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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希望的泡泡

  在局勢最為無望的時刻,泡利為人類吹出了一個希望的泡泡——確實隻能算是一個泡泡,它可能在下一秒鍾就會迸然破裂。可歎的是,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人類仍為實現這個泡泡而付出了卓絕的努力。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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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上接到了“諾亞”號的來電,說已經順利找到“褚氏”號,複蘇後的褚貴福老人想回地球,“諾亞”號馬上送他回來。姬人銳看到電文後很驚喜:

  “老褚要回來?”不過他說了一句,“不可能吧,他舍得那些人蛋?那比他的命還貴重呀。”

  按電文說的此刻“諾亞”號的位置,這封電文在路上走了九小時,但超光速的“諾亞”號返航隻需六小時。也就是說,即使電文發出後他們又耽誤了半天,這會兒也該到了。“樂之友”們迅速開始準備。葛其宏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給老人建了一個賬號,準備從基金會打過來一筆錢,數額足夠他安度晚年。同時,他又安排人與褚的兒孫們聯係,褚的兒孫們現在經濟上都比較困窘,估計不大樂意把老爹接回去養老——他們中多數人對老人把家產拋撒光還心存怨恨。但不管怎樣,他們得知道這事。葛其宏在兩個小時內完成了所有準備,但“諾亞”號遲遲沒回來。

  第二天收到另一封電文,說褚在啟程前突然改變主意,不回地球也不來“諾亞”號,還不讓“諾亞”號接走十三個幼兒,他仍要回“褚氏”號陪伴他的“人蛋”幼兒。“諾亞”號尊重老人的決定,已經送他回去。現在諸事已畢,“諾亞”號要正式開始遠航了,“再見了我們的地球老家,再見了我們的母族!”

  葛其宏歎息一聲,趕緊取消了已經做好的安排,心中暗暗歎服姬人銳看人之準。雖然明知那邊已經收不到這邊的回複,但他們還是向飛船發去了告別電文。

  在把“楚一泡利發現”向“諾亞”號船員公布之後,楚天樂原打算先向姬人銳等人告知,再向公眾公布的,但這個消息已經風一樣傳開了。追根溯源,原來是奧芙拉到船上勸柳葉跟“諾亞”號走時,說的話讓周圍人聽到了。這個小道傳播的發現立即得到眾多科學家的認可,因為這個新的解釋太有力了,過去人們之所以沒想到它,完全是因為思維的慣性,是走不出舊觀念的囚籠。科學史上不乏類似的例子:早有古人提出地球是圓的,它與各種跡象極其吻合,隻是因為人們無法解釋“地球下麵的人為啥不會掉下去”,因而在很長時間拒絕這個觀點。又如魏格納提出了大陸漂移說,也與各種事實極為契合,隻是因為找不到大陸漂移的動力,也在很長時間被學界拒絕。現在,楚天樂和泡利提出了那個最關鍵的動因——由高維原因所造成的三維世界的內稟同步——則“宇宙整體收縮”這個結論一下子就站穩了,沒人再懷疑了。

  這天姬人銳來到馬家,他是來興師問罪的。他麵帶慍色地指責楚天樂,說這件事他處理得太輕率,即使不得不公布,也應該設法慢慢放出高壓鍋裏的蒸汽,避免造成爆炸。他還說,聯合國秘書長、SCAC執委會、中美印俄日法英等國首腦,都向他表達了同樣的強烈不滿,還揚言要中斷同“樂之友”的合作和資金支持。魚樂水和天樂媽聽後都心懷歉疚,她們認為姬的責備是對的。楚天樂歎息著說:

  “姬大哥,對不起,事先沒同你商量。我怕你……姬大哥,你們都沒我這樣的經曆——在少年時代被幹爹一刀斬斷後路,在片刻劇痛後反倒萌發了活下去的決心,我想人類也會這樣。而且這個消息反正是瞞不住的,其他科學家做出同樣的發現隻是早晚的事,也就往後推遲一年半載吧。我不想隱瞞它。”

  姬人銳陰鬱地沉默著。

  “至於聯合國和各國政府中斷合作……”

  姬人銳擺擺手,打斷他的話:“這點不必擔心,隻是一時的過激反應,不會當真實施。關鍵倒在另一點——他們會不會徹底絕望,真正心灰意冷。如果是那樣,那就不光是中斷合作,而是幹脆放棄努力了。天樂啊,”他喊的是天樂,但眼睛卻看著魚樂水,“連我這個上帝之鞭也絕望了,我也累了。”

  魚樂水心中發苦。這位上帝之鞭一直在鞭策著所有人,從沒發現他有過絲毫沮喪,今天是第一次。她笑著說:“你可不能絕望。我們哪能少了這根上帝之鞭?人銳,反正我沒絕望,咱不說那些閑話,什麽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車到山前必有路等等,天樂說那是廉價的樂觀。咱們要的是貨真價實的樂觀——我不信宇宙就真的到了絕路!天樂和泡利即使再天才,兩顆小小的一千四百克的大腦就挖到了宇宙的終極秘密?就再沒有秘密可挖了?我不相信,你也不會信。”

  天樂媽也說:“水兒說得在理。人銳啊,水兒說得在理。馬先生如果活著,也會這樣說的。”

  姬人銳苦歎一聲,沒有多說,站起來準備告辭,“我走了,我得趕緊布置對天樂的保護。”

  楚氏夫婦互相看看,天樂笑著說:“對我的保護?用得著嗎?”

  姬人銳聲音冷硬地說:“當然用得著。你一刀斬斷了所有人的希望,七十億人中,肯定有人會因極度絕望而瘋狂的,會把你當做泄憤的目標。泡利也要保護,但他相對安全得多,因為民眾的目光一直是對準你的。我打算讓杞縣的老同事、公安局局長魯軍定來,就住到賀家,就近保護你們。樂水你們也要警惕。”

  說完,他步履沉重地走了。

  這天上午,楚氏夫婦到“樂之友”一會兩院走了一趟,盡量安撫大家的情緒。至於往後怎麽辦,連楚天樂和魚樂水也心中沒數,所以隻能泛泛地說一些鼓勵的話。他們走完一圈,一直沒見到姬人銳。魚樂水不放心,讓丈夫在辦公室等一會兒,她徑直來到附近姬人銳的家。苗杳開門看見是她,舒了一口氣,悄聲說:

  “在書房裏灌酒呢,我勸不住,你勸勸他,他比較聽你的勸。”她又加一句,“你們談吧,中午在這兒吃飯。我去買點熟食。”

  她匆匆出去了。魚樂水推開書房門,果然聞到濃重的酒味兒。姬人銳這會兒倒沒喝酒,他仰靠在轉椅上,兩腿架在書桌上。魚樂水走過去,拉把椅子坐在他對麵。姬人銳看見她,收起兩腿坐正,他的眼中有血絲。魚樂水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姬人銳先開口:“樂水,這次我對天樂很失望。他說到底是個讀書人,當不了政治家。什麽心靈需求、內心完善、活著就是為了活著,因為宇宙和生命必然滅亡之類的表述,既是真理,也是狗屁。它當然是真理,但那是給聖人用的奢侈品,因為隻有聖人才能夠遠眺時間盡頭的圖景。它也是狗屁,因為占人數百分之九十九的民眾隻願意看到這個人生,最多也就是兒孫的人生。即使在現在這個智力爆炸的時代,這也是基本的百分比。而且,說到底,玄思冥想大不過天!天就是人類當下是死是活!”

  魚樂水柔聲說:“你說得對。我也該道歉的,我當時不該順從他。人銳,你必須振作,‘樂之友’,甚至整個世界,都少不了你這根上帝之鞭。”

  姬人銳沉默良久,聲音嘶啞地說:“可是——也許前邊真的沒路了……”

  他抬頭看著魚樂水,眼中有水光。在這個瞬間,魚樂水真切地感受到這個強者的軟弱。她想起二十二年前,這個男人棄官人山,主動把一副重擔扛在肩上,也把重擔放到了公公、天樂和自己肩上。這些年來,姬人銳名義是工程院的院長,實際是“樂之友”的總管家,他確實太累了。她很想走過去,把他摟在懷裏,安慰他……魚樂水正視著他的眼睛說:

  “人銳,天樂不是完人,在政治上不是,在學術上同樣不是。我剛才說的那個意見是認真的,他和泡利的新發現絕不會是上帝的終極秘密,我們還得往前走!還得找生路!”她笑著,重複剛才的話,“要往前走,當然少不了你這根上帝之鞭。”

  姬人銳長長地籲一口氣,“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一時的情緒低潮,我自己能走出來。我肯定還要往前走,哪怕是在絕望中走,哪怕是像最早那樣,用虛假的希望來安撫民眾。”

  姬人銳的手機響了。他用英語交談幾句,掛了電話,多少有點困惑:“是阿比卡爾!那位SCAC的小秘書長,我的高屆同學,他已經乘民航趕到南陽機場了。”

  “這麽突然?”

  “他說這是一次純粹的私人行程,賀老去世五周年,他想到賀老故居去緬懷自己的老師。還說隻需我一個人陪他去。”他看看魚樂水的眼睛,“當然這肯定是托辭。估計他帶來了壞消息。”

  “來送SCAC的絕交信?聯合國確實要中斷合作了?”

  姬人銳緩緩搖頭,“不大像,那是公務,不會用這樣私人性質的拜訪。反正我去一趟吧。”

  姬人銳在南陽機場接上阿比卡爾,乘直升機返回。這些年來他們倆是常見麵的,但這次見麵後他不由感歎,這位老學長確實老了,皮膚鬆弛,白發如雪,舉止也顯出老態。阿比卡爾四十八歲就任“大秘書長”(聯合國秘書長),十年之後轉任“小秘書長”(SCAC秘書長),今年已經是古稀之年。他一向神情恬淡,氣質沉穩,這種氣度是多年身居高位修煉出來的,但今天多少透出點疲憊。這些年來,姬人銳同他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對這位老學長是相當佩服的。聯合國的三項救世行動的成就都離不開他的強力推動,要知道,那邊要推動一件事遠比“樂之友”這邊困難,除了SCAC執委會,上麵還有十五個婆婆,其中有五個是握著否決票的超級婆婆。特別是他從聯合國秘書長位上退下來之後,並沒頤養天年,而是屈尊轉任“小秘書長”,都是因為不能忘情於他的事業。此後他官職低微,全憑個人的威望、強悍和堅韌才能做下來。姬人銳聽到不少政界私語,說五位超級婆婆已經對阿氏的過於強勢頗為不耐煩了。

  那麽,他這趟行蹤隱秘的行程是什麽目的?肯定是一次深度的交談,否則他不會專程來一趟的。一路上,當著直升機駕駛員的麵,兩位老同學隻說了一些閑話,回憶著有關賀老的往事和母校的往事。他們到了賀家,臥室中掛著賀老的遺像。阿比卡爾在像前肅立,口中喃喃念頌(依他的宗教習俗不允許鞠躬),姬人銳則行了鞠躬禮。然後兩人在客廳坐定,姬人銳泡上兩杯綠茶。在嫋嫋的水汽中,阿比卡爾娓娓地回憶說,賀老確實是他政治上的老師,從當年賀老辦的講座和與賀老的日常交往中,他學到不少東西,包括中國古老的政治智慧。盡管它們不一定符合“政治上或道德上的正確”,但卻是鋒利的真理。賀老本質上是馬基雅弗利的信徒,認為英雄是曆史的主要推動者,但這些真正推動曆史的人絕非聖賢,更不會是清流。能夠推動曆史的人必須握有蓋世權柄,但社會本身是汙濁的,權力場中更是汙濁血腥。所以,要想掌握權力,就必須學會權力場的遊戲規則,學會權術、傾軋、黨爭、隱忍、冷酷、虛偽、狡詐、多疑、狠毒。大部分人在攫取權力的過程中都被徹底汙濁化了,權力到手後隻記得用權力來滿足私欲。隻有少部分人盡管已經汙濁化,但內心深處還留有一片淨土,大權在握後,那個純淨的夢想就會複蘇,他們會借用手中的權力推動一些於國於民有利的事。這些人在曆史上的定位大多是梟雄,是權臣或能臣,是儒家史書上亦褒亦貶的人物。中國曆史上這樣的人車載鬥量,像漢高祖、魏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宋太祖,像管仲、商鞅、李斯、張良、陳平、諸葛亮、長孫無忌、李泌(唐肅宗的智囊)、張居正,等等。阿比卡爾平靜地看著姬人銳:

  “這些年來,我早就在權力場中汙濁化了,但我自認心中還保留著一塊淨土。姬,我知道你也保留著這塊淨土。當然你我是不同的,你的心外之身要比我幹淨得多。”

  姬人銳很感激他的相知,也就不講客套。“對,也許我的心外之身要幹淨一些,那隻是因為我所在的‘樂之友’算不上是權力中心,最多隻能算是半虛擬的權力中心,所以我的環境要幹淨得多。其實,處在你的環境還能做到這樣,才是最難的啊。我的老學長,有什麽需要我做的,請盡管直言。”

  阿比卡爾的黑臉膛上浮出笑紋,“當然,這正是我此來的目的。”

  魚樂水和丈夫在苗杳家吃了午飯。苗杳問:“諾亞”號之後的飛船什麽時候建造,什麽時候上天。她對此最為關心,因為那也是昌昌與父母永別的時刻。魚樂水說,現在還沒有計劃,宇宙整體收縮的消息公布後,以後究竟該怎麽辦,各種意見還需要沉澱一段時間才能明朗。隨後她就把話題轉到“諾亞”號,說自從它向地球通報了“褚氏”號的消息後就開始了連續飛行,和地球不再有通信,所以誰都不知道它的近況,隻知道按時間算它已經飛行到一光年之外了。苗杏問:

  “聽說柳葉登船之前已經懷孕了?那現在應該出生了。”

  魚樂水笑著搖頭,“你這個消息不確切。柳葉決定留在地球時,確實打算為賀梓舟留一條血脈。但那次同房是否就懷上了,我並不知道,因為她三天後突然上船走了。所以隻能等那邊的消息了。昌昌和埃瑪怎樣了?那倆人誰把誰逮住了?”

  “誰知道啊,那倆孩子玩心太重,不像洋洋和柳葉那麽穩重。他倆談戀愛就像玩電子遊戲,你攻我守你追我逃的。你倆瞅機會說說他們,你倆的話比當媽的話管用。”

  天樂笑道:“用不著我倆勸。你應該了解昌昌的,那孩子外表郎當,似乎有點兒玩世不恭,實際心中很有主見。埃瑪那姑娘也差不多。”

  魚樂水的手機響了,是姬人銳。“樂水,阿比卡爾確實有重要的提議。我們剛在你家吃過飯,我讓徐嫂帶他去山中轉轉。你和天樂快點回來,我們商量一下,在他走前給出一個大致的答複。”他猶豫片刻,“要不你先來吧,還像我第一次進山時那樣,我想先說服你。如果你不同意,這件事就不用對天樂說了。”

  魚樂水對他的謹慎多少有些疑慮,有意開玩笑:“第二次火葬台談話?”

  姬人銳響應了這個玩笑:“對,第二次火葬台談話。是否我去那兒等你?”

  “不用,你就到賀家等我吧,我馬上過去。”

  她讓丈夫在這兒等她,她要來直升機,匆匆趕往山中的賀家。

  姬人銳在門口等著,看見魚樂水下了直升機,匆匆往這邊走。這位四十七歲的女性仍保持著青春的活力,身材苗條,走路富有彈性,黑亮的長發在身後飄拂。魚樂水進了屋,有點微微氣喘。令姬人銳吃驚的是,兩人見了麵,她二話不說徑直撲向姬人銳,緊緊地環抱著他,把頭埋在姬的懷裏。姬人銳稍愣了一下,隨即輕輕地摟住她。

  無言的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兩人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魚樂水抬頭,笑著看看對方,重新把頭埋下去。

  她對男女之事向來不太拘泥。她相信那個觀點:一個族群的平均性欲強度與這個族群的活力成正比,因為正像生存欲和食欲一樣,性欲是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如果它在道德重壓下萎縮和幹癟,那族群的活力也好不到哪兒去。當年馬伯伯勸她慎重考慮與天樂的婚姻時,她曾爽快地說:她可以把愛情和性欲分開,那時她認為這樣做是很正常的事。正巧那時姬人銳“從天而降”,來到了她的身邊,從各個方麵說,這個男人都夠格做一個優秀的情人。但也正是這個男人無意中給她套上了道德的枷鎖:他說動馬家人成立了“樂之友”組織,他說馬家四人已經在無意中占據了道德高地,占據了“天樞”和“天權”位置,這就把她推上了神龕。自那之後她就變了,倒不是說她有意壓抑天性,而是說,在她所處的道德高地上,在與丈夫熾烈的愛情中,在樂之友基金會的高位上,她不再認為愛情和性欲能夠分得開了,不再認為婚外情是“正常的事情”了。

  從那次火葬台談話之後,她就和姬人銳成了相知甚深的朋友——但不會再是情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當她看見一向堪稱強者的他流露出片刻的軟弱時,她內心深處的情愫突然被激活了……她抬起頭,笑著說:

  “人銳,吻吻我,算是還一筆宿債吧。”

  雖然今天魚樂水的舉止過於突兀,但姬人銳大致能摸清她的心理脈絡,二十多年來,他對身邊這位女性的了解已經很深了。他笑著低下頭,深深地吻了魚樂水的雙唇。這是一個情侶式的熱吻,兩人都感到強烈的電擊……魚樂水推開他,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刻。”她用這句話把這段感情挽了個結,隨即笑著轉了話題,“好啦,說正事吧。”

  姬人銳向她點點頭——我也會永遠記住這一刻的。他說:“先坐下吧,這事兒說來話長。”

  兩人坐定,姬人銳複述了阿比卡爾的話:對賀老的追念,關於權力、汙濁和淨土的自我評判等。“阿比卡爾說,現有的政治架構對於應對災變還是有效的,即由民間的‘樂之友’當先鋒,SCAC緊隨其後,進而通過聯合國帶動世界。但眼下有兩個重大的變化恐怕要影響到此前的有效性。首先是全宇宙收縮的噩耗造成了悲觀主義的泛濫,至少說,安理會今後會攥緊錢袋子,不會再把大把金錢撒到救世行動上了;再者,安理會尤其是常任理事國早就厭煩了他這個強勢的小秘書長,隻是由於他在民眾、輿論界和聯合國中下層官員中的威望,婆婆們對他無可奈何,但他馬上就七十歲了,安理會已經透出讓他退休的意思。阿比卡爾坦率地說,他退休後,SCAC不可能再保持以前的影響力和效率,但在目前的局勢下,恰恰需要更強有力的行動。他不相信人類已經走到了絕路!隻要繼續往前走,也許明天就會發現一個麥哲倫海峽!”

  “對,應該這樣。他肯定提出了具體的設想?”

  “對,他提出一個重要設想,那就是——”姬人銳盯著魚樂水的眼睛,“讓‘樂之友’和SCAC合並。當然,這個設想在二十年前海利上將就提過,但那時‘樂之友’很弱小,所謂合並其實是SCAC對‘樂之友’的收編,是不合適的。而今天的合並,肯定會以‘樂之友’為主。他提出讓我接任新SCAC的秘書長,他願意在短期內輔助一下,然後他就要退休了。樂水,他的真實想法是:以二十二年來‘樂之友’和SCAC所積澱的實力和威望,如果兩者合並,應該有力量繞過安理會,成為實際的世界政府!到那時,救世行動就會開始一個全新的局麵!即使做不到這一點,至少說,以‘樂之友’為核心的新SCAC,也會是一支強大的力量。否則——阿比卡爾說,也許我們要孤軍奮戰了。”

  魚樂水靜靜地聽著,不時輕輕點頭。

  “我覺得阿比卡爾的分析和設想是可信的,但依我的估計,‘樂之友’領導層不大可能同意與SCAC合並。所以,我想先同你深談一次。如果我說服不了你,那就不必往下繼續了。”

  魚樂水笑著說:“這個變化有點太陡了,你讓我好好想想。”

  她仰靠在沙發上,陷入沉思,姬人銳靜靜地等著。二十二年前兩人的火葬台談話實際上奠定了其後的世界政治格局,開始了一個“氦閃時代”,人類的創造力和智慧以空前的強度迸發。這次的談話如果獲得魚的同意、進而獲得其他“樂之友”領導層的同意,同樣會開始一個新的時期,救世行動將從“以威望推進”轉變為“以權力推進”,時代的巨輪會行駛得更加順暢。姬人銳非常希望看到這個結果,但鑒於他對魚樂水和楚天樂等人的了解,他並不抱太大希望。

  十幾分鍾後,魚樂水睜開眼,笑著說:

  “好,說說我的想法。人銳,我不大同意合並,你看我的考慮是否有道理。第一,‘樂之友’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學術型的,雖然都是罕有的天才,但並不適應SCAC的工作,兩者合並後反倒會影響工作效率。我們更適合扮演眼下的角色,即道義上的燈塔和行動上的先鋒。第二,兩者合並後,架空安理會並非沒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讓我們陷入肮髒的權力之爭,反倒毀了救世行動。當然,如果我們確實能執掌天下權柄,推行救世行動會更強勁,更有效,為了這個目標,幹點肮髒事也不算啥。這究竟是一個值得的冒險,還是危險大於收益?我傾向於是後者。第三,我不希望你,”她直視著姬,“完全陷入權力場中。”

  第三個原因她說得很簡略,但給姬人銳造成了足夠的震動。這句話實際也否定了阿氏當時提出的備選方案——阿氏說,如果這邊不同意合並,姬人銳是否可以單獨去SCAC擔任秘書長。姬人銳當時表示他不會離開“樂之友”,現在魚樂水的意見更進一步否定了他的想法。魚樂水也知道這句話的意味太重,馬上笑著衝淡它:

  “你早就說過的,我的心地太單純,不適合思考政治謀略。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我看,還是把阿氏的設想提交到‘樂之友’領導層討論吧。”

  姬人銳沉默良久,平靜地說:“不,不用提交了。”他苦笑一聲,“如果說服不了你,我肯定無法說服其他人。何況你的考慮並非沒有道理,與我剛才說的道理相比,那是同一枚硬幣的另一麵。把阿比卡爾喚回來,告訴他結果吧。”

  二十分鍾後,阿比卡爾回來了,姬人銳對他說了這邊的意見。這位古稀老人很平靜,但他眸子深處的火焰熄滅了,這讓魚樂水滿懷歉疚。阿比卡爾沒有多談此事,轉而扯了一些閑話。他說自己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後想來這兒住一段時間,就住在賀老住過的這間屋子裏。兩人都笑著說:“那我們當然歡迎啦,期待你的到來。”

  兩人陪他坐直升機到了“樂之友”總部,阿比卡爾沒有停留,隨即乘直升機趕往南陽機場,到那兒去轉乘民航。兩人懷著歉疚,目送直升機消失在晚霞中。那時他們不知道,這是同阿比卡爾的訣別。

  兩人回到姬家,魚樂水對丈夫簡單地介紹了阿比卡爾的來意,說回家再說詳情。苗杳要留他們吃晚飯,正好天樂媽來了電話,魚樂水聽完,匆匆對姬人銳說:

  “我倆得走了,婆婆讓快點回去,說有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戚來了,要見天樂。”

  姬人銳警惕地問:“多年不見的親戚要見天樂?是誰?”

  “你放心,我婆婆說是熟人。”

  “好,你們回去吧。反正小心,老魯明天就到。”

  直升機把夫婦倆送回山中,隨即離開。夕陽已經沉落,西天還殘留著幾許晚霞。魚樂水推著丈夫從停機坪回家,遠遠見婆婆攬著草兒候在門口,山風吹亂了她如銀的白發。女兒柳葉突然離開後,婆婆像突然老了十歲,她不停地咕噥著:“柳葉走得對。是女人總得出嫁的,再說嫁的也是心上人。再說,就算天要塌,他們乘著超光速飛船,總比留在地上多一分希望。”但說歸說,強烈的思念是無法排解的。丈夫走了,女兒也走了,她的世界已經失去了大半。

  魚樂水推著丈夫,想起婆婆剛才的電話,心中多少有些疑慮。婆婆說有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戚要見天樂,但說話時分明有點吞吞吐吐,是否有別的原因?……對了,她不是說“親戚”,而是說“親人”,天樂多年不見的親人,那又會是誰呢?問丈夫,丈夫也想不出來。

  那邊已經看見他倆了,草兒歡快地尖叫:“奶奶,媽媽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天樂媽也在向這邊招手。魚樂水大聲回應著,加快腳步,輪椅上的天樂也欠身向女兒招手。快到院門時,忽然山石後閃出一個人,大步跨過來,厲聲喝道:

  “站住!”

  魚樂水在驚愕中站住了,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就是婆婆說的那個什麽親人?他為什麽這樣……對方把右手伸出來,手中握著一件什麽東西,惡狠狠地說:

  “楚天樂,我要殺了你!”

  那邊天樂媽驚呼一聲,接著是草兒的驚叫。魚樂水本能地做出反應,把輪椅忽地打一個轉,掩在自己身後。她努力鎮靜自己,在臉上堆出笑容,對來人說:

  “這位先生……”

  來人堅決打斷她的話:“魚樂水姐姐,我敬重你,不想誤傷你,請你帶著那邊一老一小趕快避開。但你甭想勸我,我一定要殺死這個姓楚的混帳,你快走!我手裏的控製器是鬆手即炸,你不要逼我做下讓我痛悔的事!”

  她知道,姬人銳預言的危險果真變成現實了,在這個凶險的時刻,她努力保持冷靜,果斷地說:

  “好,你讓我安排一下。”

  她推著丈夫匆匆往前走兩步——但並不遠離凶手,以免他反應過激。她對婆婆說:“媽,快帶草兒和徐嫂離開!媽你快點兒!”婆婆顯然還在心中激烈搏鬥,舍不了兒子,又想救出孫女。魚樂水厲聲說,“媽你別犯糊塗!快點走,還能保住三條人命!”她借著身體的掩護低聲加一句,“快通知姬人銳!”

  婆婆順從了她的決定,抱上草兒,喊上屋裏正做飯的徐嫂,悄悄用手機通知了姬人銳,然後含著淚跑步離開房屋。草兒在保姆懷裏大哭,使勁向爹媽這邊伸著手。等她們走出危險區域,魚樂水重新把丈夫護到身後。那人狂躁地喊:

  “你也走!快滾!別想說服我!”

  輪椅中的丈夫也著急地喊:“水兒快走!快走!”

  魚樂水對丈夫淒然一笑,從容地攏攏頭發,對殺手說:“不要急,我也會離開的。不過,我敢說你在殺死楚天樂之前,肯定想告訴他原因。他現在聽力和說話都困難,我來幫你們翻譯吧,說完我就離開。”

  她沒有猜錯這個殺手的心理,那人狂怒地喊:“我恨他!是他幫我們開啟了天眼,領我們走進伊甸園,又突然毀了人類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希望!”

  魚樂水心中發苦,知道這是個特殊的殺手,他曾對天樂等科學家滿懷虔誠信仰,因而在突然得知人類已經走上絕路時信仰崩潰,精神失常,這樣的殺手不可能被說服的。她現在隻有盡量拖住他,等候姬人銳帶著警察趕來,不過肯定來不及,即使他們趕來也恐怕於事無補了。此時此刻,她已經決心同丈夫一塊兒赴死,隻是想起年幼的草兒,實在放不下。丈夫與她想到一塊了,在輪椅上努力欠起身,喊道:

  “水兒快走!把草兒帶大!”

  魚樂水對丈夫淒然一笑。世上事大半不能兩全,為了保護丈夫,隻有舍棄對草兒的母愛了。她柔聲對殺手說:

  “謝謝你喊我姐姐。我也喊你一聲弟弟吧。弟弟,你想我能離開丈夫嗎?如果你真要動手,那就把我們倆一塊兒炸死吧。不過你別急,先聽姐姐說幾句話,行嗎?”

  殺手顯然害怕“姐姐”的勸說會使自己決心崩潰,瘋狂地喊:“我不聽你說!你別想說服我!快滾,要不我就連你一塊兒炸死!我數十下,你聽著,我隻數到十下,沒有第二次警告!我開始數了,一,二,三……”

  魚樂水知道最後時刻來了,她伏下身,把丈夫護到懷裏。楚天樂狂怒地用力推她,他的語音轉換器可能斷線了,隻聽他無聲地喊著:快走!快走!就在這個瞬間,魚樂水的眼角餘光看到一個身影,正像貓一樣悄悄從後邊接近殺手。她不敢盯著看,怕殺手從她的眼神中發現那人。餘光中,她隻覺得那人身體瘦長,滿頭白發。她悲苦地想,那人救不了他們的,殺手說過,炸彈是鬆手即炸,那人的出現隻會使爆炸提前發生。忽然聽到殺手一聲怒吼,魚樂水迅速抬頭,看見來人用兩隻手死死握住殺手的右手,兩人倒在地上,正在拚死搏鬥。魚樂水立即撲向丈夫,推動輪椅急速向外滑走。隨即是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魚樂水昏死過去。

  她沒有昏迷多長時間,因為意識的黑暗中還有一盞小小的燈閃亮著在喚她醒來。她醒了,見丈夫正在無聲地喊她,推她。丈夫滿臉是血,自己也是。她努力站起來,想檢查丈夫和自己的傷勢,但她隨即發現丈夫身上和輪椅上都是碎肉和殘肢,那麽,血不是她和丈夫的,而是殺手和那位恩人的。那邊婆婆抱著草兒正向這邊跑,但婆婆看見這邊的滿地血肉,連忙停住,死死捂住草兒的雙眼。在她身後,一架直升機急速降落,幾個人跳下尚未停穩的飛機向這邊跑過來,姬人銳打頭。婆婆把草兒塞給其中一個人,自己發瘋般地跑過來,嘶聲喊著:

  “天樂他爹……”

  山野中燈光閃亮,姬人銳、魯局長和幾個手下在處理善後。經醫生檢查,楚天樂和魚樂水都隻有一些輕傷,隻是在輪椅的翻滾中擦破了幾處皮膚。殺手和那位救命恩人,楚天樂的親生父親,則完全被炸成碎片,隻餘下幾段稍微完整點的殘肢。由此可見,殺手腰間纏的炸藥威力強大,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

  嚇壞的草兒哭乏了,徐嫂把她抱回屋裏睡了。天樂媽坐在現場附近,失神地看著那片滿是血漬的地方,不停地念叨:

  “天樂他爹……樂兒會認你的……他爹……媳婦孫女都會認你的……”

  魚樂水從她零亂的敘述中知道了事情的由來。

  當天下午,七十三歲的天樂爸步行上山,來到這裏。四十多年前天樂得絕症時,他當了逃兵。他外出打工,一直沒臉回家鄉。他這一生混得很不如意,也沒再結婚。現在老了,也早就知道兒子成了世界名人,又是個絕頂的天才,心裏非常疚悔。他一直想來見見老伴和兒子,就是沒臉來,而且他也知道妻子和馬先生結婚了,還生了一個女兒。不久前得知全宇宙都在收縮,人類已經走到絕路一而且正是兒子做出的發現!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在有生之年看一眼倆親人。

  他來了,天樂媽接待了他,心中卻十分犯難。幾十年過去了,天樂媽已經不再恨他,畢竟這是自己的結發丈夫,是天樂的親生父親。但天樂願不願意見他?願不願意接納他回家?以兒子和兒媳的秉性來說應該會的,但她必須事先征得兒子兒媳的同意。那個男人知道她為啥犯難,自卑地說,他不求兒子認他,也不求能被他們接納,隻是想來看看他們。現在他已經見到了妻子和孫女,隻求把兒子叫回來,讓他躲在外邊悄悄看一眼就行,看完他就下山,再不來打擾他們。

  於是,天樂媽打了那個電話。兒子快回來時,天樂爸要躲出去,天樂媽想這樣也好,讓他避一避,等娘兒倆把話說透再讓他進來。可能他就是在躲出去那陣兒,發現了那個殺手。天樂媽則自始至終沒看到殺手的身影,不知道殺手是什麽時候摸上來的。事後,警方根據殺手的DNA查出他的身份,知道他叫何星,今年二十七歲,本地人,已經結婚。他原是楚天樂和魚樂水的虔誠崇拜者,曾兩次步行來這裏,偷偷瞻仰心中的偶像,所以對到這裏的路徑很熟。他正在努力學習,準備報名參加下一艘太空飛船船員的資格考試,但在突然得知全宇宙無處可逃時,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後來他利用專業知識自製了背心炸彈,悄悄摸上山,潛伏在樹後,等著襲擊楚天樂。

  天樂媽哭訴著:“爺兒倆到底沒能說上一句話啊,到底也沒能見一麵啊。”

  姬人銳目光陰沉,恨得咬牙切齒——是恨他自己。“都怪我!我已經預料到危險,安排了保護,隻要再早一天,就不會出事了,我他媽真該死!”

  魯局長讓手下在附近僻靜處挖了墓坑,把天樂親爸的殘肢碎軀埋了。殺手的殘軀則裝到一個塑料袋中,交給他的親屬。但親屬不方便帶走,在膽怯地征得主人同意後,也埋在附近了。興許天樂爹的墳墓裏也摻有殺手的殘屑吧,這是沒法子的事,兩者無法分得太清。天樂媽領著兒子兒媳和孫女兒,在這座無碑的墓前作了祭奠。楚天樂和妻子在墳墓前行了禮,說:

  “爹,你安息吧。”

  草兒也行了禮,說:“爺爺安息吧。爺爺真勇敢。”

  天樂媽說:“樂他爹,你看,兒子兒媳都認你啦,孫女也原諒你啦。這下你能閉上眼了。樂他爹,我得事先對你告罪,等我閉眼後,我得陪馬先生,沒辦法照顧你,你自己保重吧。”

  墓中人無言。

  回家的路上,草兒奇怪地問:“媽,這個勇敢的爺爺幹過壞事嗎?為啥你們說原諒他?”

  魚樂水摸摸女兒的小腦袋,“草兒,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姬人銳隨即為楚天樂布置了強有力的保衛力量。魯軍定在杞縣已經退居二線,他辭去了“副地級調研員”的虛職,帶了兩個手下就住在賀家。以後,楚天樂無論去哪裏,身邊都站著兩個身手不凡的保鏢,而頭發花白的老魯總在外圈掃視著,眼神如鷹隼般犀利。楚天樂不喜歡這個調調兒,甚至可以說非常頭疼。他多次向姬人銳求情,但姬一口就堵回來,沒有任何通融餘地。魚樂水同樣喜歡閑雲野鶴的日子,不喜歡處於二十四小時的盯視中,但想起丈夫遭遇的凶險,她也就不再表示異議。

  2

  就在楚天樂遭遇未遂暗殺的第二天,傳來了阿比卡爾的噩耗。美國航空公司上海浦東至紐約的一架波音747客機失事,墜落在太平洋的中心,機上三百多名乘客全部失蹤。乘客名單中有艾哈邁德·阿比卡爾的名字。

  姬人銳立即趕往紐約,他將以個人身份,也代表“樂之友”組織對逝者吊唁。當客機經過新聞中報道的失事地點時,姬人銳俯望著白色淡雲下那閃著波光的海麵,心中是濃釅的苦楚。他想,如果他同意了阿比卡爾的提議,阿比卡爾很可能多停留半天以商談具體事宜,那樣也許就不會搭上這趟失事的班機。當然這個自責過於苛刻了,兩者之間並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但另一個因果關係則是明確的、肯定的——是他的拒絕毀了阿比卡爾一生中最後一件事業,九天之上的阿翁不會瞑目的。

  阿比卡爾的靈堂設在SCAC,喪事的規格很高,是比照聯合國秘書長的待遇,不少國家的首腦都親自來了。首腦們的吊唁帶著儀式化的莊重,至於來吊唁的普通民眾和聯合國中下層官員們,姬人銳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更多發自內心的悲痛。姬人銳在靈堂上鞠躬默哀,在心中重複了對這位學長的歉意,然後退出人群。SCAC的道格拉斯將軍一直陪著他,將軍歎息著說:

  “一個偉人離去了。姬先生,也許你是最後見他的人。”

  姬人銳知道,在聯合國大樓裏,沉痛的氛圍中也有一些非難的暗流,畢竟阿比卡爾此次去“樂之友”並非公務,而是一次隱秘的私人之旅。將軍的後一句話肯定不是無意的。姬人銳冷淡地說:

  “對,我和魚樂水會長是最後見他的人。他專程前去見我,想說動我來接替SCAC秘書長的職務。”他說的是實情,當然他不會說出全部實情。“可惜我沒有答應,我和魚會長當麵明確地拒絕了。否則他就不會當天離開,那樣的話也許他會躲開這場災難。天意弄人啊。”他悲涼地歎道,隨後補充一句,“他告訴過我,他沒有就此事先同你們溝通。因為他估計我不會同意。他說,如果能夠說動我,再向你們舉薦。”

  道格拉斯淡淡地說:“坦率地說,他一向是比較獨斷的,對此我們已經習慣了。姬先生,你如果能就任SCAC秘書長,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隻是,安理會已經透露,不想再設這個職位……”

  “我已經說過,‘樂之友’明確拒絕了這個提議,所以不必說它了,你們設不設這個職位都與我無關。隻是——道格拉斯先生,你能原諒我的直率嗎?”

  “姬先生請直言。”

  “阿比卡爾之所以去找我,是因為他有一個擔心,擔心他退休後,SCAC會失去現在的強悍,失去雷厲風行的執行力,變成一個輪流坐莊的清談俱樂部。也許有人會說他這個想法過於自戀,而且我也知道他的為人強勢獨斷,惹得不少人討厭。隻是——在他離去一段時間後,也許你們會懷念他的。”

  道格拉斯看看他,幹脆地說:“我們現在就很懷念他。盡管他有一些毛病,和SCAC執委會也常常有一些過節,但我們也都承認,他是SCAC真正的發動機,是一台一萬馬力的卡特彼勒推土機。他的不幸去世是SCAC最沉重的損失,因為沒有人具有他的內在力量,他的威望、堅韌和強悍。但我們都會盡力的,這是他的事業、你們的事業,同樣也是我們的事業。姬先生,請你放心,並請把這番話轉告‘樂之友’的所有人。”

  他的話讓姬人銳心中湧出一股暖流,“好的,謝謝你的話。期待我們雙方保持良好的合作。”

  上帝之鞭又開始在“樂之友”總部呼嘯。姬人銳麵色如鐵地說:盡管前邊已經是徹底的斷頭路,也必須往前走!要榨盡最後一滴潛能尋找逃生之路,這樣在途中才有可能發現驚喜。即使最後仍是失敗,至少在努力的過程中,民眾不會因為絕望而發瘋!

  短暫停止的隊伍又開始起步。樂之友科學院,還有全世界的專業科學家和業餘科學家都動起來了。大家首先向“楚一泡利發現”發起進攻,但沒人能推翻這個理論,它太堅硬了,沒有一絲縫隙,對它的輪番進攻反倒越來越證明它的正確。於是人們改換了努力方向,那就是:在認可“楚一泡利發現”的基礎上,努力尋找道路迂回前進,在徹底的斷頭路中苦苦尋找生機。

  這天,一直在人蛋島隱居的霍克·泡利突然給姬人銳打來電話,要求姬繼昌和康不名去做他的助手。姬、楚、魚等人非常欣喜:看來那位隱士有想法了,這人隻要動起來就大有希望。姬人銳立即喚來了兒子。姬繼昌嬉笑著說:

  “那個白無常要我當助手?陪他光P股曬太陽?”

  姬人銳瞪他一眼,昌昌立即噤口。他在父親麵前一向隨便慣了,但看見父親今天脾氣不好,也就很明智地躲開槍口。姬人銳說:

  “他要你做助手,那是你的福氣。此人是科學界的怪傑,連你天樂叔叔都很佩服他。”

  旁邊的楚天樂笑著說:“對,我一向佩服他。你如果不想做他助手的話,我代你去吧,隻要他答應。”

  “別別,我去,我去。不過老爹,我想讓埃瑪一塊兒去。”

  魚樂水調侃他:“怎麽,到底讓她逮住了,還是你逮住了她?”

  姬繼昌笑著說,這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深刻哲學命題,一句話說不清的。姬人銳略微思考,說:“行,你倆去吧。不過,如果泡利還想‘天體’,你們注意別妨礙他,讓他還像過去那樣自由自在。天才們常有怪僻,也許在‘天體’狀態下他的思維最敏捷。”

  “沒問題,埃瑪那個美國妞,才不會在乎他的光P股呢。”

  昌昌走了,姬人銳打電話通知正探家的康不名,他不清楚泡利要一位年邁的科幻作家去幹什麽,但想來也是有原因的吧。當然,讓八十三歲的康老去當“助手”,也隻有泡利這樣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才說得出口。不過這難不倒姬人銳,他在電話中換了一個說法,說泡利想請康老當“資深顧問”,問康老的身體是否受得住。那邊答應得很爽快:

  “那有什麽受不住的,我去能幹什麽?無非是動動嘴,胡說八道一通,幫他啟發一下靈感。謝謝泡利的抬舉啦,我明天就返回。”

  康不名這次探家是因為孫子的電話。二十歲的康平(就是小時最貼他的牛牛)擔心地說,這些天鄰居一些老太太攛掇著奶奶到亞美尼亞去。如果是去旅遊那是好事,但她們是要去什麽亞拉臘山,就是聖經時代停泊諾亞方舟的那座聖山。主已經告知信徒,全宇宙塌陷時,唯有那兒,停泊諾亞方舟的山頂,是通往新宇宙的門戶,隻有信主的人、有福的人才能得到拯救。康不名奇怪地問:

  “你奶奶也信這個?她不是這樣的人啊。”

  “所以說,爺爺你已經不是咱家的人啦。”孫子的話中含著埋怨,“你離家太久,奶奶太孤單,人孤單了就要尋求精神安慰。再加上人老了,難免糊塗。尤其是,連科學家都相信宇宙末日了,已經上天的‘諾亞’號也無處可逃了,何況老百姓?咱們家屬院那些老人,特別是老太太們,現在每天掛嘴邊的就是主的聖諭,我奶奶不信都不行。連我們大學的好多同學也信呢。”

  “牛牛你呢?”

  牛牛笑著說:“我受你影響太深,絕對的無神論者。可是爺爺,我也快失去信仰了,因為我信仰的科學並不能拯救人類啊。不過爺爺,你甭來思想教育,先設法勸住奶奶才是正事。那座亞拉臘雪山有六千多米高,一夥兒老太太要是真去爬山,肯定把老骨頭撂那兒。”

  康不名立即回家了。“樂之友”離他家不遠,開車就能回去。雖然年邁,但他開車還行,就是速度慢一點兒。到了家,他還沒有盤問,老伴就難為情地說:

  “老頭子你回來幹啥?別聽牛牛胡說。素芳和鳳琴每天來勸我,我卻不過她們的麵子就答應了,實際壓根兒沒打算去。”

  牛牛在旁邊使眼色,那意思是奶奶這會兒的話不可全信。康不名笑著說:“想去也行啊,我陪你去旅遊一趟,但隻能到山腳。就咱倆的腿腳,六千米的山頂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吃過晚飯,素芳和風琴立馬就來了,她們是擔心康不名這一回來會讓老伴變卦,想來砸砸實,如果能順便說動康不名本人呢,那就更理想。兩人在客廳裏很激情地侃侃而談,康不名不禁感慨:這兩人中,素芳曾經是比較清醒的,現在怎麽也如此虔誠?而且這倆老太太的理論水平大見長進,說起來引經據典,諸如:諾亞方舟停泊在亞拉臘聖山這件事,《聖經》上有多處記載;在世界最早的圖書館、亞述首都尼尼微發掘出的泥版書中同樣有記載;1916年,一名俄國飛行員經過亞拉臘山頂時第一次看見了方舟;1953年,著名探險家納瓦拉組織考察,在山頂發現了方舟的殘片,等等。她們一直沒說為什麽那兒是通往新宇宙的門戶,想來對於聖山來說,具有這樣的“拯救功能”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們真誠地警告康不名:世界末日馬上就到了,死神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偽信者和不信者很快就要受辱和遭殃了……康的老伴夾在中間頗有點兒難為情,既不好讚同也不好反對。最後康不名和顏悅色地說:“你們說得很有道理,我也動心了,我們考慮一下再說,行不行?”然後起身送客。

  兩個客人走後,老伴說:“我真的不會跟她們去,你盡管放心。”接著又埋怨道,“你去‘樂之友’二十年,也該回家啦,八十多歲的人在那兒湊什麽熱鬧?”康不名說:“行啊,你說得不錯,我在那兒多半時間是當閑人,早該回來了。我明天就打電話請辭,陪你出去旅遊,再度一次蜜月。不過亞拉臘山就甭去了,咱們換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睡覺前,姬人銳來電話說,泡利點名要康老去當資深顧問,康不名爽快地答應了,答應後對老伴很歉疚,忙回頭解釋:

  “老伴你別擔心。那個泡利無非是想從我這兒找一點兒靈感,我去胡說八道一通,最多三天時間就回來了。”

  老伴撇撇嘴,“那就一言為定。三天。三天後你不回來,我可跟鳳琴她們走了,這次一走就不回來了。”

  “一定一定。不過你把時間放寬點,再加上來回的時間,最多七天吧。”

  第二天一早,康不名就開車走了。七天後,他並沒有回來。

  3

  正如阿比卡爾的預料,在“全宇宙整體收縮”的理論得到驗證後,聯合國確實中斷了同“樂之友”的合作,把全部資金和人力用於自己的項目。第一艘商用采氫飛船“宇宙蟲”號不久就建成了,速度提高到一點八馬赫。它將為世界各國的聚變電廠提供原料。這是一樁利潤驚人的生意,因為超光速飛船把木星之旅變成了廉價的城際交通,而且木星上氫資源極為豐富,一億年也用不完,又沒有政府收資源稅。單從這件事上看,人類文明已經實實在在地邁了一大步,而且是在短短二十多年中完成的,災變的沸水確實激得青蛙做出了奮力一跳——可惜它跳進了另一口更大的水鍋裏。

  用句康不名的黑色幽默:那些愛寫災難題材的科幻作家要集體失業了,因為現實中已經撞上了頂級災難——宇宙中再沒有比“全宇宙塌陷”更大的沸水鍋了。

  采氫業將被“官家”壟斷,就像中國封建社會中官辦的鑄錢業和鹽業,其全部利潤將上交聯合國。這個變化具有深遠意義,因為聯合國第一次有了穩定獨立的資金來源,不必再央求各國按時交會費,也就第一次具有了政權實體的性質。之後肯定是宇宙旅遊的開發。對旅遊業是否仍由官辦意見不一,主流意見是交給私營企業來辦,但聯合國要收取重稅。

  第一塊遮陽篷也在日地引力係統第一拉格朗日點完成了布設。眼下光照的增加還沒有達到千分之五的臨界點,這次布設隻是先行試驗的性質。

  所以,雖然青蛙仍在第二口更大的水鍋裏,但眼下水沒有燒沸,而且水溫正合適,它可以有滋有味地過一段小日子。

  “宇宙蟲”處女航那天,SCAC本屆首席執委、中國的曹大元上將邀姬人銳共同剪彩,剪彩儀式在哈馬黑拉發射場舉行。中午十一點,兩人剪了彩,從屏幕上看著同步軌道上的“宇宙蟲”在頭部爆出一團白光,然後倏然不見。它將以一點八馬赫的速度奔赴木星采氫,一星期後就能返回地球——時間主要耽誤在采氫過程上。

  剪彩儀式的時間是特意選擇的,儀式進行的時候,位於日地係統第一拉格朗日點的遮陽篷正好也轉了過來(實際應該說:地球的自轉使這片地區轉到了遮陽篷的陰影下),把灼熱逼人的赤道陽光變得溫情脈脈。由於遮陽篷所處的位置,它隻對直射陽光起消減作用,隨著地球的自轉,這樣的消減會均勻作用在地球的回歸帶上。

  這種場合少不了記者采訪,新華社記者問曹上將:

  “在‘宇宙蟲’開始處女航之際,請上將閣下談一談這次處女航的曆史意義。”

  曹上將笑著說:“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不過我還是說一遍吧。大家知道,氫是宇宙中最豐富也是最基礎的能源,宇宙中所有能量,包括光能、裂變能、化學能等,追根溯源,其實全都來源於氫的聚變能,隻有引力能除外。現在,人類有了成熟的氫聚變技術,還有了蟲洞飛船,到木星采氫就像到村外小河打水一樣方便。而且以人類目前的及可預料的能源消耗水平,采來一船液氫就足夠全人類用一年!人類過慣了窮日子,現在突然成了能源的富豪,一下真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花錢了。同時氫又是最幹淨的能源,地球汙染也將隨之減輕。這是何等燦爛的前景啊,人類文明處於空前的盛世,而且比此前的盛世何止好幾個數量級!如果不是……”他抬頭看看,對天上做了一個手勢,說,“今天的喜慶場合不想說掃興的話,我就此打住了。但願以人類已經擁有的無比充沛的財力,科學將很快出現突破,在徹底的絕境中仍能找出一條生路。”

  記者笑著說:“謝謝閣下,你的回答透著軍人的爽直。‘樂之友’的姬先生有話對民眾說嗎?大家都知道你是著名的上帝之鞭。”

  姬人銳簡短地說:“我將盡自己微薄之力繼續鞭策‘樂之友’前進。眾所周知,這些年來‘樂之友’們已經率先做出了很多突破,包括這個最新的楚一泡利發現,它盡管是噩耗,仍是一次重要的進步。”

  曹將軍聽出他話中有話,看看他,沒有多說什麽。

  儀式結束,兩人乘曹將軍的專機回國。飛機飛出了遮陽篷的範圍,溫和的陽光立即變得耀眼灼目,隨從們拉下舷窗的遮陽板。將軍說:

  “人銳老弟,知道你有話要說。盡管敞開了說吧。”

  姬人銳尖刻地問:“聯合國真的要從此中斷跟‘樂之友’的合作和資金支持?”

  將軍溫和地笑著道:“哪能呢。但在當前的形勢下——在所有逃亡之路都被截斷的情況下,我們隻能暫時縮回觸角,先把咱們的蝸牛殼拾掇好,讓它盡量支撐得長久一點。因為我想,要想在短時間內找出新的逃亡方式,恐怕不太可能吧。”

  姬人銳表示同意,“對,有了聚變技術和蟲洞式采氫飛船,人類的蝸牛生活可以過得相當舒適,可以醉生夢死兩百年,何必管此後的天塌地陷呢。”曹將軍對他的刻薄話一笑置之。“不過,你不會忘記這兩項技術是從哪兒來的吧——是在向外逃亡的努力中被逼出來的。”他看看將軍,“SCAC向‘樂之友’提供了天文數字的資助,我們對此銘記在心。不過,蟲洞飛船技術是我們無償提供的,我想,單是這一項就足以抵償你們的投入了。要不,我們把蟲洞技術收回,‘樂之友’壟斷采氫業,然後把液氫高價賣給各國?”

  曹將軍大笑,“晚了!你們可沒有事先申請專利,後悔也來不及啦。”隨即他轉為正容,“人銳老弟,我說句披肝瀝膽的話吧:盡管阿比卡爾去世,SCAC也不會中斷同‘樂之友’長期有效的合作,隻是把重點作了一些調整。而且——這也是對‘樂之友’的一次溫和抗議。你們上次未與我們通報就擅自公布了新的楚一泡利發現,弄得SCAC措手不及。”姬人銳對此沉默不語。曹將軍看看他,“我知道在‘樂之友’內部也有不同意見,你就是強烈反對貿然向民眾公布的。現在事已至此,就不說它了,我們得把這一頁翻過去,一起向前看。”

  “很好,向前看。謝謝你的明智。”

  將軍接著說:“SCAC和聯合國內也是有不同意見的——比如我。我和你的看法一樣,盡管形勢看來完全無望,但我們仍得朝前走,不顧一切地向前走!隻有繼續向前挺進,才會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就像麥哲倫做過的那樣,就像我們曾經做過的那樣。我們不能消極地縮在蝸牛殼內,哪怕這個殼目前十分舒適。”

  “非常感謝你的態度。要不,咱倆來個秘密協定?”

  “行啊,秘密的、公開的都行。咱倆的協定是——你要強力鞭策‘樂之友’們繼續往前走,再為人類做出幾項大突破。一旦你們找到了新路,哪怕暫且隻是海市蜃樓,我就能說服這邊,繼續提供強力的資金支持。”

  兩人笑著緊緊握手,算是為這個秘密協定簽字蓋章。

  僅僅一個月後,霍克·泡利率先完成了一個新的設想,他要求立即召開討論會,“樂之友”領導層欣喜地同意了。會議仍由姬人銳主持,他看了與會的人員,不免有些傷感。會場中已經少了很多熟麵孔,包括故去的馬老,離開地球的亞曆克斯夫婦、賀梓舟、巴羅、詹姆斯等。但同時也增加了很多新麵孔,他們多在三十歲以下,大都曾屬於賀梓舟建立的諾亞派,如今以姬繼昌為新領袖。他們也許更敏銳、更激情,但總體來說,目前還沒有達到老一代“樂之友”科學家的水平,楚天樂早就對此表示過憂心。姬人銳俯下身,同輪椅上的楚天樂低聲說了兩句,然後說:

  “開始吧。”

  泡利一向是不大願意講話的,今天也是交給助手姬繼昌作主講。他本人則漫不經心地坐在後排,看著窗外,仿佛今天的事與他無關。埃瑪在他身邊,親昵地挽著他的臂膊,斜倚在他身上,儼然是一對父女。姬繼昌走到屏幕前,先來一個開場白:

  “諸位,楚一泡利發現展示了一個完全絕望的宇宙圖景。為了打破這個絕境,隻能用全新的辦法,不管它是多麽離經叛道。我以下要談的方案是泡利老師提出的,但其靈感實際來源於康不名先生的一篇科幻小說《泡泡》,”他向對麵的康老點頭示意。“這兩天我們也同康老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所以請他先說兩句吧。”他又補充道,“聽說在第一次老界嶺會議上,康先生曾說過一句話:在科幻作家一百次的胡說八道中也許有那麽一兩次是對的,是有價值的思想萌芽,我認為確實如此。比如,已經成為現實的木星采氫,他在三十年前的一篇科幻小說中就曾預言過。”

  八十三歲的康不名滿頭白發,臉上布滿老人斑,但依然精神矍鑠。他笑著說:“但很慚愧啊,我從來沒有預言過宇宙暴縮,沒有預言過超光速的蟲洞飛行技術。就連泡利先生這次提出的設想,在我的小說中也基本屬於胡說八道的層次,是泡利從一大堆沙礫中發現了這麽一粒金沙,並仔細地淘洗出來。所以我沒啥可吹噓的,把話筒還給昌昌吧。”

  姬繼昌接過話筒,正式開始了他的論述:

  “眾所周知,我們的宇宙不是平直空間,它被自身蘊含的質量和能量所扭曲。有一個我們熟知的現象——遙遠的某顆恒星的光在經過星係團附近時會彎曲,使其變成多個星體的虛像——就是星係團造成局部空間畸變的典型例子。極度的畸變還會使局部空間自我封閉,從我們的宇宙分離出去,這就是黑洞。以上是被普遍認可的理論,但康先生在他的小說中有進一步的闡述。他說黑洞並非同母宇宙完全分離——否則它就不會仍舊待在它原先的位置上,並以其引力和粒子蒸發繼續影響著原來的空間。康先生說,這是因為黑洞的封閉是一種‘蠻力封閉’,是以強大引力撕裂了原三維空間,留下了無法痊愈的傷口,而黑洞正是通過這些傷口同原宇宙保持著殘缺的聯係。那麽,有沒有辦法用‘非蠻力封閉’的辦法,從舊宇宙中輕輕鬆鬆、完完全全地分離出一個小宇宙呢?就像孩子們吹泡泡,輕輕一口氣就吹出一個封閉的球形世界?”他忽然想到什麽,向楚天樂做了個手勢,“啊,我想起來了,這正是楚叔叔的強項,聽說他從小就醉心於吹泡泡。”

  大家會意地笑了,楚和妻子也不由得相對一笑——想到了兩人的初遇。隻有後排的泡利仍舊麵無表情。

  “以上是康先生小說中的內容,以下就是泡利老師的發展了。康先生的小說中提出用匯聚激光來分離嬰兒宇宙,這個方法完全屬於孩童級別的幻想——康爺爺,這是泡利老師的原話,你別怪我言語不敬。”

  康不名笑著說:“我知道泡利那張臭嘴巴,你往下說吧。”

  “說它是孩童級別的幻想,是因為那點兒能量遠遠不足以造成空間的極度畸變,以至於自我封閉。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多說了,我要說的是,經過近十年的科技爆炸,其實我們已經有了非常好的吹出宇宙泡泡的辦法,隻是我們都沒意識到而已!”

  他用炯炯的目光掃視大家,與會者個個思維敏捷,不少人在一愣之後恍然有悟,輕輕點頭。楚天樂也在欣喜地點頭,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對,看來大家已經想到了——真空之穴的激發,即蟲洞飛行所依據的那項基本技術。這個被激發出來的真空之穴,學術上的名字叫‘二階真空’。”下邊有低語聲,姬繼昌向說話者轉過身子,“對,你說得對,既然命名為二階真空,也就可能有更高階真空。但那是以後的事,今天先不說它。我們現在對蟲洞技術的利用,是在密真空中連續地挖,挖出一條連續的蟲洞,使本域空間和空間中的飛船沿著這個二階真空的長洞無動力地滑行。那麽,如果我們不是讓蟲洞沿一維方向發展,而是把多個同時激發的蟲洞連綴成一個封閉球麵呢?無疑,這個‘空’的球麵會封閉出一個小的球形空間,就像一條蟲子把桃核周圍的果肉全都掏空了,使桃核與桃子分離。”

  這時,年輕的科學家小鬆正治高興地插話道:“那就會輕鬆地分離出一個小宇宙,讓它因自身的張力而自我封閉!”想想他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不會在舊宇宙中留下傷口!”想想他又說,“就像楚先生吹的泡泡!”

  眾人大笑,氣氛立即活躍起來。姬繼昌向主持人點點頭,高興地說:“對,這就是泡利老師的設想,它可以稱為嬰兒宇宙。剛才我用被蛀空的果核來比喻它,但大家要注意一個重要的區別:桃核分離後仍被圈閉在果肉內,但嬰兒宇宙自我封閉後就會從原宇宙中消失,進入新宇宙中,或者,也可能它本身就擴展為新宇宙。”

  與會者開始同周圍的人小聲討論,或者沉浸在深度思考中。過了一會兒,姬人銳讓大家安靜,笑著說:“看來各位已經明白了,但我是個科盲,所以嘛還得再問兩點。昌昌,你說這個嬰兒宇宙將同爸爸宇宙完全分離,是不是說它對我們來說完全不可知?”

  “是的。‘信息不可通’正是宇宙分立的基本定義。”

  “那麽,我們怎麽才能知道有一個嬰兒宇宙被成功分離出去了呢?”

  “可以用間接的辦法。比如,在我們打算分離的那塊空間預先放上一塊強輻射的鐳塊,然後在安全距離之外保持對它的遙測。如果激發後輻射突然消失,那它當然是隨所在空間一塊兒消失了。”

  “好,我明白了。那麽,接下來就能做這樣一些事了:在宇宙分離之前,往那塊空間預先放置——比如人類基因庫,或幾百枚人蛋,或者幹脆是一千個活人?”

  “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這件事——宇宙分離時會不會影響其中放置物的生物活性,因為黑洞是會影響的。大家知道黑洞無毛,進入黑洞的所有物質都被剃去毛發,即喪失所有有效信息,隻留下質量和角動量。但對於柔力分離的嬰兒宇宙呢?也許它會溫情一些,保留下物質的毛發。我們隻能走一步說一步——也許永遠不可知也說不定。但至少說,在嬰兒宇宙中放一塊墓碑,這種死信息應該是可以保留的,這至少達到了老爸你最初那個墓碑計劃的要求。”

  姬人銳調侃地說:“那隻是身為窮人時的窮目標,現在今非昔比啦,兩根油條打發不了我,我得要一碗紅燒肉。”

  他低下頭同楚天樂交談了一會兒,後者說:

  “也許不用那麽悲觀。當然了,黑洞無毛,但那是因為黑洞的‘蠻力’所致,是因為它的強大引力破壞了物質結構。如果是用柔力分離出一個柔嫩的嬰兒宇宙,其中的放置物應該能保留原來的信息。”他又說,“所謂信息不可通是指兩個宇宙之間。如果在新宇宙中還保持著某種完整信息,隻是與舊宇宙完全無法交流,這並不違反信息不可通的原理。”他強調道,“當然這些都還隻是猜想。新宇宙能否保存信息?能否保存生物活信息?能否讓人存活?甚至那兒是不是仍遵循舊宇宙的物理規律?一切都是未知。”

  姬人銳斷然說:“那是以後的事。還是一句老話,先走起來再找路!既然這個宇宙要塌,那咱們無論如何都要去新宇宙試試!昌昌,你接著說,如何實現它?”

  “不難。我剛才說過,技術已經完全成熟了,就用已有的蟲洞飛船,簡化版的就行。實驗地點可以設在引力穩定點,比如月球背後的拉格朗日點,在那兒放置的物體隻需微小的調整就可保持穩定。在那兒用一群飛船圍成球麵,頭部向裏,來一個同步激發,保證激發出的二階真空泡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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