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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會麵的前一個鍾頭,阿遼沙便跑來通知娜塔莎。我恰恰是在卡佳的四輪馬車在大門口停下時到達的。和卡佳同行的是位法國老婦人,她經過卡佳的再三懇求和自己長時間的猶豫以後,終於答應和她做伴,還同意她可以單獨到樓上和娜塔莎會麵,但前提是得有阿遼沙同行;而這位老婦人則獨自待在馬車內等待。卡佳將我叫到她身邊,她沒從馬車上下來,懇請我把阿遼沙喊過來。我發現娜塔莎正在哭泣,阿遼沙和她一起在哭。當她知道卡佳來了,便離開椅子迅速起身,將淚水拭去,情緒激動地在與門相對的方向站著。這天清晨她一襲白衣。她深褐色的秀發梳得光溜溜的,在腦後盤成一個巨大的發髻。我特別鍾愛這種發式。娜塔莎見我留下和她做伴,便讓我與她一道出門迎接客人。

  “以前我根本不可能來看望娜塔莎,”卡佳一邊爬樓梯一邊跟我說,“總有人盯著我,實在恐怖極了。我在阿爾貝特夫人原文為法文。麵前哀求了整整兩個星期,最後她才答應。可是您,您,伊凡·彼得諾維奇,從來都不看望我!我既不能也不情願給您寫信,因為信並不能充分表達我想說的話。我是如此渴望與您見麵……上帝,我的心跳在加速……”

  “樓梯的確很陡。”我回答說。

  “對……樓梯是……哦,您覺得娜塔莎不會怪我吧?”

  “不,怎麽會怪您呢?”

  “對呀……當然,怎麽會怪我呢?我立刻就能看見她了,何苦還要打聽呢……”

  我攙扶著她。她的麵色蒼白,似乎非常緊張。她在最後一個拐角處停留片刻,喘了喘氣,在看我一眼之後便毅然繼續向上爬。

  她在門口又一次駐足,用極低的聲音告訴我:“我得徑直走向她和她說話,我十分信任她,因此才會毫無顧慮地來……可我為什麽要說這些;我矢誌不移地相信娜塔莎具有無比高尚的人格,不是嗎?”

  她就像個罪犯一般膽怯地進了門,目不轉睛地看著娜塔莎,娜塔莎隨即報以淺淺的微笑。這會兒卡佳以極快的速度來到她麵前,緊握她的雙手,用自己豐厚的雙唇貼在了她的唇上。她一句話也沒對娜塔莎講,然後便冷峻地,幾乎可以說是嚴厲地將身體轉向阿遼沙,讓他出去,以便我們三個人能夠獨處半個小時。

  “請別介意,阿遼沙,”她說,“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得和娜塔莎好好聊聊,談話內容是非常重要和認真的,你不需要聽。你辦件好事就快點出去吧。可您,伊凡·彼得諾維奇,我希望您能待在這兒。您一定要聽到我們對話的所有內容。”

  “我們坐下談吧,”阿遼沙離開後,她對娜塔莎說,“我們還是麵對麵坐著吧。我打算先好好看看您。”

  卡佳和娜塔莎差不多是在一條直線上麵對麵坐著,認真地注視了她一陣子。娜塔莎不由地對她微笑。

  “我曾見過您的相片,”卡佳說,“是阿遼沙拿給我的。”

  “是嗎,本人和相片上一樣嗎?”

  “相片不如您本人漂亮,”卡佳一本正經地果斷回答說,“以前我一直覺得您本人一定比相片漂亮。”

  “是嗎?而我都快被您迷住了。您是如此美麗!”

  “看您說什麽呀!我怎麽比得上您……我親愛的!”她再次補充道,她雙手發顫,抓住娜塔莎的一隻手,她們默不作聲地相互欣賞。“請聽我說,可愛的天使,”卡佳首先開口,“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就半個小時;阿爾貝特夫人還認為時間過長,可我們得好好談談……我想……我得……這樣吧,我直截了當地問您:您是不是非常愛阿遼沙?”

  “是的,非常愛。”

  “既然如此……既然您那麽愛阿遼沙……那麽……您必須為他的幸福著想……”她吞吞吐吐地小聲補充說。

  “對呀,我渴望他生活幸福……”

  “既然這樣……那麽剩下的問題是:我能給他帶來幸福嗎?我是否有資格這樣說,因為是我把他從您手裏搶走的。如果您認為您能為他帶來更多幸福,而當前我們又能確定這一條那麽……那麽……”

  “而這些都已成定局了,親愛的卡佳,您不是都瞧見了嗎,什麽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娜塔莎小聲回答,慢慢垂下了頭。顯而易見,她認為談話無法再繼續了。

  卡佳好像曾打算深入地討論這個問題:她們二人中的哪一個更能令阿遼沙幸福,誰最終應該妥協?可聽到娜塔莎的一番話,她很快知道,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一切都不可能改變了。她美麗的櫻桃小口微微張著,莫名其妙而又憂傷地望著娜塔莎,而且她的手自始至終都緊握著她的手。

  “您對他的感情很深嗎?”娜塔莎突然問了一句。

  “是的。我也想問您一個問題,這也是我到這兒來的目的:請回答我,您到底愛他哪一點呢?”

  “不清楚。”娜塔莎答道,她的回答明顯地讓人感到一種不耐煩而又難過的心緒。

  “您認為他是個聰明人嗎?”卡佳問道。

  “不,我隻是愛他而已……”

  “我和您一樣。我總認為自己這樣對他是出於同情。”

  “我有同感。”娜塔莎答道。

  “而今我們應如何對待他呢!他怎麽可以因為我而放棄您呢,我不清楚!”卡佳叫道,“現在我們又怎麽會麵對麵坐著,我實在搞不懂!”娜塔莎沒什麽反應,隻是靜靜地望著地板。卡佳有一陣兒也不說話了,她驀地離開椅子,迅速起身,溫柔地和她擁抱。她們二人抱在一起,雙雙落淚。卡佳坐在娜塔莎圈椅的扶手上,仍然和她擁抱著,開始親吻她的雙手。

  “您不知道我對您的感情有多深!”她邊哭邊說,“讓我們成為好姐妹吧,我們要永遠地保持聯係……我會愛您一輩子……我會這樣表達對您的感情,這樣表達對您的感情……”

  “他和您說過我們在六月結婚的事嗎?”娜塔莎問道。

  “是的,他說您也有此意。而這所有的一切隻是為了讓他安心,對不對?”

  “那是肯定的。”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一定會很愛他的,娜塔莎,我會將一切都訴諸信紙,讓您知曉。照現在的情形,他馬上就是我的丈夫了,應該是這麽回事——他們總是這麽說。親愛的娜塔舍奇卡,您如今打算……回到家中嗎?”

  娜塔莎並未作答,而是靜靜地、深情地吻了吻她。

  “希望您生活美滿!”她說。

  “我也……希望您……希望您生活美滿。”卡佳說。此時此刻,阿遼沙打開門走進來。他實在挨不到半小時之後。看她們擁抱著雙雙落淚,他軟弱無力、心如刀絞一般在她們麵前跪下了。

  “你為什麽要哭?”娜塔莎問道,“難道是由於要離開我?是不是會分開很長時間?六月份你不就回來了嗎?”

  “那會兒你們就舉行婚禮。”卡佳很慌張地帶著哭腔說,她也是出於讓阿遼沙安心。

  “但我不能和你分開,不能和你分開,娜塔莎,一天都不行。離開你我無法生存……你知道嗎,如今你對我而言是多麽的珍貴呀!特別是現在。”

  “那好,你完全能照自己的意思辦,”娜塔莎的情緒突然變得興奮,說,“伯爵夫人不是會在莫斯科逗留數日嗎?”

  “對,差不多有一個禮拜。”卡佳迅速回應道。

  “一個禮拜!那你可以這麽做:明天你先將她們送至莫斯科,這隻需花費一天,隨後你馬上返回。當她們離開莫斯科的時刻來臨,你再趕到那陪她們不遲,這樣的話,我們分手的時間便縮短了,僅有一個月。”

  “對呀,那樣的話……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又多了四天。”卡佳對此非常讚同,她和娜塔莎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下。

  對於阿遼沙得知這個新提議後表現出的極度喜悅,我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他突然間得到了足夠的撫慰。他滿麵春風地與娜塔莎擁抱、親吻卡佳的纖纖細手、再度與我擁抱。娜塔莎麵帶愁容地邊微笑邊凝望著他,可卡佳卻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她用灼熱的目光看了看我,並與娜塔莎擁抱,然後便離開椅子,迅速起身,打算離開。恰在此時,那位法國老婦人派人過來要求會麵立即停止,會麵時間已超出預先講好的半個小時。

  娜塔莎站起來。她們二人臉對著臉、手牽著手站在那兒,似乎希望通過眼神向對方傳遞內心的所有話語。

  “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卡佳說。

  “再也見不著了,卡佳。”娜塔莎回答。

  “那好,我們後會有期。”她們擁抱在一起。

  “請別詛咒我,”卡佳立即喃喃低語道,“我會……永遠……請信任我……我會讓他幸福的……我們先告辭了,阿遼沙,送我出門!”她拽住他的一隻手,飛快地說道。

  “文尼亞!”他們離開之後,娜塔莎情緒激動而又憂鬱地對我講,“你也和他們一道離開吧……不需要再回來了:晚上阿遼沙會陪伴我直到八點;此後他再也不能陪我了,他必須離開。隻有我孤零零的……請你九點鍾再到我這兒來吧!”

  九點,我將內莉留下交給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這事兒發生在摔茶杯事件之後),就去了娜塔莎的住處,她煢煢孑立、焦躁不安地盼著我的到來,瑪芙拉為我們準備了茶炊。娜塔莎為我倒了杯茶,坐在了沙發上,她希望我能和她更靠近。

  “什麽都完了。”她望著我幽幽地說道。她當時的眼神令我永世難忘。

  “我們的愛情已經告終。半年的日子!我的一生也就差不多了。”她抓著我的手補充說道。她的手溫度很高。我便說服她多穿一點兒,去床上躺躺。

  “我立刻就去,文尼亞,我立刻就去,我親愛的朋友。你就讓我多說兩句,好好想想……如今我已是心力交瘁了……明天我要再最後看他一眼,十點……最後一眼……”

  “娜塔莎,你染上了寒熱病,立即會全身發冷;你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什麽?他離開後的半個小時,我始終盼望著你的到來,文尼亞,依你的意思,我心裏有什麽想法,我就哪些問題捫心自問?我自己問自己:我到底愛不愛他,我們的愛情到底是怎樣的?文尼亞,到這份兒上我還會問這樣的問題,你是否認為我可笑?”

  “別庸人自擾了,娜塔莎……”

  “你看,文尼亞,我敢肯定自己並沒有將他視為一個彼此般配的人去愛他,並非尋常意義上的女人愛男人。我愛他好比……差不多我就如同他的母親。我還認為,世上根本不存在雙方彼此般配的愛情,對不對?你是怎麽認為的?”

  我忐忑不安地望著她,生怕她的熱病已經發作。她好像被什麽給迷住了;她覺得自己說話的願望十分強烈;她的話語序顛倒、條理混亂,有時幾乎表達不清。我非常地憂慮。

  “他以前屬於我,”她繼續說道,“差不多當我見他第一麵時,我的內心就強烈地渴望:要讓他屬於我,立即屬於我,讓他除我之外不再看第二個女人,誰都不了解……卡佳前一陣子說得對,我正是如此愛他的:似乎因為某種原因我總同情他似的……我心中時刻都有一個強烈願望——讓他幸福,讓他的幸福永不枯竭,當我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那強烈的願望對我來說真是一種折磨。一看見他的麵容(對於他的麵部表情,文尼亞,你是深有體會的)我就心潮澎湃;沒有人會有他那種麵部表情,他的一個微笑便能令我渾身冷得直打哆嗦……真的……”

  “娜塔莎,聽我說幾句……”

  “大家常說,”她又插話道,“而你也講過,他的個性過於軟弱,同時……智商如孩子一般不發達。而我最愛的正是這一點……你能信嗎?可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是不是恰好由於這一點而愛他;他的一切幾乎都是我的所愛,假如他不是現在這樣,個性剛硬一些,智商再高一些,可能我也不會如此愛他了。你知道嗎,文尼亞,我得跟你說件事:你記不記得三個月之前我和他的那次吵架,他那會兒去那個女人——她的名字是什麽?哦,去了那個叫明娜的住所……我明白了,我調查到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十分地難過,但似乎又有些欣喜……我不明白原因何在……我就有一個念頭,他隻不過是為了找樂子……我的意思是他並非和大人一般,和其他的那些大人一樣去拈花惹草,去明娜那裏!我……通過那場爭執我獲得了許多快樂;後來我便寬恕了他……噢,親愛的!”

  她望著我的臉,十分詭異地笑了笑。接著她似乎開始深思,仿佛仍然在回想。她一直那樣坐了很長時間,嘴角略帶微笑,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我特別喜歡寬恕他,文尼亞,”她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每逢他將我單獨留下之時,我總在屋內踱來踱去,傷心落淚,可有時我又覺得:他越對不起我,我越是高興……真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將他視作一個小男孩:我坐在那兒,他將腦袋靠在我的膝上,睡過去了,我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腦袋,充滿愛意……再每逢他離開我時,我卻是如此地幻想著……請聽我講,文尼亞,”她驀地又說了一句,“卡佳真的好可愛呀!”

  我認為她是有意向自己的傷口撒鹽,這是由於一種強烈的欲望,一種希望自己飽嚐絕望與痛苦的強烈欲望……一般遭受重創的人幾乎都是這樣!

  “我認為卡佳能為他帶來幸福,”她繼續說道,“她個性剛毅,言語中似乎充滿自信,對於阿遼沙的態度又是如此的嚴正和謹慎,——總告訴他一些為人處世的準則,她仿佛是個成年人。但她本身,她本身——還徹徹底底是個小孩!這姑娘太討人喜歡了,這姑娘太討人喜歡了!啊!祝他們生活幸福美滿!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淚水和痛哭突然一股腦兒從她內心湧出。

  在差不多半個鍾頭的時間裏,她總是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

  娜塔莎,你真是討人喜愛的天使!雖然是這樣的一個夜晚,雖然自己的內心如此難過,而她卻還不忘關懷我。當我發現她的情緒稍微穩定下來之後,抑或是有些累了,為了讓她心情放鬆,我便和她談起了有關內莉的事情……這個夜晚我很晚才離開她,一直守候到她進入夢鄉,臨走之前我再三懇求瑪芙拉,希望她整夜都守著已得病的女主人。

  “啊,要立刻,立刻!”在回家的路上我這樣叫道,“必須立刻讓這些苦難消失!不管憑借什麽,也不管以何種形式,反正要馬上,馬上!”

  次日上午十點,我已在娜塔莎那裏了。阿遼沙和我在同一時刻到達……告別。對於這樣的場麵,我實在不願去描繪和回想。娜塔莎仿佛在盡力克製自己激動的情緒,還表現出十分開心的樣子,並不是特別在意的神情,可是又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抽搐般地死死抱著阿遼沙。她幾乎不和他說話,卻是用痛苦萬狀的,發瘋似的目光長時間地凝望著他。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每一句話,而他似乎並不理解她所講的。我記得很清楚,他懇請她能原諒,原諒他的這種愛情,原諒他在此期間帶給她的所有委屈,原諒他對她所做的不忠行為,對於卡佳的愛情和他的離開……他語無倫次,淚流滿麵,哽咽著,差不多快窒息了。有的時候他驀地開始勸慰她,說他們隻會分開一個月,至多是五個星期,夏天他一回來便和她舉行婚禮,爸爸定會恩準的,最終,主要是說後天他會從莫斯科返回,那會兒他們還能有四天的相聚,因此他們此時隻是麵對一天的分離。

  令人驚奇的是:他自己對此深信不疑,認為自己後天定會從莫斯科返回……那他又何苦要如此傷心以至落淚呢?

  最後鍾聲表明十一點到了。我好不容易才將他勸走——那趟去莫斯科的火車是十二點的。就隻剩一個鍾頭了。娜塔莎在後來的日子裏跟我說,她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目送他離開的。在我的記憶中她為他畫了個十字,為他祝福,並吻了吻他,接著用手捂住臉,跑進了房間。我必須將阿遼沙送進馬車,不然他會再次回到樓上,再也下不來了。

  “所有的一切都隻能拜托給您了,”他在下樓之時對我說道,“文尼亞,我的好友!我辜負了你,我再也沒有資格去贏得你的愛,可我希望你我這輩子都是兄弟:愛她,千萬別不理她,把所有的一切用信向我訴說,能寫多細致就寫多細致,字跡愈小愈好,這樣一來,信上的字就會多一些。後天我還會返回的,一定會回到這兒的,一定!可在此之後,我離開之後,你務必要寫信給我!”

  我扶著他上了輕便馬車。

  “後天我們又見麵了!”他在馬車開動後又朝我大聲喊道,“一定!”

  當我回到娜塔莎的住所,心裏很不好受。她在房子中間站著,抱著雙臂,迷惘地呆望著我,似乎不記得我是誰了。她的頭發散亂,在一邊披著,雙目混沌。瑪芙拉在門口站著,若有所失,茫然而又擔心地望著她。

  娜塔莎的雙眼忽然開始放光:

  “啊!是你!你!”她對我大喊,“如今就你一人了。你對他懷恨在心!你永遠不會寬恕他,因為我和他相愛……如今你又待在我身邊嗎?你有什麽目的嗎?是為了安撫我,說服我回到曾拋棄過我並詛咒我的父親身邊嗎?昨天我就料到了,兩個月之前我就料到了……我不幹,不幹!我同樣詛咒他們……請離開吧,我不願見你!離開!離開!”

  我很清楚,她現在有些神誌不清,看見我就火冒三丈;我很清楚,最終結果就是這樣,我認為自己離開的時候到了。我一直坐在樓梯末端的第一個階梯上等待。我有時也會起身,將門打開,把瑪芙拉叫過來問點兒事;瑪芙拉流淚了。

  一個半鍾頭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逝去。在此期間,我的心緒簡直難以用語言描繪。我的心抽緊了,那種痛苦的滋味就別提了。忽然,門開了,娜塔莎從樓下跑到了樓上,她戴了頂帽子,披著鬥篷。她好像知覺全無,後來她告訴我,她對這事兒隻有一點印象,她弄不清自己要奔向何處,也弄不清自己想做什麽。

  還沒等我從坐的地方跳起,再到別處避避風頭,她忽然發現了我,不禁嚇了一跳,便靜靜地站在了我的麵前。“我忽然記起來了。”後來她告訴我,“我這個瘋狂的冷血動物,把你,你,我的好友,我的兄長,我的救命恩人,給轟走了!當我發現,你,值得同情的人,飽嚐了我對你的辱罵後仍坐在我門口的樓梯上,遲遲不肯離開,等我讓你離開,——上帝啊!——你知道嗎,文尼亞,那會兒我心裏是啥滋味!真的是心如刀絞啊……”

  “文尼亞!文尼亞!”她將雙手遞給我,喊道,“你在這裏……”然後就投入了我的懷抱。

  我將她一把抱起送進房間。她不省人事了。“這下如何是好!”我想,“毫無疑問,她的熱病又發作了!”

  我打算立即去請醫生,一定要讓她得到及時的醫治。醫生馬上就會來的;每天下午兩點之前,那個德國老先生一般都會在家裏待著。我再三請求瑪芙拉片刻都不要丟下娜塔莎,不許她上任何地方去,接著就立即去請醫生。上帝助了我一臂之力:如果再耽擱片刻,我就毫無辦法從老先生的家裏請到他了。我找到他那會兒,他已然在街上溜達了。我不由分說拉著他上了我新雇的馬車,當他還雲裏霧裏莫名其妙的時候,我們的馬車已駛向娜塔莎的住所了。

  對呀,是上帝拉了我一把!我不在的那半個鍾頭裏,娜塔莎遇上了這樣一件事:若非我們及時到達,單是這事兒便會將她的未來斷送。我離開還不到一刻鍾,公爵便到這兒來了,他才把阿遼沙等一幹人送走,便徑直從火車站趕到了娜塔莎的住所。這次拜訪應該說是醞釀已久、早有預謀的。娜塔莎後來跟我說,最開始的一瞬間,對於公爵的到來,她並不覺得特別吃驚。“我的腦子亂糟糟的。”她說。

  他就坐在她麵前,望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憐憫與溫情。

  “我親愛的,”他長歎一聲,說道,“對於您的痛苦我深表同情;我很清楚此時您的內心感受,那種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因此我覺得到這兒看望您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希望您可以盡您所能想開一點,最起碼您因為放棄了阿遼沙而為他帶來了幸福。而關於這些您應該想得比我要透徹,隻有這樣您才能有如此偉大的行為……”

  “我一直坐那兒聽著,”娜塔莎跟我說,“可開始我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隻記得自己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地盯著他。他將我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他似乎認為這樣一來能令自己心情暢快。我的心裏亂極了,連想都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手從他手心抽出來。”

  “您很清楚,”他繼續說道,“如果您成了阿遼沙的妻子,以後勢必引起他對您的憎惡,您是位有強烈自尊的人,因此對於這一點定會有所察覺,並做出抉擇……可是,——我到這兒的目的並不是奉承您。我想對您說的是,您絕不可能在其他地方發現我這麽好的朋友。我對您表示憐憫和同情。我不由自主地摻和進了整個事件,然而——那都是您分內的事情。具備高尚人格的您一定對此深有體會,並發自內心地理解我,不和我鬧別扭……我心裏比您還痛苦;關於這一點,請務必相信。”

  “說完了沒,公爵,”娜塔莎說,“能不能給我片刻的寧靜。”

  “好的,我馬上就離開,”他回答說,“但我真的是像對待親生女兒那樣愛護您,希望您同樣讓我經常探望您。希望您能夠將我視為您的父親,並同意讓我為您效力。”

  “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多餘的,請離開。”娜塔莎再次將他的話打斷。

  “我十分清楚您高傲的個性……可我當前向您吐露的全是肺腑之言。現在您有什麽計劃嗎?與父母和解?這真是個好主意,可您父親不僅不講理,而且專橫跋扈、驕傲自滿;請您寬恕我,可事實就是這樣。回家帶給您的隻會是無盡的痛苦和苛責……而現在對您最重要的便是自食其力,我當前的任務,我莊嚴的責任——便是在這個時候關懷並幫助您。阿遼沙懇請我千萬別棄您而去,而是和您做朋友。可您除我之外,還有別的朋友,他們對您也是熱情有加。您應該恩準我把納英斯基伯爵介紹給您吧。他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和我們又有親戚關係,甚至說是我們所有人的恩公都不過分;他幫了阿遼沙不少忙。阿遼沙非常地愛戴和敬仰他。他擁有強大的權力和龐大的勢力範圍,已步入垂暮之年,作為一個姑娘,您完全可以侍奉他。我曾在他麵前提起過您。他會替您安置一切的,假如您同意,他還甘願替您在他的某位女親戚那兒弄一個美差……我在很久之前便開誠布公地、真心實意地將我們的事告訴了他,激起了他內心仁慈而又高貴的情感,如今甚至再三懇請我快點向您介紹他……他是位善於發現美欣賞美的人,請務必信任我——作為一個慷慨大方令人敬仰的老先生,他很會珍惜旁人的長處,前不久他還因為一個案子以高度的寬容對待了您的父親。”

  娜塔莎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微微抬了抬身子。如今她什麽都知道了。

  “請您快走,立即離開這兒!”她大聲地喊道。

  “可是,我的朋友,請務必記住:伯爵同樣能為令尊效力……”

  “我父親絕不願從你們那裏得到任何的好處。您到底是走還是不走!”娜塔莎又一次大聲喊道。

  “哦,上帝,您真是個急脾氣,對別人多麽缺乏信任感!我都做了什麽,竟換來這樣的回報,”公爵說道,並且有些緊張地環顧四周,“不管怎樣,望您能恩準,”他繼續說道,接著便從衣服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大紙包,“您一定會恩準我為您將這個作為憑證的東西留下,它足以表明我對您的憐憫,特別是可以表明納英斯基伯爵對您的憐憫,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吩咐的。這個紙包內有一萬盧布。請耐心一些,我的朋友,”他發現娜塔莎已怒氣衝衝地從椅子裏跳了起來,便趕緊說,“少安毋躁,請讓我把話說完:您明白嗎,您的父親官司打敗了,這一萬盧布是當做報酬,它……”

  “快滾,”娜塔莎大聲喊道,“和這些錢一起滾蛋!我已經看透您了……噢,簡直是個陰險、陰險、陰險的小人!”

  這回是公爵氣得從椅子裏跳起來,臉色白得嚇人。

  他此行的目的可能是想了解大致的情形,了解大概狀況,他也許對一萬盧布的作用曾有過幻想,娜塔莎的境遇實在不佳,她貧困交加,又被父母、情人遺棄。公爵向來以陰險無恥著稱,他曾多次在為納英斯基這個老色狼獵豔上效犬馬之勞。可他非常憎惡娜塔莎,一看形勢不對,立即轉變口風,以嘲笑諷刺的口吻對她極盡侮辱之能事,這樣一來他也算沒白跑一趟。

  “您幹嗎發那麽大火,我親愛的,這樣可不太妙呀,”他心急火燎地想立即欣賞他侮辱別人帶來的後果,以至於連話音都有些發顫了,“這樣太說不過去吧。有人想替您找個依靠,而您反而把尾巴翹到了天上……難道您不明白,這都多虧了我呢;我本來老早就能把您關進妓女收容所,由於那個被您勾引得神魂顛倒的小夥子是我兒子,他被您騙了不少錢,可我卻沒這麽做……嘿嘿嘿嘿!”

  可那會兒我們已進了房門了。我在廚房便聽到了響動,就讓醫生稍稍放慢腳步,這樣才聽到公爵的收尾之詞。然後又聽到了公爵那令人作嘔的冷笑和娜塔莎徹底失望後的驚聲尖叫:“哦,我的上帝!”這會兒我立即衝了進去,直撲公爵。

  我對著他的臉就是一口唾沫,用最大的力量給了他一巴掌。他本打算向我還擊,可看到他要對付的人有兩個,就立馬拿起桌上的那包鈔票,以極快的速度逃走了。是的,這都是他的所作所為;是我親自看見的。我從廚房的桌上抄起一根擀麵杖立即向他追去……當我回到娜塔莎那兒的時候,發現醫生正抱著娜塔莎,可她仿佛得了驚厥症一般使勁在醫生的手臂裏掙紮著。我們花了很長時間也沒讓她的情緒穩定下來;後來她終於被我們安置到床上去了,她似乎仍然處於病痛的迷亂之中。

  “醫生!她是咋的啦?”我問道,恐懼得心都快蹦出來了。

  “請稍等,”他回答,“得做了深入的觀察之後,才能給病情下……可照常理推斷,病情不會太糟。結局也許是熱病……但我們可以想辦法……”

  可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了個念頭。我懇請大夫多看護娜塔莎兩三個小時,並要求他許諾一刻都不撇下她。他許諾之後,我便趕緊往家裏跑。

  內莉緊張而又憂傷地在角落裏坐著,非常驚奇地望著我。可能當時我的麵部表情也相當地怪異。

  我緊握著她的雙手,坐在了沙發上,讓她在我的膝上坐下,十分深情地親了親她。她羞紅了臉。

  “內莉,我的天使!”我說,“你是否情願幫我們一把?情願幫我們大家一把嗎?”

  她迷惘地望著我。

  “內莉!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有一位父親,是你見過的,知道的;他的女兒飽受了他的詛咒,昨天他還上這兒來要求你去做他女兒的替身。而今,她,娜塔莎(你不是曾經說過愛她嗎!)被遺棄了,被她的愛人遺棄了,她也是因此才離家出走的。她的愛人是那晚上到這兒找我的那個公爵的兒子,你還記不記得,那位公爵發現就你一人在屋,可你卻當著他的麵跑掉了,結果你生了病……你認識他,對吧?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惡棍!”

  “我認識。”內莉邊回答邊打了個哆嗦,臉嚇得煞白。

  “對呀,他是個惡棍。他對娜塔莎懷恨在心,原因是他兒子阿遼沙想與她成婚。阿遼沙今天離開了,一個小時之後,他父親便去她的住所對她極盡侮辱之能事,還恐嚇說要將她關進妓女收容所,並百般譏諷她。你懂我說這話的含義嗎?”

  她烏溜溜的雙眼熠熠生輝,可馬上便低下了頭。

  “我懂。”她的聲音可能她自己都聽不見。

  “如今就娜塔莎一個人,還得病了;醫生正照顧她,我回來是為了找你。你要聽好,內莉:現在我們去娜塔莎的父親那兒;雖然你對他沒有好感,也不願意去他那兒,可如今我們還是得一塊去。進門之後,我便說你現在情願去他那裏做他女兒的替身,做娜塔莎的替身。而今老先生也得病了,由於他詛咒自己的女兒,由於那位公爵前不久對他百般侮辱。他現在壓根兒不願聽人談起自己的女兒,可他愛她極了,愛她極了,內莉,他還願意與她和解;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什麽都清楚!是的……內莉,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她回答的聲音還是那麽小,和她說話時我哭得傷心極了。她還時不時膽小地看我兩眼。

  “你覺得這事兒可信嗎?”

  “可信。”

  “既然這樣,我把你帶進門,你坐定之後,他們會招呼你,會對你很熱情,並不斷地向你發問。那會兒我便引導他們注意關於你過去生活的細節,關注你母親與你外祖父的事情。你就把實情全部跟他們講,內莉,正如過去你告訴我一樣。你必須把什麽都說出來,都說出來,要說得言簡意賅,千萬不要有絲毫隱瞞。你要跟他們說,那個惡棍如何遺棄了你母親,她是如何死在布勃諾娃的地窖內,你與你母親如何沿街要飯;她彌留之際都跟你說了什麽,對你有什麽要求……你還應該把你外祖父的事兒和他們說說。你著重談談他是如何不肯寬恕你母親,她彌留之際又是如何派你去找他,求他去她那裏去寬恕她,而他死活不肯去……再講講她是如何死去的。所有的事都要說,所有的!你和他們說這些的時候,老先生的心裏一定會有感觸。你看,他很清楚阿遼沙如今已將她遺棄,就剩下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飽嚐了屈辱卻無人照應,被敵人隨意擺布。對於這些,他都了解……內莉!幫娜塔莎一把!你心甘情願去做這件事嗎?”

  “願意。”她答道,深吸了一口氣,還用很怪異的眼神望了我很長時間。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目光中略帶責備。

  可我不能就此罷手。我認為這個想法一定能解決問題。我拽著內莉的一隻手便一同出門了。那時已是下午兩點多。天空中彤雲密布。最近一段時間天氣總那麽悶熱,然而現在卻從遠方傳來春季的第一個響雷;風呼啦啦地在滿是塵土的街道上刮著。

  我們雇了輛出租馬車。沿途內莉一直沉默不語,偶爾會以那種怪異的、神秘莫測的眼神望著我。強烈的呼吸令她的胸脯起伏著,在馬車內我一直攙著她,明顯地感受到我的手掌之下有一顆小小的劇烈跳動的心,它似乎就要從她的胸腔內蹦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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