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太陽

二、尤卡山的秘密

　　災難的降臨並沒有什麽預兆。對於美國內華達州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的主管查米湯姆遜來說，8月27日的這一天仍是照常開始的。

　　他像往常一樣，駕著那輛已經破舊的凱迪拉克來到堆放場的辦公大樓，停在A級停車區。這座大樓呈L形，坐落在一個馬蹄形的穀地，周圍是高聳的山峰。透過群山的缺口，可以俯瞰遠處的科羅拉多河。正坐在座位上抹口紅的秘書雷切爾小姐看見主管進來，笑著問了好。湯姆遜走進主管室，雷切爾小姐按老規矩立即端來一杯咖啡，然後輕輕帶上了門。

　　現在，他又像往常一樣，麵對著一排排巨大的屏幕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儀表。從上個世紀末，美國政府就麵臨著日益嚴重的核廢料問題--主要是核電廠的，也有過期核武器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政府默許這些核廢料向第三世界或美國印第安人保留區傾倒，後來這種作法成了眾矢之的。上個世紀末，政府下決心建造了這個永久性的堆放場。在尤卡山三百米深的地下，在地質穩定的凝灰岩地層裏修建了堅固的鋼筋水泥倉庫，將核廢料與玻璃體熔融後，再加上堅固的不鏽鋼外殼，堆放在各個庫房裏。這種處理方法在可預見的將來是十分保險的。

　　整個工程投資五百億美元，但巨大的投資並未得到應有的回報，堆放場僅使用了二十年就陷於停頓。首先是因為魯斯式空天飛機研製成功，它的運輸費用極為低廉，所以相比之下，把核廢料傾倒在外太空更為可取。第二次衝擊卻是由於社會的衰退，在溫室效應造成的大洪水中，美國的財力日漸窘迫，已經沒有餘力來考慮環境保護了。此刻，湯姆遜先生麵前的很多屏幕和儀表實際已是廢物。堆放場的財力捉襟見肘，甚至無法維持所有監視係統正常運行，他隻好保留了幾個必不可少的係統，像放射性測定、庫區圖像係統、聲音監控係統等，其他如地層應變監控、地溫監控等，則已經取消。

　　他按著選擇鈕，依次巡視了三十多個庫區。十五萬件核廢料仍靜靜地矗立在各個庫區，它們將在那兒待到世界的末日。雖然是例檢時刻，但各庫區的工作人員仍然懶懶散散，心不在焉，湯姆遜甚至敢肯定，有些人的目光正斜睨著抽屜裏《花花公子》的封麵裸照。那些正進行十五分鍾實地巡檢的管理員穿著紅色的抗輻射服，在洞區裏走馬觀花地看一遍，便萬事大吉。他對這種情況無能為力。堆放場工作人員的工資已經多次減少，這些人之所以未抬腿走人，隻是因為在經濟大衰退的年代裏，他們沒把握找到一份比這兒強的工作。

　　有時湯姆遜先生也忍不住自我安慰一下：多虧自己負責看管的是這麽一大堆文明的“糞便”，是人人憎厭的核廢料；如果是沙丁魚罐頭、配給汽油甚至TNT炸藥的話，這班大爺一定會對監視係統做下手腳，然後把庫房地板挖出一個大洞。

　　他把屏幕調到AD區。這兒明顯與別處不同。AD區管理員--那個滿頭白發、沉默寡言的怪老頭子邁克先生仍像往常一樣，正一絲不苟地執行著例檢程序。在巨大的洞穴中，整齊潔淨的二千二百五十件不鏽鋼圓柱自有一種無言的威勢。

　　邁克是公認的怪老頭，他對這些核廢料筒有著一種常人不能理解的熱忱。即使身為主管，湯姆遜先生也認為這種熱忱有點過頭。它們不過是一堆鈾235和鈈239的廢料，是文明社會的“糞便”。湯姆遜對大學普通物理學科記得最牢的，便是那條無所不在的熵增定律。整個宇宙緩慢地但無可挽回地走向無序，隻有文明發展是逆流而上的有序化過程，就像一隻巨大的毛蟲，在吃著桑葉，織出美麗繭殼的同時，也留下大量的糞便--而且從總體上講，留下的糞便肯定多於前者。總有一天，這些糞便將會淹沒所有文明的成果。

　　現在的溫室效應就是一次報應啊。

　　湯姆遜對老邁克很尊敬，且或多或少還有些敬而遠之。老邁克是一個很有來頭的人。二十年前，當核彈頭遍布B-2戰略轟炸機、民兵導彈發射井和三叉戟潛艇時，邁克是這個行當中最權威的人物。戰神--就是別人曾給他起過的外號。在核武器這個領域，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行家裏手。人們都說，雖然核按鈕是處在萬無一失的安全保障係統裏，除了握有核鑰匙的人，別人都別妄想破譯，但這個“別人”不包括戰神。因為他參與設計了這些保障係統，隻要願意，他可以用一台便攜式計算機打開導彈發射井，把一枚多彈頭導彈射到華盛頓的白宮。

　　當然他不會這樣做，這正暗令一條潛在的保障社會安全的規則：越是掌握著巨大權力的人越是謹慎，因為他們時刻不會忘記肩上擔子的分量。邁克掌握著巨大的權力--使用核彈的技術秘密，所以他十分謹慎持重。他的人格已與核彈密不可分。

　　正因為如此，2022年銷毀全世界核武器的聯合國決議使邁克一下崩潰了。他當然知道，對人類而言這是件好事，但是--你想想吧！他為這項技術秘密耗盡了大半人生，連妻子和女兒也離他而去；盡管沒有顯赫的職權，但他至少能時刻體味著握有無上權力的快感，他在走馬燈似的曆屆總統、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麵前是一棵巍然不動的巨樹--忽然間他竟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他能忍受這麽大的精神落差嗎？

　　在那以後，邁克被安排在尤卡山廢料堆放場，戰神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子。他一直在堆放區的AD區工作，似乎與AD區結下了生死緣。湯姆遜的曆屆前任都接到過高層的傳話，告誡他們對老邁克客氣一點，讓他隨時能自由行事。不過，湯姆遜上任後，那也是溫室效應造成嚴重經濟衰退之後，他一直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告誡。

　　恐怕政府已經亂套了，他們有太多太多的難題需要去解決，早已把荒涼閉塞的尤卡山堆放場拋諸腦後了。

　　他歎口氣，草草結束了這次的例檢程序，然後呷著咖啡，從網絡中調出當日的《紐約時報》開始瀏覽。總的印象是好消息不多，似乎溫室效應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荷蘭哈靈根邪教集體自殺案後，有三十九名天國之路的信徒通過律師之手領走了比埃特先生的遺產。律師赫曼先生無奈地說：“我們知道他們將用這些款項製造另一起集體自殺事件，但是在法院頒布禁令之前，我隻能執行當事人留下的遺囑。”--地球在十年內年平均氣溫升高2.2℃，北緯30°以北有大片針葉林死亡。高氣溫造成中亞高氣壓帶擴大，哈薩克斯坦、中國的新疆和甘肅發生了近百年最嚴重的塵暴--海平麵上升使沿海平原的良田大麵積鹽堿化，速度驚人，今年預計糧食缺口會繼續增大，估計至少有七千萬人在饑餓線上掙紮--南太平洋海底的第四界生物（依靠硫化氫為能量的巨型管狀蠕蟲）爆炸性增殖（這名記者在文末的設問不知道算不算黑色幽默，他說：如果人類文明自此不能複興，也許這些蠕蟲會成為地球的新主人？）--西藏雪水成災。

　　他移動鼠標快速翻閱，想找到幾條令人愉快一點的消息，但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定在了一個黑字標題上：《地球的地震帶重新分布》。文中列舉了在印度北部、巴西中部等地的地震，說南極冰冠融化後，相當於三十四億億噸的重量在地殼上重新分布，曾在冰冠重壓下深深凹陷的南極岩層逐漸抬升。這些變化改變了原有地震帶的活動狀況（對於環太平洋地震帶來說趨向於加劇，對於地中海-喜馬拉雅-印尼地震帶來說趨向於減緩），又在全世界生成了一些新的地震帶。不過，對於新的地震帶的分布及變化趨勢，還缺乏足夠的資料。

　　湯姆遜極度懊喪地結束了這次晨讀。值得慶幸的是，離尤卡山較近的西雅圖-洛杉磯地震帶（它也屬於環太平洋地震帶）倒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變化。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來一次地震，掀翻這具活棺材倒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再在這裏耗費生命了。

　　那時他絕沒有想到，一個魔鬼正在他腳下咬牙切齒地攢勁。下午四時二十分，他無意中向窗外看去，正好看到了天際一閃即逝的藍光，藍光非常強烈，也帶著幾分獰厲。他不解地想，這道藍光是哪裏來的？天朗氣清，不會是閃電，不會是北極光，也不會是弧焊光芒，因為他知道方圓百裏之內都是深山，絕不會有一個繁忙的工地。

　　他隨即又看見一團巨大的火球，顏色藍中帶白，它沿著地平線翻滾著，飄忽不定，忽然又騰空而起。也許是飛碟送來了心懷叵測的外星人？……接著他聽見了一陣哼哼聲，聲音不大，但清晰可聞，是一種發自地下的不堪重負的呻吟。等到“地震”二字蹦出他的腦際時，天地已經完全翻轉了。

　　在那幾分鍾裏，他徒勞地企圖逃命，但劇烈顛簸的地板使他根本無法邁步--他活像一顆在炒鍋裏來回顛簸的豆子。幾分鍾後，地震停止了，他仍大致留在原處。朝窗外望去，他震驚地發現，他看到的不再是往日看到的綠色樹冠，而是褐色的樹幹。原來窗戶已與地麵齊平，而他的辦公室卻是在三樓！他恍然悟到，強烈的地震造成了土壤的瞬時液化，大樓因此下沉了。

　　辦公室通往外間的橡木門已經崩開，門框扭斜著。嬌小的雷切爾小姐像隻皮球一樣蹦進來，驚恐地尖叫著：“湯姆遜先生！湯姆遜先生！”她的麵色慘白，目光像是被獵豹按倒在爪下的羚羊。湯姆遜忙從傾斜的遍布裂縫的地板上小心地走過去，把雷切爾小姐攬在懷裏。

　　屋裏已經停電，監視係統自然也失靈了。湯姆遜知道一次大震後很可能還有餘震，幾十名困在地下庫區的工作人員必須盡快撤離--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他把雷切爾拉到窗邊，命令她快往下跳。窗戶外邊是歪倒的樹木，坑坑窪窪的土地，地麵離窗戶隻有兩米，但雷切爾卻尖叫著不敢往下跳。“這是幻景！這一定是幻景！”她不知道大樓已經下沉了。湯姆遜沒有時間與她糾纏，他一把將尖叫著的雷切爾硬扔下去，自己也隨即翻過了窗戶。

　　雷切爾還在喊叫，不過這次是高興的喊叫，因為她感覺到了腳下堅實的土地。遠處的山體已經滑落，高壓線塔折斷了脖子。非常幸運的是，辦公樓雖然下陷，卻沒有坍塌，工作人員們一個個從窗戶裏爬出來，灰頭土臉，神情癡呆。堆放場副主管傑克遜也出來了，他用左手托著右臂，臉龐痛苦地扭曲著，剛才一堵倒下的牆壁把他的右臂砸斷了。湯姆遜命他清點人數，迅速向外界通報災情，然後他喚上傑米、赫爾曼和卡特，來到備用車車庫。

　　停車庫的門已經變形，電源同樣被切斷了。湯姆遜把控製手柄調到“人力開關”擋，四人用盡全力推開了沉重的鐵門。庫房裏停著兩輛備用的獵人牌吉普，馬力強勁，車內備有強力手電、飲用水和壓縮食物，燃油箱總是滿的，電瓶也剛充過電。湯姆遜讓赫爾曼和卡特乘一輛車向南，他自己和傑米乘一輛車向北，分別去檢查各個庫區的人員傷亡情況。

　　離辦公樓最近的是F區，但湯姆遜想了想，命傑米徑直向五十公裏外的AD區開去。他想先去救出那個沉默寡言的七十歲的老人。不少路段的路麵已經損壞，傑米小心地躲避著石頭和裂縫，四十分鍾後才開到AD區。AD區的損壞似乎不十分嚴重，隻是升降梯已經不能使用了，湯姆遜讓傑米停好車，兩人順著安全梯向洞裏爬下去。在強力手電的青白色光柱下，他看到安全梯的建築沒有太大的變形，心裏多少放心一點。

　　這三百米似乎走了一個世紀。等他們來到空曠的地下庫區時，下邊一片死寂。什麽地方的水管破裂了，或者是地下水從外牆裂縫中漫進來，形成一條不斷線的滴答聲。青白色的光芒推不開黑暗，一旦熄了手電，大廳立即沉人絕對的幽閉。湯姆遜大聲喊：

　　“邁克先生！邁克先生，你還活著嗎？”

　　沒有回答。湯姆遜快要絕望時，忽然瞥見不遠處劈開一條光柱，是邁克用手電在向他們打招呼。兩人立即欣喜地跑過去。

　　眼前的情景使他們震驚不已。邁克趴在地下，麵色痛苦。在立體式洞穴中整齊堆放的核廢料筒散落一地，老邁克的左腿正卡在兩根圓筒中間。其中幾根的外殼已經崩裂，裏邊的核廢料圓柱也已破損……湯姆遜揉揉眼睛，不，那並不是破損。一般來說，核廢料是與玻璃體熔融在一塊兒的，是一個整體，但眼下所見的玻璃體隻是一層外殼，上麵有掩飾巧妙的暗門。這會兒暗門已被崩開，露出其中銀白色的圓柱體，它反射著手電筒的光柱，像熱水瓶膽一樣閃閃發亮。縱然湯姆遜在武器方麵並不是行家裏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什麽東西。

　　氫彈。

　　湯姆遜十分震驚，圓睜雙目瞪視著這個古怪的老人，一時間竟然忘了先去救援他。老人也一言不發，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也注視著那些氫彈。他的目光中有初戀情人般的深情，也有垂暮老人的滄桑。

　　湯姆遜感到十分屈辱，他在這個堆放場已當了五年主管，竟然不知道有一大批核彈（很可能整個AD區全是）藏在眼皮下。他一直天真地以為，全世界的核武器，包括美國的1134件核武器、8527件核彈，都已在2022年的聯合國銷毀核武器公約生效後全部銷毀了。

　　他和傑米用力推開壓在邁克身上的圓柱，把他扶起來。邁克的左腿顯然已經骨折，隻要稍稍挨地就痛得倒吸涼氣。湯姆遜架著他，以極冷淡的禮貌問：

　　“邁克先生，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老人看他一眼，不客氣地說：“湯姆遜先生，你真不該把鼻子伸到這裏。你讓我處於極其為難的境地，按說，我該殺了你滅口的，但我不能殺死兩個來救我的人呀。不過，”他的目光中閃出陰冷的光，“為了你們二位及家人的幸福，我勸你們徹底忘掉在這兒看到的秘密。”

　　他不再說話，示意二人向外走。湯姆遜和年輕的傑米對望一眼，用力架起他，順著安全梯艱難地往上爬。等爬上三百米的台階後，三個人都已經累癱了。邁克稍作休息，掙紮著起身，鑽進獵人牌越野車。他指指已經坐上司機位的傑米對湯姆遜說：

　　“請這位先生下去，我要用車上的電話。”

　　吉米對這個頤指氣使的怪老頭十分不滿，他看看湯姆遜，在後者的示意下跳下車，兩人遠遠地避開。邁克拉出車內電話，熟練地撥了一串號碼，少頃，電話內一個女聲說：

　　“對不起，這是一個空號，請查號重撥。”

　　邁克厲聲對話筒說：“我叫邁克，我的熱線電話在地震中損壞了，你們按這個號碼立即給我接通！”

　　在七八分鍾的沉默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問：

　　“喂，你是邁克先生嗎？”

　　“對，我是老邁克。這兒發生了強烈地震，地下庫區嚴重損壞，小男孩已經暴露。該怎麽辦？請速作決定。”

　　電話中略作沉思，答道：“好的。請留下你的新號碼。”

　　小男孩。他用的是第一顆原子彈投擲時所用的隱語。邁克跳下車對湯姆遜說道：

　　“我再重複一次，如果你和傑克不想碰到什麽意外，比如車禍、飛機失事、致命傳染病等等，就請閉緊你們的嘴巴。另外，”他浮出一絲微笑，說，“謝謝你。謝謝你在這個混亂時刻首先想起一個老家夥。”

　　邁克的聲音經過無數的分線箱，幾乎橫跨了整個美國，來到華盛頓西一百多公裏的一幢小樓裏。這處樓群坐落在一個平緩的山坡，掩映在雪鬆和黃葉鬆的綠蔭中。向南不遠就是有名的阿靈頓國家公墓，長明燈伴著一行行一列列的墓碑。這幾幢小樓從外表看很不起眼，但沒準它們還是華盛頓、傑弗遜時代留下的建築呢。爬壁虎爬滿了樓牆，長長的林蔭道把樓房與外界的喧囂隔開，隻有樓頂兩口大鍋似的衛星天線表明這兒不是一家農場。樓群周圍有一圈低矮的黑色鐵柵欄，幾乎被深草淹沒。這兒十分幽靜，來往的車輛很少，偶爾有一輛路過的汽車闖進這裏的林蔭路，馬上就會有兩名保衛人員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跟過來很有禮貌地指出他誤入了私人領地，然後客氣地把他送到大路上。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了這個地方，他們在開車經過這兒的時候都盡量保持肅靜，絕不會在這兒撳響喇叭。這座幽靜晦暗的建築以它不事聲張的權勢令人們敬畏。

　　這是C委員會的一個秘密辦公地。每年，這兒都要舉行幾次靜悄悄的聚會。客人一般都在六十五歲以上。每次會議人數七至九名，且必須是單數，因為在這個政治寡頭會議中實行著極嚴格的民主，所有決議都須投票通過。他們衣著簡單，座車的外表也不尚浮華，但實際多是手工特製的麥克拉倫F-1碳纖維高級轎車，時速可達三百公裏，配備有五百馬力的引擎，以及防彈玻璃和裝甲外殼。

　　現在，一個身體健壯的老人正在馬道上跑馬，騎手帽下是雪白的頭發。他騎的這匹三歲的純種母馬，毛色黑亮，隻有額頭和四蹄是白色的。騎手輕輕夾夾馬腹，黑馬加快速度，輕捷地躍過欄杆，然後小步跑回小樓。二樓的陽台上有人在喝彩：

　　“布朗先生，你的騎術真好！”

　　布朗笑著向秘書揮揮手，恰莉小姐說：“布朗先生，有你的電話。”

　　布朗從馬上躍下，把馬交給馬夫。他是前任司法部長，是C委員會本季度的當值主席。在走進二樓的保密電話室前，他問恰莉小姐：

　　“有什麽突發事件嗎？”

　　“二十分鍾前，內華達山區發生了一次七點五級地震，幸虧震區是偏僻的山區，震源也較深，初步確定震源距地麵有一百二十公裏，估計不會造成大的損失。”

　　“是誰的電話？”

　　“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他自稱邁克，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但他有你的絕密電話號碼。”

　　布朗點點頭，拿起話筒。恰莉小姐是位三十五歲的老處女，在這兒已經工作了十年，但是連她也不知道邁克--這個當年在軍界政界大名鼎鼎的人物。確實，他已經屬於舊時代的人物了。2022年，在全世界銷毀核武器條約實施之前，邁克是一個激烈的反對派。坦白地說，盡管他是最出色的專家，但說到底他隻是一個執行者，他無權對這樣重大的問題說三道四。可是邁克不管這些，他以令人不解的狂熱到處（當然是秘密地）遊說：美國不能把核武器全部銷毀，要防備那些鐵幕國家和瘋子國家，我們能把美國的安全寄托在這些國家的守信和仁慈上嗎？

　　最後，C委員會作出了符合邁克意願的秘密決定：在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秘密保存一個經過仔細篩選的核武庫。這並不是邁克的功勞，而是因為C委員會的成員們本來也有同樣的擔憂。那時他們尚未認識到，來勢迅猛的溫室效應最終會使這個決定變成了一紙空文。地球已經太脆弱了，人類唯一的這隻方舟已經千瘡百孔，來一次核戰爭會徹底毀了它。所以，他們費盡心機秘密保存下來的這個核武庫已經成了燙手而毫無用處的山芋。

　　但邁克看不到這些變化，他老了，思維已經僵化了，再說，他畢竟隻是一個技術專家而不是政治家。他仍以父母對待兒子般的親情，默默地、盡職盡責地守護著那堆核彈，直到他跨進墳墓。這種近於病態的生死之戀既令人好笑，也讓人憐憫。布朗對著話筒說：

　　“是邁克先生嗎？”

　　聽邁克說“小男孩”已經暴露，他歎息了一聲。在這一瞬間，他對如何處理這批核彈已經有了腹稿。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世界知道這個秘密，否則將是很尷尬的事。他親切地對邁克說：

　　“謝謝你，我會很快處理的。”他回過頭對恰莉小姐說，“通知各個委員，看來需要開一次全體會議，時間就定在下一周的周二之後吧。”

　　“我知道柯爾先生在國外，肯定趕不上這次會議。”

　　“那就按過去的慣例，用抽簽的辦法再剔去一個委員，務必使與會人數為單數。”

　　“好的，我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