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第二章

　　他熱情洋溢、滿麵春風，他的確是飛奔著進來的。他一定是度過了愉悅而又溫馨的四天。他一定是要對我們說一些事情，這一點表露在他的神情當中。

　　“我的確已經到了這裏，”他對所有人宣告這一點，“其實我應該是第一個到這裏來的，但是很快你們對所發生的一切、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會明白的。父親，我有很多的事情要對你說，而剛才我是那樣匆忙，沒有時間與你多說幾句。他應該答應我以你來稱呼他，因為他現在的心情不錯，”他停止了一會兒，轉過臉對我說：“的確是這樣，在其他的時候他是不允許我這樣稱呼他的，他也跟我采用同樣的辦法，稱呼我也開始使用‘您’來稱呼。我祝願他能永遠愉快，就從今天算起，我希望他也能如此。我將把發生的所有事情對你們說，一句話，在這四天之中，我徹底地發生了改變，是很徹底的改變。現在最重要的是她在我眼前，的確在我眼前！這些事過段時間再告訴你們。我應該重複一遍！我的天使！你過得怎麽樣，親愛的娜塔莎？”他一邊坐在她的旁邊，不停地親著她的手背，一邊說著：“這四天來我對你太想念了！由於遇到了一些意外事件，我是身不由己啊！親愛的，我無法處理它們！你的臉怎麽會這樣慘白，你似乎瘦了……”

　　他那雙美麗的眼睛饑渴地盯著她看，似乎永遠都看不夠，他無比興奮地將她的兩隻手吻了又吻。我瞟了娜塔莎一下，對於他沒有任何過錯這一點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從她的神情可以猜得到。對於這個沒有任何過錯的人他什麽時候能夠認錯，而又如何去認錯呢？娜塔莎慘白的臉色突然間就被豔麗的紅暈所替代了，似乎在一瞬間，她心裏蓄積的血液全部都衝上了大腦，與此同時，她抬起高貴的頭顱，瞟了公爵一眼，兩隻眼睛裏有淚珠在滾動。

　　“那麽……究竟在哪……你度過了那四天？”她用時斷時續的話語問道，她顯得很緊張，她的呼吸是急促的、不規則的。我的上帝，她一定非常愛他！

　　“這件事似乎就在於，的確，似乎是我真的對不起你！的確，我自己非常清楚，我是有過錯的，我之所以到這裏來是因為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任何女人對於這樣的粗心大意都是不會諒解的（第二天我把咱們在星期二所發生的一切對她說了，她已經全知道了），這都是卡佳在昨天還有今天告訴我的。為了向她表明這一點，我同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告訴她，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的美麗能夠跟這個叫做娜塔莎的女人相比；我取得了這場爭吵的勝利，在我來這裏之前我已清楚了這一點。像你這樣天使般的女人一定會諒解我的。我的娜塔莎也許會這樣想：‘一定有什麽很重要的事阻礙了他，所以他沒來，而他始終是愛我的。’難道我會不愛你嗎？我的心一直在想念你，所以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確有了過錯。但是你一定會首先出來為我辯解，你對事情的一切都會清楚的。我一定要把我的真心呈現給你們，我要立刻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們，我此行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卡佳說有非常緊急的事要我立刻到達，而我今天是打算奔到你這裏來的（我有一些空閑時間），能夠匆忙地親你一下，但最終卻無法實現。又何況，那個時候我還沒有上車呢，你也並沒有瞧見我。我已經不隻一次帶著便條到卡佳那裏去。咱們的郵差一天到晚都帶著信件不停地從一家到另一家，這你們是清楚的。昨天晚上我看到了您的便條，伊凡·彼得諾維奇，您的便條裏所說的一切都完全是對的。娜塔莎，今天晚上我必須要到你這裏來，因為我已經無可奈何、毫無辦法了！因此我打算明天晚上讓你們知道整個事情的經過。”

　　“便條裏究竟寫了什麽？”娜塔莎問道。

　　“當然，在留給我的便條裏，他把我狠狠責備了一番，就因為我很少到你那裏去，他找我的時候我並不在。他的確是對的。這件事是昨天發生的。”

　　娜塔莎又瞟了我一眼。

　　“那麽，看來你有足夠的時間在卡吉琳娜·菲奧多諾芙娜家裏一天到晚地待著……”公爵開始說話了。

　　“我很清楚，對於你要說的我很清楚，”阿遼沙把他的話給打斷了，“你應該有足夠的原由待在這裏，因為你同樣可以待在卡佳那兒。’對於你的想法我完全同意，我甚至可以加上一條：不是足夠的理由，而是加倍的理由！但你要知道，我碰到了一件古怪的、難以預料的事，這樣的事會給你帶來麻煩，使得你的一切都亂七八糟，生活裏常有這樣的事。我要對你們說一定有重要的事件發生了，因為我改變了，全身徹底的改變！”

　　“啊，我的上帝，你簡直是在折磨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娜塔莎微笑著，看著阿遼沙興奮的表情，她叫了起來。

　　“這的確有些滑稽：他太急迫了，他說出的話無章可循、速度奇快，仿佛是在敲鼓。他是想把所有的事情對我們說，他要全都說出來。他一邊講著這些事情，一邊不斷地把娜塔莎的手拿起來吻著，始終沒有放開，好像永遠也吻不完。”

　　“所有麻煩都來自我遇到的這些事，”阿遼沙繼續說，“啊，我這是怎麽了？我做了什麽了？我所有的朋友啊！我結識了以下一些人。第一個人是卡佳。她的確是一個完美的人，直到今天我對她也沒有徹底地了解。娜塔莎，你是否記得，我跟你談話時涉及她，雖然那時候我對她基本上沒什麽了解，但我談到她時卻是很興奮的，就在那個星期二。甚至最近她仍然對我有所掩飾。現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相互稱呼可以用你了，我們已經徹底地彼此了解了。我應該從一開始談起：娜塔莎，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三，當我告訴她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的時候，她對你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如果你能了解到，那是最好的……還有一件事，星期三上午，也就是那天上午我來看你的時候，在你的麵前我顯得很愚笨！哎，我簡直太傻了，我真是個愚蠢的人！你萬般驚喜地盼望我的到來，而我腦子裏想的盡是我和你將要麵臨的又一個困境；對於這些事你很想跟我聊一聊；你雖然跟我有說有笑，但我看出你很悲傷，我那一副沉穩的模樣完全是裝出來的。你應該很清楚，我確實想炫耀一番，吹噓一下，你難道不知道我想在誰的麵前炫耀嗎？——正是在你的麵前，我想告訴你我會成為一個沉穩的人，因為我即將成為新郎了！哎，那個時候我一定很滑稽，你肯定要諷刺我的。”

　　公爵依然坐在那裏，沉默不語，盯著阿遼沙，臉上帶著微笑，微笑裏含有怡然自得而又略帶諷刺的神情，仿佛他對兒子那些草率的甚至是荒唐的看法很是讚賞。我用了整個晚上來細致地觀察著他，盡管大家都說他對兒子的愛是非常強烈的，但我可以斷言，對於他的兒子他一點都不愛。

　　“從你這裏出來，我就到了卡佳的家裏，”阿遼沙滔滔不絕地繼續在說，“我前麵已經提到，直到今天上午，我們兩個人才徹底地了解了對方，這聽起來有些駭人聽聞……我已經記不清了……很直露地把雙方的感情和觀點傳達出來，說了些親熱的話，我們兩個人就成了相見恨晚的好朋友。娜塔莎，你肯定會認可她，肯定的！在我的麵前，她對你讚揚了一番，她對你的描述非常好，她還向我闡述，你的確就是我的珍寶！她既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孩，又充滿了活力，她逐步地把她的觀點和她的人生哲理告訴了我。在長達五六個小時的談話中，她涉及義務，涉及責任，涉及每個人都應為全世界而工作，對此我的意見完全一致，最後兩個人都發了誓言，要永遠做好朋友，終生一起去拚搏。”

　　“為什麽而拚搏呢？”公爵很驚奇地問道。

　　“父親，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會讓你覺得吃驚，因為我發生了極大的改變，我事先已經考慮到，你要對我提出大量的疑問，”阿遼沙回答著，顯得很嚴肅，“你們那些規矩早已老套了，它們是那樣認真而又嚴格，因為你們這些人是最講求實際的。你們對待新事物、時新的、充滿活力的事物的態度是懷疑的、不友好的、諷刺的。我已經變了一個人了！你幾天前所認識的那一個人已經同你的想象不一樣了。如果我認為我的觀察沒有錯誤，我就會自始至終地遵守它，對於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事我都有勇氣去麵對它；如果我堅持我正確的信條，那麽我就不會走歪門邪道。這些對我已經夠用了。我對自己是自信的，以後你們隨便怎麽說都可以。”

　　“啊呀！”公爵帶著諷刺的意味說。

　　娜塔莎看著我們，她很焦躁。她一定很擔心阿遼沙。她很清楚，他經常使自己處於不利的地位，因為他沉醉於自己的話語中。在我們麵前，尤其當著他父親的麵，她不想讓阿遼沙顯得愚昧無知。

　　“阿遼沙，這些話是什麽意思啊？你是在討論哲學嗎？”她說道，“這樣的話是誰告訴你的？你應該說說你自己的事。”

　　“我馬上說！”阿遼沙叫了起來，“你知道，卡佳有兩個遠親，大概是她的堂兄弟，一個是大學生叫列文卡，另一個是位青年人叫鮑林卡。他們的確是十分出色的人物，她經常跟他們接觸。他們幾乎是不去伯爵夫人的房間的，他們有自己的規定。正當我與卡佳討論到人的義務、責任還有其他事情的時候，她馬上寫了一個便箋給我，是寫給她所提到的那兩位的，於是我立刻去結識他們。那天晚上我們成為生死朋友。那裏有軍人、畫家、大學生等各行各業的人，一共二十多個，其中一位是作家……伊凡·彼得諾維奇，他們看過您的作品，因此他們對您都有所耳聞。我對他們說，我可以介紹您給他們認識，因為我認識您。他們都熱情地迎接我，仿佛是兄弟一樣。第一次見麵，我就對他們說，我即將要結婚了，因此他們也就把我當做是結了婚的人。他們住的是五樓，頭上就是房頂。隻要有機會，他們多數是在星期三相聚在列文卡和鮑林卡的家裏。他們對世界懷著無比渾厚的熱愛，他們都是有遠大誌向的年輕人；我們聊到了現在和將來，討論著科學和詩歌，我們很談得來，彼此都很淳樸和坦誠……還有一位中學生也經常去那裏。他們都是那樣崇高，他們在一起相濡以沫！我以前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我見過大場麵嗎？我過去是在哪裏生活的呢？我的成長究竟受到了何種思想的洗禮？娜塔莎，以前同我討論過類似的事的人隻有你一個！卡佳已經認識他們了，啊！娜塔莎，對於他們，你必須去結識一下。卡佳對列文卡和鮑林卡說，她很快就會得到一筆繼承財產，那時她會立刻拿出一百萬盧布捐贈給共同的事業。因此每當提到她時，他們都懷著無比崇敬之情。”

　　“是要由列文卡和鮑林卡還有他們的同夥去支配那一百萬盧布嗎？”公爵問道。

　　“不是這樣的，不是，父親，這樣認為是不好的。”阿遼沙叫了出來，他很激動，“對於你的看法我不能接受，對於這一百萬盧布的使用我們進行了長時間的討論，最後做出了決定，第一要用於教育事業……”

　　“的確，直到現在，對於卡吉琳娜·菲奧多諾芙娜我還沒有徹底了解，”公爵說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臉上仍舊微笑著，帶著諷刺的神情，“雖然對於她我寄予了厚望，但對於這一點卻出乎意料……”

　　“這件事又會如何呢？”阿遼沙把他的話給打斷了，“這有什麽更駭人聽聞的？難道這不符合你以前的做法嗎？難道除了她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要捐出一百萬盧布嗎？難道真的是這樣的嗎？如果沒有這一百萬盧布，那就不是依靠他人來過活（現在我已清楚這件事），因此這是沒有辦法的，她不想依靠他人來過活。她希望她的捐款能給所有人帶來幸福，她想成為一個對國家對所有人有益處的人。雖然大家都在語文課本上學到過這些，但我從來沒有在哪兒見過有人捐獻一百萬盧布。這一套禮尚往來被吹捧得無比神聖，我也堅信這一點，可它的基礎又是什麽呢？父親，你為何如此這般看著我？仿佛你是在看一個笨蛋，一個雜耍演員！那你就把我當做一個傻瓜好了！你必須體會一下卡佳是如何說這件事的，娜塔莎，她說：‘最重要的是有個性、理想、崇高的思想、進取來指揮頭腦，而不是頭腦本身。’但是重要的是別茲梅津對此的一句評價，那才是金玉良言。別茲梅津在我們這裏是個有思想的人，他是列文卡和鮑林卡的朋友，他的確是個聰明人！他說到了這樣的一句話：一個人如果承認自己是笨蛋，那他就變成聰明人了。就是在昨天的討論中說的，很有道理。他在散發著真理，從他那裏經常可以聽到名言警句。”

　　“的確是聰明人！”公爵說道。

　　“你總是諷刺我！類似這樣的話在你身上我從未聽到，你應該清楚。類似這樣的話在您的親戚朋友那裏我也從未聽到過。恰恰相反，你們這些人經常把身子彎得很低對著地麵，仿佛要掩蓋一切事物，以此來讓每個人的身體甚至是鼻子都同固有的大小、固有的規則相一致，——仿佛這是可以發生的一樣！同我們討論和探究的事情相比，這種可行性是完全相同的。但是一些人仍舊不把我們當做實幹家！昨天他們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你真的要去聽一下……”

　　“就這樣吧，但是你們討論和探究的是什麽問題呢？阿遼沙，到目前為止我仍然沒有搞清楚，你告訴我。”娜塔莎說。

　　“我們所討論的都與當前的社會問題有關，總之這些問題涉及友善、仁慈和進取。我們討論的有即將到來的改革、新聞的自由化、對世界的關愛，還有當前的改革派；對於他們的專著我們都要進行閱讀和探究。為了達到既定目標，必須真誠對待，必須直來直去，對於自己所要表達的觀點要坦誠地、勇敢地表達出來，這一點是別茲梅津所極力要達到的。當我對卡佳說了這些以後，她對別茲梅津的觀點十分讚賞。就這樣，不管別人如何看待我們，如何品評我們，我們全部在別茲梅津的倡導下，發誓永遠做坦誠、有正義感的人，——任何事情都不能動搖我們，我們將義無反顧，對於我們的狂熱、我們的愉悅、我們的錯誤都置於腦後。隻有首先自己看得起自己，別人才會看得起你；就是這樣，要想別人看得起你，首先最重要的是你看得起自己。卡佳完全讚成別茲梅津所說的這些觀點。總之，我們已經達成了一致的觀點，在對自己進行自我反省以後，我們會聚在一起探討心得體會……”

　　“簡直是胡說八道！”公爵叫了起來，顯得很浮躁，“那個別茲梅津是哪兒來的？不行，這樣做絕對不行……”

　　“這樣做真的不行嗎？”阿遼沙問道，“父親，你知道嗎，在你的麵前我說了這麽多為的是什麽？因為我很想並且希望你能加入到我們的行列當中。對於你，我已經在那些人當中做了擔保。呀，你笑了，我已料到你會笑的！我還有話要說！對於我們這些人，你不大明白，對於他們發表的言論你也沒聽過。可我知道，你是一個有愛心而又崇高的人，你的知識是很豐富的，雖然你聽到過、鑽研過所有這些言論。但你如何對他們這些人做出客觀的品評呢？對於他們，你並沒有見過，也沒有去過他們那裏。對於我自己來說，我自認為對他們很了解。你應該聽一下他們的見解，你應該到他們那裏去，必須這樣，——那時候你就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這一點我可以擔保！首要的問題是，你不應毀在那些讓你依依不舍的一群人當中，你應該丟棄你的那些觀念，所以我要盡全力把你給拉出來！”

　　聽著這些奇談怪論，公爵早已惱羞成怒，他麵帶充滿惡意的諷刺神色。娜塔莎對自己的憤怒毫不掩蓋，她瞪著他，他擺出若無其事的神情，雖然他很清楚這些。公爵隨著阿遼沙言論的結束而狂笑起來，他似乎無法抑製住自己，甚至靠在了椅背上，這笑聲絕對是發自心底的。很顯然，為了盡可能嚴厲地把他的兒子數落和侮辱一番，他才這樣笑的。阿遼沙對於父親的大笑無奈地等待著它的終止，他的神色暗淡無光，他的確很難過。

　　“父親，”他又說了起來，帶著憂鬱，“對於你，我的態度是坦誠的、直言不諱的，可你為何要諷刺我呢？你究竟為什麽而諷刺我呢？要是你覺得我所說的話很愚蠢，您不應該挖苦我，而是應該教育我。這些事情現在對我來說是高不可攀的嗎？像你已幾次稱呼我的一樣，大概真的是我錯了，大概所有事情都是錯的，沒有對的，大概我就是個笨蛋；就算都是我的錯，可我並沒有喪失人格，我是坦誠的，直言不諱的。即使那些思想是不對的，但崇高是它們的根基，對於神聖的信念我是讚美的。我前麵已經提到過了，你和你的親戚朋友說的任何一句話對於我來說，從未能夠教育我或令我為之讚美。我非常難過，所以你不要再挖苦我了，我會跟隨你的，但你不要指責他們，能說出比他們更為深刻的哲理。”

　　阿遼沙帶著不可侵犯的自尊，異常懇切地說了這些話。娜塔莎看著他，滿懷憐憫。聽了兒子的陳述，公爵很驚奇，他馬上換了另一種口吻。

　　“我的兒子，我怎麽會諷刺挖苦你呢？”他說道，“恰恰相反，我覺得你很可憐。我的看法是：為了你從此以後能夠長大成人，你似乎在人生的旅途上前進了一步。我的笑聲是發自內心的，絕對不含任何諷刺的意味。”

　　“我的這種感覺是從哪裏來的呢？”阿遼沙繼續說，神情很傷感，“長期以來我總覺得你對我並不像父親對待兒子那樣，而總是帶著陰冷的挖苦神情、帶著戒備心理，這是為什麽？我想，如果我們倆人換一下位置，我不會對待兒子像你這樣充滿諷刺挖苦，這是為什麽？你明白，為了不再有任何代溝，現在我們就坦誠地、直言不諱地做出解釋吧。再有……我應該說出真實情況：我一到了這裏，發現眼前的情景同我想象中的並不一致，這裏也存在著分歧；難道不是嗎？假如果真如此，為什麽每個人都不說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呢？開誠布公是可以帶來好處的！”

　　“阿遼沙，你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公爵說，“也許我們真應該從這些事情開始，因為對我們來說，你表達的建議是很明智的。”他加上了這一句，同時瞟了娜塔莎一下。

　　“如果這樣，你不應該對我完全的坦白而生氣，”阿遼沙繼續說道，“你很清楚，是你主動要求這樣並且很期望能夠這樣。我們對你的崇高行為極為感動，你是那樣心胸寬闊，為此你對自己的情感采取克製的態度，同意了我和娜塔莎的婚事，這給了我們無比的愉悅。可是，你現在卻說我是個淘氣的孩子，不停地用熱情洋溢的神情向我暗示，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好丈夫；另外，在娜塔莎的麵前，你似乎在諷刺我、挖苦我，甚至對我進行汙蔑。一遇到時機，你會興奮地叫我出洋相；我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並不是剛才才知道的。你在盡全力向我們表明我們的結合是愚蠢的，不切實際的，似乎你是出於什麽目的。的確，我們做夫妻是不合適的，也許你自己也為你做出的決定表示懷疑，也許所有的事情在你的眼中是荒唐的，是滑稽的想象，是一場小醜演出……這樣的觀點並不隻是我根據你今天的言論才產生的。星期二晚上，就是我離開這裏到你那裏去的那個晚上，我聽到了一些令我很驚奇的話，那些話很奇怪，同時也令我很難過。你離開彼得堡是在星期三，當時針對我們的關係你有一些暗示，同時也涉及了她，與此相反，你並沒有顯出蔑視的神情，但是那些話並不是我想從你嘴裏聽到的，它們略顯草率，顯得很冷酷，也有對於她的不尊重……這些難以解釋明白，但是神態是顯而易見的，我能夠判斷出來。我一定是弄顛倒了，你應該現在就對我說。你應該不斷地對我進行激勵，勸我將我的想法全部丟掉，此外……此外是她，你同時也傷害了她。我一下子就發現了，從我來到這兒起……”

　　說這些話時阿遼沙顯得興奮而又固執。娜塔莎聽著他的話，表情很嚴肅，臉上泛著紅暈，內心激動，在他說話時，有幾次她自言自語起來：“的確如此，就是這樣！”公爵感到很疑惑。

　　“我的兒子，”他說道，“我告訴過你的所有事情我肯定不會全部記得；但是，如果你對我所說的這樣來理解，那麽對於你的這種稀奇的想法我會用盡全力來勸你將它丟掉。假如剛才我笑了，那麽這同樣應該被理解。請你聽我說，其實我想把我難過的心理用笑聲來掩蓋過去。請你諒解我，現在，一想起你即將要成為新郎，我都認為這絕對是愚蠢的、滑稽的，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我笑了，你責怪我，但我要說，這全都是你的錯。我自己也有過錯，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清楚你究竟做了哪些事，大概是因為最近我對你的關懷太少。如今，我一想到你和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的將來，我的心跳就開始加速，因為你們倆人差別太大。也許是我過於急躁了。什麽愛情都可以融化，但差別卻是不會消融的。對於你的前途，我現在就不說了，但你應該考慮到，如果你堅持你剛直的理想，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就會跟你一起走向毀滅，一定是毀滅！方才，你用了正好一個小時的時間來闡發你對世界的關愛，說到你認識的那些崇高的人，還有高尚的理想；你知道我剛才和伊凡·彼得諾維奇兩個人沿著這裏那無比糟糕的樓梯登上四樓，站在門前時我告訴他什麽了嗎？你可以問問他。我們得以保住性命和雙腿沒有損傷是多虧上帝的恩賜。你是否知道，我那時油然而生一種怎樣的看法嗎？既然你對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很是喜歡，你為何甘心讓她在這樣的居舍裏住著呢？我感到驚訝。你應該考慮到了，你沒有做新郎的資本，你也沒有履行諾言的資本，因為你缺乏承擔責任的能力，同時你是個窮光蛋。愛情要在物質利益中體現，隻是相愛是不夠的，但你卻抱著這樣的看法：‘就算你跟我在一起會很窮，但你必須不離開我’，——你知道嗎？這樣做很不道德，是不講人權的！在熱烈討論著各種全世界的話題，討論著博愛的同時，卻沒有發現對待愛情的過失，——真是駭人聽聞！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請您別把我的話打斷，聽我說完；如果不說出來，我會很痛苦的。阿遼沙，剛才你提到，幾天裏，令你感興趣的隻有正義、崇高、進步，而且責怪我說，在我的周圍除了一些毫無趣味的倫理道德以外，沒有可以引人注目的事情了。你應該清楚，令你感興趣的東西是正義、崇高，而這裏發生事情以後，就是星期二，連續四天，你把你的女人忘記了，而她卻是最寶貴的，比任何其他東西都寶貴。你說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非常愛你，她對你的所作所為能夠諒解，因為她心胸開闊，你甚至也承認同卡吉琳娜·菲奧多諾芙娜討論過這些。難道你有權利得到諒解嗎？這難道是一筆賭注嗎？這四天來，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多麽難過，她甚至產生了無數悲傷的思想、懷疑、猜忌，你難道沒有想到過嗎？不知在什麽地方所謂的新的理想引起了你的興趣，難道你就可以逃避你重要的義務嗎？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我請求諒解，我沒有遵守我的承諾。你本身應該很清楚這件事，因為當前的事比起承諾更為重要……阿遼沙，你知道嗎？這四天應該是她所度過的最愉快的四天，可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所受的悲傷是我親眼所見，這四天對於她來說就像生活在地獄當中。一邊在談論著所謂的高尚，全是假的、假的，一邊卻在做著這樣的事情……我的話沒錯吧？你本身已經做了這麽多的錯事，你仍然要怪罪我嗎？”

　　公爵的話結束了。他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因為他十分驚訝於自己出色的口才。阿遼沙痛苦萬分地瞟了娜塔莎一下，她所受的苦難他都聽到了，娜塔莎此時已胸有成竹。

　　“阿遼沙，可以了，不必傷心了，”她說，“比你過錯更大的人還有很多。你坐下來，聽著，對於你的父親，我現在要告訴他一些事情。該結束了吧。”

　　“娜塔莉婭·尼古拉芙娜，你說出來吧，”公爵緊接著說道，“我用了兩個小時來進行猜測了，我真心實意地請求您！說實話，對於受到如此這般的接待，我是沒有想到的，這是令人很難接受的。”

　　“您想用花言巧語來使我們上當受騙，對於您的別有用心沒有察覺，大概如此。您想對此做什麽解釋嗎？所有的事情您都很清楚，很了解。正如阿遼沙說的，拆散我們兩個人是您最主要的目的。對於那個星期二晚上以後所有將要發生的事情，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場麵，您全部猜測到了。您早就清楚了，甚至從心眼裏就清楚了。您已經聽我說過，對於您提出的親事，對我或是對您，都不是仔細的。您是在愚弄我們、欺騙我們，您內心裏很清楚您所要達到的陰謀。您的戲演得很成功。阿遼沙說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在演戲，他說得沒錯，他也因此怪罪您。您應該很高興，而不應怪罪阿遼沙，他對一切都茫然無知，但他所做的正是您所期望的，也許還大大超出您的預計。”

　　我非常吃驚，呆坐在那裏。對於今天晚上將要發生的不幸事件我有所預料，但是最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她說話時毫不留情的直言不諱和異常暴露的蔑視口吻。我認為，她的確知道一些情況，對於這樣的決裂她很堅決，也許她早就盼望公爵能來這裏，以便在他麵前將一切都抖出來。公爵的神色稍顯暗淡。阿遼沙的神情充滿了無邪的懼怕，還有焦急而無奈的盼望。

　　“您剛才因為什麽原因而怪罪於我的？您應該考慮一下！”公爵叫了起來，“我對您告訴我的完全不清楚……您起碼要考慮一下。”

　　“哦，看來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您了，”娜塔莎說，“雖然阿遼沙並沒有同我見過麵，我們也沒有在一起討論過，但他跟我一樣很了解您，就是阿遼沙！他對您很愛戴，很忠誠，像對待上帝一樣，他認為您對我們的愚弄是可恥的、下流的。您認為他不會揭穿您，因為您采取的做法是十分小心而狡猾的。對於您告訴他的話和您的神態，他已經深刻地印在腦海中了，正如他所講的那樣，他的心是那樣敏感、柔情又多愁脆弱……”

　　“對此我完全不清楚，完全不清楚！”似乎要我做他的證人，他盯著我，麵帶驚奇的表情，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他很激動，也十分氣憤。“您考慮得太多了，您不必這樣驚奇，”他接著對她說，“您之所以要怪罪每一個人，而且怪罪我是因為您對卡吉琳娜·菲奧多諾芙娜有忌妒之心……人人都會對您的性格生出一種稀奇的思想，就讓我把一切都告訴您吧……這種情況我很不適應，我在這裏連一會兒都不想呆了，但我要顧及孩子的利益……能不能勞您駕，說清楚，我現在還待在這裏呢？”

　　“是這樣，您是那樣頑固不化，您要我把一切都抖出來嗎？所有的事你已心知肚明。對於所有的這些事，您一定要我直來直去地抖出來嗎？”

　　“這些正是我要了解的。”

　　“好吧，我要說了，”娜塔莎叫了起來，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我要把所有的事都講出來，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