們通過氣呀!

  這個假情報造得漂亮,因為它順應了販毒組織內的思維定勢。這裏猶如一片原始叢林,成員都是最凶殘的野獸,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隨時都會咬住朋友的喉嚨。卡拜勒魯深知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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