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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柳暗花明

  災變來臨之後,當人們像蟻穴被毀的螞蟻般倉皇無措時,沒人認識到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從技術上說,人類現在處於一個急劇收縮的空間中,而不是像過去那樣處於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內。這兩種空間有本質的不同,而這種不同將開啟科技的新時代。

  最先隱約感覺到這一點的是十二歲的孩子洋洋。當然,最後還是由楚天樂及其團隊把一個孩童的靈智閃光充實成了真正的理論。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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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之友”基金會成立後的前兩年,除了普通民眾的小額捐款外,並未收到大筆捐贈。那時,聯合國組織的救世行動風生水起,吸引了社會的目光,無形中減少了人們對一個位於偏僻山區民間組織的關注。

  姬人銳曾說,“政府”這台超級機器太大,無法立即加速。他的估計並不完全正確。那年,來自索馬裏的阿比卡爾就任聯合國秘書長。這位曾連任兩屆總統的強勢人物立即強力推進聯合國的改革,很快把一個隻擅空談的政治沙龍改造成高效的前敵指揮部。他先是成立了SCAC,即直屬安理會的行動委員會,統一指揮人類應對災變的行動;接著又促進了聯合國會費的改革,各國所交費用大幅增加為各國GDP的百分之一,總數約為一萬億美元。這項改革相對順利地獲得了通過,因為這並非用於聯合國這個官僚機構的開支,而是大部劃歸SCAC使用,其實又會通過各個項目回注到各國的經濟血管中。

  SCAC執委會由五個常任理事國的五名現役上將組成,他們輪流擔任首席執委,每年一輪。本屆執委會包括美國的馬丁·海利、中國的常林安、俄羅斯的尼古拉·科羅來采夫、英國的沃克·布朗和法國的羅蘭·米佐。他們以軍隊的效率領導著SCAC的工作,延聘了大量科學家,主要組織了三項工程。

  01工程:偏重於理論探索,即研究這場災變的深層機理、發展預測及避禍措施。可惜它的進度不理想,在兩年緊張的研究後,隻是驗證了楚一馬一格林發現的正確。不過,雖然它隻是對楚馬工作的重複,也是很有意義的——它向世人宣告:災變時代並非民間科學家的妄言,而是實實在在的前景。

  02工程:任務是協調和推進世界各國的冷聚變研究,因為,為了建造準光速級的宇宙飛船,在可以預見的技術突破中唯有冷聚變比較現實。據專家組估計,在資金充裕的條件下,冷聚變應該在三十至五十年內達到工程應用階段。至於有了核聚變飛船後,是否就能逃出那片“湍急的瀑布”,那是下一個研究課題。該項工程進展神速。

  03工程:任務是改善或延緩因日地距離縮短而導致的生態惡化。已經做出的決策是準備實施“拉格朗日點遮陽篷計劃”,它將在太陽和地球之間設置遮陽篷,將多餘的陽光反射回太空。遮陽篷設在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的日地引力係統第一拉格朗日點,那裏是引力穩定區域,遮陽篷隻需微量動力(使用太陽能即可)進行姿態微調,就能長期保持在正確的位置。再加上地球的自轉,遮陽篷的消光效應將均勻施加到地球的中低緯度地區。這樣,在保持地球總日照不增加的同時,還可以使地球從赤道到南北極的溫度相對均勻一些。以後,隨著日地距離的繼續縮短和日照的繼續增加,遮陽篷可進行一係列後續發射。這項計劃沒有太大的技術難度,不過目前隻打算進行到準備階段。因為據測量和計算,眼下日照的增加不及萬分之一。03工程小組的前期工作是做好一切技術準備和工程準備,一旦達到日照增加千分之五這個門檻,就要開始遮陽篷的係列發射。該項工程的進展也十分順利。

  SCAC幹得相當不錯,也許唯一的不足是他們對宣傳工作重視不夠——不,這樣說不對。他們非常重視宣傳,重視對民眾的互動,但他們秉持軍人和科學家的嚴謹,沒有給民眾以虛假的希望。他們說,人類是否能逃脫這個災變,必須等把災變的深層機理弄清才能下斷言。而要做到這一點,估計要花半個世紀的時間。他們還說,根據最新研究,核聚變可變比衝磁等離子體火箭最高速度可提高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這個速度也許能衝過那片“湍急的瀑布”,但目前還不能給出確切的定論。

  這些說法都完全正確,但民眾等不及了。現在他們知道災難是確定的(縱然是在幾百年之後),但能否逃出去卻是不確定的。換句話說,他們被判了死刑,但能否獲得特赦,要等到半個世紀後才能知道。民眾中的絕大多數並不具備這樣穩定的心理素質,絕望、狂躁和戾氣又開始在水麵之下聚積。

  忽然,“樂之友”那裏傳來了好消息。

  兩年時間裏,“樂之友”們一直是一小撮人,甚至湊不夠一會兩院各執委會的原定人數。比較起來,樂之友科學院執委會是最整齊的,包括:

  楚天樂、天文學家詹翔、危機處理專家吳正、古生物學家王清音女士、氣候學家朱天問、天體物理學家亞曆克斯·湯利、分子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數學家詹姆斯·格萊克和科幻作家康不名。應姬人銳本人的請求,他成為科學院執委會的列席人員。亞曆克斯一夥兒來中國前,曾實施了一個小小的謀略:分成三批前來並佯作互不認識,以便能從九個執委名額中盡量多抓幾個。但後來他們發現,這個謀略簡直白用了,這邊對他們是否是“一夥兒”絲毫不在意。

  樂之友基金會執委會有魚樂水、馬士奇、葛其宏、心理學家董月霞女士。馬士奇說他隻是掛名的,實際他仍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天文觀測上。

  樂之友工程院執委會則在很長時間裏隻有姬人銳唱獨角戲。姬本人對此並不著急,他說工程院一旦真正開始行動,有才幹的組織者就會自然而然湧現出來。現在他的主要工作是鞭抽樂之友科學院,催逼他們盡快篩選出一兩個可以立即實施的方案。“先走起來再找路!”“你們隻管前進,不要管身後的塌陷!”這是他掛在嘴邊的兩句話。科學院的諸位給他起了一個很尊貴的綽號:上帝之鞭。

  這天,賀老來山中做客。當然,他此來並不是單純的做客,“樂之友”一會兩院掛牌成立後,賀老曾給最高層提過建議,說他估計這個民間組織能幹出大名堂,政府最好派一個大使級別的聯絡員,並給予資金支持。最高層認真考慮了他的建議,然而此後的兩年中,“樂之友”們並沒鼓搗出太大的名堂,政府也就沒有派聯絡員。但為了對賀老有所交代,政府請賀老出麵再去考察一次。這其實是一種很有禮貌的拒絕:如果考察結果不滿意,那就請賀老主動撤回原來的建議吧。

  賀老下榻在老界嶺迎賓館,也就是今天的“樂之友”總部。總部所有在家人員都來同賀老見麵,實際所有人加起來也坐不滿一個會議室。他們先寒暄了一會兒,楚天樂、馬士奇和魚樂水問了洋洋的近況,笑問這次他為啥沒鬧著要來。賀老說:“他當然鬧啦,但他要上學,來不了。”他們閑聊時都是用英語,這在“樂之友”裏是通用語言,以便照顧幾個不懂漢語的外國人。這時,姬人銳腳步匆匆地進了會議室。吳正笑道:

  “哎呀,‘上帝之鞭’又來了!”他笑著對賀老說,“賀老,這是一根每天在我們頭頂呼嘯作響的鞭子。”

  姬人銳同賀老握過手,回頭不客氣地說:“別以為賀老在,我就不敢鞭撻你們了。我一會兒就開始。”

  亞曆克斯不耐煩地說:“你不必鞭抽了,沒用的。我們隻打算種植生長期為二十年的速生楊,並沒打算種植生長期五千年的美洲紅杉,但你要我們一個晚上拿出成果,那隻能是中國豆芽菜。你的要求是不現實的。”

  姬人銳痛心疾首地道:“女士們、先生們、同誌們、朋友們,兄弟們、姐妹們,你們什麽時候才能拋掉科學家的學究氣?”

  亞曆克斯冷冷地說:“我們身上沒多少學究氣,但如果一點兒沒有,也就沒有什麽科學家了。”

  姬人銳也不客氣,“那好,今天當著賀老的麵,我再給諸位睿智的科學家上上課吧。第一,聯合國安理會和SCAC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很佩服我的高屆同學阿比卡爾,他才是一根呼嘯的上帝之鞭,甚至讓聯合國這輛百年老馬車都能快速奔馳。但他們所實施的為期長遠的計劃離民眾太遠,而民眾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這時最需要的不是半個世紀後才有可能兌現的希望,而是當時就能服用的安慰劑,哪怕它隻是普通的阿司匹林。要知道,在醫學上使用安慰劑並非騙術,而是嚴肅的、有效的醫學措施!關於民眾情緒,我想賀老的感覺比你們更敏銳,你們可以谘詢他。”

  賀老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頭,這個話題讓他麵有憂色。

  “第二,‘樂之友’必須立即幹出點動靜,才能吸引人才和資金,否則我們就會像泡沫一樣很快被太陽曬幹。”他轉向賀老,“這個考慮是否太自私?但‘樂之友’的生存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所以我敢在賀老麵前大聲說出這句自私的話。”

  賀老笑笑,未置可否。

  “第三,我和諸位一樣清楚,立足於眼前的科學水平,暫時找不到可以逃脫災變的辦法。但我們可以大致定個方向,先走起來再找路!幾萬年前,印第安人的祖先通過白令陸橋往東走時,他們並不知道冰天雪地之後有一個豐饒的北美大陸;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從馬來半島駕著小船向東行駛時,同樣不知道浩瀚凶險的太平洋中有沒有可以安身的島嶼。如果這些移民是由謹慎持重的科學家所領導,這兩次人類大遷徙能夠實現嗎?所以,推動人類發展的最重要因素,並非你們看重的科學態度,而是冒險精神!人類祖先能幹的,咱們為什麽不能幹?何況現在人類已經被置於死地,冒險一點也是可以原諒的。其實就連生命本身,同樣是‘先走起來再找路’,所謂的‘進化’,就本質而言隻是一種試錯法,試錯過程中,很多生物走上了斷頭路,但仍有萬千物種走到了今天。”

  他的雄辯和激情感動了聽眾,很多人輕輕點頭。楚天樂笑著說:

  “姬大哥,這些道理我們都懂,也正往這方麵努力,隻是還沒來得及篩選出一個合適的行動方案。”

  “我已經等不及了,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姬人銳笑著說。

  這下子所有人都來了精神,連賀老和亞曆克斯也側耳傾聽。魚樂水笑著催他:“講吧,別賣關子了。”

  “我的計劃是……不行,我得先把話頭扯遠一點。眾所周知,人類走出蒙昧的重要標誌之一是有了喪葬習俗。從唯物主義者的觀點來看,這是最無意義的行為。人的組成本來就是普通物質,死後仍回歸原來的狀態,如此而已,何必瞎折騰?但所有人還是想有一個土饅頭和一個墓碑。不妨想象一下,人類史上一共出現過多少墓碑?現在保留下來的能有多少?幾千年後又能保存多少?今人毀了前人的墓碑建造自己的墓碑,後人再毀掉今人的建後人的。但這並不妨礙人們對於墳墓和墓碑的心理需求——即使在今天這個災變時代。”他笑著宣布,“這就是我的計劃:在能夠為活人建造逃生飛船之前,為人類所有成員建一個墓碑,把它送出災變區域。”

  眾人默默地咀嚼著這個計劃,不少人輕輕搖頭。康不名笑著說:“你是說——《宇宙墓碑》?”

  “對,宇宙墓碑。”

  康不名笑笑,沒有多說什麽——顯然在座人,包括建議的提出者,都沒看過《宇宙墓碑》這部科幻小說。姬人銳進一步說:

  “墓碑是數字化的,可以用極小的花費實現所有人的願望,正如我剛才說的,‘留名身後’是人類潛意識中最強韌的欲望之一,即使沒有後人來讀這個墓碑也無妨。我想這個行動將能有效調動民眾的熱情,吸引民眾的目光,宣泄民眾的負麵情緒。另外,裝載宇宙墓碑的飛船是結構簡單的不載人飛船,可以使用現有的化學驅動,因此可以在十年之內就變成現實。”亞曆克斯搖搖頭,剛要開口,姬人銳搶先截斷,“當然,使用落後的化學驅動,即使充分利用星體進行重力加速,也不可能逃出災變區域,它將像留在地球的我們一樣,最後墜入暴縮的深淵。但我並不要求它真的能逃出去,而隻需要,”他加重語氣,“讓民眾相信它能逃出去。”

  眾人默然。馬士奇咳嗽一聲,笑著說:“小姬,我不反對善意地開出阿司匹林,但如果民眾知道真實結果,也許負麵情緒會有更強烈的反彈。”

  “這正是我今天來的目的,否則我就拋開你們,自己開始這個宇宙墓碑計劃了。我拜托諸位,一定要編造一個足以讓民眾相信的理由。我想以你們的才智和學識,這並非多麽難辦的事,隻是你們的才智一向隻會沿著固定的河床奔流,需要我來幫你們扒一個口子。小楚,亞曆克斯,康不名,”他特意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先把別的研究放一放,在十天之內,一定要幫我編出一個完美的理論,讓載有宇宙墓碑的飛船從理論上安全逃離災變區域!”

  被點名的三個人互相看看,楚天樂率先點頭,“好的,我答應你。”康不名也點了點頭笑著說:“你個大騙子,不過我答應幫你圓這個彌天大謊。”隻有亞曆克斯比較勉強,“我試試吧。”

  “謝謝啦!”姬人銳轉向賀老,“賀老這次能否多住幾天?至少住十天吧,看看小楚他們三人會弄出一個什麽結果。”

  賀老爽快地答應,“那我就不客氣,在這兒多叨擾幾天了。我眼下已經真正退休,時間多的是。”他對馬、楚、魚三人說:“我還想到玉皇頂看看你們的家呢,也要看看馬先生的小女兒柳葉,她應該快兩歲了吧。”

  “那我們再高興不過了,隨時恭候。小柳葉最高興家裏來客人。對,她快兩歲了。”馬士奇說。

  下午馬士奇就回山了,準備晚上的天文觀測。盡管各國天文台都在盯著近地天體藍移值的變化,以他們的設備和專業造詣肯定幹得更好,但馬士奇一直沒放鬆自己的責任。晚飯前,楚天樂對妻子說:

  “那位上帝之鞭給我們三個人下了軍令,我想回山裏幾天,靜下心來好好編那個謊話。”

  “好的,我讓小朱把直升機開過來。”

  “我想讓你陪我回去,好嗎?”

  魚樂水本來第二天還有別的事要幹,不過她立即答應了:“好的。”

  直升機迎著夕陽落在玉皇頂的山頂,小朱依慣例要來背小楚,後者笑著拒絕了,“我們倆想在山頂多坐一會兒,你先返回吧。”直升機開走了,天樂不好意思地說:“樂水,你背我回去好嗎?我想再讓你背一次。”

  魚樂水有點奇怪。自從她背過一次之後,天樂體貼她,從不讓她再背,今天是怎麽啦?但她爽快地答應了,蹲下身子,讓丈夫爬到背上。天樂說,“先不回家,到火葬台那兒吧。”

  魚樂水心中泛起嘀咕,心想丈夫今天有點兒反常,而且——盡管全家人都很達觀,但火葬台的名字終究有點兒不祥。背上的楚天樂猜到她的心思,笑了,“樂水,你別瞎想。是這樣的,今天姬大哥的要求忽然激起我一點兒回憶。記得上次你背我時,我腦中閃過一個很重要的想法,但它很快滑走了,沒能抓住它。此後我也努力回憶過,但都沒有成功。今天特地讓你背上我重走這段山路,是看能不能觸景生情,把它拾起來。所以——隻好辛苦你了。”

  魚樂水放心了,笑著說:“那你就爬我背上好好想吧,我不辛苦,隻要你能抓回那個靈感,我背個十趟八趟也沒事的。”

  走了一會兒,背上的天樂問:“上次你背上我時,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不?”

  魚樂水想了想,“我好像是說:你的重量很輕,我背上你就像孫猴子背上紅孩兒,一點兒都不費力。”

  天樂輕聲說:“好像就是這句話勾起我靈光一閃,但究竟是什麽呢?”

  此後他就陷入了沉思。魚樂水沒有打擾他,小心地走著山路。路上歇了一氣,到了火葬台。天樂讓妻子放下他,他盤膝坐在懸崖邊,麵向深穀,進入禪定狀態。魚樂水在他身後找地方把自己安頓好,默默地看著他。時間悄悄逝去,太陽已經沉入山後,魚樂水想催他回家,因為從這兒到家是沒路的,天黑就不好走了,他們還沒吃晚飯呢。但看看丈夫的側影,他顯然已徹底進入“禪定”狀態,目光熾熱,眉頭微蹙,嘴唇輕輕抖動著。魚樂水仔細聽聽,他是在說:“錯了?錯了?”

  是什麽錯了?魚樂水猜想,此刻在丈夫的大腦中,某個重要的靈感正震蕩著成形,或許會在倏忽間消散,這會兒絕對不能打擾他。那麽就在這兒過夜吧。她想回家拿點食物和飲水,再拿一條毛毯,但丈夫的神態太癡迷,打坐的地方離懸崖又太近,她不放心離開。最後她做出了選擇,丈夫的靈感是最重要的,今晚就這麽饑寒交迫地度過吧。她輕輕走遠,用手機向婆婆作了交代,以免她擔心,因為婆婆肯定已經聽到直升機降落的聲音。然後關了手機,腳步輕悄地返回。她依在丈夫身邊,環抱著丈夫的身子,為他驅趕涼氣,也免得丈夫在癡迷中無意作出什麽危險動作。她還心思周密地悄悄掏出丈夫的手機,關了機,免得他在思維的高潮中受幹擾。丈夫沒有在意她的動作,完全沉迷於狂熱的思索。他的身體一動不動,但分明能感覺到他身上有無形的強勁張力,那是思維的燃燒造成的。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的雙眼像狼眼一樣熠熠閃亮。

  下邊有動靜,是婆婆正輕手輕腳地向上爬。魚樂水急忙迎上去,接過婆婆送來的食物、飲水和毛毯。兩人輕聲說了幾句,婆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魚樂水返回丈夫身邊,把食物和飲水先放一邊,拿毛毯裹住他的身體,然後環抱著他坐下。深度入定的丈夫對這一切都沒有反應。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月冷如水,山風也變得冷冽。滿天繁星像是在竊竊私語。魚樂水的眼睛漸漸迷離,思維在恍惚中隨意滑行。她想起七歲的小天樂坐在行李包上吹著泡泡,一邊嚴肅地說:我想不通,泡泡本該破的,可是它沒破……那時他就在以孩子的敏感心靈探究著宇宙的奧秘。她想起,天樂、生物學家王清音、天體物理學家亞曆克斯都說過,宇宙的曆史其實就是一部災變史,宇宙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場最大的災變,然後是星雲塌陷、星係互相吞沒、星體碰撞、新星和超新星爆發。我們體內的氧、碳、磷、鐵等重元素都是新星和超新星爆發時拋入宇宙的,所以生命就其物理本元來說恰恰是誕生於災變……天樂說他不認可宇宙間有一個愛玩氣球的上帝,可是,這個局部暴縮究竟是怎麽產生的?……丈夫剛才喃喃地說他錯了,錯了,是什麽錯了?……

  她不知不覺睡著了,可能睡了很久,直到懷中的那具身體忽然“活”過來,她才乍然驚醒。黑暗中看到丈夫明亮的雙眸,他的神情顯然放鬆了,輕鬆地微笑著,身體的張力明顯已經釋放。魚樂水揉揉眼,讓自己清醒一下,覺得P股酸疼,胳臂酸麻。她活動活動手腳,問丈夫:

  “抓回來沒有,你那個滑走的靈感?”

  “抓回來了。”天樂滿心喜悅地說。

  “好啊,今天咱們沒有白辛苦。你吃點東西吧,是媽送來的,送來很久了,我一直沒敢打擾你。你吃吧,我剛才已經吃過了。”

  天樂接過已經放冷的食物和飲水,機械地往嘴裏送,一邊重複著:“我把滑走的靈感抓回來了,而且把它徹底想通了。樂水,我想——”他謹慎地說,“也許我手邊已經有了一片阿司匹林,它甚至於不僅是安慰劑,而是有實際療效。”

  “你是說——已經有了真正的逃生之路?”魚樂水驚喜莫名。

  天樂搖搖頭,“這樣說還太早,隻能說黑暗的隧道裏已經透出一絲光明。這會兒幾點了?”

  魚樂水看看手機,“淩晨兩點。”

  天樂看看崖下的一片漆黑,笑著說,“今晚反正回不去了,我就把自己的收獲講給你聽吧。”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推到一邊。

  “好啊好啊,我已經等不及啦!噢,等一下。”魚樂水找到一處合適的石座,自己先坐好,把天樂瘦削的身體再度攬到懷裏,用毛毯將兩人裹好。“現在你講吧。”

  天樂把身體完全放鬆,舒服地倚在妻子身上,抬眼望著星空,語調舒緩地開始了講述。

  天樂說:“你當時背上我,說‘孫猴子背紅孩兒’的時候,我曾被勾起一點聯想:在《西遊記》故事中,妖魔紅孩兒曾喬裝成被捆吊在樹上的幼兒,以便哄騙善心泛濫的唐僧,悟空為免麻煩,曾使用了縮地法,跳過紅孩兒被捆吊的那棵樹。就是‘縮地法’這三個字在我思維中激出了火花,縮地法正是神話版的空間收縮。但縮地法中其實有難以克服的矛盾,孫猴子如果懂得一點物理學,站在技術角度想一想,就會發現他的法術不好實現的。

  “關於如何實現縮地,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是在前麵要走的路程中幹脆挖去十裏八裏地,孫猴子很可能就是這樣幹的,否則他無法跳過紅孩兒吊著的那棵樹。但這樣做的話,十裏之外的對岸世界就會在瞬間與河岸這邊接合,因而具有極大的速度,會產生猛烈的碰撞。第二種方法,是讓前麵一百裏地均勻收縮百分之十,這樣也能減去十裏行程,而且過程平穩,沒有碰撞,但這樣做的話,孫猴子就躲不開紅孩兒——那個同比例變瘦了百分之十的紅孩兒。”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智力遊戲,想過也就完了,但後來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某種東西,一種對眼前局勢很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呢?他剛才想了半夜,終於把它抓住了。這個智力遊戲實際是他潛意識中某種思考的曲折反映——災變區域內星體趨向太陽的運動,並非因為空間被挖去一塊,而是因為空間發生了整體收縮!

  魚樂水迷惑地問:“你說‘錯了,錯了’,指的就是它?但你並沒錯啊,我記得你一直在說‘局域空間的整體收縮’。”

  天樂苦笑道:“但我後來的推論犯了一個非常愚蠢的錯誤。令這一代科學家汗顏的是,兩年來,沒有一個科學家發現我的錯誤。不過這也不奇怪,科學史上不乏先例的,比如,20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之一馮·諾依曼,曾用數學證明推翻了德布羅意的導波理論。那時,馮·諾依曼華麗的天才傾倒了每一個人,沒人對他的結論產生懷疑,連同樣才華過人的德布羅意也承認了失敗。但其實馮的證明中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直到幾十年後才被玻姆和貝爾發現。貝爾——就是名垂千古的貝爾不等式的發現者——毫不客氣地說,馮·諾依曼的證明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愚蠢的!真不知道自它公布以來是否有一位專家甚至大學生真正研究過它。想想馮·諾依曼那樣的偉人都會偶爾犯錯,我多少好過一些。”

  魚樂水笑著說:“不必自責了。你知道一句諺語嗎?鷹有時比雞飛得還低,但雞永遠飛不了鷹那麽高。你的愚蠢是鷹的愚蠢,可以原諒。說說你的錯誤吧。”

  “好的。我在老界嶺會議上曾說過,飛船衝不過速度更快的逆向急流。”

  “對,你是這樣說的。”

  “就是這個結論錯了,而且錯得非常愚蠢!”

  “為什麽?我覺得那個圖景很直觀的,也符合邏輯。至少,”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在不少科幻小說中看到過關於空間急速塌陷的逼真描寫。”

  “不,那個塌陷速度隻是空間收縮所造成的目視速度,是虛假的,並非真正的速度!不妨回頭看看咱們原先那個整體溫和膨脹的宇宙:一百億光年外的星係能達到近乎光速的紅移速度,但那是虛假的速度,是百億光年空間距離上膨脹的累加。雖然宇宙隻是溫和膨脹,但百億光年膨脹的累加就能造成那個驚人的目視速度!不過,如果人類飛船能夠飛到那兒,會發現那兒風平浪靜;恰如百億光年外的飛船如果來到我們這兒,也會看到同樣的風平浪靜。所以在災變區域的邊緣根本不存在什麽逆向湍流,人類的逃亡飛船將從容駛出災變區域。”

  “真的?!”魚樂水興奮得幾乎叫出聲來。在兩年的絕望中,人類忽然有了希望,可以逃生了!她用力擁抱懷中的丈夫,“天樂,我太高興了。不必給民眾服用阿司匹林了。我想,連宇宙墓碑計劃也可以放棄,直接改為移民飛船,行不行?”

  天樂緩緩搖頭,“恐怕還不行。”

  “為什麽?”

  “我們剛剛撬開了地獄的第一道門,下邊還有一道呢——災變區域的擴大。它肯定要向外波及的,問題是以多大的強度和速度來波及。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透。這會兒我太累了,想睡了,等我考慮成熟後再說吧。”

  魚樂水看看他,柔聲說:“好的,你就靠在我身上睡吧。”

  楚天樂倚在妻子的肩頭,很快睡著了。前半夜他的思維燃燒得過於猛烈,這會兒睡得非常深。魚樂水睡不著,丈夫的發現讓她亢奮。雖然前麵還有地獄的第二道門,也許有第三道、第四道……但不管怎樣,能闖過第一道就是一個大勝利,也為今後的繼續闖關提供了勇氣。她深情地看著身旁的天樂,這具瘦骨嶙峋的身體中有一個寶貴的大腦,值得他的親人和世人珍惜。忽然懷中的天樂低聲說:

  “樂水……”

  魚樂水低下頭看看,丈夫說話時沒有睜眼。那麽他是在說夢話?她低聲說:“天樂,你想說什麽?”

  天樂仍舊沒有睜眼,口中喃喃道:“樂水,作為丈夫我很抱歉,不能在那方麵滿足你……你不要苦自己,找一個好男人陪你吧……”

  魚樂水一愣,聽聽他的鼻息,顯然仍在沉睡。那麽,他是把這句一直想說又無法出口的話在夢中說出來了。魚樂水感動地歎息一聲,低頭吻吻丈夫,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

  天色漸漸放亮,往下看,已經能隱約看見家裏房屋的輪廓;往上看,天文台的圓頂因為襯著熹微的晨光,所以看得更清晰。幹爹還在裏麵觀測吧,不知道昨晚他有無新的收獲?天樂仍在熟睡,魚樂水靜靜地摟著他,心中滿溢著疼愛和憐惜。等朝陽在山凹射出第一道霞光,她聽到清脆的喊聲:

  “天樂哥哥!樂水姐姐!你們醒了嗎?”

  往下看,天樂媽正抱著柳葉向這邊招手。懷中的天樂睜開眼睛,魚樂水低聲說:

  “醒啦?那咱們回去吧,媽在叫咱們吃飯呢。”

  姬人銳給三人限定的十天期限,楚天樂隻用一天就提前交卷了。上午他又把思路捋了一遍,與幹爹進行了討論,幹爹表示完全讚同。下午他召集大家在總部碰麵,對他的想法來一個會診,賀老也參加了。康不名欽佩地說:“這麽快!我的方案還沒有一點眉目呢。”亞曆克斯則懷疑地皺著眉頭。會議開始,天樂用幾句話講出了自己的新結論,全場氣氛突然為之一振!亞曆克斯惱怒地失口喊道:

  “真他媽蠢透了!”他看看大家,解釋說,“我不是罵楚和馬,是罵自己。他們作為某種理論的提出者,容易受限於固定思路而犯錯,這是正常的,最蠢的是我們這些旁觀者。是的,楚的更正沒錯,因為災變區域整體均勻收縮,所以幾十光年外那些可怕的藍移速度都是目視速度而非真正的速度,災變區域邊緣根本不存在湍急的逆向急流。”

  聽眾中泛起興奮的騷動。賀老也聽明白了,不快地說:“這個錯誤犯得也忒大了點兒。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們原先說的人類根本無法逃出災變區域,這個觀點完全錯了?這可影響到人類社會的根本決策。”

  亞曆克斯赧然點頭,“是的,原來的觀點錯了,至少要大大修正。當然人類也不是高枕無憂了。雖然災區邊緣沒有了逆向湍流,但災變肯定不會在半徑三十五光年處突然中斷,一定會向外波及,我認為,它是以引力波的形式,以光速向外傳播。”

  這番話讓魚樂水很沮喪,“以光速傳播?那不是說人類根本無望逃生了?再先進的飛船也快不過光速啊。”

  “不是的。收縮波以光速傳播,但收縮的強度應該與距離平方成反比,很快會衰減為零。所以,逃生飛船用不著和波速競賽,隻用駛到安全地帶就行了。”

  “噢,是這樣啊。”

  大家都發表了看法。今天的新進展為大家燃起了希望之光,會場氣氛十分亢奮,連賀老也深受感染。馬士奇也發了言,讚同天樂的新觀點,也讚同亞曆克斯關於災變區域將以光速向外波及的預言,不過他同時指出,到目前為止,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恒星如北河三、大角星等還觀察不到藍移增量。當然也可能它們已經塌陷,隻是其光譜變化還沒傳到地球。姬人銳一直認真聽著,對弄不懂的技術細節反複詢問。最後他站起來說:

  “非常感謝天樂用一天時間就交了答卷。你那個腦袋瓜裏燒的是什麽燃料?我想它比核聚變還要厲害。研究研究,幹脆用它來驅動飛船得了。”

  楚天樂調侃他:“那要感謝你的上帝之鞭呀。以後你不用抽我們,幹脆直接抽飛船的P股就行,飛船一看到你揮起鞭子,立馬達到光速。”

  “是嗎?抽飛船我做不到,但我會更加勁地抽你們。天樂,你讓人類逃生的希望大大增加了,而且並非是安慰劑!我很振奮。但活人的逃生飛船畢竟是遙遠的事,我還得先考慮我的近期計劃,即宇宙墓碑計劃。我想,天樂和亞曆克斯剛才闡述的觀點已經足以說服民眾了。所以,”他笑著說,“你們繼續往前走吧,我要離開這兒,著手幹我的事了。”

  分子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攔住他,“且慢。上帝之鞭先生,你的宇宙墓碑計劃對我很有啟發,不過有了楚天樂的新結論,我想它過於保守了,我們還能再往前大跨一步——你別擔心,大跨一步後仍是一個可以立即實施的計劃。請你稍等幾天,我把思路捋清後咱們再開一次會。”

  “好!我非常高興你的提議!你需要幾天?”

  “也給我十天吧。”

  姬人銳很不滿,“哪裏需要十天?比比小楚的工作效率,你提這個要求不臉紅嗎?我隻給三天,要趕在賀老走前讓他看到結果。”他已經敏銳地猜到,賀老此行如此從容,也許是負有政府最高層交付的使命,專程來這兒考察的。那麽,最好能趕在賀老走前,給他端出一個分量足夠的成果。

  喬治想了想,無奈地點點頭,“好吧,三天就三天。上帝之鞭先生,我真不該主動攬下這個任務。”

  第二天,賀老乘直升機去馬家。馬家全家人都立在路口迎接,包括兩歲的柳葉。命運畢竟是仁慈的,對任冬梅此前的苦難給出了相當的補償。柳葉生下後,雖然當媽的作為高齡產婦奶水不足,但柳葉飯量大,不挑食,長得異常健壯,小P股緊繃繃,皮膚又黑又紅,兩年間從來沒生過病——除了鬧瞌睡時有點兒磨人,其他時間盡聽見她咯咯的笑聲,為這個家增添了無窮的樂趣。這會兒她被媽媽抱著,用力向賀老揮手:

  “賀爺爺好!”

  賀老在小朱的攙扶下走過來,先把柳葉抱到懷裏,“柳葉,按說你該叫伯伯的,不過隨你吧,你願怎麽叫就怎麽叫。這是爺爺給你的禮物,一包巧克力,一隻絨毛熊。”

  “謝謝賀爺爺。呀,這麽多巧克力。天樂哥哥也愛吃,樂水姐姐也愛吃。”

  賀老回頭看看小魚,“怎麽叫姐姐?該喊嫂嫂的。”

  魚樂水笑著說:“糾正不過來,小東西蠻有主見的,可能她覺得喊姐姐更親吧。”

  馬士奇說:“賀老,我一直盼著當麵感謝你,你為我們配的直升機可是起了大作用。”

  賀老揮揮手——那不值一提。他環顧四周,說:“應該在房屋附近平出一個停機坪,這樣你們來往就更方便了,這事我隨後安排。”

  “不不,這事不用你費心,我們自己安排就行。請進屋吧。”

  “我先在附近轉一轉吧,看看小魚那篇文章裏寫的地點。你們幾位行走不便,讓小魚一個人陪我就行。”

  魚樂水陪他轉了兩個多小時,參觀了天文台,看了那些串珠式小石潭中的柳葉魚,也看了為天樂準備的火葬台。賀老在火葬台邊同樣動了感情,久久立在柴垛邊,撫摸著幹透的鬆木,也凝視著對麵石壁上橫生的雜樹。魚樂水默默立在他身後,沒有打擾他。過了一會兒,賀老回頭問:

  “小楚的身體最近怎麽樣?”

  “不好。雖然我們盡可能地嚐試了不同的治療方法,但病情仍在發展。在會上你可能覺得他精神狀態不錯,那是硬撐的,我總覺得他的生命力是在超常燃燒,所以……”她苦楚地歎息一聲,沒有說下去。

  “孩子,請你好好照顧他,盡量延長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和大腦都太寶貴了,這種印象在今天的會議之後特別強烈。他曾率先發現了人類前行路上的災難,今天又率先在暗洞中發現了亮光。所以,一定要好好照顧他。有什麽需要我出力的,盡管開口。”

  “謝謝賀伯伯——不對呀,按剛才柳葉的稱呼,我也該喊賀爺爺啊。亂輩分了。”魚樂水笑道。

  賀老很欣慰。小魚的心理素質不錯,談著這樣沉重的話題還有心開玩笑。他問:“你們結婚兩年了,沒有懷孕吧?”他聽馬士奇隱約透露過,小楚的病軀無法進行性生活。那麽,小魚真受苦了。“用不用采取某種醫學措施?”

  魚樂水搖搖頭,“我和天樂商量過,但他不同意試管授精。知道為什麽嗎?你想不到的。他認為自己的DNA中有可惡的致病基因,想就此斬斷,不讓它流傳下去。”

  賀老吃了一驚。人(和所有生物)天生具有兩種最強烈的欲望:活著和繁衍後代。像小楚這樣,純粹用理性的力量來對抗天生的欲望,決絕地自我斬斷血脈,需要何等的勇氣。他心中黯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魚。魚樂水笑了:

  “賀伯伯,你別在意,我和天樂已經商量好,如果我們想要小孩,我就去另外找一個健康男人,接受一粒優良種子。眼下我還年輕,這事兒不著急。”

  賀老不再說下去,疼愛地把她摟到懷中,“你是個好姑娘,也是一個最勇敢的女人。”

  等他們回去,午飯已經準備好。駕駛員小朱來的次數多,柳葉早和他混熟了,膩在他懷中不下來,便由小朱抱著她吃了午飯。飯後,賀老和全家嘮了一會兒家常,問了柳葉將來的教育問題。任冬梅說:

  “賀老,我得感謝你。生柳葉時有點難,最後是剖腹產,你給俺們配的直升機可是派了大用場,沒準兒是救了我的命。”

  “那是國家配給你們的,我隻是幫著辦了手續。”

  “賀老身體好啊,我看你是鶴發童顏。”

  “還行。人說老來三寶,老伴、兒孫和好身板兒,我這幾樣都占了。”他忽然想起麵前的兩位病人,為了不刺激他們,忙把話頭轉過來,“我身板兒再好也比不上你們母女倆,特別是小柳葉,簡直像一一別怪我說話粗魯——野地裏的一蓬‘老驢拽’!”

  老驢拽是北方的一種野草,長勢極旺,能長成合抱粗的一蓬,紮根很深,“吃草的老驢拽不動”。馬士奇放聲大笑,說:“哪裏會嫌你粗魯?柳葉天生就是山裏的野娃兒,每天急著往野地裏跑,一朵小花、一滴露珠都能盯半天。”

  那邊柳葉聽到是在談論她,黑眼珠滴溜溜地看著這邊,她小聲對小朱說:“小朱叔叔,我不喜歡老驢拽,這個名字多難聽。”逗得大人們哈哈大笑。馬士奇對賀老說:“你看山裏空氣多好,也幽靜,幹脆我在旁邊再蓋一幢房子,你住這裏養老得了。”賀老含蓄地說:

  “那敢情好。沒準兒我真的會來這裏住幾年啊。”

  此時他已經決定,回京後繼續提那個建議,而且他想自薦為第一任聯絡員。姬人銳的鞭子很管用,喬治按時交卷,三天以後在總部召開了專業會議。這次姬人銳任主持,並首次對會場做了必要的布置。過去“樂之友”們沒一個人在意這些場麵上的規矩,但姬人銳說,最低程度的程式還是必要的,那就像宗教中的儀式,可以營造肅穆的氣氛。投影屏幕上打:

  應對災變

  前期行動計劃討論會

  主講:喬治·雅各比

  賀老也參加了,被姬人銳安排在主席位的旁邊,其他“樂之友”成員悉數參加。姬人銳簡單地說:

  “喬治,開始吧。”

  喬治已經做了充分準備,清清喉嚨,開始了他的論述:

  “先要感謝楚。他拍打著病殘的翅膀,為這片災難之地銜來了希望的橄欖枝。我想,一場無比壯闊的人類大逃亡,或者說星際大移民,可以拉開帷幕了。我們站在此時此地,已經能看到不久就會發生的撲向星空深處的文明大潮。當然,它要真正實現,還有很多具體的事情要做,像核聚變技術的突破,巨型飛船的設計製造,十萬年級別的飛船生態係統的研究,飛船上小型封閉社會的心理穩定和自我修複能力的研究,第一批船員的甄選和社會的維穩,如此等等。打緊了說,也是數百年之後的事。但在此前,姬先生的應急計劃完全可以提前實施。當然,有了楚的理論突破,應急計劃就不僅僅是安慰劑了,它應該盡量兼顧實效。姬先生提議的宇宙墓碑計劃過於消極,建議淘汰——姬先生你別失望,下邊我會詳細分析。”

  姬人銳催他:“我絲毫不失望,我巴不得你能提出更好的計劃,快說吧。”

  “先做一個假設吧,如果一幢百年莊園失火,屋內有寶貴的文物和一個剛呱呱墜地的嬰兒,你該先搶救哪一個?當然是嬰兒,活人比死的信息更重要。這也正是我們眼下首先要做的事——先救出人類,乃至所有生物的活信息。”他笑著說,“我想先把話頭拉遠點,請大家耐心聽下去。宇宙的誕生無非是一個自組織過程,是自組織和熵增的互相角力。宇宙的一切都來源於自組織,像誇克、重子、星雲、恒星、岩石圈、大氣層、礦藏、間歇泉等等。生物,包括人類,包括人類最為自傲的智力,歸根結蒂也來源於自組織。不同的是,非生物的自組織不需要特殊模板,像三個誇克自然結合成一個重子,一個質子和一個電子自然結合成一個氫原子,水汽凝結變成六角形的雪花,食鹽和石膏結晶成方形和六角形的晶體,如此等等。從締合形態來說,上述結構都是自然界中最容易實現的低能態,所以,無論是在地球還是在十億光年之外的什麽星係,在相同的物理條件下都會出現相同的結構。但生物的自組織與上述的自組織不同,它需要特殊的模板,這種模板產生於億萬年中難得的機緣。所以,所有星球的生命都是獨特的,換句話說,地球生物的DNA不可能在外星球的生物進化中複現,外星人可能有和我們相似的文明,但絕不會有同樣的DNA。因此,如果能把地球的生物DNA送出災變區域並保存下來,將是最有價值的工作。這才是上帝的核心機密,是宇宙中最可貴的財富,是最高等級的信息。”

  姬人銳不客氣地催他:“扯遠了扯遠了。沒人反對做這件事,所以沒必要在必要性上做文章,你就說能怎麽做吧。”

  “首先要盡量收集地球所有生物的DNA,當然首先是人類的DNA,同時建一艘大型飛船,現在隻能是化學驅動吧。然後把這些生物細胞冷凍後用飛船送入太空,直到送出災變區域。好在太空是一個不需要消耗能源的無限大的冰箱,不管是在五十萬年漫長的行程中,還是到了安全區域後,這些細胞都能保持在冷凍狀態。這樣它們就能近乎永久地保存,直到——被某個文明發現。那時人類就能在外星人的手中複生。”他說,“當然,DNA標本被外星人發現的幾率很小,但至少不為零吧。我想這應該比建宇宙墓碑更有用,宇宙墓碑被發現的幾率也同樣低。”

  “能夠保存地球生物的DNA當然有用,對此沒人會懷疑。不過……”姬人銳疑惑地看著他,“你說完了?”

  “總體的脈絡就是這些,以下是具體的技術設想。”

  “先別說細節。你難道沒有一個後續計劃,比如如何讓逃生飛船自動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星球,讓這些DNA在那兒繁衍?”

  “那當然好,可惜的是,以可以預見的人類科技還做不到。如果單是把微生物等低等生物和植物的種子撒播到一個環境合適的星球,它們的確有可能迅速進化,頑強地存活下去。如果是想讓人類繁衍——那太難了。製造一些人造子宮來孵育人類受精卵?我們無法保證它們在五十萬年後還能正常工作。即使人類嬰兒能出生,又如何生存下去?再製造一些機器奶媽?然後是機器保育員?那將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工程。關鍵是時間太漫長,現有科技無法讓一個複雜係統在五十萬年後仍保持在可控狀態。但如果隻讓低等生命存活,那就無法實現你的主要目標——打動普通百姓的心。”

  “那你說的仍然隻是死信息,不是活的生命。”姬人銳搖搖頭,“我的書呆子哥們兒,你想靠這個計劃來喚起普通人的熱情?門兒都沒有。它還不如宇宙墓碑計劃更直觀呢。不行,必須是向災變區域之外送出可以活下去的生命。”

  喬治苦笑,“上帝之鞭先生,我何嚐不願意?隻是,眼下這是不可能的。”

  “我們麵臨的這次災變從理論上也是不可能的,一塊空間不會無緣無故地塌縮——但它還是發生了。所以,收起‘不可能’那三個字,而且以後也輕易別說。你要榨出大腦中的最後一滴潛力,設計出一個能送出‘活生命’的新計劃,至少得理論上可行。”

  喬治勉強地說:“那我試試吧。”

  “不是試試,是一定要做到!誰讓你輕易否決了我的宇宙墓碑計劃?”他調侃著,“所以我就賴上你啦!至於時間——我知道這下一步很難,那就給你十天吧。”

  喬治苦笑著,“你可真慷慨啊。”

  姬人銳向賀老側過身,“賀老,很想讓你走前見到比較確定的結果。你能在這兒再待十天嗎?”

  賀老笑道:“我一個退休老頭兒有什麽可忙的?我巴不得在這兒多玩幾天呢。”

  “其他人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大家都同意姬人銳的意見,認為喬治的計劃還不完整,應該有後續方案。楚天樂沒有發言,一直若有所思地看著喬治。散會後。楚天樂喚住喬治,低聲交談了幾句。他說得很簡略,很慢,喬治不需魚樂水翻譯就聽懂了。聽後他先是一愣,然後他緩緩地搖頭,委婉地說:

  “楚,你的想法——未免太科幻了吧。”

  楚天樂笑著又低聲說了幾句,喬治勉強地說:“好的,回去後我會認真考慮。”但大家都能看出,這句話隻是出於禮貌而已。

  姬人銳沒有想到,僅僅五天後喬治就要求開會。姬人銳大為興奮,立即召集了第二次討論會。喬治今天非常興奮,動情地說:

  “在上次會議時,楚天樂當場就給我提供了一條思路。坦率說吧,我聽後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外行的迂闊之論,根本不可能實現。這麽臭的主意竟然出自這位天才之口,甚至讓我替他難為情。也許你們注意到我當時的表情吧。”

  姬人銳說:“我注意到了,但你少說這些淡話,說主要的吧。”

  “但我仔細考慮後,覺得這個很臭的主意竟然是可行的!”

  姬人銳拍拍左邊楚天樂的肩膀,再拍拍右邊喬治的肩膀,擊節稱讚:“好!這才是‘樂之友’們應有的才氣、膽略和工作節奏。接著說!”

  “先說說這個計劃的前期工作。那就是開發出這樣的飛船:它在逃出災變區域後能自動尋找條件適宜的星球,並以自動駕駛方式進入該星球的軌道。這屬於一個簡單係統,以現有或可預見的科技水平,有把握讓它在五十萬年後還保持在可控狀態,隻需開發出與之配套的、能使用五十萬年之久的同位素能源就行。我谘詢過亞曆克斯,他向我保證,能源問題可以解決。然後,飛船向該星球投下微生物等低等生物和植物的種子,使其在新家園中進化繁衍。由於撒播了成熟的生物模板——上次我說過,這是宇宙中最優質的信息,使用它可以萬倍地加速自然進程——這個‘地球化過程’可望在數萬年內實現。然後就輪到小楚對我說的那個設想了。人類該閃亮登場了。”

  “快往下說,我已經急不可耐啦!”

  “小楚的靈感來自一種動物——澳洲的鴨嘴獸。這是一種哺乳動物,但又與一般哺乳動物不同,其生育方式是卵生。以這個事實來一個逆向思考,那就是說,”他有意略作停頓,才說出以下這個驚人的結論,“同為哺乳動物的人類的身體結構,與卵生方式並無不可跨越的鴻溝。”

  與會人員個個才思敏捷,已經大致猜到了這個計劃的主要脈絡,不由心中一震——這個設想確實太大膽了,簡直是異想天開。隻有賀老沒有反應過來,迷惑地看看小楚,又看看喬治。喬治繼續說:

  “我們可以對人類基因稍做改動,即用鴨嘴獸的‘卵生驅動程序’置換人類的‘胎生驅動程序’。當然,第一代的‘人蛋’是用仿生技術製造,將人類受精卵置於其中。人蛋,這是一個全新的名詞,請大家從今天起就牢牢地記住它。蛋內仍是普通的蛋清和一個超大的蛋黃,但要設法使其在經曆了速凍一長期冷凍一自然解凍過程之後仍保持生物活性。當冷凍的人蛋自然解凍、且環境溫度達到孵化溫度後,那個驅動程序就自動啟動,以後就屬於生物孵育的自然進程了。這種人蛋要足夠大,至少要五千克重吧,以確保人類胎兒在出生時足夠強壯,可以直接進食——當然啦,其前提是該星球的‘地球化進程’已經完成,能提供人類可食用的食物。至於這些蒙昧的幼兒如何生存下去——當然很難,但至少說,鴨嘴獸的祖先已經成功過一次了。”

  他略作停頓,讓大家消化他說的內容。稍停他繼續說:“這個計劃看似異想天開,其實可行性頗高,它的最大優勢是用上帝的程序來代替人類設計的程序。我說過,人類科技還無法讓一個複雜係統在五十萬年後仍保持在可控狀態,但上帝能辦到,因為地球所有生物的發育程序都經過了數億年最嚴格的檢驗和最有效的優化。當然,楚不是生物學家,考慮不到這項技術的具體困難。其實鴨嘴獸同人類的DNA相距甚遠,比如它們是雌雄各五對性染色體,而人類隻有兩對。還有,鴨嘴獸的卵生方式並不能完全脫離子宮,實際它的卵要在子宮內停留二十八天,在體外孵育僅十天。所以,想把鴨嘴獸的卵生驅動程序移植到人類DNA相當困難。但沒關係,這對我而言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難。可貴的是楚首先提出的大思路,那就是:對上帝原有的程序做小修小補,來代替從零開發的人為的技術程序,這樣可以事半功倍。”

  會議室內一片靜默,大家都在認真思索這個計劃。稍停喬治說:

  “這個計劃看似有一個難點,就是保證人蛋在經曆漫長的冷凍並自然解凍後仍保持生物活性。其實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因為在超低溫冷凍中時間是停滯的,五十萬年與五十年並沒太大的區別。概括起來可以這樣說吧,這個計劃不需要在技術上出現革命性的突破。而且,”他笑著轉向姬人銳,“它完全符合姬先生一直大聲疾呼的標準——能最大限度地激起民眾的熱情。誰不想讓自己的後代延續千秋呢,想想千百個光P股小人兒在異鄉土地上破殼而出,這個場麵多麽動人!它的效果無疑要優於宇宙墓碑計劃。”

  姬人銳笑著點頭,“沒說的,這是個好方案,我已經被這個場景打動了。我非常滿意。”

  “我想把它命名為‘神鷹蛋’計劃。”

  姬人銳笑問:“怎麽扯到神鷹了?”

  “這種人蛋個頭很大,而且我打算用更大的蛋狀降落艙送它們到地麵。《一千零一夜》的神話中有關於神鷹巨蛋的故事。”喬治笑著說。

  “好的,不錯。這個名字足夠響亮。關於這個計劃的生物倫理層麵,”姬人銳看看大家,“大家有什麽可說的?我是說,會不會有強烈的反對,說這是對人類的異化?”

  會場上的人們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賀老,也許認為在這個問題上,這位老派人物的意見最具代表性吧。賀老略為沉吟,問:

  “這些新人類如果活下來,會一直采用卵生方式嗎?”

  喬治敏銳地猜出話中之意——賀老不喜歡這樣的前景。但他坦率地說:“沒錯。也許新人類在進化中會逐漸拋棄落後的卵生方式,回歸胎生,但至少在當前階段,他們將遵循基因中的卵生程序。”

  賀老確實不喜歡這樣的前景,但他想了一會兒,謹慎地說:“依我看來,不會有太強烈的反對意見吧。畢竟這是非常時刻,而且人類很多民族都有卵生的神話,像西藏神話就說人類先祖是卵生,商朝說其先祖是吞鳥卵而孕。其實漢族的盤古神話也是一個卵生的神話,隻不過它不是說人類,而是說整個宇宙都是在卵中誕生。可以說,‘卵生’暗通著人類潛意識的感情地下湖。所以,我想不會有強烈的反對。”

  “既然賀老同意,我就放心了。大家還有什麽意見?”

  王清音女士問:“是否可以配置機器人守護者,向未來的人類傳授人類文明?”

  喬治看看數學家詹姆斯·格萊克,“當然可以,這正是我們的選擇項之一。但要做到這一點,‘神鷹蛋’計劃的難度就要大大增加。而且,詹姆斯和我都認為,那又是一個複雜度過高的係統,很難保證它在五十萬年後仍處於可控狀態。”

  王清音苦笑著說:“那也意味著,在新星球上用人類DNA繁衍出來的——並不是人類。我倒不是指他們的卵生方式,而是說他們與人類文明沒有一絲傳承關係。他們不會說英語不會寫漢字,不知道太陽係第三星是他們的祖庭,甚至沒有人類的喜怒哀樂。”想了想,她補充道,“如果他們迅速強大起來,並且那時地球還存在,也許他們還會送回來一場血腥的入侵。”

  喬治平靜地說:“這很奇怪嗎?這不正是人類走過的路嗎?你看,人類起源於東非,但人類今天的主流早就拋棄了東非古文化,不會說東非語言,在很長時間內不知道自己是那些‘野蠻黑人’的後代,甚至忘恩負義地對祖先反噬,發動血腥的劫奴戰爭。”王清音還有其他人不由凜然。沒錯,這都是最確鑿的曆史事實,人人都知道的。隻是,人們常常隻能看清曆史的細節而看不見曆史的整體脈絡,也常常讓感情淹沒了理性。喬治繼續說:“但盡管如此,人類仍把這樣的進化之路稱之為進步,而不是反動,不是墮落。現在,咱們為什麽要對新一輪‘進步’吹毛求疵呢?”

  這樣的結論比較冷酷,在心理上有些難以讓人接受。會場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喬治說:

  “而且,王女士提議的由機器人來向這些蒙昧人傳播人類文明,即使能實現,恐怕同樣不會是我們這樣的人類吧,那隻會是某個機器人上帝馴服的子民。所以——寧可讓他們靠自己的努力來衝出蒙昧。生物的生存從來不是玫瑰色的,其中摻雜著很多殘忍,但‘活著’就是天然正確的。”

  姬人銳說:“喬治說得對!人類進化史絕不是伊甸園的田園牧歌,它充斥著醜惡、血腥、忘恩負義和惡有善報。但這就是生命史,我們不必多愁善感,隻管硬著心腸往前走就是。”他側身對賀老說:“賀老,這個計劃就算是定了,樂之友工程院要正式開步走了。相信在一兩年之內,‘神鷹蛋’計劃將贏得數億人的關注。”

  賀老提醒一點:“小楚的新假說如果能確認,請盡快向SCAC通報。我相信這會促使他們向前大跨一步。”

  “那個自然,我們巴不得能與SCAC精誠合作。都是為了一個目標嘛,賀老你說對不?”

  2

  楚天樂的新假說向SCAC通報後,那兒的科學家們歡天喜地地接受了,因為楚的假說既直觀又符合邏輯。現在,用新假說重新解釋觀測事實,兩者契合得更為順當。雖然災變區域在以光速向外波及,但隻要不存在那個塌陷速度高達百分之一光速的逆向湍流,人類的逃亡就有希望。喬治的“神鷹蛋”計劃向民眾公布後激起了更大的反響,它讓民眾在長達三年的絕望煎熬中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的微光。憑借這兩點,“樂之友”迅速走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

  兩個月後,賀老來電話通報了兩件事。第一,中國政府已經決定向這兒派一個大使級別的正式聯絡員,他將是第一任。當然,為了政治上的考慮,不方便命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樂之友’聯絡處”,它將簡單地稱作“賀國基辦事處”,他離任後這個名字也不變。另外,他上任時將帶來一筆數額可觀的資金,至於這樣的資金支持是否會成為常態,以後再定。第二,聯合國SCAC五執委之一、今年的SCAC年度主席、馬丁·海利上將將來“樂之友”總部訪問,這是他對中國進行工作訪問時主動提出的。

  第二天,賀老陪海利上將輕車簡從來到“樂之友”總部。姬人銳和魚樂水在門口迎接。海利與賀老一樣也是個瘦老頭兒,滿頭銀發,身板兒硬朗。他穿著便服,貌不驚人,但他也和賀老一樣,身上有一種無形的東西,讓你一定會多看兩眼。主客握手寒暄後,賀老讓司機從車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銅牌,上麵寫著“賀國基辦事處”幾個字。他把銅牌交給姬人銳:

  “小姬,我的辦公室騰好沒有?把這個銅牌掛上,就算是舉行過揭牌典禮了。”賀老說。

  姬人銳原想說已經籌備好了隆重的典禮,但他想了想,痛快地說:“好!恭敬不如從命。對賀老我們不搞那些花架子。”

  “海利將軍的訪問如何安排?”

  “由小魚帶他去山裏參觀一下,然後回到這兒,旁聽一次‘樂之友’們的討論,這次的主題是討論神鷹蛋計劃的細節。其他行程聽客人的意見。”

  賀老與海利商量了一下,“好,客人沒意見,就這樣吧。”

  魚樂水先陪海利將軍上了直升機,領他參觀了寶天曼,看了串珠式石潭中的柳葉魚,看了楚馬的天文台,看了為楚天樂準備的火葬柴垛。這些已經是外來客人必看的景點,可見魚樂水當年那篇訪談的影響。在火葬台,馬丁·海利用手撫摸著井字形柴垛的鬆木,目光中跳動著愴然和感動。他對主人說:

  “魚,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美國一個研究小組剛剛在這種絕症上有了突破,他們是使用一種基因療法,目前還做不到治愈,但能阻斷病情的發展。我已經做了安排,該小組的兩位醫生稍後就來這裏,為楚進行治療,費用由SCAC承擔。”他補充道,“順便說一點,研究小組的主持人正巧是一位華裔。”

  魚樂水驚喜莫名,“是嗎?那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密蘇裏大學一位姓段的華裔?我們一直關注著他的研究,但還不知道他取得了突破。”

  “對,姓段,段同聲先生。突破是剛剛做出的。”

  “海利先生,不,我應該喊馬丁伯伯,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海利笑著說:“你的驚喜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再說,我們首先要感謝楚、馬和你。在應對這場災變的努力中,你們已經做出了超出常人的貢獻。”

  他們又參觀了一家人的山居。魚樂水首先向婆婆報了喜,婆婆自然是樂得不知高低。魚樂水多少有點兒擔心,怕天樂媽會重演“對恩人磕頭”那一幕,那就太尷尬了,所以做好了迅速幹涉的準備。但這十幾年來天樂媽的心態氣度畢竟大不一樣了,她雖然感激涕零,但壓根兒沒想到磕頭謝恩,魚樂水這才放下心,自嘲地想,倒是自己落後於時代了。

  小柳葉一點兒不認生,這會兒已經坐到“外國爺爺”的膝蓋上了。天樂媽一心想留客人吃過午飯再走,但海利先生時間有限,隻好同這家人匆匆告別。回到“樂之友”總部,那邊正在討論“神鷹蛋”計劃,吳正和葛其宏剛剛提出,這次生命播種最好事先把凶惡的病原體和可惡的寄生蟲剔除,以便給未來的新人類留出一個“幹淨的世界”。海利和小魚入座時,喬治正在發言:

  “這樣做是不妥當的,我們不是上帝,無權決定哪種生物活下去,哪種生物應該滅絕。”

  葛其宏笑嘻嘻地反駁:“但我們已經在代替上帝播種生命啦。”

  眾人都笑了。喬治有點兒尷尬,解嘲地說:“對,是我錯了,我竟然忘了自己尊貴的新身份。不過,不管我們是不是上帝,我的意見本身並不錯。生物圈是一個無比複雜的網絡,各種生物相互影響,沒有哪種是絕對的‘有益生物’,哪種是絕對的‘有害生物’。保險的辦法是盡量保持原狀,理由很明顯,因為這樣的進化過程至少已經成功過一次了。當然,在全新的環境中完全遵循地球的進化之路是不現實的,我們隻能盡力而為。但不管怎樣,‘盡量保持原狀’的大方向肯定比‘刻意純潔’的大方向要安全,也更容易實現。”

  馬士奇說:“我讚成喬治的觀點。在這點上適用一句中國古人的話:難得糊塗。”

  王清音也說:“對,所謂讓未來人類遠離病毒的想法,隻是一個雖然美好但實現不了的夢。”

  會上大家進行了熱烈的討論,也迅速達成了共識:不刻意去剔除任何“有害生物”。討論過程中,魚樂水走到丈夫身邊,低聲通報了關於疾病治療的喜訊。楚天樂立即回頭盯著海利將軍,欣喜的火花在眼中閃亮。

  討論結束後,姬人銳請賀老和海利將軍發言。賀老擺擺手,“我已經是政府派駐‘樂之友’總部的聯絡員,以後在一塊兒攪飯勺的時間多的是。請遠來的貴客發言吧。”

  馬丁·海利沒有推辭,很動情地致了辭:“我很慚愧。SCAC掌握的資源不知道比這裏多出多少倍,但至少在兩件事上讓你們搶了先。首先是楚先生否定了未來人類逃亡路上的逆向湍流,為以後全人類的努力奠定了希望。然後是姬先生用‘上帝之鞭’催逼出來的‘神鷹蛋’計劃,僅僅宣布兩個月時間就吸引了全世界民眾的注意,激起了空前的熱情。今天來這裏參觀,讓我再次驗證了一個真理:私人機構要比官方機構更有效率,哪怕後者是在軍人的領導下。”他半開玩笑地說。

  亞曆克斯也笑著說:“沒錯,你說的確實是真理,兩三年前我們就認識到了,所以就主動投奔這兒了。”

  “坦白地說,我來這兒之前有一點兒野心,就是想把‘樂之友’們收編到SCAC中。但我來參觀後,並在賀老的勸說下,想法有了改變——還是讓這朵璀璨的野花在曠野中生長吧,因為也許收編之後會無形中扼殺了它的活力,那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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