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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檢票上車的時刻到了,候車廳裏的人蜂擁而上,一個個齜牙咧嘴、劍拔弩張,如同正在被凶神惡煞追殺抑或正在凶神惡煞地追殺。

  我和老操以及玲瓏女孩這樣的站票者,如此張牙舞爪地衝鋒陷陣,盡管有失君子風度、淑女情懷,可是,畢竟多多少少還是可以理解的。有道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雖然已經注定了在火車上不僅沒有床鋪,就連座位都沒有,但是,老天爺對我們這些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站票者還是留有一定的選擇和競爭餘地的——將自己安頓在火車過道上抑或車廂接頭處。

  從這個角度上說,老天爺的眼睛還是睜開的。

  老天爺的眼睛不但是睜開的,而且從早到晚都睜得大大的——高高在上,高瞻遠矚,笑嗬嗬地俯視著大千世界芸芸眾生。

  當你在上一個層麵上沒得選擇時,老天爺漫不經心地將你推到下一個層麵上;

  當你在下一個層麵上的競爭中失去一席之地時,老天爺再次若無其事地將你推下去;

  ……

  隻不過芝麻開花——一節節,一節比一節高上,老天爺推人——一層層,一層比一層低下。

  老天爺隨心所欲、易如反掌地神推中,芸芸眾生各就各位。

  與其說這是老天爺睿智,倒不如說這是老天爺精明——當你在上一個層麵絕望時,他老人家立即在下一個層麵給你希望,結果是,你再怎麽絕望,都有希望,隻要還有希望,你就會仰視高不可攀的老天爺。

  這當然不是老天爺公正了。要是老天爺真的公正的話,就應該公平地對待每一條生命。

  除非老天爺是一個傻瓜,才有可能一視同仁。如果老天爺是一個傻瓜,就不是老天爺了。

  這當然也不是老天爺慈悲為懷。要是老天爺真的慈悲為懷的話,就應該拯救苦苦掙紮在風雪抑或水火中的眾多生靈。

  無論將自己安頓在火車過道上,還是車廂接頭處,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盡管如此,畢竟二者還是有相當大的差別的。要是非常不幸地將自己安頓在過道上,人來人往的磕磕碰碰令人極其不舒服還在其次,最讓人惱火的是來來往往的推著小貨車叫賣的“火車內部人士”。無論你是多麽地惱火,都隻能啞巴吃黃連。誰的地盤誰主宰;強龍都鬥不過地頭蛇,更何況我們這些打工的。將自己安頓在車廂接頭處就大不一樣了,不僅可以避免諸多的騷擾,還可以靠靠背。在不嫉妒抑或羨慕有座位,甚至有床鋪的人的前提下,能夠靠坐在車廂接頭處簡直就是——滋滋潤潤得如同滋滋潤潤的神仙。

  當時的我非常莫名其妙檢票上車時,有座位、甚至有床鋪的人們怎麽也都如此地奮不顧身奮勇向前。

  如今的我總算沒有白活,早就大徹大悟——

  在混沌不堪的環境裏:

  差不多人人都是麻袋裏的菱角,人人都隨時隨地裏戳外搗。

  即便自己不裏戳外搗,也要一直高度警惕其他人的裏戳外搗。

  長此以往,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安全也成了危險。

  人生在世最悲哀的不是一直活在驚濤駭浪中,而是一直活得心裏都不踏實。

  老操拎著我的小包。老操就是老操,檢票之前,在我和玲瓏女孩前麵披荊斬棘,勢如破竹。

  我拎著老操的兩個大包。玲瓏女孩背著一個小包。我們緊隨老操。

  老操就是老操,檢票之後,見縫插針,跑得比貓追的老鼠快多了。

  我拎著老操的一個大包,背著玲瓏女孩的小包。玲瓏女孩拎著老操的一個大包。我們跟在老操後麵一路狂奔,很快就都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了。

  上車之後,經過一場白熱化的混戰,我和玲瓏女孩以及老操都如願以償地搶占到了車廂接頭處。

  我和玲瓏女孩麵對麵坐在一側。老操和一個中年婦女麵對麵坐在另一側,一如既往地摳鼻孔。

  我興高采烈地注視著玲瓏女孩,玲瓏女孩注視著我,比我還要興奮。

  汽笛鳴響,火車移動,哐當哐當得如同夫妻吵架時,大鍋、小鍋、瓷盆、鐵鏟等接二連三地扔下樓。隨著火車的加速,吵架的夫妻的樓層逐漸提高,哐哐當當聲越來越大。

  我一直注視著玲瓏女孩滿麵春風蕩漾,玲瓏女孩一直注視著我,滿麵桃花燦爛。我漸漸地不好意思起來,慢慢地低下頭。玲瓏女孩火上澆油,不斷地鶯歌燕語:“哥哥,哥哥……”

  我是一隻墜入汪洋大海的落水狗,隨著玲瓏女孩甜蜜程度的節節攀升,不斷地下沉,一刻比一刻迅猛。奇怪的是,盡管我越往下沉陷,頭腦越迷糊,可是,身心卻愈來愈舒坦。

  “呆子,人家喊你呢!”老操實在是忍無可忍,大聲嚷嚷起來。

  當頭棒喝,我大夢初醒。

  “什麽事呀?”我低聲說。

  “剛剛路過的一個女子將瓜子殼吐到你的頭發上啦!”玲瓏女孩歡聲笑語的同時,伸出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撿下來瓜子殼。

  真是的,早撿不就得了!

  和接下來的老操的遭遇相比,我的遭遇是九牛一毛,老操的遭遇是九頭牛。

  董永麵對的是飛過來的七仙女,老操麵對的是飛過來的濃痰。董永如夢如幻,明白是怎麽回事時,七仙女已經在懷裏姹紫嫣紅了。老操猝不及防,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時,濃痰已經在臉上虎踞龍盤了。

  老操以為是一隻蒼蠅,手忙腳亂,趕也趕不走。

  “濃痰,濃痰!”老操對麵的中年婦女急得要死,大叫起來,“一口濃痰,白裏泛黃,黃中發黑!”

  老操擦了半天,擦也擦不幹淨。

  “是你吐的吧?”老操緊鎖雙眉說。

  “不是我吐的!要是我吐的,我還會告訴你嗎?我即使要吐,也隻是口水!你以為無論是誰,都隨時隨地有痰可吐嗎?更何況還是這麽濃的痰!”中年婦女氣呼呼地說。

  “不是你吐的,是誰吐的?”老操說。

  “我要是看見是誰吐的,當時就提醒你了,”中年婦女說,“不過,你這麽地冤枉好人,比吐痰的人還要惡心!我即便再次看見了,也不僅不揭發,還大聲叫好!”

  一個幾分鍾之前擠紮、蜷縮到老操和中年婦女身邊的紅臉絡腮胡子男人笑嗬嗬地說:“在下看見了,在下看見了。”

  “你看見了,怎麽不說呀?”老操氣憤地說。

  “你有沒有屁眼呀?”紅臉絡腮胡子一臉誠懇地說。

  “有!”

  “你的屁眼是不是長在你的P股上呀?”

  “是!”

  “有屁,你想放就放,想不放就不放,對不對呀?”

  “對!”

  “同樣的道理——嘴長在在下的臉上,有話,在下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老操攥緊一隻拳頭,怒氣衝衝紅臉絡腮胡子。紅臉絡腮胡子攥緊兩隻拳頭,虎視眈眈老操。

  “要打架,是吧?下車,下車。”中年婦女心平氣和地說。

  “我們都下車了,這一側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肯定舒舒服服得要死!想得倒美!”老操大聲說。

  “就是,就是,我們才不傻乎乎地上當受騙呢,打死都不幹!”紅臉絡腮胡子高聲說。

  “趕緊去追吐痰的人呀,吐痰的人才是罪魁禍首。既然他朝你們那一塊地方吐,你們就都有可能遭殃。齊心協力抓住真凶才對呀,怎麽反而窩裏鬥呢?你們吵得天翻地覆,打得頭破血流,真凶連一根頭發都沒少!”玲瓏女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紅臉絡腮胡子和中年婦女低頭不語。老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早就離開了,怎麽追也追不上了,就是追上了,對方死不承認,你也無可奈何。幸好隻是吐痰而已,要是坑蒙拐騙偷,甚至殺人放火,耽誤了當場抓獲的大好時機,就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玲瓏女孩頭頭是道,句句在理。

  一會兒之後,紅臉絡腮胡子猛地站起來,拔腿就跑,跌跌撞撞。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時,紅臉絡腮胡子已經被兩個列車乘務員一左一右夾擊著,回到車廂接頭處。

  “你幹什麽去呀?”左邊乘務員大聲說。

  “在下上廁所,上廁所。”紅臉絡腮胡子小聲說。

  “上廁所有必要這麽瘋跑嗎?”右邊乘務員大聲說。

  “在下拉肚子,拉肚子。”紅臉絡腮胡子小聲說。

  “早不拉,晚不拉,為什麽偏偏在我們查票時拉?”左邊乘務員大聲喝斥。

  “它要來就來,哪管是什麽時候,在下雖然深受其害,但是,根本就拿它沒一點辦法,畢竟一切都由它說了算呀!”紅臉絡腮胡子嘟嘟噥噥,“在下可以去、去拉、拉、拉肚子了嗎?”

  “想走,沒那麽容易!”右邊乘務員大聲訓斥,“你這種奸詐小人的醜惡伎倆,老子我在火車上見得多了,休想蒙騙老子,老子火眼金睛,一眼洞穿,車票,車票!”

  “我沒買車票,我的車、車票丟、丟、丟掉了。”紅臉絡腮胡子慌裏慌張地說。

  “前言不搭後語!”左邊乘務員怒吼。

  “逃票,吃了龍心鳳凰膽了,敢在老子我的車上逃票,太歲爺腦袋上動土,母老虎P股上打盹,找死呀,你個烏龜王八蛋!乖乖地跟在老子P股後邊,走,走!”右邊乘務員一通破口大罵之後,拔腿就走。

  紅臉絡腮胡子乖乖地跟在右乘務員P股後邊。

  左邊乘務員留下來繼續向前查票。

  不到十分鍾,紅臉絡腮胡子就嬉皮笑臉地回來了。

  “我走南闖北打工多少年,見過的人多如牛毛,從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罰錢了還這麽開心!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中年婦女皺著眉頭說。

  “罰錢,有沒有搞錯呀?也不看看在下是什麽人!”紅臉絡腮胡子大聲嚷嚷,一臉的洋洋得意。

  “沒有罰錢嗎?”中年婦女滿麵狐疑與驚詫,低聲說。

  “換了別人當然要雙倍地罰錢!要是都不罰錢,不就人人都逃票了嗎?一旦人人都逃票,火車不就要徹底癱瘓嗎?這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這種不良風氣肯定會如同瘟疫一樣地流行到各行各業,結果必定天下大亂!”紅臉絡腮胡子滔滔不絕,唾沫縱橫,“在下是誰呀?在下是在下!在下偷偷摸摸地塞給乘務員十塊錢,乘務員立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在下僅僅補了一張車票而已,換了別人絕對會乖乖地交上車票雙倍的罰錢!”

  老操摸了摸紅臉絡腮胡子飛濺到臉上的唾沫,陰陽怪氣地說:“偷雞不成,反失一把米,塞給乘務員的十塊錢就不是錢呀!如果老老實實地買票上車,不就不會花這個冤枉錢嗎?”

  紅臉絡腮胡子大言不慚地說:“人在江湖走,豈有不失手?上一次,在下出去打工逃火車票,查票時,在下及時地躲進旁邊的廁所裏,屁事都沒有。上上次,在下逃票,查票時,在下立即逃竄,孰料旁邊的兩個廁所裏都有人,在下趕緊飛奔到隔壁車廂的廁所裏,不要說屌事,就連屌毛都沒有。這一次——不但旁邊的兩個廁所裏都有人,而且相連的兩節車廂裏後有追兵、前有埋伏,兩頭夾擊,我當然就隻有繳械投降了!天意,天意啊!”

  “乘務員怎麽就不秉公執法呀?為了十塊錢就把自己出賣了,值嗎?”中年婦女嘀嘀咕咕。

  “秉公執法?笑掉大牙!拚公執法——母老虎‘拚’命地要老‘公’‘執’行跪搓衣板的家‘法’還差不多!為了十塊錢出賣自己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為了一毛錢出賣自己的都大有人在!”紅臉絡腮胡子振振有詞。

  天色漸暗,窗外的景色蒼蒼茫茫,荒涼到了極點,列車仿佛也不忍目睹,飛快地將其拋在身後。

  “哥哥,我要睡覺了,小心你的包呀!”玲瓏女孩睡意朦朧地說。

  “知道啦。”我迷迷糊糊地說。

  夕陽西下。

  漫山遍野,杜鵑花團錦簇,婀娜多姿。

  我站在高高的山崗上,夏日暖風幽幽吹拂,嫣紅杜鵑輕輕飄搖。

  “刺蝟頭哥哥,刺蝟頭哥哥!”衝天炮在對麵的高崗上高聲喊叫。

  “衝天炮,衝天炮!”我大聲叫喊。

  衝天炮高興得飛了起來,飛向我。

  我高興得飛了起來,飛向衝天炮。

  兩座山崗相視而笑,半空中,我輕歌,衝天炮曼舞,歌舞升平,氣象萬千。

  美夢美到了極致,短到了極點。

  一個滿麵縱橫滄桑的老人站到我旁邊,將我從夢中驚醒了。

  “坐吧,坐吧。”我一邊小聲說,一邊往裏邊讓了讓。

  “謝謝,謝謝。”老人一邊小聲說,一邊挨著我坐了下來。

  “是不是剛剛做美夢呀,小夥子?”老人笑眯眯地說。我莫名其妙老人怎麽不僅知道我做夢,還知道我做的是美夢。

  “還是年輕好啊!年紀輕輕時,做的盡是美夢。美夢成真,歡天喜地。一個美夢破滅了,接著做另一個。年輕就是資本!隨著年齡的增長,拖兒帶女,人老珠黃,做夢依舊做夢,不過,不做美夢,隻做惡夢了。到了我這麽老朽的時候,連惡夢都做不成了!人生在世,最無可奈何的是歲月飛逝呀!”老人自顧自說,聲音蒼涼、遲緩。昏昏沉沉的我勉勉強強地傾聽著。

  “小夥子,是不是夢到女孩子了?”老人見我一言不發,接著笑眯眯地說。我更加莫名其妙——老人怎麽連我夢到什麽都知道呀!真神了!

  “你夢到誰啦?”不知什麽時候醒過來的玲瓏女孩突然冒出一句。我立馬清醒過來。

  “夢到你啦,小姑娘!”老人笑眯眯地說。

  “真的嗎,真的夢到我了嗎?”玲瓏女孩笑吟吟地說。我傻乎乎地笑嗬嗬。

  “我諒你也不敢夢見別的女孩子,要是再有其他非分之想,我決不饒過你!”玲瓏女孩斬釘截鐵地說。我雲裏霧裏,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老爺爺,知不知道我和他是什麽關係呀?”玲瓏女孩指著我對老人說。老人笑眯眯地不言語。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們的父母都不同意我們交往,萬般無奈之下,今天下午我和他一起私奔了!”玲瓏女孩大大咧咧地說。我瞠目結舌,耳朵根發熱,我我不知所措起來。

  “你們倆一看就知道關係非同尋常,一起離家出走還差不多,一起私奔就太離譜了,一個黃毛丫頭,一個下巴沒毛,不過,你們倆有夫妻相,有朝一日,肯定會走到一起去的。到那時候,如果家長反對,你們倆——女的玲瓏心,男的腦後有反骨,不一起私奔才怪呢!”老人笑眯眯地說。我哭笑不得。玲瓏女孩哈哈大笑起來。

  “小夥子,是不是很奇怪我怎麽知道你夢到女孩子呀?俗語——將人心比己心,是對的。倒過來說——將己心比人心,同樣是對的。我在你這麽大時,不要說晚上睡覺做夢夢見女孩子,就是白日夢時想著的也是女孩子。這是極其正常的。如果不這樣,才不正常呢!情竇初開,情竇初開啊!情竇初開的歲月是最美的!”老人說。我一言不發。玲瓏女孩陷入沉思。

  老人閉上渾濁的雙眼,神情茫然。

  過了好大一會兒,玲瓏女孩輕聲細語:“除了女孩子,你還夢見了什麽呀?”

  我小聲說:“杜鵑。”

  “杜鵑啼血,不是什麽好兆頭。”雙目緊閉的老人幽幽地說。

  隨著我的人生的向前推進,列車上偶遇的老人的言語都一一對上號了。

  我已經不再年輕,惡夢頻頻倒在其次,最可悲的是早已忘記美夢是什麽滋味了。

  杜鵑啼血帶來的的的確確是凶兆——在漫山遍野嫣紅杜鵑中青春飛揚的衝天炮,不到十八歲就離開了人世。

  意想不到的是,闊別多年後,我的人生與火車上曾經萍水相逢的玲瓏女孩的人生軌跡真的再次交叉,並且糾結在一起。

  火車放慢速度,就要在一個小站停下來。

  老人起身離開之前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們都還年輕,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夢想,大把大把的時間實現夢想,可是,歲月如風,轉眼就滿臉皺紋、白發蒼蒼。因此,不僅要腳踏實地地全力以赴,還要不屈不撓地堅持不懈。前車之鑒,後車之師,不要像我這樣庸庸碌碌地白活一輩子,到老時不但一事無成,而且窮困潦倒——不要說出門坐飛機,就連火車臥鋪、甚至硬座都沒有。”我和玲瓏女孩默默地聆聽著。

  老人步履蹣跚地走向車門。玲瓏女孩沉重地說:“老爺爺,再見!”

  老人停了下來,背對我和玲瓏女孩渾濁而低緩地說:“小姑娘,說不定我一下車就一命嗚呼了!今生,我和你們永遠都不可能再見了!人生如夢,人生如夢啊!保重!保重!”我的心一下子就收緊了。

  老人消失在我和玲瓏女孩的視野裏——永遠消失在我和玲瓏女孩的人生裏。

  人和人之間,朝夕相處固然能夠產生感情,萍水相逢要麽蜻蜓點水,很快就毫無印象;要麽千鈞之重,從此刻骨銘心。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滿麵縱橫滄桑的老人的言語和神情還是如此地振聾發聵、活靈活現。

  第二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玲瓏女孩正趴在我的懷抱裏睡得香甜可口極了,我的口水淋濕了玲瓏女孩的頭發,玲瓏女孩的口水流濕了我的褲子。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怎麽睡在你的懷裏呢?”玲瓏女孩離開我的懷抱,摸了摸口水,甜甜蜜蜜地說,“是火車顛的呢,還是我自己在睡夢中投懷送抱的呢?”

  “你醒啦?”我小聲嘟囔。

  “傻瓜,我當然醒啦!我要是還是睡著的,怎麽會和你說話呀?”玲瓏女孩笑吟吟地說,“你以為我是在說夢話呀?才不是呢!我睡得可死了——如果不是突然被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驚擾了,我絕對還在黃粱美夢之中!”

  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我一開始莫名其妙,很快就恍然大悟——不是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而是我的一陣陣急促的心跳聲。

  時間最不是東西,當你希望它飛逝時,它慢得要人命;當你渴望它慢點走動、甚至停滯不前時,它風馳電掣,轉眼清晨到黃昏。

  再過三站就是濟南站。

  再過兩站就是濟南站。

  下站就是濟南站。

  我多麽希望前麵泥石流阻塞,抑或火車本身出現什麽無關緊要,卻又不得不停下來的問題。然而,一切正常,除了我的大腦越來越不正常之外。濟南站就要到了,我和玲瓏女孩就要分道揚鑣。

  雖然我們互相留下了姓名和住址,但是一旦分別,再見談何容易。世事難料,人生無常。縱使至親好友,也有可能第一天晚上相聚在一起,第二天早上就一個人間、一個陰間,更何況是兩個相隔千山萬水的萍水相逢者。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此話充滿著落寞和淒涼,盡管如此,至少此時此刻,“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人依舊姹紫嫣紅在眼前,活潑潑的是動作和言語,撲麵而來的是氣息和神情。最孤寂和淒寒的不是“相逢何必曾相識”,而是相識為何要分離!

  濟南站到了。

  “哥哥,讓我再好好地看看你!”玲瓏女孩黯然神傷地說,“我要把你的音容笑貌死死地記在心裏!”我抬起低垂的頭來。

  “哥哥,我走啦!”

  “嗯。”

  “哥哥,你不要再送了!回去吧,火車就要開了!”

  “嗯。”

  “哥哥,保重!”

  “你也保重。”

  “哥哥,再見!”

  “再見。”

  真的是,當如意的事情對你避之唯恐不及時,你的眼睛睜得再大也是枉然;當不如意的事情對你情有獨鍾時,你的眼睛閉得再緊也是白搭。送走玲瓏女孩後,我悻悻然回到車廂接頭處,吃驚地發現我的地盤已經慘遭占領了。盡管我的包裹在過道上被人踩來踩去,可是,畢竟還在,這真的是不幸中的萬幸。

  麵對打情罵俏在我眼皮底下的一對男女(男的牛高,女的馬大),雖然我不是沒長屁眼的啞巴,但是和沒長屁眼的啞巴一模一樣,大吃特吃黃連——有屁放不了、有苦不能言。

  萬般無奈之下,我唯有再覓新巢。即使不能安頓整個人,至少也要安頓兩隻腳。蜘蛛能夠織網,老鼠能夠打洞,隻可惜我既不是一隻蜘蛛,也不是一隻老鼠,因此,既不能懸空,也不能遁地。

  就連人來人往、小貨車不時騷擾的過道上都站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想而知——在人滿為患以至於泛濫成災的火車上尋找一個能夠穩穩妥妥地安頓兩隻腳的地方談何容易。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我實在是不知道何去何從。

  禍不單行,我不得不上廁所了。等了許久許久,差不多到了崩潰的邊緣,我終於獲得了上廁所的機會。我帶著慘不忍睹的包裹闖進廁所裏,好不容易關上門。

  出恭完畢,我靈機一動——何不一直死皮賴臉在廁所裏,和廁所一起共存亡呢?

  啊哈,太寬敞啦!

  啊哈,多麽獨立的空間呀!

  啊哈,我怎麽就這麽地聰慧呢!

  三差五地有人敲門,有溫和的、也有粗暴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雖然是狗急跳牆,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但是,畢竟非常地不地道,把一些人害慘了。

  人跟人之間真的大不一樣——有的人一輩子作惡多端、喪盡天良,不但自己在世不遭任何報應,而且自己離開人世後還可以福蔭子孫;有的人偶爾稍有出軌,立馬備受懲罰。我不僅屬於後者,還是後者中非常糟糕的。

  在廁所裏“滋滋潤潤”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火車進了一個喧鬧的車站。按理說,我——一個火車上的乘客和這個車站肯定會彼此相安無事的。可是,車站中的一個工作人員,要麽是酒足飯飽撐得慌,要麽是閑得發黴尋開心,從外麵推開廁所的窗戶,塞進來一根粗大的水龍頭。水龍頭噴射出來“玉液瓊漿”滔滔不絕。我抱頭鼠竄起來。孰料,火車上的工作人員已經鎖上門。無可奈何之下,我唯有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做困獸之爭——東挪西移,上竄下跳,最終雙手舉包、雙腳撐到廁所牆壁上,如同一個武藝超群的大俠。

  謝天謝地,火車終於哐當哐當離站了!水龍頭收縮回去。工作人員打開廁所門。我全身淋淋漓漓地衝出去。

  目睹我如此狼狽,或站或蹲或坐在廁所外麵的人十之八九高興得前俯後仰、東倒西歪。

  我想哭哭不出來,幹脆哈哈大笑起來。廁所外麵興高采烈的人意想不到我不僅不哭,反而還笑,一個個目瞪口呆起來。我懷疑他們懷疑我不是傻瓜,就是瘋子。我確信他們確信自己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瘋子。

  “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不是一類人,最好就不要呆在一起,否則,你看著我很不舒服,我看著你極其難受。人生苦短,豈能不自我珍惜,反而自我糟蹋。我逃之夭夭到隔壁車廂。

  現在回想起來,都驚詫不已——當年的我怎麽就那麽地耐寒、禁凍!畢竟當時還是正冷的季節。莫非前世的我是一株北極的植物抑或一頭南極的動物?

  火車不斷地進站、出站,渾身濕漉漉的我站在車廂過道上不停地顫抖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火車終於到達了天津站。

  我和老操在天津站下了火車,上公交車,下了公交車,再上公交車,下了公交車,又上公交車,接下來步行良久。我和老操疲憊不堪,晚上十點多,總算到達了天津的第一個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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