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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們上了馬車,公爵對我說:“您是否願意同我去吃些消夜?”

  “這還真不好說,公爵。因為我沒有吃消夜的習慣……”我頗為躊躇。

  “啊,是這樣,我們可以利用吃消夜的時候交流一下思想。”他接著說道,眼睛始終盯在我的身上,閃過一絲狡詐的神情。

  “顯而易見他想說點什麽,”我猜,“但這正合我意。”於是我點頭示意。

  “太好了,那就去餐廳,大莫爾斯卡亞街的那一家。”

  “什麽,餐廳?”我略顯緊張地問道

  “對啊,有什麽不妥嗎?我一般不在家中吃消夜的,您不會不賞臉吧?”

  “但我沒有吃消夜的習慣,這您是知道的。”

  “偶爾為之也沒關係的嘛。再說這算什麽,是我請您……”

  我很清楚,他這麽說,明擺著表示由他來為我買單。最終我同意去,但是我打算自己掏錢。公爵包了一個雅間,像是非常在行地要了兩三樣菜和一瓶不錯的葡萄酒,但這價錢實在是太高了,所以我隻點了半隻鬆雞和一杯拉斐特酒。而這引起了公爵的不滿。

  “哦,難道您不願和我一起吃飯,這可真令人發笑!朋友,請原諒!原文為法文。這真是……讓人反感的縮手縮腳的拘於小節,是一種如針鼻兒般大小的自我保護心理。而且我敢肯定,這不僅僅是那可憐的自尊心在作怪,還戴著階級的有色眼鏡。您傷害了我的驕傲。”

  可我並沒有讓步。

  “哦,那就隨你吧,”他說道,“我不勉強您……但我想問,伊凡·彼得諾維奇,我們能否像友人般地聊會兒天?”

  “隨你。”

  “太好了,所以我以為您剛才那樣為小節所拘是很不好的。就像其他作家那樣。您這樣一位文學家本應視野開闊,多與外界接觸,可恰恰相反,您隻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裏。當然我現在說的已不僅是簡單的一隻鬆雞了,而是您的固執,於是自我封閉,把我們這些人拒之於千裏之外,這是不對的。這樣會使許多美好的東西與您擦肩而過……而更重要的是,您將失去高升的可能,——退而言之,您出去多走走、多看看、多交往,也會為您創作小說提供許多素材,包括人物和類似這裏的客廳布置,何樂而不為……哦,我把話題扯到哪兒了?當然,我知道你們對頹敗的情景、逝去的外套小說《外套》,俄國作家果戈理著。皇帝派出的親信、尚武的軍官、政府的官員、悠久的曆史和分裂派教徒的生活等等更感興趣。”

  “可是,公爵,您說得不對。我之所以有時與你們那個‘尊貴的群體’保持距離,是有原因的。一是那樣的應酬太無聊;二是我實在不太適應那裏的氣氛,總覺得無事可做。但是無論怎麽樣,我還是會常去的……”

  “當然,我就是在您一年才去一次的P公爵那兒認識您的。可其餘時間,您去了哪裏?不過就是在陰暗的小房間裏懷揣民主主義的自尊心而消沉下去,當然作家們並非全是這樣。其中一部分人更具探險精神,甚而是獵奇心理,我都有些受不了……”

  “我懇求您,公爵,難道再沒有更好的話題了嗎?難道非得談及我的那個小房間嗎?”

  “嘖……您怎麽生起氣來了。您說過我們可以像友人般地聊天。當然,我是沒有做出什麽可以讓您像對待友人那樣對待我的事情。他來,先嚐嚐這葡萄酒,味道挺好的。”

  說著他就從那裝滿高級葡萄酒的酒瓶中,給我倒了半杯酒。

  “親愛的伊凡·彼得諾維奇,您聽我說,我當然知道賴著與別人交友是何等的無趣與丟臉。但我們並非您以為的那樣粗俗、魯莽、高傲、讓人生厭。同樣您應予以肯定的是今晚你我共進消夜,並非是您與其他作家不同,願與我們交往,對我們這個圈子感興趣,而是因為我倆今晚達成共識,要像友人般地聊天。您不否認吧?”

  他笑了。

  “因為目前您正扮演著一位女士的利益保護者這麽一個角色,所以今晚您肯屈尊來此,是想探探我的口風,對嗎?”他麵露不太善意的笑容接著說道。

  “您說得很對,”我趕緊截住了他的話,(我看透了他,他是那種對別人稍有控製力,就會顯露出來以震撼別人的人。而他確實震懾住了我,使我不能馬上就走,以至於我非得硬著頭皮聽完他的話,這一點他太明了了。這時他說話的口氣已不再像先前那樣恭敬,甚而已不平等,諷刺的意味溢於言表。)“您說得很對。我之所以坐在這兒,確實就像您所說的。”

  我原想說:“要不是因為這個,我是根本不會與您待在一塊兒的。”可是我並沒有說出口,而是用了另外一種語氣緩和的詞句,可這樣做並非是出於害怕,隻因那討厭的懦弱和紳士風度。

  可話又說回來了,對方再怎麽無理,再理所應當地受到羞辱,這樣做也總覺有些不妥,雖然我打心眼兒裏想回擊他。公爵像是看透了我的心理,當我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流露出諷刺、不屑的神情,像是在觀看我的膽怯,那種表情就仿佛是在宣戰:“諒你也沒這個膽,你隻不過是在瞎說,啊,伊凡老弟!”絕對是這樣,要不為什麽我剛說完他就大笑起來,並像憐憫戰敗者那樣假惺惺卻故作關懷地拍了下我的膝蓋。

  “你可真逗,親愛的伊凡老弟,”——從他的眼中我看出了“弦外音”。——“走著瞧吧!”我思忖著。

  “今天我可真開心!”他大聲說道,“可我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麽。哦,對了,對了,老弟,是這樣的!我很想與你說說那位女士的事情。我也想最好能把這事說明白,好與您達成一個共識,望您能理解。至於我剛才提到的那筆款子和那個頭腦遲鈍、口無遮攔,但已年過花甲的老人……算啦!算啦!我們先不去說他,這些都是隨口說說而已!哈哈哈!大作家,您會想到的……”

  我用驚訝的眼神望著他:我想他並沒有喝多。

  “說句實話,對於那位少女我確有敬愛之情,請相信我。而她的脾氣、個性正印證了半個世紀前常掛在人們嘴邊的那句,‘沒有不帶刺的玫瑰!’還有一句經典的話:這刺因與玫瑰在一起,自己也沾了光,別具韻味。說實在的,阿列克謝雖智商不高,但單就其眼光來說,我想我在某些方麵原諒他是不成問題的。這樣的女孩除了讓我喜歡以外,我還想在她的身上——(他的雙唇隨之抿緊,頗顯深意)實施一些別的計劃……算了,現在不提這些事情……”

  “哦,公爵,您瞧瞧看!”我大聲說道,“我實在無法適應您這種忽左忽右的方式,可是……還是說些別的吧,我懇求您!”

  “您怎麽又不高興了!那行……我說些別的吧。但是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我的伊凡老弟,您敬仰她嗎?”

  “那還用說。”我冷冷地而又不耐煩地回答了這個令人反感的人。

  “嗯……那、那您是否也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上帝呀,這醜惡的嘴臉始終不放過我。

  “我不記得了!”我大聲道。

  “哦,對不起,我不再問了!請不要這樣激動,別破壞了今晚我們如此好的情緒。我很久都沒這樣開心了。來,我們喝香檳吧!您以為呢,我的大作家?”

  “哦,不,我並無此意!”

  “別這樣!您今兒得陪我喝幾杯。我今天十分高興,我的這番盛情讓我都覺得感傷,以至於我無法獨享這份快樂。誰預料得到呢,在將來為你幹杯也不無可能。哈哈哈!伊凡老弟你對我知之甚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接觸的增多,我會讓您產生好感的,但今天、眼下,我真希望您能與我悲喜與共,盡管我企盼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傷心流淚。嗯?伊凡·彼得諾維奇。請您想一下,要是我的熱情隨著失望的到來而退去,如雲煙飄散,那麽我保證今晚您來此想聽點什麽的願望不會實現。您來這兒,不就是想探探口風嗎?難道不是嗎?”令人厭惡的他不知羞恥地又目夾了目夾小眼睛說道,“那就隨您的便吧。”

  這分明是最後通牒。而我也隻好答應。難道他有意把我灌倒?我猜測著。在這兒我倒可以順便說一則我先前聽到的有關他的傳言。聽說在上層社會的沙龍中頗具紳士風度的公爵都喜好在夜裏盡情瘋狂、酩酊大醉,並拈花惹草、狂蜂浪蝶,墮落於令人厭惡而又神秘莫測的燈紅酒綠的世界中……我還聽過更聳人聽聞的傳聞……知道父親酗酒的阿遼沙極力隱瞞這些事實,更不想讓娜塔莎知道。這些本來他曾想跟我透點口風的,但終未說出,用別的話給岔開了,對我的提問也予以回避。而這些事都是從其他人那裏聽來的,說真的,我在開始時對此傳聞還心存疑惑,眼下我不得不通過他下一步的行動來進行判斷。

  香檳酒端上來了。公爵給我和他各斟了一些。

  “這個女孩可真招人喜愛,盡管她曾經羞辱過我!”他有滋有味地品嚐著香檳,繼續說道,“可是那個時候這些美麗的姑娘就會變得更加動人……您瞧,她一定以為這樣做會讓我蒙羞。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嗎?我被她徹底摧毀了!哈哈哈!她泛起紅暈的臉更添嫵媚。您了解女人嗎?嗯?老弟。這蒼白的臉頰有時會因紅暈的突然出現而更加美麗動人,您是否留意過?哦,上帝呀,您怎麽又生氣了?”

  “沒錯,我是不高興!”我失控得喊了起來,“我現在根本就不想聽您談及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因為您用了這種不恭敬的口吻。”

  “我……我絕不允許您再這樣說下去!”

  “哎喲!那就聽您的,我們說點兒別的行了吧。我這人的脾氣很好,容易相處。不如我們來談談您吧,我的伊凡老弟。說句實話,您挺招人喜歡的。我像朋友一樣地待您,還滿懷著發自內心的關心與憐憫……”

  “可是公爵,我想談些正經事會更好些。”我接過話頭說道。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是想說說我們的事了。您看,您剛開口我馬上就領會了,monami,可是如果剛才您不打斷我的話,我就會向您證明我們談論您的事與主題多麽接近了。那麽我將繼續:我想說的是親愛的伊凡老弟,您現在這樣生活下去根本就是在折磨自己。請相信我,這樣敏感的話題我是出於友誼才說出口的。您並不富裕。每次您都把剛從老板那裏預支的稿費的一半用來還債,另一半用來維持接下來長達半年的生活,喝的茶水淡而無味;您不得不在小閣樓裏急急忙忙又心存不安地寫您的老板辦刊物所需要的小說。您的情況是這樣的吧……”

  “即便是這種狀況,也要比……”

  “比一些小偷小摸、厚顏無恥、腐化墮落、奸詐齷齪要強得多。我知道您要說什麽,這些書上都有。”

  “那麽我們就沒有繼續談我生活的必要了。總不至於您要我教您——公爵大人如何做人吧。”

  “哦,不必勞煩大駕。可是古語說得好,‘是膿包,總是要擠的’,難道我們還能避而不談不成。可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暫且不提那無味的小閣樓,除非那兒發生了令我感興趣的事情。”讓人煩到極點的笑聲再次響起,“您這種毫無怨言扮演二流人物的做法真是讓我感到驚訝。不過,我好像確曾在某處聽到一位文學家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一個人在生活中心甘情願地充當一個不重要的角色,那麽他有可能將在平凡中建立不平凡的功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這種論調好像別處都有,但是您要清楚,您的未婚妻被阿遼沙給拐走了,這卻是事實。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您就像被蒙住了眼睛、衝昏了頭腦,席勒式地做起了他們兩個的月下老人,忙乎這,忙乎那,就像侍應生那樣聽從他倆的差遣,替他們做事……哦,對不起,伊凡老弟,我太激動了。請您諒解我,我隻是想讓您清楚這是他們玩的一種傷害您那正直、純潔的情感並很讓人生厭的把戲……我說的這些話可能會引起你的反感,但這都基於事實。如果此種情況換了是我,我想我早就煩惱得命喪黃泉。這真是太現眼了!”

  “公爵!”我高聲斷喝,氣憤之情溢於言表,“您想怎樣,難道說把我約出來吃消夜,就是為了捉弄我、羞辱我!”

  “我絕無此意,我的伊凡老弟,我絕無此意,今晚我隻是毫不拐彎抹角地說出了事實,而且我盼望您能得到快樂。總之一句話,我這麽做隻有一個目的——即讓事情能夠很恰當地得到處理。當然,我們現在可以先不提這段不愉快的事,但我還有幾句話想講給您聽,請不要不高興,即使兩三分鍾也行。是這樣,如果讓您和一位佳人走進教堂,舉行婚禮,尊意如何?我現在所說和剛才說的完全是兩碼事,難道非得用如此詫異的眼光盯著我?”

  “我正在靜聽您的後文。”回答時我確知自己的表情如他所言——驚詫。

  “簡而言之。我作為您的朋友,隻想看到您幸福,擁有那種天長地久、真真正正、可以依賴的情感。為此,我鬥膽介紹一位貌美如花、青春煥發的女子與您認識,隻不過……這並非是其第一次罷了,您意下如何?我舉個例子,我想您會理解我的,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就是那樣的姑娘,而且與之而來的還有一筆足以令人心動的酬勞……(請您留意,眼下我所說的是另外一碼事,與你我之間的事毫無聯係)嗯,伊凡老弟,您是怎麽想的?”

  “要我說,您……已精神失常了。”

  “哎喲喲!您是不是想對我飽以老拳來泄憤啊?”

  我確有此意。真是令人忍無可忍。此時我覺得他就好比一隻令人惡心的毛毛蟲,一隻讓人見了就想把它踩得粉碎的蜘蛛。看他那自鳴得意的德行,全建立在對我的羞辱之上,他以為我就像一顆棋盤上的棋子任其支使,要我朝東,我不敢朝西。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正處於一種滿足的暢快感覺之中,那種拋掉了、準確點說是揭下了虛偽、自以為彬彬有禮、高尚正直的外皮,盡顯卑鄙、齷齪本質的輕鬆和滿足,沒準還使肉體也得到了一種歡愉。此時的他在一邊觀看我所表露的驚詫,觀看我所表露出來的害怕與膽怯。可以看得出來,他從心裏麵就鄙視我、嘲弄我。

  最初我就覺得事情好像是被提前計劃過的,他必然會借此機會完成什麽企圖;但是對此我卻無能為力,處於一種雖不願意也要聽完他最後一句話的境地。但我要忍下去、承擔下去,為了娜塔莎我會這樣做的,因為現在很可能就是整個問題被解決的關鍵時刻。然而這樣的羞辱、蔑視的語言又叫人怎能忍受得下去,叫人如何心靜如水地去寬容他!何況他非常明確地知道,我正處在非聽不可的尷尬境地,這太讓人無地自容了。“但是我對他也有用。”我這樣想著,並不留情麵,言辭犀利地回擊了他。我想他清楚這一點。

  “哦,我的朋友,”他又換了一種莊重的語氣對我說道,“你我這樣確實無法把話題深入下去,不如我們就此達成一個共識。這些全是我的肺腑之言,那您就應非常友好地對此表示應允,而我的每一句話您都不理不睬。說實在的,本來也應該這樣。行啦,朋友,您能堅持得下去吧?”

  雖然他用尖酸刻薄的嘲弄眼神盯著我,好像要激怒我來回擊他,但我強忍著按下了心中的怒火,緘口不言。而他就把我的這種沉默當做是不會離去的肯定回答而繼續說道:

  “別不高興伊凡老弟,您幹嗎要衝我發火呢?這是生的哪門子氣呢?是不是我說話太直率了,才讓您如此?但是說老實話,您也壓根就沒有希望我還會說些其他的,這確實與態度是恭敬的還是如今這樣毫無幹係。因為不管怎樣,我想表達的意思就和這會兒我所說的,沒什麽區別。您看不起我,對嗎?老弟,難道您不覺得我身上有許多優秀品質嗎?例如善良、純真、直爽,還有善心腸,熱心腸。原文為法文。我現在有一種想把什麽都告訴您的欲望,包括在我孩童時期所有的那些調皮搗蛋的事。當然,我親愛的原文為法文。其實事情並不難解決,如果您的熱情、好心再多一些的話,我們還是有商量的餘地的,並可借此在互諒的基礎上以期深入了解,達成共識。您不必對我的言行有所不解,以至詫異:那些純真無邪,那些阿遼沙如詩如夢的田園牧歌的生活,那些席勒的氣質,還有那些同娜塔莎(我確實應該承認她是一個非常天真美麗的女孩)所做的種種不可告人的事情中所有的高貴正直的品質,都使我厭煩到了極點,所以厭惡之情促使我一有機會就要把這一切的一切拿來嘲弄一下,而我也會因此而樂不可支,這是發自內心的歡愉。這不,幸運天使已經降臨,帶來了機會。再說我也真想跟您說說我的心裏話。哈!”

  “我確實已驚詫於您的言行。我也確實琢磨不透您。跳梁小醜說話的神態,語氣竟同您這麽一致。這直爽讓人始料不及……”

  “哈!您所說的確實有些頗有道理!多麽讓人心動的比方!我盡情飲酒瘋狂放縱,我的老弟,我酩酊大醉,但是我卻從中得到了快樂。可您,我的大作家,應給予我最寬容的胸懷。哦,算了,我們還是再幹一杯吧,”他自鳴得意地邊說邊倒酒,“老弟,您對那個在娜塔莎家度過的可笑的晚上應該還未忘卻吧,而我就在那個夜晚被完全摧毀了。沒錯,娜塔莎本人非常招人喜愛,但是我卻始終不能忘記我從她那兒回來時的感覺:氣得快要發瘋,對此我刻骨銘心,也絕不回避。放心,也會有我們發表意見的一天,而且這個機會馬上就會來的。不過現在我們先不去理會它。我順便跟您說一聲,我有一種不為您所知的不同別人之處——對那所有無聊的、根本無價值可言的純真和田園牧歌,我均表憎恨、厭惡。而我所鍾愛的享樂之一就是和他們一樣,並和他們混在一起,配以同樣的說話口氣,友好地善待並支持一個青春永遠煥發的席勒,之後突然嚇住他;我會當著他的麵揭下虛偽的外衣,露出一副早已扭曲、不成人樣的臉孔,與早先洋溢著熱情的臉成天壤之別,像小鬼般對他吐出舌頭,嚇他個猝不及防。怎麽?您對我的做法還並不理解,可能您以為這些做法無恥、卑鄙、齷齪,對嗎?”

  “沒錯。”

  “哦,您很直率。但是如果我要被他們欺負了,您說我該怎麽辦呢?我也坦白得有點過頭了,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還想再告訴您一些我人生中的其他一些特別的事。通過這些事您可以更深、更全麵地認識我,再說這些特別的事還挺有趣。是的,我今晚好像是有點像跳梁小醜;但小醜恰恰是坦誠的,對嗎?”

  “您瞧,公爵,現在時候不早了,我想我還是……”

  “什麽?上帝呀,你怎麽這麽倔!這麽晚了您慌慌張張地想去哪兒?不如我們再坐一會兒,就像友人一般說說心裏話,您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喝喝酒、聊聊天的那種。您以為我醉了。哈哈!我不在乎,倒有點歪打正著的勁兒。真的,這種洋溢著友情的約會總會讓人勾起美好、愉快的回憶,如昨日之事曆曆在目。哦,伊凡·彼得諾維奇您並非那種易感傷的人,而且冷血無情。對於我這樣的友人,您怎麽忍心連一兩個小時也不願花在我的身上?再說這也涉及了你我之間的事……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呢?您還應該感謝我給了您這樣一個好機會,我的大作家。要知道,我可以成為您新小說的主人公原型,哈!上帝呀,我今兒可真是坦白得惹人愛。”

  很明顯,他醉了。凶狠、憎惡的神情映於他那扭曲的臉上。他表現得要諷刺人、攻擊人。“不過這樣也挺好,最起碼醉了的他會清靜點兒,”我想,“酒後吐真言。”此時他的頭腦是清晰的。

  “我的老弟,”他開始自鳴得意地說道,“我剛才曾說過,有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對著某些人吐舌頭。不過我這樣說好像有些不準確。我的坦白直率、孩子般的純真,您卻把這些全看做是跳梁小醜所為,真是讓人覺得好笑。可是您如果因為我的禮貌不周,甚而覺得我的行為像無知的粗俗鄉下人,簡而言之,因為我與您談話語氣、方式的改變,您就對我抱怨、生氣,並對我的行為顯出不解、詫異,那麽您可真是大錯特錯了。首先,我行我素讓我心中暢快;其次,我並非在家中,而是與您在一塊兒……我想表達的意思就是,我和您能像友人一般飲酒取樂;最後就是我有一種喜歡把那些異想付諸實施的嗜好。您知道嗎,某一時期,我自己由於一意孤行,都快使自己成為空想家和慈善家了。哦,我想我的這些想法與您也許不謀而合了吧!不過這些異想與做法都是在我年輕氣盛時才有的,離現在已經很久了。我還想得起來,那時我曾到鄉下我的莊園去,隻因懷揣著人道主義的想法。不過現在想來覺得真是沒勁到了極點;您是不會料到那時我都做了些什麽。百無聊賴的我就去接近那些年輕貌美的少女……哎,您還沒有生氣吧?我的老弟,別緊張,我們這是輕鬆的朋友聚會。這時應該揭掉麵具,縱情享樂。我是俄羅斯人,有著真正的俄羅斯人的性格,我熱愛我的國家,享受著狂歌縱飲的快感,更何況人生如浮雲,應盡情享樂才對。否則等靈魂升天之時,一切都已晚矣,所以我開始接近那些美麗的女人。我還記得有一位有夫之婦,她是個牧羊女,丈夫是個年輕、英俊的農民。為了得到這個女人,那個農民被我折磨了一番,甚而差點兒被我支出去當兵(我的大作家,這些全是以前所辦的蠢事)。最後他死在了我在鄉下開的一所醫院裏……那是一個配有十二個床位的醫院——它的醫療裝備先進,衛生情況良好,還配有地板。隻是它早已被我拆了;而更可憐的是,那個擁有美麗少婦的農民差點兒一命嗚呼於我的皮鞭下……嘿,怎麽您又生氣啦?您是否因聽到我剛才說的而感到渾身不舒服,您是否覺得自己正直崇高的情感被侮辱了?算啦,算啦,我的伊凡老弟您還是安靜下來吧,心平氣和些,因為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心懷浪漫主義的我做這些事時還在想著是在造福於人類,對他們施以我的善良……我當時確實是這樣想的。當然現在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拿著鞭子打人。哦,您此時可以做鬼臉了,因為現在正適合我們這樣做……那個阿赫米涅夫倒是如今最令我發笑的人,他會知道那個農民的事,我敢擔保……可您知道嗎?那個阿赫米涅夫心腸太好了,以至我覺得他的心軟得就像棉花。不僅如此,那時他還對我傾慕已久,可想而知,他以為我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對的。於是他堅定地支持我,別人說的他一概都不聽信,確實是言行一致;而這種一致也就意味著他拒絕了事情的真相,前後長達十二年之久,這其間他對我的信任堅如磐石,直至有一天他發現我這個披著慈善外衣的家夥是個禍害,並且已在侵害他的家庭,哈哈哈!隻是這都是些題外話,我們還是再喝一杯吧,我的小老弟。不過我想問您一句:您對女人感興趣嗎?”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他也開始了繼續演講,並打開了第二瓶酒。

  “那些美麗的姑娘總是我在吃消夜時談話的主題。不如一會兒我們用完餐之後,我把一位菲莉貝特小姐原文為法文。介紹給您,——行嗎?您的意思怎樣呢?哦,您瞧,您這又是怎麽啦?難道連看我一眼也不願意嗎?哼!”

  他默然了,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可是驀地,他抬起頭看了看我,頗有深意,然後又開始說道:

  “大文學家,我想告訴您一個自然法則,而且您對這些好像完全不了解。我知道,我在您的眼中是個有罪的人,說得更嚴重些就是流氓、無恥之徒。但是您聽我說,如果我們可以做到(但就每個人的自然屬性而言,這恐怕是怎麽努力也難以達到的),如果我們能做到揭下麵具、敞開心扉、把自己心靈最深處那些一直封閉、隱藏的東西拿出來同別人講講,這些東西中有他一直不敢說和那些以前從來都不會對別人說的,以及連對自己的好朋友都難以啟齒的和自己都不敢去麵對,沒有膽量講出來的事情,——那麽當我們做到的時候,我相信這個世界已被我們心中那些本不敢告人的東西給弄得汙濁不堪,我們大家也都未能幸免於這場災難而歸西。順便說一下,其他人之所以讚揚、羨慕我們上流社會的習慣、規矩,其實原因就在於此。而這些被讚揚的風氣、習慣並非隻是些表麵化的東西,而它本身還包含著更深一層的含意,——這絕不是指道德品質,而是指自我保護以及生活上的舒服安適。不過,更準確一點地說,還是指舒服安逸吧,因為我覺得道德和安逸好像是一碼事。換句話說吧,安逸就是道德的延伸,我們竭力使所做的符合道德標準,其實無非是想過得更好。而對於規矩、禮節等問題,我想還是等到以後有時間的話再聊,因為現在有點偏離了我談話的中心,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在將來就這個問題跟我談一談。不過通過今晚你我的談話,我有這樣一個感覺,就是:您說我無恥下流、毫無道德、無可救藥,因而來怪罪我,但是我想說的是之所以造成現在這個局麵,其實隻因為別人隱瞞了自己,而我揭下了自己的外衣罷了;也就是說我講出了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事實,而這我在前麵已提到過……我知道這樣做會給我帶來不好的影響,但是我現在就想講出來。哦,您可千萬不要有什麽不舒服的感覺,”他笑著並帶著嘲弄般的口吻說道,“我知道因為我這樣做了,才使您怪罪於我,但我並不後悔,也不想讓您原諒我。並且我還想強調一點:我並沒有要把您置於尷尬不安境地的意圖,我也並沒有逼您講出您自己是否內心也有類似的事情,好拿著您內心的秘密來安慰與支持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做法並沒有什麽不可見人的。而我為人處世一向光明磊落……”

  “哦,公爵,您這根本就是信口雌黃。”我用鄙視的口氣對他說道。

  “什麽,信口雌黃?哈哈哈!您是不是想讓我說出您現在的想法?那麽好吧。您現在的疑問就是您被我帶到這兒來,並且毫無理由地聽我說出了那麽多的心裏話,您是想問,我是出於何種目的?對嗎?”

  “沒錯。”

  “好吧,這一答案您將來會知道的。”

  “我想最顯而易見的答案就是您喝了大約兩瓶酒……神智已不太清楚了。”

  “什麽,您是說我已經醉了?可能吧。不過說我神智已不太清楚了!總比說我‘醉得不省人事’要客氣一些。嗯,你可真是個左右逢源的人!不過……我們之間好像又動了肝火,但是我們談論的話題是多麽吸引人啊!大文學家,如果你問我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最有魅力,最吸引人,那麽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您——女性。”

  “可是,公爵。我不理解的是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以至於我被當成了您的朋友,並且您還毫不遮掩地把您心靈深處的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或是說隱情告訴了我?”

  “哦,這個嘛……我剛才不是說過嘛,您將來會明白的。您沒有必要因此而心神不寧;但是這本身好像就沒有道理可講;您是個作家,您應該能明白我,再說這已不是我第一次對您說了。一個人驀地揭下自己虛偽的外衣,並且近乎瘋狂,不顧體麵地無所畏懼地把自己展露於人前,我告訴您,他是為了從中體味一種不同尋常的心滿意足之感。我可以給您舉個例子:巴黎,有一位官員精神不很正常,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發現他的言行確實隻能是一個瘋子所為,所以這位官員被人們送到了精神病院。您知道當這位官員病發之時,他是如何表現的嗎?還是我來說吧,他是這樣自娛自樂的:在家裏這位官員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甚至於遮羞布都毫不猶豫地脫下,一絲不掛的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不過比嬰兒還多幾件,穿著襪子和鞋,披著一件完全可以裹住全身的鬥篷。不過這一身裝束絕非是在家裏用的,因為他就這樣麵不改色,無所顧忌地上街了。不過,全身裹著大鬥篷的他從外表看起來與旁人並無不同,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踱著步,以此消閑。但是如果在一個清靜無人打擾的場所他遇到了一個獨自行走的人,那麽他就像發現目標一樣徑直朝那個人走過去,臉上沒有任何不軌的神情,且恰恰相反,他滿麵肅穆,但他會在那人麵前猛地停住,並敞開了自己的鬥篷,淋漓盡致地表現自己的……身體。這種局麵僵持了一會兒之後他就又重新裹起鬥篷,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從那個早已被嚇傻的行人身邊走過去,此時這位官員的神情是那般的莊嚴肅穆,安然無事,就好像戲劇《哈姆雷特》裏的那個幽靈。他把這樣的做法當做消遣,並以此為樂,對象也不僅僅局限於成年人,甚至還有小孩,此幕常常上演。人們也並沒有放棄反擊的權利,而是在那個席勒式的不正常的官員沒有絲毫準備的時候,突然伸出舌頭,做個鬼臉,而在他們因為如此做法也從中獲得異常的歡樂的同時,那位官員已成了‘木雞’,真是瞠目結舌,您覺得這個詞用的如何?它曾出現在與你們同一時期的一位文學家的大作裏。”

  “但是那位官員精神錯亂,可是您……”

  “我精神正常?”

  “沒錯。”

  公爵放聲狂笑。

  “是的,伊凡老弟,很對。”他說道,卑鄙、不知廉恥的神情溢於言表。

  “公爵,”見到他那種不知羞恥的樣子而感到渾身不自在的我說道,“您怨恨我們,當然我也在其中。於是您就把一切都歸咎於我,並開始單衝我一人複仇。這些全是您那不值一提的虛榮心在作怪。而且您的憎恨,那些對於我們的憎恨也是不值一提的。我們冒犯了您,就在那個您一直耿耿於懷的夜晚。不過,您也隻能如此了,除了徹底摧毀我的人格、自尊心,加以鄙視以外,您還能怎樣?您還能有什麽殺手鐧?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那些本應遵守的禮節都遭到了您的侵犯、踐踏。您不過就是想讓我明白,您可以非常直接坦白地、出人意料地在我麵前揭掉您那虛偽、令人厭惡的外衣,並無任何愧色,其實這無非是想顯示您的不知羞恥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

  “您跟我說這些有什麽用?”他緊盯著我,野蠻而惡狠狠地說,“嗯?難道是為了表明您能看透人心?”

  “隻是為了告訴您:對您,我並非捉摸不透。”

  “這是什麽意思,我親愛的,”原文為法文他又重新回到了那種輕鬆自然,熱情高漲的談話氛圍之中,變換了口氣說道,“沒事,您隻是擾亂了我想說的中心意思而已。咱們喝酒吧,我的朋友,原文為法文。來,讓我給您倒一杯酒。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剛才隻是想給您講一件十分有趣十分美好的事情。那我現在就簡要地說一下吧。以前我結識了一位女人,之所以稱她為‘女人’是因為她已有二十七八歲了,早已過了青春少女的時代,但是她貌美無雙!酥胸堅挺、身材苗條、婀娜多姿!她的眼光似閃電,有神而又不可侵犯;她的行為透出冷峻,拒人於千裏之外。所以大家都說她是冰山,是那般的高不可攀,給人以震撼,讓大家都可望而不可即。在她的那個活動集團裏,再也沒有人能比她更不講情麵。她對那些放肆的Y蕩行為嚴懲不貸,而且對其他女人所表現出來的,一點點軟弱也不放過。而且在她的那個活動集團裏,她擁有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並配以相當的權力。所以在她的勢力範圍之內,就連在那些自命不凡、德行兼備、最讓人發怵的老婦人眼裏,她也是被崇敬與被恭維的對象。她對其他人的鐵麵無私就好像中世紀時的女修道院院長。那些年輕貌美的女人一看到她像鷹一般銳利的目光,一聽到她對自己不滿意的評價,她們就會非常害怕。因為她哪怕隻是一句話的評價或是一個含蓄的暗示就能使人名譽掃地的威力——在社會上她給自己創立了這麽一個權威的位置;——而這一切連男人都會讓她三分。後來,她參加了一個信奉消極無為的秘密組織,當然這個組織標榜著莊重威嚴、心如止水、別無所求……可是結果如何呢?您想也想不到,那個懲治別人放蕩行為,鐵麵無私的女人自己卻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我幸運地成為了她的搭檔。也就是說——我是她的隻在屋內不在街上的情人,我們把秘密約會安排得天衣無縫,無人察覺,包括她家裏的每一個人都沒有發覺出蛛絲馬跡,甚而根本就沒有往這方麵去想。而這不可告人的一切讓她的一個美麗如花的法國女傭知道了,但是這個女傭並沒有說出去,恰恰相反,她還嚴守秘密;因為她也參與了進來,我們三人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而這位女傭是如何與我們混在一起的,我現在暫且不提。而那個女人的放蕩行為我想就連德—薩特侯爵法國色情作家。也未必能想象得到。而與這個女人尋歡作樂時最吸引你的、最讓你神魂顛倒的就是那種神秘感以及不知羞恥的道貌岸然,我和伯爵夫人所做的一切正是對她在社會上所推崇的、所樹立的、所一直在竭力維護的一種諷刺與挖苦,其間還夾雜著我們魔鬼般、放肆的淫笑和肆無忌憚地搗毀、摧殘社會上極力維護的行為準則的快感——而關鍵的是我們做這些事時的那種肆無忌憚,那種無所顧忌,那種癲狂至極點的感覺。而這一切絕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甚而那些情場老手也從未體驗過——而這些就是我和伯爵夫人作樂時感觸最深的東西,而這一切與她平日的冷峻、莊嚴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真的,相信我,伊凡老弟,她是幽靈的再現,但是這個幽靈卻讓你心蕩神馳,樂不可支,你根本是不能,也不願拒絕的。時至今日,每當我想起她,都會熱血沸騰,抑製不住的喜悅。當那飄飄欲仙,死去活來的性愛高潮到來之時,她就會情不自禁地大聲喊叫並放聲大笑,我太了解她是因何而癲狂大笑,所以我也就跟著同樣癲狂大笑起來……至今我想起那個令人激動的場麵仍舊心動不已,血往上湧,雖然這一幕幕發生在多年以前,但仍讓人記憶猶新。不過好景不長,一年以後,我就被她給甩了。雖然此舉讓我氣憤不已,並想回擊她,對她的所作所為加以懲治,但我靜下來想想也是無計可施,隻怕還會引火上身。您想那,誰會相信那個高貴的她會做出這種事?誰會相信我的話?啊?我的伊凡老弟,您會怎麽想呢?”

  “真下流!呸!”我就像受刑一樣聽完了他那番令人作嘔的話,無法控製地喝道。

  “您這樣的回答倒是真符合您的身份,要不我也就不會認您為朋友了。因為我早就猜到了您要這麽說。哈哈哈!不過這一切您現在還無法理解,我的朋友,等到您再成熟些,經曆得多些的時候,您就會明白我所說的意思了。不過目前——您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些膚淺的事件。但是從您剛才所說的話來看,還不能稱您為文學家:您還不如那個貴婦會生活,會懂得從生活中找到並體味那些快樂。”

  “可是您幹嗎要做這種不能見人、遭人唾棄的獸行?”

  “您所說的不能見人的獸行指的是什麽?”

  “就是您剛才講的和那個女人一齊做的那些事。”

  “哦,上帝呀,您怎麽可以把這叫做‘獸行’呢?——從這就可以看出您還不成熟,沒有自己的主見,要不別人說什麽,您怎麽就會信什麽。沒錯,我坦白地說,有時這個‘有主見’也會得出背道而馳的結果,不過……算了,算了,我們還是說些淺顯易懂,不太複雜的,怎麽樣?我的朋友……您不得不肯定地說,這些全部是瞎編亂造。”

  “那您說什麽是真實可信的呢?”

  “我本人,就是我——絕非瞎編亂造。這所有的一切,包括這個世界都是因我而生,是為了我。而且我還堅信,我的伊凡老弟,我們本來可以過得更舒心。我所說的這些話在我看來是一種信仰,是一種支持我們活下去的信仰,哪怕是清貧、痛苦的生活,我們也可咬牙挺過,否則等待我們的隻有服毒自殺。聽說,還真有一個愚蠢的人照此做了。他高談闊論,談那些深奧的哲理,而後他發現這世上的一切,包括早已被人們認可的、理所應當的、合乎常規的人類應盡的義務,都該被摧毀,於是他什麽也沒有留下,有的隻是一片空白,最終他忍無可忍,意識到氫氰酸一種化學物質:毒藥,藥性很強。才是這世界上唯一美好的東西。不過我猜您會說,這些都並非實際生活,而是像戲劇中的哈姆雷特那樣被賦予了異常氣憤以致使人心灰意冷的想法,總而言之是一種我們始終都無法理解、讓人恐懼的事物。但是您是個文學家,而我隻是一個平凡的,並不起眼的人,所以在我看來,看待事物的時候越簡單、越實際越好。這就好比,我現在已經甩掉了身上的一切包袱,踢開了阻擋我的一切絆腳石,這其中還包括我本應承擔的責任。不過如果這些責任之類的東西能給我帶來一些利益的話,我還是可以把它接受下來的。哦,不過我想您是不會像我這樣看待事物的;因為您的雙腳已經被鎖鏈牢牢地拴住了,而您的喜好也是不同一般、有些不正常的。隻有夢想、崇高的品德才是您所關注、欣賞的。可是,我的伊凡老弟,雖然我很願意相信您對我說的那些話,但是我也不得不坦白地說,那些極端的,近乎瘋狂的個人主義才是您所推崇的崇高品德和正直無私的根源。那麽您要我相信誰呢?可是我知道如果一件事情的外衣越華麗,那麽其中肮髒的黑暗也就越多,個人主義也就更加充斥於其中。而在這樣的環境下,我隻堅信並執行一條原則——關愛自己。其實人生就如同一場買賣;您沒有必要浪費金錢,但也可以拿出些錢來花在其他人身上,隻當是履行自己對親戚朋友等人的照顧義務,——而這就是我的道德標準。不過既然您特別想知道我到底是如何以為的,那麽我也就不向您隱瞞了。其實在我個人看來,為照顧親戚、朋友而花的那筆錢也完全可以省下來,並且盡一切可能讓他們無償為您勞作。我承認,我確實沒有什麽夢想,更確切點說,我也並不願意有什麽夢想,因為我覺得它對於我來說,毫無意義。我雖然沒有夢想,但我自以為過得舒舒服服,生活得自由自在……並且就一般情況來說原文為法文。我不用氫氰酸,也過得去,對於這一切我感到很滿足,很快樂。因為您要明白,如果我還有些道德品質的話,沒準我還真有可能會用到它,就好似那個傻瓜哲學家(他絕對是個具有日耳曼血統的人)。哦,我絕不可能采取那一愚蠢的舉動。這世界、這生活被多少美麗、誘人的事物所點綴!我熱衷於榮譽、地位和房產;我喜歡打牌時孤注一擲的感覺(我十分熱衷於打牌)。然而比這一切更吸引我的,更讓我為之傾倒的還是女人……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甚至於我更欣賞那種躲躲藏藏、神神秘秘的感覺,尋歡作樂時越是出人意料、手法多樣、新鮮,我越是覺得過癮,以至於因我與太多的女人發生了關係而染上了一些疾病……哈哈哈!怎麽您又生氣了。哦,不是,這次從您臉上、眼中看到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鄙視!”

  “算是讓您說對了。”我回答說。

  “哦,那就聽您的吧。可是我想說,無論如何服氫氰酸都要比染上這種疾病要痛苦得多,對嗎?”

  “錯了,服氫氰酸總算還可以清清白白地一了百了。”

  “我剛才特意在話的最後加了一句‘對嗎?’就是為了想聽到您的答複;而這一答複我也早已預料到了。可是,我的伊凡老弟:如果您是打心眼兒裏熱愛我們這個世界,尊重我們的人類,那麽您就該祈求大家——那些智商高的人擁有和我同樣的喜好,甚而不妨也可和我一樣染上這種疾病。因為這樣做就不至於這個世界上隻剩下那些愚蠢的人,而智商高的人卻因孤單一人而絕望無助了。那樣的話他們可就快樂無比囉!您知道,時下還流行著這麽一句話:弱智兒童歡樂多。您要知道,其實最大的快樂就是和那些愚蠢的人在一起,並且對著他們說道:‘這蠻不錯的呀!’您還別說,您認為我不願拋掉那些個人的主觀意見,保守死板、熱衷於追逐名利,其實不然,全因我發現我存在於一個虛偽、無聊的世界裏。可是現在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倒也感覺不賴,舒心安逸,所以我就開始隨波逐流,並且堅定地宣布我要支持它,可是我一旦覺得時機成熟,我會第一個站出來去反對它、批判它。你們的那些新理念,我全了然於心,隻是不說而已,但這些理論從來就沒有吸引過我,它也確實沒有什麽地方可以把我吸引住。我也從來沒有因為什麽事情而感到有所愧疚。原則就是您如果能讓我感到舒心,心滿意足,那麽我就會支持你,而像我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而我們也確實過得如意開心。這個世界中的一切一切都有滅亡、被摧毀的一天,可是隻有我們這類人可以長駐於世,得到永生。而我們的存在是自打世界存在的那天開始算起的。整個世界就像一座城市那樣被海水淹沒,而我們就像一座座冰山那樣堅不可摧,漂浮於海洋之上,直到永遠。隨口問一句,您以為我們這類人有多強的生存能力?我想我們這類人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生存能力。您是否對此表示出了懷疑?可是您也看到了,我們這不全都活到了八九十歲。換句話說,幸運天使始終在我們的頭頂上轉。哈哈哈!我一定能活到九十歲。我討厭死,我對死也心懷恐懼。隻有鬼才會知道你會是個什麽死的方式?嘿,我們幹嗎要說這些喪氣、倒黴的話題。準是那個服用氫氰酸求死的愚蠢哲學家讓我引發了這麽一大串的感慨。去你的吧,倒黴的哲學!讓我們喝酒吧,我親愛的!原文為法文。開始時,我們是在談論那些美麗的少女……哎,伊凡老弟,您要去哪兒?”

  “我得走了,而您也應……”

  “行啦,行啦!怎麽說我也是向您說了那麽多掏心窩的話,可是您看看您,甚至於對我所說的仍處於麻木狀態。而我所說所做的一切不都非常明顯、有力地表明了我對您的友情嗎?哈哈哈!我的大文學家,您太冷血了,太不通人情了。不過請再坐一會兒,我還想請服務生再拿一瓶酒呢?”

  “什麽,這已是第三瓶酒了。”

  “第三瓶。要是說起品德,我的晚輩(我相信您不會介意我用這麽親昵的詞來叫您:誰又能肯定呢,也沒準由於今日我對您的開導、教育,會給您今後的生活帶來許多的裨益呢)……哦,總而言之,我的晚輩,對於那些品德,我剛才已經對您提起過,我是這樣說的:‘一件事情的外衣越華麗,那麽其中的肮髒、黑暗也就越多,而個人主義也就更加充斥於其中。’為了您能更清楚地領會這一句話的意思,我給您舉個例子、一個美好的例子:我曾經愛上了一個少女,那種對她的傾慕幾乎是發自內心的,而她確也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是不是那個被您騙光了錢財的可憐少女?”我厲聲喝斷他的話,實在忍無可忍。

  聽此,公爵渾身顫抖了一下,麵色蒼白,兩隻眼睛就像兩條火舌一樣想吞噬我,此時的公爵陷入無比的疑惑、恐懼和憤怒當中。

  “嘿,慢著,慢著,”公爵好像在喃喃自語地說,“慢著,給我點兒時間,讓我回憶一下,我有些想不起來了,我可能真的喝多了,頭腦有些混亂……”

  他坐在那裏,一聲不吭。但是雙眼依舊那般憤怒、不解、狠毒地盯著我,而且還傳送著詢問的信號。與此同時,他的一隻手緊握著我的手,我相信,這絕不是什麽友好的表示,而恰恰相反,他是怕知道這件事後我拔腿就走。周圍一片寂靜,空氣都要凝結了似的,但我保證,此時公爵的腦子正在飛速地思索,推測並判斷這件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是怎樣泄露出去的,而我又是從哪裏聽說的,這其中是否隱藏著什麽玄機,甚而是陷阱?這種局麵持續了將近一分鍾。之後他又驀地改變了態度,回到了先前的那種狀態,雙眼又被那種令人厭惡的諷刺、鄙視、醉酒之態所籠罩。他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您頂多是個塔列蘭塔列蘭(1754—1838),法國人。是一位毫無準則可言、奸詐,但目光長遠的政治家和外交家。而已!可是您來看看,那個女人竟然用手指著我的臉罵我是騙子,偷走了她的錢財,我可真是平白無故地被人羞辱!你都想象不到,那個時候她的聲音有多尖,嗓門有多大,說的話——確切點兒說應該是罵的話有多麽難聽啊!簡直就跟瘋了一樣……她自己都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與行為。可是您說幾句公道話吧,我可真是平白無故受辱:首先,我從來就沒有做像剛才您所說的那種卑劣行為——騙取那個女人的錢財。因為事情的真相是她自願把錢給我的,所以我也並沒推辭,就收下了。這難道不對嗎?這就好像現在您如果心甘情願把這件體麵、瀟灑的晚禮服贈送給我(他說時,用手指了指我身上穿的也是我僅有的一件晚禮服。可我並不覺得它體麵、瀟灑,恰恰相反,我以為它並不合身,這還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凡·斯科爾尼亞金的裁縫給我做的),我會毫不客氣地穿上它並向您致謝;可是過了一年之後,您又驀地回頭來跟我要這件晚禮服,並且與我大吵大鬧,可是我隻能遺憾地告訴您它被我穿壞了。難道這是我的錯嗎?那麽我就要問您了,誰讓您早先把這件衣服送給了我呢?再說,這錢雖屬於我,但我也沒有說再不還給她了,可是您也得為我想想啊,我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就能弄到這麽多錢,而且您讓我去哪兒去籌這筆錢?其實這也並不是無法解決,關鍵的問題是我討厭那些田園牧歌和席勒的氣質,而這一點我早就已經提過了。可是您根本想象不到她當時的樣子:她當著我的麵,故弄玄虛、誇張作勢、高聲大喊地說她把錢送給了我(當然她說的那筆錢已經屬於我了)。我氣憤異常,但是我極力控製自己,保持頭腦冷靜,並對當時的整個場麵進行了評估與判斷,我之所以這般隨機應變,全是由於我從來都不會放鬆警惕:我在想,如果我現在一旦心軟,把那筆錢重又給了她,我可能會後悔莫及,因為也許這樣做可能會害了她。我的做法反而會使她免於遭到不幸和品嚐痛苦,而這一切要歸功於我。而這樣她一生都不會咒罵因為我還給了她錢而使她飽嚐艱辛。可是我的伊凡老弟,您要知道,至於那種不幸和痛苦其實可以從其中獲得一種近乎於高尚的歡愉,因為她會感到她本人是多麽的心胸寬廣和何等的英明,而且她還可以任意行使她那把欺騙和侮辱她的人叫做色鬼的權利。確實,在席勒式人物的身上,這種歡愉,這種從埋怨、憤恨當中提取、生成的歡愉並非是不容易見到的;——將來的某一天,那個女人可能連一粒米也不會有,但是我以為她不會憂愁的,恰恰相反,她還會感到快樂。所以我並沒有把錢還給她,因為我實在不忍心毀掉她享受這種快樂的機會。而這樣的做法及其結果更令我堅信了我信仰的原則:人們表現的大方越是令人注目越是宣揚得娓娓動聽,那麽其間摻雜、隱匿的令人厭惡、道貌岸然的個人主義也就充斥其中……怎麽您還沒有看透這些把戲?那麽為什麽您老是想揪住我的小辮子不放,進而去諷刺我、嘲弄我呢?哈哈哈!嘿,我的伊凡老弟,您承不承認老想著抓住我的小辮子呢……哦,塔列蘭!”

  “再見!”我起身說道。

  “慢著!您再稍等片刻,我隻有兩句話了,”他喊道,那種令人厭惡的語氣突然又莊重了起來,“請讓我把這最後的兩句話說完:我希望您能從我今晚對您說的這一席話當中,準確清楚地得出一點結論(而我也相信,您應該能看得出這一問題所在),即我絕不會因為其他人而拋掉我的權力和好處。我熱衷於對金錢的攫取,因為我不能沒有錢。而卡吉琳娜·菲奧多諾芙娜手裏有大把的鈔票,這都是她那收了十年酒稅的父親給她的。也就是說,卡吉琳娜手裏有三百萬盧布,而我太需要這筆錢了。哦,我確實得承認阿遼沙和卡佳倆人可真是絕配:全都是愚蠢之極的笨蛋,而這一點正中我下懷。我非常想看到他們兩人舉行婚禮的那一天,並且我要為撮合此事不遺餘力,我正在焦急地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據我所知,伯爵夫人和卡佳在兩三個星期以後要到鄉下去。而阿遼沙必須得隨同她們前往。所以我想請您給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捎去個口信:不要給我來什麽田園牧歌,也不要給我來什麽席勒氣質,這一切都令我反感,所以不要和我對著幹。我可是一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手段毒辣的人,因為我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放棄我的利益,您要知道,我並不懼怕她,所以事情應該照我的想法發展下去,一切都該照我的話做。之所以我說了這麽多就是要向她提出忠告。要她做事時需小心留意,言行舉止千萬不要魯莽,可別一時衝動做出什麽不明智的事來。否則她會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的。她本應該感謝我的,隻因我並沒有運用法律的手段好好地懲治她。而您,我的大文學家,您應該懂得家庭的和諧安定是需要法律這一武器來維護的;孩子遵從父母之意這是受法律保護的,而法律對那些挑撥、煽動孩子不聽從父母安排,不擔負對父母的義務的人是絕不允許的。”

  “另外,我還想請您再思量思量,那些達官貴人都與我有交往,而她呢?根本沒有……這您還不清楚嗎?我可以狠狠地懲治她……但是我一直還沒有這樣做,就因為時至今日她還算懂事,沒有做出什麽令人不高興的事。這一點您完全可以信任我:尤其是這半年以來,他們的一切言行都沒有逃出我那鷹般尖銳的眼光,甚至一些瑣碎的小事我也一樣了然於胸。所以我安安穩穩地等著瞧她被阿遼沙所遺棄,而這個苗頭已經出現了;眼下這是他最美妙的娛樂方式。而在他的眼裏,我仍舊是一個關愛、照顧他的父親,我也希望、願意他這樣想。哈哈哈!那天晚上我差不多是奉承了她一回,讚揚她不願意與他定終身,是多麽的胸懷寬廣;不過我倒還真對她將如何嫁給他感興趣!關於那天晚上我去拜訪她,其實隻是認為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該完結的時候了。我不過是想親眼目睹並親自來完成這一轉變……行了吧?這下您總該心滿意足了吧?哦,是不是您還想弄明白我為什麽要請您到這兒來,並且在您麵前虛張聲勢、無所顧忌地坦言許多事,而這一切也壓根不需要我如此這般坦白直率地講出來,——對嗎?”

  “對。”我盡力控製著自己,而且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了,隻有專注地聽著。

  “我的伊凡老弟,這麽做全是因為我看到我們那兩位小笨蛋並不如您一般通情達理,也不如您一樣有銳利的眼睛。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想您可能早就看出來了,並且早就開始揣摩我了,而我並不想讓您把這麽多心力都浪費在我的身上,所以我經思考後決定開門見山地向您說明我的為人,好讓您盡快地也盡量準確地知道在與什麽樣的人交手,而我想這樣直截了當看清一個人的方式是最難能可貴的。所以我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朋友。您現在明白了是與什麽人交手,而且您傾慕了她,那麽就請您使用您的所有親和力和影響力(您對她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幫她躲開那些讓人不開心的事情。否則,很有可能會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出現,這一點,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您,可千萬別大意了。最後,我該告訴您第三個我對您坦白直率相告的原因了,這就是……(不過我想您早已料到了,我的伊凡老弟)沒錯,我就是想對整件事情加以羞辱,而且要當著您的麵……”

  “那麽我告訴您,您做到了,”我聲音有些發顫地說道,“我理解,您也隻能用這種坦白直率的方式當著我的麵來泄憤、來表示您對我們大家(當然包括我)的鄙視,因為別無他法。更為甚者,您已經毫不顧忌您的坦白會導致在我心中您形象、聲譽的受損,您也根本在我麵前丟掉了廉恥之心……現在看來您倒很像那個披著寬大鬥篷的精神病者。而您這些言行壓根就沒把我當做人來看。”

  “哦,您說得很對,”他起身說道,“我的大文學家,您全說對了。真希望我們之間可以開心地分手。我們可否交個朋友?來,幹杯?”

  “您醉了,因此,我不能照您的意思回複您……”

  “嘿,怎麽又是說話吞吞吐吐的,您還沒有說出真正要對我說的話呢,哈哈哈!您是否願意讓我來為您結賬?”

  “不必了,我自己來。”

  “那好吧,別多想,你我不順路吧。”

  “是的,我們要各走各的路了。”

  “再會,我的文學家。希望您已經對我有所了解了……”

  他離去了,身體有些搖晃,頭也沒回。他被仆人扶上了馬車。我也離開了。此時已是午夜兩點多。漆黑的夜裏雨滴點點落下……

  §§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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