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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在昆侖第幾泉

  青鳥族的傳說流傳甚廣,卻又莫衷一是。無數的記載浩如煙海卻又最終都語焉不詳。號稱華音閣博學第一的月寫意當年為了取得侍書仙子的職位,還曾花了三個月作了一篇《隋末青鳥族傳說源流考》的論文交給上師,結果最終因為材料太簡略而慘遭重修。

  比較一致的說法是青鳥族是昆侖山下一個部族,信奉女神西王母,自稱始祖為西王母的使者青鳥。其族中並無男丁,隻有女子。每到一定時候,她們就會發動戰爭,在昆侖山中掠奪各部族最優秀的男子,強行交合繁殖。青鳥族長一生足不出戶,藏身在血池中,向族人預言天下大事。傳說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令山河改易的威力。

  千萬年來,青鳥族長的預言從未失準過,幾次天災地劫後附近的部族都蕩然無存,唯有青鳥族勢力越來越大,附近的不少部族都信奉其為神,最後居然發展成昆侖神山第一大妖族。其極盛之時,族人稱霸西昆侖山,聲勢波及中原。

  雖然青鳥族與中原武林河水不犯井水,但華夏各路英雄都視其為邪魔外道。原因除了她們凶殘好戰之外,更在於其族長怪異的繼承方式。這種方式在曆史上隻留下了零星記載,但已足夠讓人毛骨悚然。

  傳說,那是一種古怪的血祭。

  青鳥族的力量就來自於他們的血液。因為他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昆侖之顛修煉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到人世間傳播西王母的恩澤。

  因此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神。

  然而,傳說由於太久沒有找到西王母蹤跡,青鳥族人無法回歸天界,其血液中的力量正在緩緩消失。為了保存力量,每任族長死前都會進行一項神秘的儀式。儀式在一個巨大的血池中舉行,結束時將選出新的族長,而上一任族長將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事實上,每一任族長都死得心甘情願,她們不認為自己受盡折磨而死,相反,她們堅信自己將在血池中浴血重生,之後的靈魂將注入繼承者的血脈之內,而達於不朽。

  於是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甚至謠傳青鳥一族都是噬血妖魔。她們要召喚的西王母其實正是萬魔之主。

  而青鳥族最終也沒有能保存力量,召回西王母,她們全族覆滅在大隋國師宇文恕三十萬大軍之下1.一場神人大戰之後,昆侖之山,半壁染血。不過,宇文恕付出的代價也極為慘重,他自己連同這三十萬大軍也喪身荒野,連屍骨都沒有找到。

  傳說青鳥族長在與大隋國師一戰中,自知必死,於是將全身的血液迸散,逼入池底藏著的三個女嬰體內。青鳥族血脈因此保存一線,但那些血池女嬰遠未發育完全,力量大大減弱,宛如凡人,更變得更加暴戾噬血。她們的皮膚在空氣中會如遭火燎,必須將全身浸入血中才能暫時緩和。然而,浴血又會讓她們喪心瘋狂,作出吃人或者自殘的瘋狂舉動。因此,代代青鳥族人或不堪痛苦自殺身亡,或者被他人殺死,都沒有活過二十歲。

  然而更詭異的是,青鳥族人有美如天仙的麵孔,身體上卻都是可怕的畸形。有人甚至說那位族長死前和魔鬼達成了一筆交易,為了保存預言的能力,她們把身體賣給了魔鬼,而她們身上那些可怕的畸形正是詛咒的印記。

  星漣那宛如人魚的身體,無疑正是這種詛咒的結果。

  後來她們就如同從人世間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了蹤跡。

  再後來的事情隻有華音閣內的人知道了。

  青鳥族三脈繼承人中的一支,幾百年以來就一直生活在華音閣中。已經沒有人能知道當時的華音閣主為什麽要收留這些不祥的畸形女子,或許是為了利用她們的力量,也許僅僅是同情她們的處境,又或許二者兼有。

  華音閣在水底造了一個無比美麗的地獄,讓她們世世代代生活在裏麵,不許任何人打擾。

  而那一個水晶宮殿,卻也是魔女沉睡的血池。

  對華音閣而言,為了要她們活下去,就算真的每天用人血充滿血池也是輕而易舉,然而鮮血卻能讓她們喪失最後一點理智,變成完全嗜血的妖魔。因此,華音閣的醫師們絞盡腦汁,找出了一種珍貴的替代品,讓她們能沒有痛苦地沉睡其中。

  那就是參血。

  人參的血。

  每隻參都是老參客從深山老林中采摘下來的,重量至少在二兩以上,參脖上係著紅線,因為據說它們已經修煉成精,一落地就能化成人形鑽地逃走,才不得不用紅線係住。這些老參被壓榨成汁,再經過醫師們苦心煉製,最終成為一滴滴淡藍的汁液。

  因此,這一池幽波中的每一滴,都比黃金還要貴重,而每七天就必須全部更換一次。

  如果說,華音閣收留青鳥族人,是為了利用她們的預言,那無疑也是代價不菲。天下希望得到青鳥族預言的人不可勝數,但除了華音閣主,再無人能數百年如一日地為她們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青鳥族人雖然喜怒無常,孤僻怪異,但對華音閣主卻是有求必應。

  不過她們也並不經常幫助華音閣主預言天下大事。因為遠離了西王母居處,她們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弱,每次預言都會消耗掉她們近十年的力量。所以,除非萬不得已的大事,華音閣主決不會來喚醒她們。每任閣主到此處問卜也不會超過三次。

  上一任閣主剛好來了三次。三次問卜,三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卓王孫卻還一次都沒有來過。

  此次他來是因為收到了楊逸之的戰帖。兩人早在一年前的武林大會上,就已交過手,但那一次是打著共商天下大計的幌子,隻分勝負,未決生死。

  百年來,雖然有武林盟主帖約華音閣主生死一戰之先例,但是多數都發生在兩人的垂暮之年。一為正道領袖,一為邪派首魁,一生仇怨糾結,無可排解,隻得相約深山大澤中,一戰了斷恩怨。

  卓王孫和楊逸之卻不同,兩人少年得誌,弱冠之年,便已手握江湖重權,正是大展宏圖之時,不知為何要在此時定下這等生死之約。

  更何況,他們既是敵人,又曾經是朋友。兩人曾在嵩山之巔,聯手擊敗號稱武中聖皇的武當三老;也曾在禦宿山頭,持杯相邀,它日共飲花前。

  每一個見過他們的人都不由感慨,雖然正邪不同,但這兩個少年就如雙生的日月,同時照臨在這個蒼茫的世界上。茫茫紅塵,他們便是唯一的知己,也隻有他們,才能匹配對方的光芒。

  他們本不該這麽早對決的。

  隻因白銀之城一戰,一切都已改變。

  那一刻,卓王孫手持傳說中破壞神的弓箭,要將這座邪惡的城池化為廢墟。而楊逸之卻為了守護牢籠中還未逃走的百姓,以重傷之體,與之久久對峙。

  眩目的朝陽下,楊逸之白衣盡染鮮血,卻依舊不肯退讓。最後一枚羽箭出手的那一刻,卓王孫冷冷定下戰約,若兩人不死,當決戰於崗仁波吉之峰。2誰也不明白,那一戰中,兩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什麽讓這知己之情,轉而化為決戰之恨。

  或許,這隻是宿命的安排。正如垂照天際的日月,終究不可長久並存於世間。

  江湖耆老們聽到這個消息,卻滿心歡喜,積極促成此事,因為他們願意看到這一戰提早到來。近年來卓王孫飛揚跋扈,已超出了他們容忍的極限,而楊逸之,正是他們心目中除去卓王孫的唯一希望。

  在這些耆老的力主之下,楊逸之雖有些無奈,還是傳帖華音閣,定下決戰之日。既因為他與卓王孫的約定,也因為他肩負著武林盟主的職責,不可逃避,不可退縮。

  按照慣例,卓王孫赴約之前,必須來到青鳥島,向星漣占問吉凶。雖然他並不相信星漣的預言能對他有什麽作用,不過這也是華音閣幾百年的規矩。

  而他卻是華音閣的主人。

  星漣的手指向掌心分拂如花,指間的藍光越來越盛,無數晶瑩的光點不住自她身下的藍色液體中跳躍而出,流沙一般向她手上匯集,漸成一個巨大的晶球。

  她口中念念有詞,臉色卻變得鐵青,海藻一般的長發轟然而起,如妖蛇一般盤布滿整個蓮池,池中的藍色液體也飛速旋轉著,在她身下形成一個漩渦,將她托在半空。

  相思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森寒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又往後退了兩步。突然,星漣手中的晶球中漸漸透出一些模糊的影像,星漣凝視著那些影像,神情變得無比敬畏。

  空中傳來一聲脆響,晶球中心迸出一種猩紅的顏色,血暈一般擴散,將漸漸清晰的影像全部淹沒,並迅速布滿整個蓮池。星漣的眼睛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恐懼,身體劇烈震顫著,那團血紅的晶球也在她指間不住躍動,似乎隨時都會脫手而出。

  刹那之間,小小的蓮池竟變成了咆哮的大海,無數浪花憤怒地撲向池壁,將自己撞得粉碎。

  星漣美麗的麵孔已經扭曲,她嘴唇烏黑,脖子努力往後仰,喉嚨間偶爾發出一兩聲詭異的咒語,似乎在召喚著什麽。

  穹頂外,各種水族四散奔逃,急切間就撞在水晶壁上,一蓬蓬鮮血立刻染紅了宮殿外的整個水域,殿內紅影重重,照得殿中之人仿佛置身血海。

  幾股水流無聲無息地向穹頂壓來,越來越低,仿佛隨時都要坍塌而下——難道真有可怕的惡魔,受了咒語的召喚,正在破水而來?

  砰的一聲巨響,宮殿內的夜明珠瞬時全部粉碎!相思再也忍不住一聲驚呼,她的眼睛被撲麵而來黑暗掩蓋了。

  濃黑的,深淵的顏色。

  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破空之聲響起,一道光明從對麵透來。

  卓王孫隔空一指,已點亮了備用的蠟燭。

  相思第一眼就看到了滿池的血。

  一種瑰麗的桃花的顏色。

  星漣若沉若浮,仰麵躺在血泊中,長發無力地堆在水底。就仿佛一個斜倚桃樹酣睡、夢中已落花滿身的美人。

  隻是少了呼吸。

  她水中的身體僵硬挺直,雙頰的紅暈也在漸漸消失。

  "先生,怎會這樣?"相思的聲音都已經變調。

  卓王孫微皺起雙眉,搖了搖頭。

  昏暗中,藍光一閃,星漣的眼睛竟猛然張開!

  她臉上騰起一層妖異的嫣紅,表情說不出的猙獰,尾鰭猛地一翻,竟然從池底躍出,舞動如勾的十指,飛一般向相思撲來。

  相思本來也可以算作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但星漣身上卻似乎有種秘魔力量,將她的全身定住。就聽她嘴中湧出一串的怪咒,十指尖尖,就要插入相思的咽喉。

  卓王孫臉色一沉,袍袖微動,一道柔和的勁力發出,如牆般擋在兩人之間,將星漣輕輕震開。

  星漣瘋狂的雙眼中突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惶恐,她雙手猛地折回,噗的一聲,竟然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相思一聲尖叫,桃紅色的鮮血帶著刺鼻的腥氣,頓時濺滿她的雙眼。一種刺骨的幽寒從眼底潛入全身!

  這種感覺詭異之極,相思完全怔住,一任溫熱的血液順著下顎一點點滴到地上。

  卓王孫掌力籠罩而下,如秋潮怒發,瞬時已融入星漣全身血脈,將她胸前傷口處的穴道已完全封住,她僵直的身體也仿佛被一朵無形的雲彩托住,緩緩飛回蓮池,無聲無息地沉入水中。

  相思漸漸定下心神,伸出衣袖輕拭著臉上的血跡,猶有餘悸的看著卓王孫,道:"先生,她……"

  卓王孫搖頭,道:"她已死了。"

  相思驚道:"死了?青鳥一族的人在誕育後代之前是不會死的!"

  卓王孫歎息道:"她已把自己的心髒挖了出來。"

  相思突然一怔,就在她腳下,赫然躺著一枚桃紅色的心髒!它比常人的心髒略小,看去卻無比精致,上邊羅列著九個美麗的孔竅,還在輕微地搏動著。

  青鳥族已經在華音閣內生活了六百多年。每一代青鳥族的傳人從出生之日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將在黑暗與痛苦中渡過,但是她們還是頑強地代代延續下來。

  據說,她們活著,就是為了實現一個使命,一個遠古時就在族中流傳的神聖使命。為了這個使命,她們已等候了幾千年。隻要它一天不完成,她們就不會死。

  然而,星漣卻自己將自己的心髒生生挖了出來。

  相思喃喃道:"不可能的,她難道是瘋了?"

  青鳥族的傳人一聞到血就會發狂,如果是本族人的血那就尤為厲害。這次卻正是滿池青鳥族傳人的鮮血——是星漣自己的血。

  卓王孫搖頭道:"她見血瘋狂並不奇怪,但這滿池的血卻都是她自己割出來的。"

  相思怔怔地望著嫣紅的血池,喃喃道:"難道她自己想要瘋狂?"

  卓王孫道:"她是想死。"

  相思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麽,道:"是為了這次占卜?"

  卓王孫道:"或許是。"

  相思道:"難道,難道是這次占卜的結果太凶險?"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也許。"

  相思搖了搖頭,道:"然而她還沒有告訴我們占卜的結果,如今……"她猝然住口,悲憫地望著血池中仰麵浮沉的星漣。

  失去了血,她一丈長的頭發全變成了灰白色,全身的皮膚迅速布滿了皺紋,鬆弛地堆在屍體上。仿佛剛才那一刹那就已過去了好幾百年,她驚人的芳華也隨著那枚九竅之心,瞬間零落成泥。

  卓王孫歎息了一聲,道:"她死之前已將結果告訴了我們。"

  相思訝然道:"結果?"

  卓王孫道:"你還記得她撕開胸口時,嘴裏說著什麽?"

  相思一怔,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亮光一閃,道:"她說:'六支天祭'!但這又是什麽意思?"

  卓王孫看著她:"這就要問你了。"

  相思這才想起她此來的任務是什麽,臉上不禁一紅。她慢慢定下心神,在腦海中搜索起來。片刻之後,她抬頭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一定在某部印度經文中看到過這個詞。"

  卓王孫淡淡道:"你去找侍書仙子月寫意,叫她查出來再來見我。"

  相思答了聲是,抬手按住眉心,星漣留下的血跡已經幹涸,但一股沉沉的寒意,卻仿佛透過了肌膚,直浸入心底,她似乎感到有些暈眩,而卓王孫已經離去了。

  兩個時辰之後。虛生白月宮。

  月寫意跪伏在地,道:"閣主,屬下已經查出六支天祭的來曆。"

  卓王孫並沒有抬頭,聲音隔空傳下:"講。"

  "是。"月寫意畢恭畢敬地回答。她絲毫不提起自己如何在兩個時辰之內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印度經卷,甚至包括梵文原典,才找到這寥寥幾句。因為她知道,閣主並不關心她如何找到這些結果,他隻需要結果本身。

  月寫意深深吸了口氣,道:"六支天祭的說法並不見於傳世經典,而在前朝一個叫劉俞泰的文人筆記中提到。他說自己少年時很愛收集異國傳說,曾經在一商人手中重金購得一部印度古卷,非常破舊,而且最後一篇已經殘了。這卷經文乏善可呈,倒是殘存的注文裏記載了一個印度教的傳說。"

  "這個傳說雲,千萬年前,世界充滿了貪婪,邪惡,情欲……滅世大神濕婆3決定用額上天眼中的烈焰毀滅一切,再讓一個潔淨的世界重生。"

  卓王孫似乎略略感興趣起來,道:"濕婆?"

  月寫意道:"是。當時,六界天主為了平息大神的憤怒,同時獻上血祭,願意用自己肉身的支離破碎和靈魂的永受折磨來抵消六界的罪孽。於是,他們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聳入雲的天祭柱,將自己的靈魂釘在了上邊,永遠受風浪、閃電、雷鳥、海龍的吞噬撕扯。千萬年之後,每當暴風雨來臨,生死兩界的通道被雷電撕開,海上的船隻還會隱約聽到海天深處傳來的哀嚎……"

  月寫意猝然住口,嘴唇竟微微有點發顫。她頓了頓道:"而且,屬下夜觀天象推算,現在距傳說中天祭柱坍塌、六界天主重現世間尋找替身的日子已經不遠,六支天祭就要重現於世。"

  月寫意聲音似乎也顫抖起來:"重現於世……"她不知不覺中又重複了一次這四個字,眼中忍不住透露出一絲惶恐。

  卓王孫抬起頭,淡淡道:"這樣的傳說古書中有很多。你號稱天下博學第一的才女,怎會相信這種東西?"

  月寫意搖搖頭:"可是為了這四個字,星漣這樣號稱有半神之軀的人居然會自殺。"

  卓王孫釋然一笑道:"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行駕準備得如何?"

  月寫意捧出一個紙袋:"韓青主派人回稟,說路上行驛已經安排妥當,這個紙袋裏邊有先生此去用於改變身份的一切物什。"

  "你把它打開,念一遍。"

  "是。蘇州鬱家三公子名青陽,字子曦,庶出,年二十三,嘉靖二十四到二十七年三試不第,棄文從商,與人交往甚少,前日從海外歸來。屬下已經在鬱家作下安排,鬱三公子將到華音閣中小住三月,此間,先生可用他的身份任意行動。後邊附有鬱青陽所有資曆等。"

  "知道了。"卓王孫淡淡道:"你把這些交給相思,讓她熟記後燒掉,你回去的時候順便叫她帶小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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