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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銷魂之窟

  一艘快艇從台灣最南端的鵝鑾鼻離岸,一直向南開,很快就把岸上的輝煌留在了身後。海麵黑黝黝的,波紋起處閃著一波波的粼光,快艇身後留下一道白浪,向後延伸著隱入黑暗。

  老虎魯剛在親自把舵。他是“諾亞方舟號”私人空天飛機的老板兼船長,今年三十五歲,中等身材,長得十分魁偉,眉毛和胡須又粗又硬,方下巴--是那種能咬斷鐵纜的下巴。他沒有戴帽子,圓領的海魂衫被胸肌鼓得緊繃繃的。現在,他嘴裏斜叼著一枝煙卷,眯眼望著遠方,帶著鹹味的南風抽打著他的麵頰。

  “瞧,已經能看見燈光了。”他說。

  船上其他人立即興奮起來,極目向前眺望。“諾亞方舟號”剛從月球運了一船鎳礦,昨天才返回地球。這種魯斯式空天飛機性能十分優異,曾是世界航天運輸業的翹楚。但它在服役二十年之後,已經老化了,衰弱了,每次太空飛行都成了一次賭博,無異於和死神親吻,所以,太空歸來的一夜放縱也就成了慣例。不用說,這一晚的所有花銷都是由魯剛掏支票。

  靠著魯剛站立的幹瘦老頭兒是老猢猻拉裏,他是孟加拉國巴裏薩爾人,臉上皺紋深陷,像一隻風幹的核桃,小眼睛陷在眼窩裏,似乎已暗淡昏花,但偶爾亮光一閃,仍有當年的犀利。他今年六十五歲,按說早該退休了。他是魯剛父親一輩的公司老人,是看著魯剛長大的,魯剛很尊敬他。他的家鄉在富饒的恒河三角洲上,那兒曾是著名的糧倉,是盛產稻麥和黃麻的地方。但現在,那兒早就成了澤國,他的親人都在那次著名的全球性洪水中或喪生或淪落他鄉了,因此,他把“諾亞方舟號”當成了自己的家。

  “我一定會死在飛船上。哪天我閉眼了,你把我的屍首裹好,從舷窗往外一推就行了。這種太空葬可是難得的風光,億萬富翁們都不惜花費巨資來預約呢。”

  他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魯剛笑著答應了。

  在魯剛右邊的是鬛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裏亞人,不過他的身形並不像鬥牛士,倒像是一個重量級拳王,身材魁偉,肌肉十分發達,兩排白牙森然有光。班克斯有用不完的精力,隻要不飛行,他就在賭場和姑娘懷抱裏打發日子。最後一位是小兔子布萊克,一個身形瘦小的肯尼亞吉庫尤人,經常哼著節奏跳蕩、抑鬱蒼涼的黑人民歌。這就是諾亞方舟號空天飛機乘員組的全體成員,是魯剛的玩命夥伴。

  作為聲名顯赫的諾亞方舟號船長兼老板,魯剛有相當豐厚的資產,無疑,他應劃在“那一類”人中間:那些人戴著白手套,皮膚細膩紅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們在社交中從容自如,應對得體,也常向窮人慷慨地潑灑一些仁慈。但是,也許是少年的坎坷經曆,魯剛至今仍保持著“窮人”的狹隘偏激。當他不得不在這個社交圈中混日子時,他常覺得渾身不自在,連他挑的船員也大多是第三世界國家的。他的私人律師、巴西人平托先生曾敏銳地指出這一點:

  “你有一種‘窮人情結’。”平托先生說,他出身貴族,皮膚細膩紅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銀發一絲不亂,“所以你對下等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這並不是件壞事,但我不希望因此造成你對上層社會的敵意。那會毀了你父親的事業。”

  平托先生也是魯剛的父執輩,是他父親手下的老人。魯剛心悅誠服地記住了平托大叔的教誨,但仍無法改變自己的愛憎。

  前邊的燈光越來越亮,很快變成了一片燈火輝煌的魔幻之地,這裏原是七星岩珊瑚礁島,如今大部分已沉入海底。白天,透過清澈的海水,還能看到當年島上的棕櫚樹和蘇鐵,如今珊瑚魚已在樹叢中嬉戲。這個以觀光業聞名的堡礁上曾有不少現代化建築,現在隻餘下孤零零的幾座半截樓群。人類的瘋狂導致了地球母親的瘋狂,後悔不及的人類隻有奮力掙紮,才能刹住文明之車,使其逐漸下滑而不是立即顛覆。

  好在人類的本性是隨遇而安的。這些半截樓群很快就成了銷魂之窟。夜空中有不少真人大小的霓虹女郎,她們不厭其煩地反複脫著衣服,直至豐腴的乳房甚至隱秘處都暴露無遺,這才慢慢穿上半透明的紗衣。樓房門口是幾個妖冶的女子,穿著極暴露的遊泳衣,露出多半碩大的乳房,目光呆滯,放縱過度的臉龐顯得萎靡不振。但聽到汽船聲,她們立即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亢奮起來,迅速挽上一副笑容向客人迎過來。

  魯剛笑著對船員們說:“衝鋒吧,老規矩,今晚的開銷我全包了。”

  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開始在人群中尋找舊相好,怪聲吆喝著。拉裏把船泊好後問魯剛:

  “冰兒要在這兒同你見麵?”

  魯剛不太情願地回答:“唔,可能是吧。現在是十點鍾,她說在十點半趕來。”

  拉裏懷疑地問:“她怎麽知道這個地方?”

  班克斯從舷窗上回過頭笑道:“她一定雇了一個偵探,每天跟在哥哥後邊。”

  魯剛苦笑一聲,他可不能把這當作一句笑話,沒準那個生性怪僻的妹妹真的敢這樣做。昨天,飛船返回地球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妹妹的電話,聲音仍然十分甜美,但語調中卻透出冷漠和煩燥,在那一瞬間他立刻想到,妹妹可能又出現了犯病的前兆。他小心地問:“冰兒,你身體還好嗎?有什麽事?”

  魯冰疲倦地說:“我的身體很好,也沒有什麽事。我想見見你。”

  “好啊,你什麽時候來?”

  “明天,明天晚上十點半。”

  魯剛當時略微猶豫了一下,因為這個時間正好與他的安排衝突。魯冰冷冷地問:“怎麽,明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你來吧,我在公司等你……”

  “不必,我知道你們明晚要幹什麽,我就到那兒去找你,我也想到那裏放鬆一下,樂一樂。”說完,她就掛上了電話。

  魯剛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原來的安排不變。他不想讓魯冰知道這件事,但如果魯冰明天真的來了這兒,那瞞她也沒有意義了。拉裏不知道這裏麵的曲曲彎彎,一個勁兒搖頭道:“你真不該讓她到這種地方來,你怎麽能同意她到這種地方來呢?”

  魯剛不願多解釋,苦笑道:“是她一再堅持的。我不想過分拂逆她,你知道,不管怎麽說她還是一個病人。”

  拉裏看看他,不好再說什麽。他和平托律師常常為魯剛擔心,他對自己乖戾驕縱的妹妹向來是百依百順,這不像他平素嫉惡如仇的為人。但拉裏是公司的老人,知道這個被噩運糾纏的航天世家裏,有不少悖於常理、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他歎口氣,緘默不語。

  班克斯從汽艇前扭過頭,嬉皮笑臉地說:

  “你的妹妹太漂亮啦!她要是嫁給我,我保證今生不再碰任何一個女人!”

  拉裏知道事情不妙,果然還沒等他說話,魯剛的臉色已刷地陰沉下來,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滾你媽的。”

  班克斯滿臉通紅,兩眼冒出怒火。這七八年來,他已成了魯剛的玩命夥伴,從心底抹去了老板和雇員的界限,他沒想到這麽一句玩笑話竟惹得魯剛翻了臉。老拉裏急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班克斯,那不是你的小露絲嗎?”

  他扭回頭,看見一個女子正向他打飛吻。這個“小”露絲可一點也不小,她是一個黑白混血女人,身材高大,臀部寬厚,看起來像一頭巴西河馬。班克斯馬上忘了這場不快,從舷窗探出頭,高興地吆喝起來。布萊克也找到了舊相識,是一個身材嬌小的泰國女人。汽艇靠上岸,侍者係好纜繩,班克斯和布萊克跳上岸,同自己的相好擁抱著進去了。老拉裏早已沒了這種興致。他踱到一家小酒吧,坐在角落裏要了一杯郎姆酒,安靜地啜飲起來。他看見魯剛最後一個離開汽艇,換了一身衣服,獨自到豪華的頂樓餐廳去了。

  今天是周末,夜總會裏顧客很多。底樓大廳裏,在紫色的旋轉燈光下,人們都在瘋狂地扭動著。左邊是賭場,身穿燕尾服的侍役正在熟練地分牌。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無影無蹤了,他們多半已被自己的相好拖進了愛巢,那是在下麵幾層房間裏,也就是水下,是用被海水淹沒的樓層改建而成。這些房間改建得很巧妙,用大塊玻璃密封了原來的門窗,顧客們做愛時還能仰頭看著水中嬉戲的魚兒。魯剛沒有在這些地方停留,他順著旋轉樓梯徑自上了頂樓。

  頂樓餐廳是透明式建築,半透明的淡綠色天棚,四周是鋥亮的落地長窗,廳裏擺著雕飾精美的紅木桌椅。這裏的顧客大多是達官要人、名媛貴婦,她們頸項上的珠寶在燈光中閃爍著奪目的異彩。幾隻雪白的巴兒狗蹲在椅子上,從容地看著眾人。樂池裏正在演奏《月光奏鳴曲》,樂手們動作舒緩,樂音帶著夢一般的朦朧。

  餐廳裏幾十名漂亮的正當妙齡的女侍,全都穿著無肩上衣和超短裙,在桌子中間來回穿行。看見魯剛進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侍忙迎過來,領他來到預定的餐桌旁。這張餐桌鄰著窗戶,窗戶中嵌著輝煌的倒影。魯剛點了菜,很快一名女侍就送來了開胃酒。

  “你好,老虎。”

  她含情脈脈地盯著魯剛,魯剛大笑著把她擁入懷中,吻著她白皙的後背,吻著她的嘴唇和眼睛,女侍起初還有點抗拒,但很快就陷入情熱,向魯剛報以熱烈的回吻。

  阿慧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南方女子,身材小巧,嘴唇豐滿濕潤,一雙眸子像羚羊般明亮。三年前,她離開已淪為澤國的華南某地,來到這個銷魂之窟。她很幸運,很快就遇見了魯剛,從此把一腔癡情潑灑在這個粗野不馴的中國同胞身上。

  四周的紳士們投來冷漠的目光。在餐廳中同女侍T情是件違規的事。真正的紳士另有尋歡的地方,他們在那裏能隨心所欲地幹很不“紳士”的下流事,但在某些場合又必須穿上紳士的燕尾服。鄰桌一個頭發花白的白人低聲對他的情婦說:

  “看見了嗎?這是一艘空天飛機的船長,中國人魯剛。”他叉起一塊小牛肉,輕蔑地說,“一個粗魯的野蠻人。想想吧,上個世紀70年代,當人類的航天夢剛剛實現時,宇航員是何等的俊傑!他們都是人類的精英,受過高等教育,一言一行都是人類的楷模。現在呢?……”

  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情婦是個乳房很大的金發美女,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魯剛,低聲笑道:

  “我倒希望你像他那樣吻我,就在這兒。你敢嗎?”

  紳士壓低聲音說:“不,我要在樓下的房間裏幹更勇敢的事。”

  兩人低聲竊笑著。魯剛聽到了他們的低語,但懶得理他們,隻是更加放肆地同阿慧擁抱親吻。他是這裏的大主顧,沒有人來幹涉他們。餐廳老板是個越南人,他知道在全球性的經濟衰退中,相對來說中國人的腰包稍微鼓一些,那些衣冠楚楚的西方人都是外強中幹,所以他一直默許、慫恿阿慧用自己的柔情留住魯剛。阿慧用雙臂挽住魯剛,輕聲說:

  “老虎,你又有幾個月沒來了。”

  “我剛跑了一趟太空運輸,前天才到家。”

  “老虎,我真的想你,你再不來,我真要發瘋了。”

  魯剛笑著說:“我也想你呀。”

  阿慧傷感地說:“你在外邊顧不上想我的,我知道。老虎,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嗎?”

  “當然,是六年前吧。”

  那時阿慧剛來到這家夜總會,魯剛是她碰到的第一個客人。夜總會的越南老板告訴她,魯剛是這裏的大主顧,要好好侍候他,那時她對這個外貌粗野的有錢漢子滿懷恐懼。但那晚,魯剛隻是把她摟到懷裏,平靜地同她聊天,問她家鄉在哪裏,父母都好吧,為什麽來到這個地方。阿慧被他的親切融化了,把久藏腹中的苦水都倒了出來。她說自己的老家在太湖畔,是有名的魚米之鄉。自從海平麵一天天升高,通過長江倒灌進來,一切就變樣了。好長時間,她的鄉人一直在同老天爺搏鬥,修堤築壩,他們至死不相信自己祖祖輩輩的故土會被海水奪走。但天意難違。首先是地下水位逐漸抬高,把良田變成了鹽堿地;接著,已經鹽化的地下水像自流井一樣向田裏倒灌,眼睜睜看著良田成了沼澤,村民們像螞蟻一樣被一步一步趕走。隻有爺爺和幾個老人堅決不走,他們說這可不比往日的逃荒,這麽多失去土地的人,哪兒能盛得下?不,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

  “他們用剩下的積蓄買了機帆船,由農民變成了漁民。我的爹媽和鄉親們移民到甘肅去墾荒,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如今我和爺爺已經失去了聯係。”

  她鑽在魯剛寬闊的懷中,說著,哭著,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是魯剛把她喚醒的,醒來後她首先感到驚慌,因為客人花了錢不是為了聽一夜哭訴,他一定會生氣的。但隻見已經穿戴整齊的魯剛,遞給她一張支票,輕聲說:

  “這點錢你拿去,把爹媽和爺爺安頓好。”說完他就走了,阿慧震驚地發現,支票上的金額竟然是十萬元!……從那以後,她一直焦灼地等著魯剛重新出現。當十個月後魯剛再次出現時,她立即撲上去,和著淚水親吻他。

  此後的六年中,她一直把魯剛當作自己的丈夫。這會兒她癡癡地看著魯剛的眉眼,微嗔地說:

  “老虎,你什麽時候才能娶我?你讓我還要盼多久呢?”

  魯剛一時有些窘迫。沒錯,他喜歡溫柔可人的阿慧,自認識她以後,他就沒有要過別的女人。這個外表嫻靜的女人在心裏有一團火,一團熾熱的情火,他被燒得情思迷亂時也答應過要娶她--他也確實打算娶她,如果他能辦到的話。可是,他知道自己心裏有一個深藏著的情結,一個從不示人、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情結,所以,他絕不會讓阿慧坐上魯家主婦的席位……也許,現在就該設法從阿慧的愛情之網裏脫身?

  他沒辦法回答,便以一陣熱吻堵住阿慧的嘴。忽然,他感到大廳裏一片反常地安靜,不,大廳本來就很安靜,隻有似有若無的夢幻般的樂音飄落於地;但這會兒的安靜中又有一層隻可意會的停頓。魯剛抬起頭,一個衣裙飄飄的仙子出現在入口。她披著銀狐皮披肩,穿一件中國真絲白裙,裸背低胸,身體左側是流暢致密的皺褶,波濤洶湧,右側則顯出逼真的人體曲線。酥胸上掛著一根很細的項鏈,做工極為精致,一粒黑鑽在墜上折射著光芒。她身材頎長,胸圍和臀圍異常豐滿,皮膚白中透紅--這正是近十年最時髦的自然色。她知道自己擁有性別的驕傲、姿色的驕傲,甚至財富的驕傲,於是立在入口,有意作一個驚人的亮相,目光傲然從容。然後,她從眾多顧客中找到了哥哥,看見了仍膩在哥哥懷裏的阿慧,目光頓時陰沉下來。

  魯剛很尷尬,他沒想到今晚妹妹會來得這麽早,便猛然粗暴地把阿慧從懷中推開。阿慧用受傷的目光看看魯剛,垂下眉眼,端上托盤飛快地走了。她知道魯剛有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妹妹,但她沒有想到就是這個珠光寶氣、性感迷人的女人,他們的相貌完全沒有什麽相似之處。阿慧在洗臉間擦幹了淚水,才又走出來為客人上菜。

  侍者接過魯冰的披肩,把她領到魯剛的餐桌旁。魯剛起身為她拉開椅子,安頓她坐好,問她:

  “你要喝點什麽?還是冰茶或者可樂嗎?”

  “不,我今天也要喝威士忌,和你一樣。”

  魯剛略帶詫異地看看她,笑著為她要了一杯,然後含笑打量著妹妹。妹妹目光清澈幽邃,但在兩潭秋水中常飄過一絲浮雲,使她的目光有些迷茫。魯剛知道這是她得病後常有的神態。雖然有時也為她的乖戾驕縱生氣,但想到橫死的父母,想起妹妹在神智上受到的挫傷,他就自己把氣憤化解了。他願意永遠記著妹妹小時的模樣:胖乎乎的小囡囡,一見他回來,就張著雙手,口齒不清地咕噥著“可可,可可”,向他撲過來。

  但今天他不免在心裏責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實在不像一個大學生,這身衣服無形中使妹妹和他疏遠了。他喜歡妹妹穿一件清純飄逸的白色休閑裝,或者穿一件淡綠色的學生裙,那才符合他對妹妹的印象,或者說符合他一直保留在心中的記憶。他也在心裏責怪妹妹,不該堅持到這種肮髒的地方來,但他知道任性的妹妹不會聽他的責備,便歎口氣,親切地問:

  “你從廈門怎麽來的?乘飛機嗎?”

  “不是飛機,是那種飛機輪渡。”

  “噢,你說的是地效飛機,每天一個班次,下午兩點從廈門出發,半個小時就能到達高雄,對吧?”

  “對,我又從高雄租了一艘快艇開到這兒。”

  “冰兒,你約我見麵,有什麽事嗎?”

  “沒有。”

  “真的?”

  魯冰稍帶不耐煩地說:“真的沒有,很長時間沒見你了,我隻是想見見你。”

  “學校裏功課緊不緊?”

  “還是那個樣子,反正我不打算當鋼琴演奏家。”

  “上月六號是爸爸的忌日,你回家鄉掃墓了嗎?”

  “去了。”

  “代我獻花了嗎?”

  “嗯。”

  上月六號,魯剛還在小行星軌道上。那天魯斯式飛船上出了點小小的故障,氫氧電池的一根輸氧管密封破裂,引發了一場小火災,幸而很快被撲滅了。當然,這個小小的事故也完全可能讓“諾亞方舟號”永遠葬身在寒冷的外太空。不過,他從不把這些告訴妹妹,他不願讓她為自己擔心。

  近幾年,他常盼著同妹妹見麵,見麵之後的談話卻又有些困難,實際上,兩人的生活都互相向對方封閉,除了對過去的回憶,似乎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而回憶過去又是很危險的,極可能牽涉到父母的橫死。魯剛倉促中又找了一個話題:

  “姚雲其好嗎?這個年輕人心眼還是很厚道的。”

  魯冰厭倦地說:“不要提那個可憐蟲。”

  魯剛又在心中暗歎一聲。姚雲其是一個性格軟弱的青年,對魯冰百依百順。以魯剛的性格,當然不會喜歡這種沒有男人味的男人。妹妹雖與姚雲其同居兩年多了,但一直把他當成可以呼來喚去的奴隸,這使魯剛對他的鄙夷中夾雜著一點同情。不過,姚對魯冰的愛倒是十分真誠十分狂熱的。隻要魯冰一句話,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跳入火山口,或把自己的心剜出來。愛情可以使一個最軟弱的男人也生出幾分陽剛之氣,魯剛對他的看法因此也多少有些改觀。他問:

  “錢夠花嗎?這幾個月資金周轉不開,上個月的生意賺得不多,飛船上又出了點小事故,花了一筆維修費用。”

  魯冰仍一臉倦怠:“勉強夠吧。”

  魯剛暗自搖頭。太空運輸業已是強弩之末,運轉情況隻會越來越糟,以他的財力,每月拿出十萬元供妹妹花銷已是力不從心了,但妹妹卻從沒有滿足的時候。這些年來,魯剛一直咬牙緊縮自己的開支,不願減少妹妹的花銷。他不能辜負父母臨死的囑托,也想以此彌補自己的愧悔。

  魯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著大廳裏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長,裸露的肩背潤澤如玉。魯剛看著她,目光無意中滑到了她白腴的胸前,滑到那道深深的乳溝,不禁渾身一震,急忙把目光挪走。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脫魯冰鋒利的眼睛。她早就發現,在哥哥對自己的親情中,偶爾會冒出一絲超出兄妹之情的東西,她因此十分厭惡和鄙夷這個粗野的漢子。自從父母橫死後,她就患了嚴重的失憶症,那個凶日之前的事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一切都墜入一個幽深恐怖的地獄。她對過去已經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但她仍能感受到浮在記憶之上的父母的親情,感受到魯剛哥哥的親昵--可是為什麽在這些虛浮的記憶中,魯剛又常常與一種模糊的恐怖場景相連?

  夜深人靜,她常常強迫自己回憶,可是,每當回憶到父母死亡時,她的意識便尖叫著四散逃走,墜入一片黑暗。醫生說這是大腦的自衛性反應,也就是說,在這道記憶的斷層之前,一定發生過什麽十分恐怖的災禍。回憶的結果使她內心充滿絕望的憤怒。

  她的回憶之河是從母親去世那天接續上的,她清楚記得瞎了一隻眼的母親喘息著,拉著她的手放到魯剛手裏:“孩子,冰兒托付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妹妹,好好活下去,讓你爸和我瞑目。”

  二十六歲的魯剛紅著眼答應了。平心而論,他在此後的九年中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但魯冰不知道為什麽,始終把那次托付與一段模糊的恐怖回憶聯在一起。媽媽為什麽瞎了眼?爸爸為什麽恰在那時去世?哥哥和所有人為什麽對此諱莫如深?誰能告訴她回憶的斷層後到底有什麽可怕的往事?

  這會兒,她被浮上來的片斷回憶壓得喘不過氣,心中的戾氣漸漸加濃。那個衣著暴露的女侍還在癡癡地盯著哥哥,這使她更為厭煩。她故意向哥哥俯下身,使乳溝更為清晰,撒嬌地問:“哥哥,我今天特意穿了最漂亮的晚禮服,等著你的誇獎呢。哥哥,我漂亮嗎?”

  魯剛惶惑地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痛苦,他移開視線,十分勉強地說:“我去趟洗手間。”

  魯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殘忍地笑了。她認定這個可憎的男人正在努力壓製自己的卑鄙欲念。老實說,魯冰堅持這個會麵地點,故意穿這樣一身既雍容又性感的衣服,在潛意識中,就是希望有這樣一個結局。這使她有一種貓兒戲弄老鼠的快感。

  “當然漂亮,你太漂亮了!”

  身後一個男人接過話頭。魯冰惡狠狠地扭過頭,刻毒的話已湧到唇邊。她盡可以折磨自己的哥哥,挑起他心中卑鄙的欲念,再讓他陷入理智的自戕,但她絕不會喜歡外人插進來。她橫他一眼,把唇邊的話刹住了。這是個華人青年,大約三十五歲,也就是與魯剛同歲,頭發微黃,似乎有一些白人血統。穿著隨意,T恤、牛仔褲、拷花皮鞋,顯然都是名家製作。手上戴著一枚沉甸甸的方形戒指,是美國常青藤大學的畢業留念。他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微笑,正用銳利的目光一層一層剝下魯冰的衣服。這種目光與魯冰很相似,是那種傲然的、意識到自己優越的、睥睨眾生的目光。

  總的說來,這是一個英俊的、很有男人味的年輕人。魯冰在最後一刻把怒容換成了小貓一樣溫順的微笑,輕聲說:

  “謝謝你的誇獎。”

  男人再次用肆無忌憚的目光刷過她的全身,驚歎道:

  “你確實漂亮!深潭秋水般的雙瞳,濕潤的嘴唇,秀挺的鼻子,豐滿的乳胸和性感的臀部……你的美很獨特,在你身上,把東方美女的典雅和西方美女的性感奔放不可思議地糅和在一起,太難得了!告訴你,對於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個世界級的鑒賞家,我馬上向《花花公子》雜誌的巴特利先生推薦,希望下一期的封麵裸照中就有你的倩影。這個封麵一定會使《花花公子》多賣十萬份的!”

  他放聲大笑,餐廳中有不少客人扭過頭冷漠地看著他。魯冰微嘲地說:

  “我似乎沒有委托你當我的經紀人吧?”

  “這樣美的胴體不向世人展示,不是太吝嗇了麽?”他笑著伸出手,“唐世龍,英文名字漢克唐。很榮幸能認識你。”

  魯冰略為猶豫,還是伸出手去,讓他碰了一下指尖。但她沒有報自己的名字,隻是展顏一笑,轉過了身體。

  唐世龍抬頭看見魯剛已從洗手間返回,便回到自己的餐桌去了。魯剛坐下後,看到剛從這張桌旁走開的那個青年正漫不經心地玩著酒杯,嘴角掛著淺笑,一雙眼睛火辣辣地、毫無顧忌地盯著冰兒。

  魯剛目光陰沉地投過去一瞥,他從本能上討厭這個家夥。可能是他太漂亮,帶著三分色相的漂亮,這種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太有錢,身上有種無影無形卻分明存在的富貴之氣。魯剛算不上窮人,但他的財富是用生命和辛勞換來的,所以他對一切養尊處優者、對一切“戴白手套”的紳士都有一種發自本能的仇恨。

  不過,也許純粹是一種陰暗的嫉妒心理?這是魯剛從不願承認的,他難以擺脫心底的負罪感……魯冰側過臉瞄他一眼,目光如刀。她的肩背白皙如凝脂,逆光中可以看到密密細細的纖毛。魯剛苦笑一聲,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此後兩人沒有多交談,都默默地吃著盤中的西餐。阿慧在各個餐桌上服務時一直留意著這邊,她已經知道這位姑娘是魯剛的妹妹,自然十分高興。但她不久又皺起了眉頭,因為在那對兄妹之間分明籠罩著一種冷淡的氣氛,他們今晚的談話一定很不愉快。她真想走過去勸慰他們,但最終又自卑地搖搖頭,放棄了這個念頭。

  快到十二點時,魯冰站起身說:“哥哥,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岸上吧。”

  魯剛幾乎是鬆了口氣,忙站起身問道:“你今晚住在哪兒?”

  “我已經在岸上預定了房間,明天上午返回廈門。”

  “走吧,我送你上岸。”

  櫃台前的阿慧正躊躇著,不知自己該不該走上去同老虎告別,魯剛已抬起頭在餐廳裏尋找她了。他發現了阿慧,幾步走過來,笑著同她吻別。阿慧在他懷裏抬起頭,看見那個漂亮姑娘站在樓梯口,正冷冷地盯著他們,她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阿慧苦笑著吻吻魯剛,然後把他從懷裏輕輕推開。

  夜風已經很涼了,下弦月在天邊閃著冷光。魯剛看看抱著膀子立在他身後的妹妹,順手把自己搭在胳膊上的毛衣遞給她。魯冰沒有拒絕,她脫下銀狐皮披肩,套上哥哥的毛衣。毛衣又寬又大,幾乎蓋住了膝蓋。魯剛瞅瞅她,嘴角明顯地漾出笑意。魯冰歪著頭問:

  “你笑什麽?”

  魯剛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寬大的毛衣使她的身軀顯得十分嬌小,她又變成了十年前那個身體單薄的毛丫頭。他說:“沒什麽,我覺得你穿這件毛衣很漂亮,比今晚那件衣服漂亮多了。”

  魯冰嫣然一笑,靠近哥哥,挽住他的胳膊。他們都感覺到,晚飯時在兩人之間滋生的冷淡忽然煙消雲散了,醇鬱的兄妹親情開始悄悄流淌。這種親情是從記憶斷層之前延續下來的。像往常一樣,魯冰多少有些後悔,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想來見見哥哥,但一見麵又禁不住想刺傷他;當這位虎背熊腰的大漢受了傷,躲在暗處悄悄舔傷時,她又感到莫名的煩鬱。她輕輕叫道:

  “哥哥……”

  魯剛扭頭看看妹妹,她仰著頭,兩眼亮晶晶的,欲言又止。魯剛笑著問:

  “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我在世上隻有你一個親人了。你……討厭我嗎?”

  魯剛大笑著,左手扶著舵輪,右臂把妹妹用力攬在懷中。魯冰安靜地倚在他身上,不再說話。港口的燈光越來越近,魯冰忽然說:

  “哥哥,為什麽不告訴我九年前的事情?我不能老是生活在殘缺中。”

  魯剛苦笑道:“冰兒,不要胡思亂想了,醫生一再囑咐讓你忘了那段經曆,否則你又會犯病的。”

  魯冰的心緒在刹那間又變壞了,怒聲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魯剛又回頭看看她,目光十分複雜,隨即他抬頭看著遠方低聲說:“其實,兩年前我拗不過你的要求,曾對你說過一些。”

  魯冰渾身一抖:“你說過?”

  “對,但是……聽完後你真的犯病了,犯病後又把這一切忘得幹幹淨淨。妹妹,不要再想它了,等到合適的機會再說吧。”

  魯冰不說話了,像隻跌進陷阱裏的小鹿,目光中滿是絕望和迷茫。快艇靠了岸,魯剛把纜繩係好,陪魯冰爬上水汪汪的台階,又把她送到綠雲飯店。他在飯店門口站住說:

  “我不進去了,還要返回去接他們,明天你自己回廈門吧。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快快樂樂地活著,聽見了嗎?”

  魯冰眸子中的陰雲已經散去了,她笑道:“好的,謹遵哥哥的教誨。”

  “給,你的披肩。”

  “我不要了,送給你的情人吧。她叫什麽?阿慧?雖然是一個下等人,但看來她對你倒是一片真心。我拿它換你這件毛衣,行嗎?”

  她攀住哥哥的脖子,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笑著跑走了。魯剛看著她走進旋轉門,才轉身離去。

  趕回夜總會時已經是淩晨三點了,在豔麗怪異的燈光背景中,他看到一個女子正踽踽地來回走動。是阿慧。她已經脫下了女侍的衣服,換上一套色澤暗淡的長衣長褲。魯剛把她拉上船,問:“你已經下班了?”

  阿慧低聲說:“不,我不在這兒幹了,媽媽已經回到太湖,用你給的錢買了一條機動漁船,我也要回去了。我等到今天,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麵。”

  她癡癡地看著魯剛,淚水在眼眶裏湧動。在四目對視的刹那,魯剛真想說:你不要走,跟我回家吧……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娶了阿慧,他心裏還是裝著另一個女人。阿慧苦澀地說:

  “老虎,我要走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她想起了魯剛妹妹那寒冷鋒利的目光,那目光在她心中割下的傷口,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愈合。魯剛生氣地說: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隻是……”

  阿慧強顏笑道:“不說了,我不說了,你也不用說了。老虎,走前我隻有一個要求,我想再陪你一夜,好嗎?你看,現在已經三點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魯剛憐惜地把她攬入懷中,啟動快艇,向沉沉夜色中開去。

  清晨,筋疲力盡的船員們陸續回到船上。露絲把班克斯送到泊船處,和著淚水吻遍了他的臉膛,然後按著口袋裏的鈔票,喜滋滋地回去了。班克斯見拉裏大叔正用揶揄的目光看著他,便解嘲地笑道:

  “媽的,這隻母河馬,昨晚幾乎把我吞到肚子裏。”

  布萊克也在泊船處與自己的泰國情人告別。老拉裏手裏還拎著酒瓶,他幾乎喝了一夜的酒,不過目光仍然像獵犬一樣清醒。他們看見阿慧從快艇的活動式船艙裏出來,頭發蓬亂,臉色疲憊,但眸子中卻流溢著奇異的光彩。班克斯擋住她的路,粗聲說:

  “你是誰?叫什麽名字?是不是在船上偷了東西?--肯定把魯剛船長的心偷走了,快掏出來!”

  阿慧沒有說話,抿嘴笑笑,繞過他溜走了。她的表情很平靜,隻有老拉裏飽經風霜的眼睛從她的喜氣中看出了慘然和決絕。老虎魯剛坐在後甲板上,懶散地靠著一隻錨樁,身邊隨便地扔著那條昂貴的銀狐皮披肩,嘴裏叼著一枝早已熄滅的煙卷,盯著天邊的殘星冷月。

  老拉裏問他:“冰兒呢?”

  “昨晚就把她送走了,我告訴她以後不要在這些地方見麵。咱們也走吧,去見見平托大叔,聽說有一筆大生意。”

  在這幢大樓的底層有一個室內遊泳池,唐世龍趴在池旁的榻榻米上,兩個一絲不掛的絕色女子正為他按摩,兩雙小手柔若無骨,在他的大腿上、脊背上輕柔地滑動。按摩到肩部時,一個女子俯下身在他臉上著著實實吻了一下,兩個女人格格地笑起來。唐世龍沒有任何反應,側臉盯著窗戶。那兒安著巨大的厚玻璃,在燈光的照射下,外麵的海水顯得綠幽幽的,各種海洋生物自得地遊來遊去。

  一個隨從剛走進來,唐世龍就從地上一躍而起,急迫地問:“打聽清楚了嗎?”

  “打聽清楚了,那個姑娘叫魯冰,在廈門大學音樂係上學,今年大概是三年級。同桌的男人是她哥哥魯剛,魯氏太空運輸公司的老板兼‘諾亞方舟’號空天飛機的船長。他們的父親魯君健在九年前因車禍去世,幾天後妻子也死了,聽說是悲傷過度。還聽說魯冰在那之後患了失憶症,直到今天還沒有痊愈,不過從她今天的言談舉止上根本看不出來。魯氏公司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公司,目前經營狀況還算可以。”

  唐世龍不耐煩地說:“說她本人的情況!我暫時還不打算認魯剛做大舅,也不想打聽她的嫁妝。”

  “她本人……是個野性十足的姑娘,魯家上下都讓她三分。不少豪門公子向她求婚,都被她罵走了,目前和一個姓姚的書呆子同居,不過看來她並沒打算讓他做自己的丈夫。”

  “她眼下住在哪兒?”

  “鵝鑾鼻的綠雲飯店。要不要把她弄來?這事交給我吧。”

  唐世龍笑罵道:“放屁,實在是放屁!那樣一位美貌小姐,能容得你們去動粗?從明天起,派一個人緊緊盯著她,每天為她送一束鮮花,玫瑰、牡丹、茉莉、水仙,她喜歡什麽就送什麽。哪怕她把送的花都扔到陰溝裏,也要照送不誤。另外,你們不要出麵,找那些長得機靈可愛的小男孩送給她,別讓你們的尊容汙了她的眼。”

  隨從訕訕地笑著說:“行,我們一定躲得遠遠的,還要躲到下風頭,不能讓她聞見我們的臭味。”

  邁克走進這座半埋地下的辦公樓時,看見傑克正從樓上下來。自從那天之後,傑克對他似乎一直是敬而遠之,他的表情中既有畏懼也有冷淡。但今天一看見邁克,他就高高興興地打招呼:

  “哈羅,你好,老邁克。”

  “你好。”

  他朝邁克揚揚手中的支票:“我要走了,咱們都要離開這具活棺材了。五千元的遣散費。多大方!”

  他哈哈一笑,急急忙忙地走了。秘書雷切爾小姐仍然安靜地坐在原位,看見邁克過來,笑盈盈地問候道:

  “你好,邁克先生,湯姆遜先生在等你。”

  邁克知道雷切爾小姐也是同樣的命運,在遣散所有的工作人員後,她也要收拾自己的牙具了。但雷切爾小姐對這一切安之若素,她的發型和十指上的蔻丹如同往常一樣做得一絲不苟。邁克很欣賞她的這份鎮靜,笑著說:

  “雷切爾小姐,祝你很快找到更好的工作,對,還要找到一個好丈夫。”

  雷切爾莞爾一笑:“謝謝。”她拿起內部電話,“邁克先生已經來了。”

  門打開時,湯姆遜才從窗外收回目光,說:“請進。”

  老邁克邁著軍人的步子走過來,不過左腿仍然稍稍有點瘸。他不等邀請便自己坐下來,仍然是軍人般的坐姿。湯姆遜關心地問:

  “邁克先生,腿傷怎麽樣了?”

  “基本上痊愈了,謝謝你的關心,還要感謝你那天冒著生命危險下到庫區救我。”

  “不必客氣,是我應該做的。可惜G區和P區的管理員都殉職了,願他們的靈魂能夠安息。”

  “上帝保佑他們。”

  湯姆遜在斟酌著下麵的詞句,邁克微笑道:“開始正題吧,湯姆遜先生,我想你剛才不會是和傑克寒暄天氣。”

  湯姆遜笑著咳了一聲,開始與之前完全無二的談話:

  “邁克先生,我非常遺憾地通知你,接上邊的命令,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全部關閉,人員在三日內遣散完。地震學會已確認,西雅圖一洛杉磯地震帶進入了活躍期,並向西部延伸,估計這一帶年內還有裏氏七級以上的淺源地震……”

  他看看老邁克的白發,覺得於心不忍。他已同其他人談過話,他們多是聳聳肩膀,裝上五千元遣散費後便拜拜了,因為他們早就膩味了這份工作。但老邁克已近垂暮之年,孤身一人,這五千元夠他去天堂的路費嗎?不過,湯姆遜又想,自己隻是一個執行者,馬上也要從這裏卷鋪蓋滾蛋,實在是無能為力呀。

  老邁克顯然很吃驚,他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或者說,他雖然已經知道所有人都要被遣散,但沒想到自己也是同樣的命運。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陷於了沉思。良久之後,湯姆遜不得不咳嗽了一聲。老邁克抬起頭,問;

  “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

  “當然,請用。電話前天已恢複。”

  老邁克很熟練地撥出了一串號碼:“喂,是我,老邁克。”

  兩秒鍾後,電話中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邁克,你好,我知道你會來電話的。”

  邁克簡短地問:“尤卡山全部關閉?我也被遣散?”

  “對。”

  “AD區的核廢料呢?”

  “會有人去處理的。邁克,我知道遣散費太微薄了,我已經為你申請了一筆一萬兩千元的特別津貼,近期內就能辦好。我會劃到你的賬號上去。老邁克,請原諒,我隻能辦到這一點了。我常常留戀三十年前,那時美國政府的財富似乎是無窮無盡的。現在呢……”他苦笑一聲,沒有說下去。

  邁克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這個。我還有一些積蓄,儉省一點,夠我去見上帝的旅費。我隻是放不下AD區的東西,想留下來把它們處理完。”

  “謝謝你,邁克先生,但……”

  邁克不快地說:“請放心,在這段工作期間,我不會向你們要工資的。你知道,AD區的那些玩意兒就像是我的孩子……”

  那邊打斷了他的話:“謝謝你,老邁克,你不必費心了,我們會處理的。”

  邁克臉色陰沉下來,直到這時他才(過於遲鈍地)知道,自己確實被拋棄了,曾經顯赫一時的核彈專家真的沒用了,被曆史無情地淘汰了。其實他早該想到的。溫室效應使世界變得更加脆弱,核彈成了無比危險的武器。即使沒有溫室效應,在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不會有人敢公開使用核彈或用核彈威脅。他一直視為生命的二千二百五十件核彈,實際上早成了一堆一錢不值的垃圾,但他一直頑固地欺騙自己,就像一個守財奴死守著一堆早已作廢的紙幣。

  他真的沒用了,不僅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而且是在權力機構的最上層--他曾固執地相信,這些人、隻有這些人才懂得他的價值。但今天呢?他們甚至不想費心對他來番虛假的安撫。其實,把他留下來處理完核彈再走,對他們來說有什麽損失呢?沒有,一點也沒有。但那些人卻急於要他離開,他們不願再看到這個舊時代的象征了。

  邁克沉默了很久才說:“那好,我們就此告別吧。”他突兀地問,“是處理到拉格朗日墓場?”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問,停了一會兒,才不快地說:

  “我不知道,也許吧。”

  湯姆遜看見老邁克放下話筒後仍在發愣,臉上逐漸浮現出平靜和決絕。他咳了一聲,準備說幾句安慰的話,但老邁克已從冥思中回過神來,客氣地說:

  “再見,湯姆遜先生。再次感謝你那天冒著危險去找尋我,我馬上就會離開此地。我的戲已經結束了。”他轉過身,用微跛的軍人步伐走出去。透過半開的房門,湯姆遜聽見他同雷切爾小姐親切地告別,說他要到聖弗朗西斯科去找自己的女兒,他已經有四十年沒有見過她了。

  兩個小時後,湯姆遜看見老邁克那輛白色福特車開了過來。他連忙跑出去告別,但老邁克沒有停留,隻是遠遠地招招手,順著被地震破壞的道路小心地開走了。

  離開核廢料堆放場,邁克有一種很奇怪的心境:既有淡淡的悲哀和蒼涼,也有莫名其妙的輕鬆。七十年來,他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埋頭往前,從沒有停下來喘息過,甚至沒有回頭看看身後的風景。現在,他的目的地忽然消失了,再也不用緊緊張張地往前趕了--那他又該幹點什麽呢?他該怎樣度過餘生?

  他沒有直接向舊金山開去,而是首先向南,遊覽科羅拉多大峽穀國家公園,站在科羅拉多陡峭的懸崖上,看著巨雕在腳下悠然自得地展翅滑翔。下意識中,他是在推遲與女兒見麵的時間,推遲“新生活”的來臨時刻,想在心理上先做一點準備。之後,他驅車去亞利桑那州的彩色沙漠,欣賞著在陽光下閃亮的藍色、紫色、白色、黃色和粉紅色的砂礫。幾天後,他又到了太平洋的海濱,憂鬱地凝視巨大的加利福尼亞紅杉,它們在氣溫升高後正逐漸枯萎。

  一個月後,他把福特車停在吊索式金門大橋的停車場上。身旁是直徑一米的大橋吊索的樣品,那是當年建橋者特意留下的。鋼繩的外層已經鏽跡斑斑,但是斷麵處卻被觀光客撫摩得亮光閃閃。金門海峽的水麵已經顯著升高了,輪船從橋下緩緩開過去,隱約可見海豹在水裏翻花。觀景台上,一個黑人婦女和她五歲的女兒在用麵包喂海鳥,他不由聯想起自己的女兒。但他隨即啞然失笑--那個“五歲的女兒”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明天就要見到女兒了。在夕陽和海風中,他終於承認了自己的惶惑,這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他不敢確定女兒是否願意接納他。

  在橫跨美國一千公裏的旅程中,他已經把自己的一生仔細梳理了一遍。想起他和妻子的離婚,他覺得內疚。他太沉迷於自己的“技術”了。好像誰說過,充分發展的技術無疑是上帝的魔術,而掌握這種魔術的人就會覺得自己有了上帝的權力。在蒙昧時代,巫師是用符咒和複雜的舞蹈語言代上帝施權,但那是虛幻的,他手中的核武器才是實實在在的權力!

  而且,全世界五十億人中,有誰能比得上他與“核上帝”的親近?核武器是由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研製的,核彈的安全措施則是更聰明的人製定的,這兒實行“雙重核按鈕”製,每一級執行者必須有兩套密碼指令,隻有兩套密碼核對無誤才能向下一級傳達。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後一級執行者中,兩個核導彈發射鑰匙孔至少間隔三米,以確保一個人無法啟動。但這些被常人看得神乎其神的核按鈕鎖對他來說不值一哂,隻要樂意,他可以越過參謀長聯席會議和總統,輕而易舉地讓一枚彈道導彈呼嘯升空,讓死神降臨莫斯科、北京或舊金山。

  當然,他不會這樣做,但這足以使他保持上帝般的優越感。這種心境是普通人無法領會的……不過他仍然為妻子歉疚,她正是那種無法與其溝通的普通人。尤其是2022年全世界銷毀核武器之後,他執意從華盛頓調往荒僻的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盡其餘生守護那些文明的“糞便”,妻子卡蘿終於忍無可忍了。她尖刻地說:

  “你是不是患了對核武器的單戀症?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把妻子女兒放在心上,我們在你眼裏遠遠比不上一枚B61-11核彈。我們一直盡量理解你,畢竟,這些武器是在守護著民主社會的安全--至少在你的心目中如此。但是,核武器現在已經銷毀了,你可以脫身了,在這種情形下你還要讓我當寡婦嗎?”她冷淡地說,“請你決定吧,要麽是我們,要麽是那堆核廢料。”

  可惜那時他無法向妻子泄露核彈的秘密,絕望的妻子最終離他而去。這些年,他一直對妻子懷著歉疚。願她的靈魂安息。

  他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趕到南弗朗西斯科,女兒住在那裏。他在郊外一個小鎮上放慢了車速。右邊是鄉村小教堂,正響著晚禱的鍾聲。左邊是一個鄉村網球場,顯然已廢棄多年,瘋長的野草透出滿目荒涼。他看見路邊有一個公墓,汽車已經開過去了,不知為什麽,他又把車倒了回來。路邊的標牌上寫著“仁慈公墓”,一條卵石小徑向前延伸,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整齊地排列著,草坪修剪得非常精細。一個穿牛仔服的中年人正在拍紙簿上記著什麽,這時向他招招手,高興地說:

  “你好,從遠處來的嗎?”

  邁克走下汽車:“從內華達來的,我女兒就住在前邊。你是這兒的守墓人嗎?”

  “對,我叫帕加諾布魯諾。”

  “漂亮的墓地,草地修剪得像姑娘的發型。”

  帕加諾自豪地笑了:“謝謝你的誇獎。我手下有兩個小夥子,負責照看三個公墓,我從來沒有讓他們有機會偷懶。你看,我正在檢查這兒應該整修的地方。”

  邁克朝四周看看,再次誇獎道:“漂亮的公墓,真是休息的好地方。我想就把這兒當作我的歸宿。”

  帕加諾笑道:“先生,你離死神還遠著哪。不過,真到那一天的話,歡迎你來這裏,我一定會讓你滿意。”

  他同帕加諾先生告別,繼續往前開。前邊就是女兒的家了。這是一幢普通的平房,木房頂,汽車庫的大門久未油漆,門前的小樅樹也疏於修剪,落日正把餘暉灑在樹梢上。

  麥菲亞聽見敲門聲,打開門,見一個風塵仆仆的白發老人,手裏舉著一束鮮花。她愣了足足兩秒鍾,才認出這是父親。畢竟,四十年來,她基本隻是在照片上與他見麵。

  “爸爸!”她高興地喊,埋怨道,“你該事先告訴我們一聲,你是開車從尤卡山過來的?”

  老邁克邊點頭邊俯下身吻吻她。

  走進屋裏,麥菲亞大聲喊:

  “米斯,傑克,外公來了!”

  兩個孩子從裏間出來,米斯今年十六歲,很漂亮,但身體很單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用手挽著外公的脖項,親熱地吻了他的額頭。傑克則臉色冷漠,過來簡單地問候一句,幫外公把汽車後備廂裏的旅行箱提到屋裏,便回到自己屋裏聽貓王和甲殼蟲的音樂去了。他媽媽似乎對兒子的表現已習以為常。

  麥菲亞領父親到衛生間洗漱完,為他端來一杯咖啡。邁克問:“哈丁斯呢?還沒回來?”

  “他下班後還要到酒吧攬一份工,十一點後才能回來。爸爸,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們馬上吃晚飯。”

  晚飯桌上,米斯一直好奇地看著外公,問了很多有關核武器的問題:爺爺,你真的是最好的核彈專家嗎?人們幹嗎要製造核彈去殺別人?現在世界上還有核彈嗎?傑克仍是滿腹牢騷的德性,除偶爾抬頭看看陌生的外公,就埋下頭隻顧吃飯。邁克告訴女兒,尤卡山已經關閉了,他終於在七十歲上退休了。這一生他對家庭虧負太多,很想補回過去的遺憾,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麥菲亞說她很高興,但邁克發現她的笑容很勉強。

  米斯草草吃了兩口飯便萎靡不振地說她累了,想去休息。邁克低聲問:

  “米斯有病?”

  麥菲亞的眼眶裏立刻湧滿了眼淚:“白血病。”她苦澀地說,“手術費二十萬元。可是她沒買醫療保險。”

  “為什麽?”

  “不是我們的過錯。保險公司在查過咱家的基因後,不願接受她的投保,因為她體內發現了可能導致白血病的‘費城基因’。當然,這些我們是事後才知道的。”

  邁克點點頭,沒有置評。他知道這是保險業的慣例。在過去,投保十萬美元的三十歲健康女性,每月交費二十美元;但帶有乳腺癌基因的則為三十九美元;若帶有該基因又有三位血親死於此病者,交費就要上升到五十六美元。後來隨著基因檢測技術的日益完善,保險公司對投保人的各種遺傳性疾病了解得更加清楚,若帶有某些危險疾病的(如可引起腦細胞死亡的亨廷頓症)基因,保險公司幹脆不再受理。

  當然不能去指責保險業的殘忍,正如不必相信保險業的仁慈。歸根結底,金錢是至高無上的上帝。

  這時,傑克冷冷地插嘴道:“這就是科學。科學可以下這樣的定義:它是一種魔法,可以預支子孫的幸福讓今人享用,而使後人享受先輩的痛苦。”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外公可以劃到預支幸福的那代人吧,我們活該倒黴。”

  母親瞪了他一眼,於是他不再說話。邁克問:“家裏的狀況……比較緊張吧?”

  麥菲亞勉強笑笑:“我們正給傑克找工作,我也想去攬一份零工。以後會好的,別擔心。”

  晚上,邁克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一時還不能下決心斷然改變自己的生活之路。夜裏,他聽到哈丁斯回來,便悄悄披衣下床,想同女婿見個麵。女兒女婿的房門半掩著,泄出一條黃色的燈光,剛走近門口,他聽見女兒低聲說:

  “……其實,我和這位父親並沒多少感情。四十年來,他給我的隻是幾張照片,幾次電話,他從沒有向外孫們傾注過一絲感情。現在老了,無處可去了,才想到這個家。但我仍然可憐他,如果他提出留下的話,我想是沒辦法拒絕的。”

  哈丁斯不情願地說:“我也很想留下他,讓他能安度餘生。說來說去還是那個可惡的錢,米斯的醫療費……”

  妻子說:“等問清他的打算再說吧。你該休息了。”

  邁克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晚他一夜沒睡。

  帕加諾從工具車上卸下割草機,告訴哈爾先把破損的柵欄釘好。走進墓地,他發現一個穿深色夾克的老人已經早早來到這兒,正低著頭瀏覽眾多墓碑上的銘文。他認出這個老人昨天來過,還說要在這兒找一片安息之地,便高高興興地同他打招呼:

  “早上好,內華達來的先生。”

  “早上好,帕加諾先生。”

  “你在看碑文嗎?”

  “對,你看這條碑文寫得多好:死神戰勝了我,但我從此不用畏懼它了。”

  “對,寫得很好。”帕加諾應答了一句,認真看看他,輕聲問,“先生,我能給你什麽幫助嗎?”

  邁克轉向他,平靜地說:“我昨天已經說過,我想在這兒找一塊安息之地。我現在就把費用付訖,請你為我選一塊墓地,把墓修好,用黑色大理石碑刻下這兩句銘文。喏,給你。”他遞過去一張紙片,上麵寫著:

  邁克斯特金,1970~2040

  戰神已經死了,因為世界不再需要他

  帕加諾不知道他為什麽自稱“戰神”,隻感覺在這段銘文中看到了某種不祥。他惶然看著老人:“先生……”

  邁克笑著打斷了他的疑問:“不必擔心,我沒有準備自殺。但我馬上要到國外去,這個世界一天天破落,一天天混亂,誰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到美國?所以我想先把自己‘安葬’在這裏。帕加諾先生,可以嗎?”

  帕加諾見狀愉快地說:“請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墳墓修得很漂亮。也祝你長壽,十年或二十年後回來為‘自己的墳墓’獻花。”

  晚上哈丁斯沒有去加班,麥菲亞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為父親接風。米斯剛做過化療,沒有一點食欲,但她仍然強撐著坐在外公旁邊。邁克把她攬在懷裏,不時用手撫摸著她因放療變得稀疏的柔發。哈丁斯為他斟上白蘭地,同他閑談著四十年的變遷,等著他提及今後的打算。但是一直到晚飯結束,邁克也無意談這件事。哈丁斯疑惑地看看妻子,試探地問:

  “邁克先生,你已經退休了,準備在哪兒安度晚年?”

  邁克淡然說:“我還沒有考慮好,以後再談這件事吧。”

  晚飯後,老邁克的興致很好,一直同兩個孩子玩耍。哈丁斯又去幹夜工了,麥菲亞回到臥室,很晚還能聽到客廳裏米斯的笑聲。第二天淩晨,哈丁斯還未回家,麥菲亞忽然聽到了汽車馬達聲。她向窗外望去,見那輛白色福特剛剛消失在網球場背後。她趕緊來到父親的住室,那兒已經人去室空,桌上放著一封短箋,以及兩張已簽過字的支票:

  菲亞:

  我走了。這兒有兩張支票,一萬元的這一張可以即時兌現,一萬二的這一張,估計在一個月內可以兌付。拿它支付小米斯的部分醫療費吧,算是我多年寡情的小小補償。

  我去追討一份債務,如果成功,米斯的醫療費就全部解決了。不必擔心,我會活得很好。

  愛你的父親

  麥菲亞追到鎮子外麵,久久地呆望著福特車消失的方向,眼眶中充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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