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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神秘的生意

  魯氏太空運輸公司設在台北市的成都路,是一幢H形的樓房,外表不算豪華。魯氏公司的實力早已是不爭之實,不必用門麵來裝點。因此,四年前魯剛把公司總部從寸土如金的香港皇後大道遷到了這條綠樹掩映的大街,以便多少減輕一點財政上的壓力。

  辦公室倒是十分豪華。五百平米的辦公室,靠窗是一張巨大的黑色楠木辦公桌。天鵝絨帷幕拉開了,顯示著牆上掛的太空航線圖。平托律師開門進來,他今年七十歲,又高又瘦,舉止中帶著他獨有的氣質:幹練、冷靜,隨時準備用最合情合理的言詞同客戶談判。他是魯剛的父執輩,對魯剛有著無法替代的影響力。他說:

  “客人已到了。”

  辦公桌後的魯剛點點頭:“請他們進來吧。”

  秘書田小姐引著兩位客人進門,魯剛在門口迎候握手,請他們入座。來人中一位有六十多歲,和平托一樣又高又瘦,也是滿頭銀發,皮膚保養得很好,身上是倫敦菲裏浦公司的名牌西裝。另一位身材較矮,胡須濃密。平托介紹道:

  “這是弗羅斯特先生,這一位是他的助手羅傑斯先生。”

  魯剛笑道:“歡迎尊貴的客人,用西方的說法,顧客是我的上帝。用中國的說法,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怎麽樣,進入正題吧?聽平托先生介紹,你們準備向拉格朗日投放一千噸核廢料?”

  弗羅斯特點點頭:“對。”

  “沒問題,這是我們十年前的例行運輸。近年來,雖然這種業務萎縮了,但我們的能力並沒有減弱。”

  “我們知道貴公司的實力,但這次運輸有一個特別的條件。”

  “請講,我們會盡全力滿足。”

  “保密,我們要求嚴格的保密。貨物將由我們派人裝上飛船,並為艙門打上鉛封。飛船升空前,不準向新聞界透露任何消息。”

  魯剛搖搖頭:“一艘空天飛機上天是瞞不住的,至少瞞不過美國、俄羅斯、中國等國宇航部門的監測儀器。”

  弗羅斯特微微一笑:“我們知道,我們隻是想在飛船上天前盡量淡化它。魯剛先生,你不會吃虧的,我們準備為此多支付百分之三十的款項作為保密的報酬,你看我們的條件夠優厚吧?”

  魯剛微嘲道:“一堆核廢料值得這麽費事嗎?不不,你不必擔心,”他截斷對方的話頭,“我隻是隨便說說,魯氏公司一定會盡全力滿足用戶的任何保密要求。那麽卸貨呢?也由你們派人嗎?”

  “不,卸貨由你們負責。”

  魯剛笑道:“好,為了保密,我會用你們付的鈔票把船員的眼睛貼上,讓他們閉著眼睛卸貨,閉著眼睛組裝到廢料大網格上。”

  “謝謝魯先生的通情達理。現在,你們是否可以提供一個報價單?”

  魯剛看看自己的律師,發現平托先生正用目光製止他,便笑道:

  “我和助手商量一下,今晚把報價單送到你的下榻處。現在請二位品嚐品嚐杯中的咖啡,這是著名的雲南小豆咖啡,比雀巢的味道更濃鬱。”

  四個人寒暄了幾句,客人們便起身告辭。

  平托先生慢慢地呷著剩下的咖啡,沉思著。魯剛耐心地等著,直到他抬起目光。魯剛問:

  “平托大叔,你有懷疑?”

  “當然,他的貨物絕不是普通的核廢料。我擔心我們一旦涉身其中,會招致一些意外的風險,比如說,對立組織的瘋狂報複。”

  魯剛笑了:“我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不過我想不用擔心。你難道沒看出這兩位先生的來曆?雖然他們言語平和,但舉手投足都帶著一種強烈的優越感。那是當慣了世界主人才養成的習慣,是娘胎裏帶來的,別人想學都學不來。一句話,這兩人肯定是山姆大叔的代理人。盡管這幾年山姆大叔已經落魄了,但心理上的慣性還未消失。他們的貨箱裏肯定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但那屬於政治場中必不可少的肮髒交易,不足為奇,應該不會帶來什麽組織的報複。”

  平托暗暗佩服魯剛的粗中有細。他提出了第二個疑問:

  “他們可以動用本國的航天力量,盡管美國已沒有魯斯式飛船,但較小型的飛船也足以完成這項任務。”

  魯剛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咱們極具競爭力的運費,也可能是雇用外國的私人公司更利於保密。平托大叔,我看不用猶豫了。這幫家夥其實很清楚,咱們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餘地。世界經濟形勢這樣暗淡,至少十五年內不會改變,咱們的運輸業務已難以維持了。我想接下這筆生意,用賺的錢把飛船好好檢修一番。我不能再讓船員們去玩命,也不能讓父親的事業在我手裏斷送掉。”

  他的語氣中透出一抹蒼涼,平托也不禁黯然。自從老船長魯君健去世後,十年來,在經濟衰退的狂潮中,魯剛能把魯氏公司維持下來實在不易--他已經心力交瘁了。這些苦處,魯剛隻向平托,偶爾也向老拉裏透露一點兒,在外人眼裏,魯剛一直是粗野強悍、爽朗樂天的硬漢,隨時敢用他的“諾亞方舟號”把上帝的寶座頂翻。平托走過去,輕輕攬住他的肩膀。

  魯剛咽下自己的傷感,笑道: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盡力敲敲他們,敲敲山姆大叔的肥腦袋,沒準他們比咱們更急,沒準他們的貨箱裏裝的是不敢見人的核武器或生化武器。我得多敲他們幾個做飛船的維修費,另外,也得為魯冰開始準備嫁妝了。”

  他無意中提到了魯冰的婚事,目光隨之暗淡下來。平托佯作不知,笑道:

  “這一點倒不急,我們的大小姐似乎還不準備嫁人。咳,她什麽時候才能懂事呢?”

  “那就這樣決定?請你把報價單打好,晚上送過去。”

  “好的。”

  伊爾飛機從聖菲波哥大起飛向西南飛去,到達哥倫比亞第二大城市卡利需一個多小時。這架小型飛機隻有十幾名乘客,其中,有七八個濃妝豔抹的混血女人,嘴裏嚼著古柯葉,肆無忌憚地高聲說著粗話,一看就知道是去卡利淘金的低級妓女。邁克的同伴是一位老神甫,年紀和他差不多,穿著黑色的神甫服,麵容慈祥,花白眉毛下有一雙睿智的眼睛,有一種天然的威嚴和高貴氣質。

  機下是綿延的雲層,就像鐵灰色的凝固的山嶺。再往上的雲層較淡,正緩緩地向後飄動著。飛機所在高度上是第三層輕淡的長雲,它們飛速地向機後掠去。當然,這些雲層的速度差不過是它們對飛機的高度差所造成的錯覺。

  飛機行駛了個把小時,雲眼慢慢綻開,露出下麵綿亙起伏的安第斯山脈,青翠濃鬱,一片綠的世界,考卡河在深穀中蜿蜒流淌。邁克正從舷窗向下眺看,隻聽鄰座說:

  “美麗的安第斯山脈,上帝的恩賜。”

  邁克出於禮節回了一句:“是的,上帝的恩賜。”

  神甫平靜地說:“可惜還有另一種上帝的恩賜。三千年前,安第斯山脈就開始種植一種叫古柯的植物,印第安人咀嚼古柯葉來充饑、禦寒、提神、治療骨痛及風濕痛等。純樸的印第安人把它視為聖草,視為上帝的恩賜。那時誰能想到,這種聖草會演變為全世界性的毒品癌症,甚至於完全毀掉哥倫比亞這個國家?”

  鄰座的旅客們紛紛扭過頭,驚恐地看著神甫。飛機正飛向世界上最大的毒梟所在地,很可能飛機上空已屬於毒販子的勢力範圍。這些年,他們早成了國中之國,成了實際的哥倫比亞政府,對任何反抗他們的人士格殺勿論。這位神甫的言論未免太招人忌了。

  神甫對周圍的驚慌視若無睹,仍平靜地說下去:“哥倫比亞曾經是麥德林集團和卡利集團的天下,麥德林集團在1993年覆滅了,卡利集團在2010年也幾乎覆滅。但是,自從溫室效應毀壞了世界秩序,卡利集團又死灰複燃,甚至比以往更凶惡。他們控製著這個國家,每年生產的毒品至少毒害了七千萬人。萬能的主一定會懲罰這些罪人。”

  邁克突然想起一個人,他問:“貴國有一位著名的反毒品鬥士安大可神甫,請問你認得嗎?”

  神甫點點頭:“對,那就是我。”

  邁克“噢”了一聲。三十年來,安大可神甫致力於反毒品宣傳,在哥倫比亞是婦孺皆知的人物,當然也為毒販們忌恨。但奇怪的是,他竟一直安全無恙,甚至比黑社會的圈內人還安全。究其原因,可能是他一直堅持非暴力主張,在暗殺火並橫行的毒販國家裏不失為一劑清醒劑;還聽說販毒卡特爾的首領小卡拜勒魯對這位神甫有私人感情上的敬重。這些因素湊在一塊兒,讓這位直言不諱的反毒品鬥士得以幸存下來。

  邁克告別女兒、乘機離開美國時,已經做出了困難的人生抉擇,他決心向毒販求助來完成那幾乎辦不到的事情。對於這一驚人的轉變,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也許心理學家們事後會做出分析:究竟是幾十年類似獨居的生活造就了一個偏執狂,是他對核武器、對這種魔幻般技術的狂熱摯愛最終導致他失去了理智,還是借此發泄對政府的憤怒?

  但盡管已經走上了這條路--想想看,一直是主流社會精英中之精英,竟然與肮髒的毒販合流--但邁克的思維還停在精英階層的航向上。他伸手握住神甫的手,由衷地說:

  “我早就知道你,非常欽佩。”

  神甫注視著他坦誠的目光,也由衷地說:“謝謝。”隨即他關心地問,“你到這兒有何公幹?陌生人到卡利是非常危險的。”

  邁克稍事猶豫,直言不諱地低聲說:“我找卡拜勒魯本人。我和他有一些賬目要算。”

  神甫吃了一驚,他再次端詳自己的鄰座。這個滿頭銀發的老人目光清澈,表情中有一種隻可意會的正氣,無論如何,他不像是和毒販沆瀣一氣的人。他的眉峰隱鎖,似有深深的痛苦,也許是和毒販有什麽深仇?神甫遲疑地勸道:

  “恕我冒昧,我想有些事情隻能求助於上帝……”

  老邁克揮揮手,打斷了他:“不,我一定要去,你不必為我擔心。請問在哪兒可找到卡拜勒魯本人?”

  神甫猶豫很久才陰鬱地說:“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在卡利市中心有一個華萊士夜總會,誰都知道那是卡拜勒魯半公開的聯絡站。”他歎口氣說,“老人家,請你慎重從事,不要讓我後悔告訴你這些情況。”

  飛機降落在卡利機場。這兒完全不是美國機場那種燈火通明的景象,暗淡的燈光有氣無力地照著簡陋的跑道,兩個工作人員拉過來一架舷梯靠在伊爾飛機的艙門口。士兵們戴著鋼盔,穿著迷彩服,虎視眈眈地盯著下機的旅客。邁克向四周掃視一遍,提起小提箱大步向出口走去。神甫喚住他,親切地說:

  “先生,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到教堂裏找我。我在這兒說話還有一定分量。”

  邁克衷心地說:“謝謝。”

  神甫遲疑片刻,問道:“先生,你準備在哪兒下榻,能告訴我嗎?”

  邁克搖搖頭:“我不知道。謝謝你,我能照顧好自己。”他提上皮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安大可神甫惋惜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對這位美國人印象很好,不忍看著他死在販毒集團的手裏,可惜他似乎在躲避自己的幫助。

  一個月後,他在電視中看到了老邁克的頭像,是世界刑警組織簽發的通緝令。那時他不是感到後悔,而是極度的震驚。他通過美國的朋友了解了邁克的來曆,不相信一個標準的正人君子會在一月之間墮落成一個標準的惡棍。這一步躍遷的內在原因是什麽?如果是毫無邏輯的突然變化,那他對人性的信念不是就徹底粉碎了嗎?

  經過幾個月的思考之後,他才得出了一個能自圓其說的結論。他想,從本質上講,那些研究核彈的人所從事的那種能把億萬人送入烈火地獄的工作,本來就是邪惡的,隻不過被國家、社會用種種邏輯悖論、道德悖論塗脂抹粉,套上了虛假的光環。所以,雖然這些社會精英和卡拜勒魯那樣的巨盜梟雄似乎分處兩個世界,但實際相距很近,一個小小的蟲洞就能把兩個封閉曲麵合為一體。

  華萊士夜總會生意興隆,在血紅色的霓虹燈光下,穿著紅色製服的侍者不時躬身,迎接一撥撥珠光寶氣的客人。室內爵士樂隊演奏著狂放的搖滾樂,薩克斯管的高音在廳堂中繚繞不斷。舞池中一束束激光光束旋轉搖曳,營造出夢幻般的意境。

  這兩天老邁克一直膩在這裏,要一盤哥倫比亞特有的炒螞蟻蛋,兩杯馬提尼酒,一份烤牛排,泡上半天。他一直冷靜地打量著餐廳的往來人等,也清楚知道有幾雙眼睛一直冷酷地盯著他。當然他不在乎。

  有不少時間,尤其是飲酒微醉時,他就徜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他常想起年輕時的妻子,孩提時代的女兒--很奇怪,在回憶中,他老把年輕的妻子和成年的女兒混在一塊兒;想起蒼白得透明的外孫女,米斯的眉眼和他妻子有某些相似之處,所以雖然隻見了一麵,他仍有強烈的親近感。

  但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回憶自己的工作,畢竟這在他的一生中占了很重的分量。從二十歲他還是個才華橫溢的大學生起,他就在這個精巧的、神奇的、魔幻般的核彈技術之海裏深潛,最後終於得以達到自由王國,這種與“戰爭之神”融為一體的快感是普通人無法領略的。他絕不能讓這些“戰爭之神”被人悄無聲息地拋棄,連水花也沒有一個。他寧可把它們交給魔鬼。

  兩天來,他已發現餐廳有一些特殊的顧客。他們進門後,幾乎不易覺察地和保鏢們對一下目光,就向後廳去了。後廳是賭博間,但邁克知道他們不是一般的賭徒。這會兒他看見其中一名又來了,徑直向後走去,於是他也推開碗盤,留下三百比索的現鈔,尾隨而去。

  舞池裏奏起了極具挑逗的丹鬆舞曲,在沙槌、手鼓、圓柱古琴和薩克斯管的伴奏下,舞娘們劇烈地扭動著臀部和腰肢,飛快地旋轉著。賭博廳裏煙霧騰騰,人聲嘈雜,賭徒們冷靜地斜睨著手裏的牌點,看光景即使這會兒天塌下來,他們也會在黑暗中把牌出完。剛才進來的那人在賭博廳門口掃視一遍,並未進去,而是退出門口向右拐了。邁克尾隨而去,看見那人進了一間密室。門口的保鏢伸手攔住邁克,說話時態度很謙恭,但目光十分嚴厲:

  “先生要賭博嗎?你走錯路了。”

  邁克一把推過保鏢,闖進房中。房中正在密談的兩人驚奇地看著他。幾名保鏢立時掏出手槍圍過來,被他推開的保鏢也怒衝衝地追進來,低聲咒罵著用槍頂住了他的腦袋。

  在五個槍口的包圍下,邁克神色不變,平靜地看著屋子的主人。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穿著簡單,一頭黑發,似乎是黃種人。他的手指略動了動,示意保鏢們不要急躁,保鏢們隨即停下來,等著他的吩咐。

  之前,邁克已經閱讀了不少關於卡利卡特爾集團的介紹,知道該集團曆來講究低姿態,成員穿樸素服裝,有合法職業,不許有酗酒賭博惡習,尤其不能吸毒;他們的作風十分冷酷,成員執行任務講究三個“不”:不許失敗,不許找借口,不許有第二次機會。犯下過錯立即處死,甚至夷滅親族。他估計,眼前這位穿著樸素、神清氣爽的年輕人很可能是該集團一個重要人物。

  年輕人走過來盯著老邁克看了一會兒,神態平和地用英語說:

  “先生有什麽見教嗎?”

  邁克微微一笑:“我要見卡拜勒魯。”

  “卡拜勒魯?”年輕人笑道,“我不知道你是要找哪個卡拜勒魯。如果是那個富可敵國的卡拜勒魯,那你一定走錯地方了。”

  邁克對他的話渾似未聞:“我要找卡拜勒魯,洛吉托卡拜勒魯,想給他介紹一樁一百億美元的生意。這是我的下榻處地址,請為我安排這次會麵。但務必請你們記著,我一定要見他本人。”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幾個保鏢立即用槍口杵住他,等候主人發落。邁克神色不變,扭回頭看著那個年輕人。年輕人思索片刻,搖搖手,讓保鏢放他走。他剛出門,一個保鏢說:

  “這就是我說的那個人,已經在夜總會裏泡了兩天。我看他不是黑道上的人。”

  青年人笑道:“你能確定嗎?”

  “沒錯,他身上有一股……聖水味道。”

  青年人大笑起來:“聖水味道!我們那位朋友安大可神甫若是聽見,一定會生氣的。這人的來曆查清了嗎?把坎貝叫來。”

  少頃,坎貝匆匆趕來了。他是個身材瘦小的混血兒,皮膚黝黑,眼睛中閃著剃刀一樣幽冷的藍光。坎貝說:

  “已經查清了。很奇怪,他無論在旅館還是在機票上都留的是真實姓名,他叫邁克斯特金,是美國最負盛名的核彈技術專家,曾是美國政府的寶貝。當然,2022年全世界銷毀核彈後,這個行當已經過時了,沒有用途了。但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他來這兒幹什麽?要是想改行做毒品生意,怕是晚了一點,七十歲的老家夥,一條腿已經伸進棺材了。”

  “會不會是美國政府下的漁餌?”

  坎貝搖搖頭:“不知道,我看不像。”

  青年人認真考慮一會兒,果斷地說:“我相信這是一條大魚,而不是世界緝毒組織的漁餌,也許他真的有一樁一百億美元的生意。立即和我義父聯係,安排這次會見,當然,他的影子必須割淨。”

  第二天,在聖尼亞旅館的三樓房間裏,邁克從窗簾縫中看見來了一輛黑色的加長凱迪拉克轎車,從車上下來三個人,進了旅館門。邁克知道自己等候的客人就要到了,他離開窗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幾分鍾後,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是那個曾用槍頂著邁克腦袋的保鏢,但今天他西服筆挺,禮貌謙恭:

  “邁克先生,我們老板請你去。”

  “好的,請把我的手提箱提下去。”

  保鏢提起手提箱,在屋門口等著他。邁克最後掃視了一遍房間,從今天起,他將正式告別人類社會,或者說告別正常的人類社會,誰知道前邊有什麽在等著他?上了車,那個保鏢說了聲對不起,就用黑布牢牢蒙住了他的雙眼。汽車開了很長時間,憑邁克的感覺,他們是在繞圈圈。一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了市內一幢不起眼的樓房。樓房內部戒備森嚴,圍牆邊一隻純種德國狼犬在低聲吠叫著,門內站著幾個保鏢,手裏都拎著沃爾特手槍和以色列加利爾衝鋒槍。他們對邁克很有禮貌,但這並不妨礙對他進行最徹底地搜身。他們把邁克的衣服扒光,仔細檢查他的指甲、肛門和生殖器,把假牙拔下來檢查,用金屬探測器掃遍全身。邁克不動聲色聽他們擺布,那個叫坎貝的則一直微笑著請他諒解:“務請邁克先生原諒,我們知道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本領,不能讓一個微型信號發生器或微型毒針帶到卡拜勒魯先生身邊--當然,我們很願意相信邁克先生。”

  邁克微微笑著,聽憑他們擺布。半小時後,他們為邁克換上一套散發著夏奈爾香水味的新衣服,蒙上眼睛,簇擁著他坐電梯來到樓頂,把他塞進了一架直升飛機。

  這趟旅程持續了四個小時,也可能飛機在繞圈子飛。等到直升飛機落地,邁克被取下眼罩後,傾瀉而來的是太平洋明亮的陽光。他眨眨眼睛適應了光亮,看見直升飛機正在離開,他認出那是一架隼式直升機。直升機拉起機頭,掠過濃綠的叢林,在蔚藍色的天際消失了。邁克回過身,見一位年約五十的白人正含笑看著他。他穿一身白色休閑服,精致的摩洛哥皮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頭發呈褐色,這會兒正向他伸過手來:

  “卡拜勒魯。歡迎邁克先生光臨。”

  這就是卡拜勒魯?洛吉托卡拜勒魯,卡利卡特爾著名毒梟加貝托卡拜勒魯的兒子,哥倫比亞的真正國王?邁克暗暗感慨世事無常,一個月前,他怎麽能想象自己會同此人走到一塊兒?

  卡拜勒魯親切地說:“邁克先生遠道而來,我先領你參觀一下我的家庭公園吧。”

  他把隨從拋在後邊,領著邁克悠閑地踱步。海邊的樹林中,紅杉樹根裸露著,盤根錯節,樹叢中有一條不太明顯但維護良好的小路。很快他們就進入了落葉雨林,各種熱帶樹木鬱鬱蔥蔥,枝椏糾結,有粗壯的橡皮樹和恩卡奴樹,也有結著美味果實的菠蘿蜜樹。往上看,安第斯禿鷲展翅滑過天空,林中不時有一隻鼯鼠在樹杈間飛掠而過。一隻吼猴穿過小路,用它們那種奇怪的步伐蹦跳著,消失在茂密的枝葉中。途中,卡拜勒魯指給他看一隻三趾樹懶--它正抱著枝幹酣睡呢。

  卡拜勒魯介紹說,這是距哥倫比亞海岸五百公裏處的馬爾佩洛島,是他的私人花園。“我願在自己家裏接待尊貴的邁克先生。”他意味深長地說。

  漫步了近半個小時後,才看見前邊有了公路,一輛米黃色的Coriche X型羅爾斯羅伊斯轎車正在守候。卡拜勒魯邀他上車,汽車很快到達海邊。從方位看,這應是小島的另一側。沙灘上豎著一把涼傘,擺著白色的茶幾和兩把木躺椅,幾名剽悍的保鏢臉朝外站成一個圓形,兩名一絲不掛的絕色女子媚笑著迎過來,一邊一個挽住了邁克的胳臂。兩人入座後,卡拜勒魯說:

  “我想可以進入正題了吧。”

  兩名女子膩在邁克身上,邁克微笑著向主人示意:“先請兩位小姐自便吧,她們纏得我透不過氣。”

  卡拜勒魯笑道:“看來我們的客人不喜歡這個情調。你們走吧。”

  兩個女子佯嗔地噘著嘴唇,扭動著腰肢離開了。卡拜勒魯回頭說:“邁克先生,聽說你有一筆大生意?”

  邁克遲疑地說:“先生,我已經不懷疑你是卡拜勒魯本人了,但鑒於這筆生意的重要性,我還想請你給出一個可信的證明,我們曾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他強調道,有意無意地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界限,“我不知道兩者之間如何溝通,有什麽雙方都信服的辦法。”

  卡拜勒魯有些不耐煩:“當然可以。你想要什麽樣的證據?是為你在哥倫比亞安排一場為期三天的全國性狂歡,還是在美國東部電網中製造一次停電事故?無論哪一個,我都可以辦到。不過我想,還有更直接的辦法。”他略帶揶揄地說,“邁克先生主動提出這筆交易,我不排除有信仰方麵的原因,比如精神上的巨大失落等等,我們暫且假定金錢也是原因之一。你想在這一百億美元中分到多少羹?兩百萬?五百萬?我們可以事先敲定,然後我會立即兌付--你想要珠寶,或是不連號的、沒有任何暗記的現金都可以。你也可以把錢事先送給舊金山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我們不擔心邁克先生不守信用。”

  邁克從他的笑容中讀到了殘忍,也知道神通廣大的販毒集團已完全把女兒一家握在手中了。他點點頭:

  “好吧。我不要珠寶或現金。你們要用最合法的借口把錢交給我女兒,像慈善機構捐贈啦,彩票中的頭獎啦,保證不會在事件之後影響我女兒對這筆錢的支配權。另外,即使因某些不可抗拒因素造成的生意失敗,也隻能把報複局限在我一人身上。”

  卡拜勒魯盯著他說:“謝謝你的坦率。請相信,我是通情達理的,我答應,如果生意失敗僅僅是不可抗拒因素而不是其他原因,我們不會對你的親屬實施報複。”

  “至於金額,我隻要求一百萬,多了對我無用。”邁克的話中微現傷感。

  卡拜勒魯對這樣低的要求略有些吃驚,他笑道:

  “這樣吧,一百萬算做預付。我再為你保留一百萬的索取權,無論你本人還是你指定的繼承人都可以。你看,我們一見如故,相信這次的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

  邁克並未在情緒上表現出同樣的回應,他冷淡地說:

  “好,我們進入正題吧。”

  他在涼椅上把自己安頓好,呷了一口咖啡說:

  “2022年,由於國際社會逐漸理智化,或者不如說出於兩敗俱傷的恐懼,美國、中國、俄羅斯等國均按聯合國決議銷毀了全部核武器,但這個全部僅僅是字麵上的。據我所知,至少美國還保留了兩千多件核彈,大部分是小型的,像核地雷,用步槍發射的核槍榴彈,核動力的電磁脈衝槍和核動力次聲武器等等。也有大塊頭的,像幹淨的中子彈,多彈頭彈道導彈的核彈頭,甚至還有兩枚一億噸當量級的大家夥--”他解釋道,“就是赫魯曉夫曾吹牛說一次試驗能把全世界的玻璃窗震碎的那種,這種噸位的氫彈,宣傳效應多於實用,不過美國政府也不事聲張地製造了幾枚。”

  他停了一會兒,繼續說:

  “秘密保留這些核彈是為了對付鐵幕或前鐵幕國家的狡詐,對付一些瘋子國家的威脅。當然這在國際輿論上是很犯忌的,所以保密非常嚴格,隻有當時的總統、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和一個叫‘C’委員會的七人小組才知道。實際上,這個C委員會才是真正的決策人。他們可以決定是否把這個秘密通知後任總統。據我所知,至少現任總統,那個三十五歲的年輕人惠特姆肯定尚不知曉這一秘密。”

  卡拜勒魯說:“對C委員會我們略知一二,他們都是政界的元老級人物,如卸任的大法官、參謀長會議主席、銀行家、報業托拉斯總裁等。他們每三年改選一次,更換兩人,新入選者要經過極為複雜的甄選程序。實際上,C委員會是美利堅合眾國這條大船的真正舵手。”他笑道,“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個極度崇尚新聞自由的國家裏,很多人並不了解或不想了解這個秘密。上個世紀70年代尼克鬆因水門事件下台,世界都認為這是民主製度的勝利。其實呢,真正原因是固執的尼克鬆讓那幾個老人生氣了。於是在一次秘會之後,水門竊聽的詳情被不露聲色地捅出來,各種民主機器立即狂熱地運轉。狡黠的基辛格國務卿比總統早一步看到了內幕,立即同總統拉大距離,在一次接見外國使節時竟不顧禮儀搶占鏡頭,令尼克鬆大為惱怒和不解。事後,一些目光犀利的記者曾撰文披露此事,我印象最深的是資深華人記者梁厚甫的一篇專欄文章。”

  他聲調平淡地說著,並不是誇耀自己的知識。邁克點頭說:

  “對。但洪水引發的新地震暴露了這個秘密,”他簡要介紹起此後事態的發展,“從這時起,我就被排除到知情人範圍外去了。從他們的行事推斷,這次他們是下了決心,想扔掉這個燙手而毫無用處的山芋。我不知道他們想如何處理,但據我的經驗,他們必定會將核彈投放在半廢棄的拉格朗日墓場,那個酷寒遙遠的外太空地獄,使這個令人臉紅的秘密在人世間永遠消失。”他停頓一會兒說,“至於運輸力量,現在美國航天力量已急劇衰落,而且讓本國運輸,一旦泄密容易陷於尷尬境地。我估計,他們極有可能去找魯氏太空運輸公司,他們有世界僅存的一艘魯斯式飛船。這件事情不會拖太久,估計在一兩個月內就要動手。”

  他把咖啡杯放到茶幾上說:“我的介紹完了,此後怎麽做,由你決定吧。如果能揪住美國政府的尾巴,把達摩克利斯劍高懸在他們頭頂,我想他們會忍痛掏出一百億或者五十億美元的。如果仍需要我的配合,我會做一個被動的參與者。”

  兩人非常冷靜地互相打量著,最後卡拜勒魯站起身笑道:

  “非常感謝邁克先生的情報。”他打一個響榧,一個助手立即從遠處趨步過來。他吩咐道:

  “把邁克先生安頓在最好的旅館裏,並安排好他的起居飲食,盡可能讓他感到舒適。讓瑪爾塔她們兩個仍跟著邁克先生,如果這次仍然不能討得邁克先生的歡心,我就把她們的耳朵割下來。另外,一百萬酬金的事情立即去辦。”

  他同邁克緊緊握手:“再見。”

  他送邁克上了直升機,沉思有頃,回頭走進叢林。叢林中有一間守林人的簡陋小屋,隨行保鏢按了一個暗鈕,地板無聲地分開,下麵是一個寬敞整潔的地下室。幾個人正在屋裏看著牆上的大屏幕,在鏡頭中,那架隼式直升機正迅速地從藍天中消失。他們是卡利卡特爾集團的主要成員,有格拉瓦蒂、桑佩斯、卡邁裏、米切爾和何塞。這幾個人中間,隻有那個華人青年的資格夠不上與會,他之所以能來這兒,是因為他第一個接待了邁克。卡拜勒魯笑著說:

  “怎麽樣?我認為他的話是可信的,這是個一言千金的至誠君子,也是我所見過的天字第一號惡棍。你看他,把足以毀滅幾億生靈的核彈交給我們時,是何等鎮靜和坦然。”

  他的律師穆佩爾平靜地說:“不奇怪。搞核彈的人早就知道這些玩意兒並不是節日的爆仗,是用來殺人的。他們肯定在心中預演過千百遍核爆的血腥場麵,這是他們的職業特點。”

  “怎麽樣,他的話可靠嗎?這樁生意我們是否接過來?”

  桑佩斯是他們中資格最老的,須發已經灰白,但身體仍壯得像一隻大猩猩。他說:“據我看這個情報是可靠的,邁克是在向他過去的老板複仇。”

  幾個人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這是卡拜勒魯的慣例。在每次重大的行動之前,都要在權力集團內進行最民主的討論,但一旦形成一致意見,他就把權力全部收回了。在討論中,那個華人青年一直沒有發言。這不奇怪,他本來就不是決策圈內的人。但卡拜勒魯不久發現,教子唐世龍一直在笑嘻嘻地盯著自己,笑容中有種很奇怪的東西,他微笑著問道:

  “孩子,你有什麽見解嗎?既然你今天來了,就盡管講吧。”

  唐世龍笑了:“義父,我沒有什麽可講的,我還是演好我自己的角色就行了。但我發現這個世界真小,太小了!你知道嗎?我剛在台灣南部一個小礁島上意外地發現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女神,我決心把她追到手。在你急電召我回來之後,我還命手下繼續為她送鮮花,不許間斷。”他含意深長地說,“這個女神有一個粗野強悍卻對妹妹言聽計從的哥哥,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魯氏太空運輸公司的老板,兼諾亞方舟號空天飛機的船長,那位未來的送貨人。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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