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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攻打界石鎮前,臥蠶山抗日遊擊大隊共有八百人。戰後一統計,全大隊隻剩下了三百人,其中還有近一百人是輕重不同的傷員,長短槍隻剩下了不到一百五十支,子彈隻剩下了不足一百粒,手榴彈、炸藥包、地雷等其他火藥一概都沒有了。而且,剩下的這些槍支和子彈中,還有相當大一部分是不能用的。目睹這情況,大家的心都涼透了,紛紛說:“這仗還怎麽打呀?幹脆散攤算了!”

  但是,老餘、老田、何誌文的心沒涼。而且,他們的心不僅沒涼,反倒信心更足,決心更大,熱情更高,鬥誌更昂揚了。

  和老餘、老田、何誌文一樣信心滿滿,鬥誌旺盛的,還有三個比較特殊的人。那三個人雖然不是遊擊隊員,不在遊擊隊內,卻時時刻刻都和遊擊隊同呼吸共命運。他們就是張頌臣、薑耀成、薑耀宗。

  老田負傷那天,老曹就給他做手術了,把他體內的彈片取了出來。他的幹勁非常足,身負重傷都不肯休息,一點工作都不肯耽誤。沒辦法,老餘隻好把他的病房當成會議室,天天在他的病床前召開會議。這天上午,他們正在開會總結攻打界石鎮的經驗教訓,張頌臣和薑耀成、薑耀宗兩兄弟忽然一推門進來了。

  一見張頌臣,老餘就忙問他是什麽時候從長沙趕來的。張頌臣滿臉堆著笑,緊緊握住老餘的手使勁搖著說:“一聽說你們打了大敗仗,我就忙著動身。這不,緊趕慢趕的,剛剛趕到,臉都沒擦一把,就過來了!”

  老田欠起身子,拱手作揖,滿臉愧色地說:“嗨,我們部隊打了大敗仗,傷亡慘重,有負父老鄉親們的期望和重托,謝罪都來不及,你老人家卻大老遠地從長沙趕來看我們,真是愧不敢當喲!”

  張頌臣趕忙走過來,一把握住老田的手,作古正經地說:“謝罪?謝什麽罪呀?打敗仗有什麽不好的?沒有敗仗,就沒有勝仗嘛,要不俗話為什麽說失敗是成功他娘老子呢!”

  張頌臣把“失敗乃成功之母”說成了“失敗是成功他娘老子”,老餘聽著,覺得有些別扭,心裏直想笑。但他最終卻還是忍住了,沒有笑出來,臉色依舊很莊重。他朝著張頌臣彎腰一鞠躬,說:“老人家,你的話頗富哲理,啟人深思,發人深省呀!我代表我們臥蠶山遊擊大隊的全體戰士謝謝了!”

  張頌臣一邊點頭答禮,一邊笑嗬嗬地說:“先別謝!先別謝!我還有禮物沒送呢!”

  “是嘛,還有禮物?什麽禮物呀?”老田喜滋滋地問。

  張頌臣走近床邊,笑眯眯地看著老田,問:“你們自己先說吧,眼下最缺的是什麽?最想要我送的禮物是什麽?”

  老田低頭略略想了一下,旋即便抬起頭來,說:“不瞞你老人家,眼下我們最缺的,一是人,二是武器彈藥!”

  “那好吧,我就送這兩樣禮物,”張頌臣大手一揮,“五十名年輕力壯、訓練有素的戰士,一百杆嶄新的德國造長槍,三挺重機槍,十挺輕機槍,各式子彈共六千發。怎麽樣,高興嗎?這禮還說得過去吧?”

  “唉喲,太好了,太好了,這禮物真的是太好了!”何誌文高興得一個勁地拍巴掌,老田也高興得咧嘴直笑。

  老餘當然也很高興,但他的高興勁並沒有明顯外露。他隻略略張嘴笑了一下,便收起笑容,滿臉嚴肅地問:“五十名戰士是你老人家米行裏的衛隊吧?”

  “是呀!”張頌臣點點頭。

  “你老人家把他們全送過來了,那米行的保衛工作怎麽辦呢?”老餘臉色凝重。看得出來,他此刻心事重重。

  “謔謔,這事你就別操瞎心了,老朽自有安排!”張頌臣說。

  老餘直視著張頌臣,滿臉誠懇地說:“我們遊擊隊目前確實人手緊張,你老人家如此熱心,定要相送,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一客不煩二主,我還鬥膽提出要求,請你老人家和兩位薑大伯再送我們一樣禮物!”

  “謔謔,還要禮物?好啊,”張頌臣嘴一張,大大咧咧地說,“隻要我們這幾個老家夥有的,就一定不會吝惜。說吧,你還要什麽禮物呀?”

  “我很貪心是吧?不過,碰到了你們三位這樣大方闊氣的好施主,我們不要白不要啊,”老餘笑笑,看了張頌臣一眼,旋即目光一轉,又看了看薑耀成和薑耀宗,“說真的,你老人家送的這幾樣禮物,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喲!五十名年輕力壯、訓練有素的戰士,不用說,那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一百杆長槍,十多挺輕重機槍,六千發各式子彈,那也是貴重無比的。長期以來,我們苦於沒有好槍,沒有充足的子彈,虧可吃大了。我們是多麽希望能有一批好槍好彈藥呀!如今,你老人家給我們送人來了,送槍來了,送子彈來了,我們能不格外高興嗎?但是,高興之餘,我們卻還有一個很大的隱憂。這隱憂時不時地就往心頭上泛,往嗓子眼裏噎,攪得我們片刻難安,就連覺都睡不著了。這隱憂是什麽呢?那就是戰士們的信心不足,士氣低落。有相當一部分戰士總覺得這次吃了大敗仗,遊擊隊元氣大傷,很難恢複起來了。他們悲觀失望,看不到前途。有些戰士甚至萌生了散攤散夥、回家種地的想法。三位老人家知識淵博,通曉古今戰事,自然曉得決定戰爭勝敗的主要因素,不是人多人少,也不是武器好壞,而是人心的向背、士氣的高低。考慮到目前隊伍裏的這些情況,所以我鬥膽向三位老人家提出要求,請三位老人家再送我們一樣特殊的禮物,那就是給我們遊擊隊的全體將士講一次話,好好分析一下當前的形勢,打打氣,鼓鼓勁!三位老人家,你們看,我這願望是不是過奢了呀,你們能賞光嗎?”

  “嗬嗬,好啊,這禮該送,”張頌臣笑笑,旋即偏轉臉看著薑耀成和薑耀宗,“耀成、耀宗,講話可是兩位的拿手好戲啊,到時你們得唱主角!”

  薑耀成抬手摸摸下巴磕,轉臉對薑耀宗說:“耀宗,演講是你的強項,主角就還是你來唱吧,行嗎?我幫你打下手,敲敲鼓,打打鑼!”

  兩天後,老餘就把遊擊隊全體將士集合到一起,請張頌臣、薑耀成、薑耀宗講話。薑耀宗首先上場。他既沒有向大家問好,也沒有講什麽謙虛客套的話,開口便說:“我是來向大家送恭喜的,恭喜大家打了一個打敗仗!”

  薑耀宗這話一出口,滿場立時嘩然。大家都坐不住了,紛紛交頭接耳。有的說:“這老頭怎麽啦?我們打了大敗仗,心裏正不痛快呢,他不僅不好言安慰幾句,反倒送恭喜,這不是幸災樂禍說風涼話嗎?”有的說:“打了敗仗送恭喜,這姓薑的老頭是什麽意思呀?莫非他的立場有問題,P股坐到鬼子一邊去了?”還有的情緒更激烈,當時就左顧右盼地說:“這老頭太不是東西了,講話像動刀子,專挑人家痛處戳。不行,不能讓他太得意了,待會兒得給他點顏色看看!”

  見大家情緒激動,薑耀宗連忙擺擺手,扯開嗓門大聲喊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的話還剛剛開頭呢,大家哪知道是什麽意思呀?聽我把話說完,大家再發表意見行嗎?等我把話說完了,大家如果覺得不對,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薑耀宗的大喊起了作用,全場漸漸安定下來了。見大家不說話了,薑耀宗便眼光一掃,看了看四周,平心靜氣地說了起來:“剛才我說恭喜大家打了敗仗,結果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這我倒很高興,因為我從中看到了大家的滿腔熱血。有熱血就好啊!有熱血就還有打勝仗的希望嘛,對不對?但是,大家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我剛才說的送恭喜的話究竟有沒有道理呀?我那話是瞎說嗎?是故意說風涼話嗎?是挖苦、諷刺、幸災樂禍嗎?跟大家說坦白話吧,我薑耀宗是真心實意擁護遊擊隊的,是願意一輩子跟遊擊隊走的,絕沒有、也永遠不會有對遊擊隊挖苦、諷刺、說風涼話、幸災樂禍的意思。我覺得,我那話是有道理的。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從實際上講,遊擊隊這場仗是非打不可的,也是必敗無疑的。既然是非打不可的,那就晚打不如早打。既然是必敗無疑的,那就小敗不如大敗。早打,大敗,遠比晚打、小敗要好得多。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隻有早打、大敗,才能早一點暴露我們遊擊隊自身的問題,早一點使我們的頭腦得到清醒,從而也才能早一點使我們遊擊隊能夠推倒重來,重新建設一支領導精明、人員精幹、思路清晰、方向正確、齊心協力、團結一致的嶄新的隊伍。隻有建設了一支這樣的嶄新的隊伍,我們遊擊隊才有希望,才有生氣,才有力量,才能打大仗、打硬仗,才能無往而不勝,從而也才能早一點迎接勝利的曙光。我不知道大家意識到沒有,戰前的那支遊擊隊,也就是剛組建時的臥蠶山抗日遊擊大隊,那是沒有活力、死氣沉沉、根本不可能打勝仗的。如果不徹底改變,那是永遠也不可能有希望的!”

  薑耀宗的話頗有吸引力,大家都不說話了,全場一片肅靜。

  薑耀宗抬眼掃視全場,依舊用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聲音繼續說道:“我說原來那個遊擊隊沒有希望,根本不可能打勝仗,大家也許不相信,甚至認為我是危言聳聽。其實,我這樣說是有充分根據的。我的根據是什麽呢?下麵,我就來詳細分析一下。我的根據有四條:第一條,部隊打勝仗,關鍵要靠統帥英明。這話沒錯吧!隋唐混戰,唐能以少勝多,以弱敵強,掃平天下,不就是靠的李世民英明嗎?那麽,我們原來的那位統帥,也就是劉春雲劉政委,夠不夠得上‘英明’兩個字呢?這個問題,我想用不著多說吧?至少,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不懂軍事、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這幾條是人所皆知的吧!在這樣的統帥領導下,部隊能打勝仗嗎?第二條,部隊打勝仗,要靠忠心耿耿、智勇雙全的大將來謀劃戰略,統兵作戰。劉項相爭,劉邦之所以能打敗項羽,統一天下,還不就是因為韓信善於用兵會打仗嗎?我們遊擊隊裏,原來謀劃戰略、統兵作戰的大將是誰呀?是魏理海!魏理海是忠心耿耿為遊擊隊出謀劃策的嗎?不是呀!他娘的不僅不是忠心耿耿為遊擊隊辦事的,反倒是專門禍害遊擊隊的內奸、特務、賣國賊呀!同誌們呀,大家想想,魏理海那樣的內奸、賣國賊居然當上了大隊長,掌握了最高作戰指揮權,我們遊擊隊還有可能打勝仗嗎?第三條,部隊打勝仗,要靠全軍上下團結一致,萬眾一心。兵法說得好,戰勝之道,不在人多,而在心齊。所以,自古以來,因為心齊而以少勝多的戰例不在少數,卻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心不齊而徒靠兵多取勝的例子。那麽,大戰前我們的隊伍人心齊嗎?當時是什麽情況呀?當時是東山、南山、西山三個遊擊隊剛剛湊合到一起,整個隊伍一盤散沙,不僅談不上互相協作、默契配合,就連在一起開會都很難談到一起,常常是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大家說吧,一支人心散亂,沒有默契配合和精誠團結的隊伍,有打勝仗的可能嗎?第四條,部隊打勝仗,離不開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那麽,大戰前,我們遊擊隊動員群眾了嗎?大戰過程中,我們爭取過、得到過群眾的支持嗎?實話跟大家說吧,我們不僅沒有去做發動群眾的工作,反倒存心要和群眾隔離開來。就說我們那位最高領導劉春雲政委吧,他不僅不去山下的村子裏走一走,看看群眾,就連山上僅有的幾個群眾都要橫加打擊,一個勁地把他們往敵人那邊推。耀大娭毑這個人,大家都曉得吧?那是多好的一個人呀,為人忠厚,心地善良,平生最喜歡救死扶傷。我們遊擊隊隊長餘長水同誌的命,還是她帶著兒女從深山老林裏救回來的呢!她把自己的兒孫子女都送進遊擊隊了,她把自己的住房也都騰出來給遊擊隊了。她自己都六十多歲了,身體還不好,可她還天天累死累活地給戰士們洗衣服,縫衣服,做雜事。遊擊隊有什麽事要她做,她從來沒有推辭過。這樣的老人、好人,我們應該敬重吧!然而,就是這樣好的老人,我們的那位最高領導卻還要罵她是地主老財,並要把她趕走!同誌們,這樣做是沒有良心啊!沒有良心,能得到群眾的擁護嗎,能不打敗仗嗎?”

  薑耀宗講到這裏,會場上人頭攢動,大家紛紛交頭接耳,熱烈地議論起來。有人直接罵起了劉春雲:“劉春雲怎麽這樣做呀?他也太不像話了,難怪不得好死!”有人說起了耀大娭毑為自己做好事的經曆:“是呀,這話沒錯,耀大娭毑真是個好人,我那幾件破衣服還都是她老人家給縫好的呢!有時候吧,衣服破了,不讓她縫,她還不幹,硬跟你搶,甚至硬到營房裏搜,搜出來了,就拿走去洗幹淨補好,然後再送回來,真讓人感動!”更多的人是感慨萬端,讚揚耀大娭毑的人品。他們都說:“耀大娭毑呀,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一門心思為著遊擊隊好,為我們遊擊隊做的貢獻太大了!我們遊擊隊呀,真應該好好體諒她老人家的心意,好好報答她老人家!”

  大家紛紛議論,交頭接耳,會場秩序就亂了。老餘連忙跳上講台,一邊高聲大喊“肅靜”,一邊揮手示意大家不要說話。

  會場又立馬靜下來了,薑耀宗緩緩地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茶,又接著說了起來:“無情無義不是真男子,成不了大氣候;有情有義才是血性男兒,也才能前程遠大,事業輝煌!大家同情耀大娭毑,讚揚耀大娭毑,這說明大家有情有義,我很高興。好吧,四條根據都說完了,該做個小結了。從上麵四條根據的分析,大家應該能看出來了吧,戰前的那個遊擊隊確實是沒有希望的,打不了勝仗的。那麽,既然它沒有希望,打不了勝仗,我們還有必要惋惜它的潰敗嗎?我覺得,它的潰敗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對於它的潰敗,不僅沒有必要惋惜,反倒應該高興!”

  “打了敗仗,死了那麽多人,還是好事?這、這老頭的觀點好怪喲,我有點想不通!”會場上又有人開始發議論了。

  那議論聲音很小,卻還是被薑耀宗聽見了。他朝那個發議論的人掃了一眼,輕輕一笑,柔聲說:“想不通了,是吧?別著急,聽我慢慢道來!中國古代先賢老子和莊子,大家都曉得吧?他們兩個合稱‘老莊’,是道教的始祖,著名的哲人、思想家。老子說過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叫做‘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莊子也說過一句同樣有名的話,叫做‘安危相易,禍福相生’。這兩句話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說任何一件事都不能看死,因為它本身是可以變化的,壞事可以變好事,好事也可以變壞事,就看人怎麽去利用它,把握它,促使它變化罷了。用這個觀點來看我們遊擊隊打敗仗的事,問題就很清楚了:一方麵,打了敗仗,死了很多人,這確實是壞事。但另一方麵呢,因為仗打敗了,遊擊隊的許多問題暴露了,解決了,從而又獲得了新生,這無疑又是極大的好事。請問各位,老朽這觀點沒錯吧?遊擊隊今天難道沒有獲得新生嗎?遊擊隊今天的新生難道與昨天的敗仗沒有關聯嗎?遊擊隊打敗仗難道不是從壞事變成好事了嗎?各位想一想吧,如果沒有那場敗仗,我們遊擊隊的領導班子能換嗎?劉春雲那狗屁不懂的太上皇能下去嗎?魏理海那王八蛋內奸狗特務能揪出來嗎?你們東山、南山、西山這三個遊擊隊瞎湊合到一起的鬆散隊伍能凝聚到一起,真正地擰成一股繩嗎?嘿嘿,我看也不必多說了吧,單是這幾點,就足以說明昨天的那場敗仗確確實實是好事,值得慶賀,值得恭喜!”

  講到這裏,薑耀宗突然停了下來,目視全場,問道:“老朽這觀點,有沒有不同意的呀?不同意沒關係哦,可以站起來和老朽辯論,老朽今天豁出去了,奉陪到底!”

  薑耀宗問了好幾遍,底下也沒一個人站起來。他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好事可以變壞事,壞事也可以變好事,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這樣。遊擊隊打了一場大敗仗,兵力折損大半,這確實是壞事。但沒想到,一夜之間,這壞事突然又變成好事了。應該承認,這次壞事變好事,劉春雲政委起了重大積極作用。正是他在關鍵時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撤銷了原來的領導班子,啟用了以餘長水同誌為首的新的領導班子。新的領導班子心明眼亮,有魄力,懂軍事,能力強,水平高,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們一上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出了魏理海,清除了長期隱藏在我們遊擊隊內部的內奸特務集團。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們遊擊隊今天雖然沒有以前人多了,但領導班子強了,內奸清除了,隊伍純潔了,大家的團結也大大地增進了,這難道不是形勢大好的表現嗎?在這麽好的形勢麵前,我們還有什麽信心缺乏、悲觀失望的理由呢?當然,我們遊擊隊還有很多不足,還麵臨著許許多多的困難。比如說,我們和周圍群眾的關係還亟待改善,我們對日本鬼子各個據點的情況還有待了解,我們的人員和武器彈藥更是嚴重匱乏。但是,這一切困難和不足都是次要的,都是可以通過我們自身的努力來解決的,一點也沒有必要擔心和憂慮。我相信,在新的領導班子堅強而有力的領導下,我們大家團結一致,齊心協力,不屈不撓,艱苦奮鬥,就一定能夠克服所有的困難,贏得長足的發展,爭取到足以振奮人心的偉大勝利!同誌們,讓我們放眼未來,奮勇前進,打疊起一百二十分精神,去迎接一個又一個的大勝仗吧!”

  薑耀宗講完,全場掌聲雷動,經久不息。老餘費了老大的勁,才好不容易讓大家安靜下來。他看了看場下,滿臉嚴肅地說:“剛才薑耀宗先生的話講得好,講得非常好,大家的掌聲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就沒必要多說了。在這裏,我隻想補充一件事。什麽事呢?薑老先生說道,我們遊擊隊有優勢,也有不足,其中一個很嚴重的不足就是武器彈藥不足。這確實是事實。跟大家講實話吧,我們這些天吃沒槍沒子彈的虧可是太多了。在攻打界石鎮之前,我們遊擊隊有八百號人,但能用的槍不足二百支,子彈隻有兩千發,平均每支槍不足十發子彈。就是這麽一點可憐巴巴的槍支彈藥,我們遊擊隊居然還要跟鬼子拚實力,打硬仗,大家說說,這仗能不敗嗎?而且,這裏頭還有一個事實,也許大家是不大清楚的。什麽事實呢?那就是剛才說的那兩千發子彈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不能用的,用它甚至比不用它還要糟糕得多。給大家舉一個真實的例子吧:在抓捕魏理海時,我們因為沒槍沒子彈,居然動用了六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抓住。而他也就是因為有槍有子彈,結果一個人就打死打傷了我們好幾個人,連我們的田副政委都被他打傷了。當時,我們的戰士隻拿了一杆槍、一粒子彈。為什麽他們隻拿了一杆槍、一粒子彈呢?因為仗剛打完,大家當時手中已經沒有別的槍和子彈可用了。而且,就是那一杆槍,還是個破家夥;那一粒子彈呢,更糟糕,還是一粒臭彈。結果,我們偵察隊的戰士李克寬拿著那杆槍和那粒子彈打魏理海,扳機一摳,子彈在槍膛裏爆炸了,不僅沒能把魏理海打死,反倒把他自己炸成了重傷。同誌們,這教訓是多麽沉痛、深刻呀!有如此沉痛、深刻的教訓,我們能不為沒有槍支彈藥而著急嗎?說到這裏,我告訴大家一個極大的好消息:長期以來為我們遊擊隊提供糧食的長沙福湘米行老板,一貫熱情關愛、大力支持我們遊擊隊的老朋友張頌臣張老先生,曉得我們缺人缺武器,特意給我們送了一份大禮!這份大禮是:年輕力壯、訓練有素的戰士五十名,一色嶄新的德國造長槍一百支,重機槍三挺,輕機槍十挺,各式子彈六千發!”

  老餘話音一落,場外忽地哨音吹起。隨著哨音,一支由五十個戰士組成的隊伍邁著整齊有力的步伐走了進來。那些戰士個個身強體壯,精神飽滿。他們有的背著長槍,有的扛著機槍,有的抬著裝滿子彈的箱子。這陣勢頗能振奮人心。一下子,全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鼓掌的鼓掌,喊口號的喊口號,個個熱情洋溢,激動不已。

  看著那五十個戰士完全進場了,排著整齊的隊列靜靜地站在場中了,老餘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家肅靜。他微微笑著,對著全場大聲喊道:“同誌們,下麵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張頌臣老先生講話!”

  張頌臣本來不打算上台講話的。他覺得薑耀宗的話就已完全代表了他的心意,沒有更多的話可講了。但現在老餘宣布讓他講話了,他就不得不講幾句了。講些什麽呢?他愣了一會兒,忽然張口說道:“我送的禮,大家很感興趣是吧?那好吧,我再送一份禮!送什麽禮呢?送我自己!我把我自己送給遊擊隊了!從今以後,我就是遊擊隊的人,跟遊擊隊四同:同仇敵愾,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同生死共命運!”張頌臣說要把自己當做禮物送給遊擊隊,還說要和遊擊隊“四同”。這舉動感染了薑耀成和薑耀宗。兩兄弟當即風風火火地跑上台來,對著滿場的遊擊隊戰士鞠躬作揖,異口同聲地說:“張老板是我們倆的大哥。大哥奮勇,小弟自然不能落後。現在,我們也和張老板一樣,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遊擊隊,今後永遠和遊擊隊在一起,同仇敵愾,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同生死共命運!”

  話說完,薑耀成似乎意猶未盡。他抬起頭,向會場掃了一眼,大聲說:“我們願意和遊擊隊同生死共患難,大家該不會嫌我們年老力衰吧?”

  “不會!”滿場遊擊隊員齊聲大喊。

  老餘又走到台上來了。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薑耀成和薑耀宗說:“薑耀宗老先生,大家都很熟悉,我就不多介紹了。這位薑耀成老先生,大家還不知道吧?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他是什麽人呢?他是褔湘米行的財務總管,長沙城裏大名鼎鼎的財會專家,打算盤天下無對!我們遊擊隊正好缺一個會打算盤的財務專家呢!他來了,我們當然要舉雙手熱烈歡迎嘍,大家說是不是呀?”

  “是!”滿場聽眾一齊高呼,然後又繼之以熱烈的掌聲。

  老餘最會做趁熱打鐵的事。大會開完的當天下午,他就把遊擊隊的大小幹部統統召集起來布置工作。他布置了當前要做的三大工作:一是隊裏的主要機關和人員仍舊搬回盤山寺,以方便與山下群眾的往來;二是立即派人下山進村進戶,做群眾工作,盡可能地動員年輕人參軍入隊打鬼子;三是深入細致地開展練兵工作,爭取在比較短的時間內練出一支思想、體質、技能三過硬,能打硬仗的隊伍。

  會開完,老餘想下隊去看看戰士,沒料想剛一開門便碰上了耀大娭毑。耀大娭毑精神煥發,笑嘻嘻的,身後頭還跟著薑鶴卿、周以倩和小穎。薑鶴卿和周以倩的傷都已經好利落了,走路一點都看不出來。

  見耀大娭毑來了,老餘忙一邊搬椅子,一邊問:“你老人家把哼哈二將都帶來了,後頭還跟著個月宮嫦娥,有什麽事呀?莫非是要請我喝喜酒?”

  “嗬嗬,喜酒當然是有得你喝的,但今天先不忙辦喜事,等等再說,還是讓他們先參加遊擊隊奔奔事業吧!”耀大娭毑笑笑。

  “哦,鬧半天你老人家是送他們來參軍的,”老餘一本正經地說,“那好,說說吧,為什麽要參加我們遊擊隊呀?”

  “那還用問,參加遊擊隊當然是為了報遊擊隊的大恩大德嘍!要不是老田、王宇他們用自己的身子擋子彈,鶴卿、以倩這倆孩子還能活到今天嗎?”耀大娭毑麵容嚴肅。顯然,她的話是認真說的。

  “哦,為了報恩,所以要參加遊擊隊,”老餘的話說得很慢,故意拖著長音,“那、那就不用參加遊擊隊了。你們的恩不是早報過了嘛,我的命還是你們救的呢!回去吧!回去吧!有空常來坐坐!有困難要我們幫忙的話,也盡管開口!”

  耀大娭毑一愣,急急地說:“怎麽,你不要這三孩子?”

  老餘眼盯牆壁,莫名其妙地“嘿嘿”笑著,什麽話也不說了。

  耀大娭毑心裏像揣著個小兔似地往回走,臉上紅一陣,青一陣。沒走幾步,迎麵碰上了薑耀成。薑耀成的算盤打得好,老餘便請他在財務上幫忙。如今,他成了遊擊隊裏的忙人,天天夾著算盤跑上跑下。此刻,他正拿著一摞賬簿,要去找老餘匯報呢。

  見耀大娭毑臉色難看,薑耀成忙問出了什麽事。耀大娭毑一急,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她可碰上知心人了,急忙下句不接上句地把帶孩子申請參軍的事說了一遍。

  薑耀成一聽,撇撇嘴樂了。他伸手摸摸下巴頦,微微笑著說:“嗨,這事得怪你自己嘛,哪怪得了人家老餘呀!”

  “怪我自己?怪我自己什麽?”耀大娭毑滿臉不解。

  “當然得怪你嘍,”薑耀成似笑不笑,“你犯了人家遊擊隊兩個大忌呀!”

  “我犯了人家什麽大忌呀?”

  “怎麽沒犯大忌呢?第一,人家遊擊隊主張人人獨立、自主,而你呢?鶴卿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你還事事為他包辦代替。就連報名參加遊擊隊這樣的小事,你都得領著他去,這難道不是犯忌嗎?參加遊擊隊是鶴卿、以倩、小穎他們自己的事,你應該讓他們自己去辦。又不是你報名參加遊擊隊,你去瞎張羅幹什麽?第二,人家遊擊隊的宗旨是抗日救國,振興民族,而你呢?你說參加遊擊隊是要報恩,報遊擊隊的恩,報老田、王宇的恩。這難道不是犯忌嗎?一個目光遠大,誌向宏偉,著眼於國家、民族的大處,另一個卻是斤斤計較於私恩私情,純粹隻看個人的利益,那不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嗎?哪能跑到一起呀!”

  “哦,原來如此,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耀大娭毑恍然大悟,一把抓住小穎和周以倩的手,就往老餘屋裏跑。

  見耀大娭毑又回來了,老餘神秘地笑了笑,斜眼悄悄地掃了一下耀大娭毑,小聲問:“喲,怎麽又回來啦?莫非把什麽東西落我這裏了?”

  “嘿嘿,我回來,是來找你麻煩的!”耀大娭毑神情嚴肅。

  老餘嘻嘻笑著,好奇地問:“找我麻煩?找我什麽麻煩呀?”

  耀大娭毑滿臉嚴肅,一本正經地說:“剛才我帶他們三個來報名參軍,他們還沒開口說話,你就打發他們走,這不對吧?”

  “喲,怎麽不對呀?你老人家當時不是說了嘛,要報遊擊隊的恩,要報田默、王宇的恩,所以就要參加遊擊隊,對不對呀?”

  “沒錯,我剛才那話是說得不對,但那是我說的,不是這三個孩子說的,與三個孩子無關,應該算在我的賬上,不應該算在三個孩子的賬上呀,對不?我說錯了,你趕我走就行了,為什麽要趕他們三個走呢?”

  老餘一愣,嗬嗬笑著說:“哦,還真是我錯了!嘿嘿,不好意思,我檢討!那、那好吧,我就再問問他們三個吧!薑鶴卿,你說吧,為什麽要參加我們遊擊隊呀?”

  薑鶴卿忽地立正敬禮,大聲說道:“為了抗日救國,振興中華民族!”

  “嗯,說得不錯,”老餘笑笑,回頭看看周以倩,“那你呢,以倩姑娘,為什麽要參加我們遊擊隊呀?”

  周以倩也學著薑鶴卿的樣子,做了個立正敬禮的姿勢,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報告大隊長,我報名參加遊擊隊,也是為了抗日救國,振興中華民族!我年紀還輕,身體又好,應該多為國家、民族、人民做貢獻!”

  “謔謔,說得也不錯,”老餘轉臉看著小穎,“小穎呀,你父親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你要參加遊擊隊,肯定是為了報家仇嘍?”

  小穎一笑,說:“嘿嘿,你別故意引導我說錯話。我要參加遊擊隊,不是為了報家仇,而是為了抗日救國!”

  “哦,你要參加遊擊隊,不是為了報家仇呀,”老餘詭譎地笑了笑,“小穎啊,看來,我低估你的覺悟了嘍!”

  小穎撅起嘴,似笑不笑地說:“那當然!你不僅低估了我的覺悟,而且還低估了我們全家人的覺悟呢!”

  “是嘛,我低估你們全家人的覺悟啦?謔謔,不好意思,我改正,我立即改正,”老餘喜氣洋洋,回頭看一眼薑鶴卿,“好吧,你們三個都回答得不錯,我就都收下了吧!薑鶴卿,你到特工隊報到去!”

  “是!”薑鶴卿立正敬禮,軍人的姿勢還蠻標準。

  薑鶴卿高高興興地走了,周以倩卻急了。她忙問:“我到那裏報到呀?”

  “你呀,”老餘掃一眼周以倩,“那就和小穎一起去衛生隊吧!衛生隊正缺人呢!”

  “衛生隊呀?那我不想去!”周以倩撅起了小嘴。

  老餘忽然嚴肅起來,眼一瞪,說:“喲,剛進隊就不服從領導啦!”

  周以倩忙換上一副笑臉,說:“不是不服從領導,而是想提個建議!”

  “提建議?什麽建議呀?說吧!”老餘依舊很嚴肅。

  “你看啊,”周以倩掰起了手指,“去衛生隊吧,小穎合適,我就不大合適。我呀,至少有兩點不合適,一是性子太急,做不了那種工作;二是不懂醫藥護理的技術,學起來還挺難。要是去特工隊呢,那就一點不合適的地方都沒了。我這人吧,別的能耐沒有,但有三點與眾不同,一是性子野,喜歡在外麵跑;二是膽子賊大,敢上戰場打仗;三是身體好,還會點武術,別看是個女流,對付兩三個男的都沒問題。用人嘛,就是要用人之長,避人之短,對不對?既然我有這些長處,那何不派我去特工隊呢?”

  “好一張伶牙俐齒,”老餘笑笑,“既然非要去特工隊,那就去吧!不過,我跟你說好了啊,有個規矩,你得遵守!”

  “什麽規矩呀?”周以倩問。

  “你和薑鶴卿關係特殊,兩個人在一個單位,不能太親熱了,以免影響不好,明白嗎?”老餘很嚴肅,話說得一本正經。

  “是!”周以倩臉一紅,拽著小穎的手,就一溜煙地跑了。

  薑鶴卿、周以倩、小穎都參加遊擊隊了,金大腦袋和金貓更急了。他們也想報名參加遊擊隊,但又怕因為自己的土匪經曆而遭拒絕,心裏頭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想了半天,他們決定來找耀大娭毑,央求耀大娭毑出麵找老餘說說好話。

  耀大娭毑也很為難。她覺得金大腦袋和金貓的土匪經曆終究是個難以抹去的大汙點,估計遊擊隊不可能接受。“遊擊隊是多麽純潔、光榮的組織呀,哪能要土匪呢!要是因為招收了兩個土匪而名譽不好聽了,那遊擊隊的損失可就太大了!”她這樣想。

  耀大娭毑有心不管這檔子閑事了,但心裏頭卻又老有那麽一點不好受的滋味。她想:“這兩個姓金的不參加遊擊隊,那他們老和遊擊隊一起住在盤山上合適嗎?不合適吧!那不合適又怎麽辦呢?讓他們走人,行嗎?他們無家可歸了,又沒有一個親人,能往那裏去呀?他們沒地方去了,會不會還走老路,再當土匪,繼續禍害百姓呀?”想到這裏,耀大娭毑不再想了。她領著金大腦袋和金貓,直接進了老餘的辦公室。

  耀大娭毑沒想到,老餘的思想還真開通。她剛把來意說明,還沒來得及說客套話,老餘就拿出一本厚厚的《新兵登錄簿》來,笑嗬嗬地說:“想參加遊擊隊?那好呀,我們熱烈歡迎!說吧,叫什麽名字呀,我登記一下!”

  老餘的態度大出金大腦袋意外。他愣了一下,興高采烈地說:“我先來!別人隻喊我金大腦袋,其實我有名字。金大腦袋是外號,別人瞎起的。我的大名叫金勝,‘勝’是‘勝利’的‘勝’。隊長,我這名字還行吧?”

  “挺好。這名字既好聽,又有深遠意義,”老餘邊寫邊說,“這名字的寓意好,預示著我們遊擊隊將來會不斷地打勝仗,打大勝仗!而你呢,也會不斷地立功,立大功!”

  “那是當然嘍,”金大腦袋收起笑,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參加遊擊隊就是要打仗立功的嘛!隊長放心,我金大腦袋是有良心的,有誌氣的,一定好好當兵,狠狠地殺鬼子,絕不給遊擊隊臉上抹黑!”

  老餘的態度也很嚴肅,臉上的神色很和藹,卻沒有一絲笑意。他注視著金大腦袋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有良心,有誌氣,那就好。我相信你,相信你是塊當兵的好料,相信你是個能打硬仗、勝仗的好兵。我就等著為你頒發立功獎狀的那一天嘍!不過,現在我對你有個要求,請你自覺遵守!”

  金大腦袋忙問:“首長,你說吧,什麽要求啊?”

  老餘看了金大腦袋一眼,扳著麵孔,嚴肅地說:“從今以後,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要自稱金大腦袋了!”

  金大腦袋腳跟一碰,身板一直,手往上一抬,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大聲說:“是!從今以後,我金大腦袋絕對不再喊自己做金大腦袋了,別人要喊我金大腦袋做金大腦袋,我金大腦袋也絕不同意,請首長監督!”

  金大腦袋這話說得有點怪,一連說了好幾個“金大腦袋”,老餘不覺被逗樂了。他的臉上稍稍露出了一絲笑容。但沒過一會兒,那笑容就悄悄地收起來了。他看了一眼金大腦袋,不緊不慢地說:“金勝同誌,進了遊擊隊,就應該有遊擊隊員的樣子。遊擊隊是革命隊伍,不是尋常百姓,要嚴肅,要講紀律,稱呼、言語、行為、一舉一動都有嚴格的要求,不允許胡來,包括起外號、叫外號等。這要求不光是對你,對任何人都是這樣的。比如說,你們平時老張麻子長張麻子短地喊喊叫叫,其實這都是不對的。他也有正經的名字嘛,對不對?他的名字叫張大經。我希望你記住我對你提出的要求,從現在起,一律叫大名,不再叫外號,包括對別人和對自己。”

  老餘正在說話,金貓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一會兒又變成了灰不拉幾的。耀大娭毑覺得奇怪,忙拉拉他的手,悄聲問道:“喂,你怎麽啦?”

  “沒、沒怎麽,”金貓小聲回答,神情慌慌張張的,仿佛做錯了什麽事,怕人說一般,“不、不過,要依首長這、這麽說,我可是麻煩了!”

  “你怎麽麻煩了呢,他又沒說你!”耀大娭毑說。

  金貓睜著大眼,怯怯地看看耀大娭毑,小聲說:“我沒大名呀,就一個外號,不許叫外號,那、那我怎麽辦?”

  老餘聽見金貓的說話了,忙問:“你沒大名嗎?”

  “沒、沒有!”金貓回答,聲音略有點發顫。

  “那你出生的時候,你父親沒給你起過名字?”老餘問。

  “沒有!我出生不到一個月,我父親就得急病死了,還沒來得及給我起名字呐!”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娘呢,她也沒有給你起名字嗎?”

  “沒有!我父親死後沒幾天,我娘就丟下我,一個人走了。人都說她是自賣自身走的,但究竟賣到哪裏去了,誰都不曉得。隊長,你別怪責我娘啊!她丟下我不管,一個人走了,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當時家裏要地沒地,要錢沒錢,要吃沒吃,要喝沒喝,孤兒寡母,兩雙空手板,哪活得下去呀!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呀,哪個娘能不心疼呢!但分有一點辦法,我娘也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呀,對不?我曉得,我娘走的時候,心裏一定很疼,指不定哭了多久呐!”

  “你娘走了,那你後來是怎麽活下來的呢?”

  “我娘把我留給鄰居了!”

  “留給鄰居了?”

  “是呀,我娘把我留給我三嬸了。我三嬸說,我娘是夜裏走的,悄悄走的,誰也沒告訴。臨走時,她把我包在一個破布包裏,放在三嬸家的門檻上了。我三嬸一早起來,提著褲子上茅廝(廁所)屙屎,開開門一腳踩到了我,痛得我嚎啕大哭,這才曉得我娘走了”。

  老餘眼淚圍著眼珠轉,忍了半天才忍住。他停了停,哽咽著問:“那後來呢,你就留在你三嬸家了?”

  “是呀,三嬸見我怪可憐的,就把我留下了。其實,她家裏也窮,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的。”

  “那你三嬸沒給你起個名字?”

  “她?嘿嘿,她大字不認得一個,自己還沒名字呢,哪能給我起得了名字呀!”

  “那不管怎麽著,人總得有個叫法吧,對不?你三嬸當時叫你什麽呀?”

  “小老鼠!”

  “喲,怎麽叫小老鼠呀?”

  “我個頭小唄!我三嬸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個頭特別小,還不到三斤,就跟一隻小老鼠差不多,所以……”

  “哦,因為個頭小,所以就叫小老鼠。後來你個頭長大了,再叫小老鼠就不合適了,所以你三嬸就改叫貓了,是吧?”

  “不!叫貓是後來的事,是別人叫起來的,我三嬸沒這麽叫過。我個頭長大了一點後,我三嬸倒確實不叫我小老鼠了,她給我改了一個稱呼,叫我小猴子。”

  “是嘛,叫小猴子?那一定是因為你瘦嘍?”

  “沒錯,我當時確實瘦得可怕,三根筋挑著一個瘦腦袋,身上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就跟猴的樣子差不多。我三嬸見我像個猴樣,便叫我小猴子。”

  “小猴子也沒叫很長時間吧?”

  “是呀,沒叫很長時間,頂多四五年吧,後來便改叫金貓了。”

  “金貓是誰叫起來的呢?”

  “我師傅!”

  “喲,你還有師傅?

  “有啊!沒師傅,我能學到武藝嗎?”

  “是正式拜的師傅嗎?”

  “不、不、不,是無意間碰上的師傅。我一無錢,二無物,送不上禮,就連一碗粗茶都沒法請人喝,哪能正式拜得了師傅呀!”

  “哦,無意間碰上的師傅,那是怎麽回事?”

  “嘿嘿,這事說起來,話可就長了,”金貓的眼睛、眉毛跳動了一下,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笑容,“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吧,鄰村張家請了一個武師教孩子學武功。那武師姓何,是個幹巴瘦的小老頭,五六十歲了,武藝一般,為人卻極好,心地特別善良。我這個人吧,天生就喜歡武術,看見別人練武,心裏就發癢,特別想看,也特別想學。因此,何師傅教孩子們練武的時候,我就常常躲在旁邊的樹林子裏悄悄地看,悄悄地跟著學。結果,這事後來被他發現了。偷學練武,當然是不對的,一般人都很忌諱。當時,我很害怕,以為他會對我大發脾氣,臭罵一頓,甚至毒打一頓的。但沒想到,他卻既不打我,也不罵我,反倒和和氣氣地跟我說話,問我是不是想學武。我膽子也大,隻有七八歲年紀,卻一點也不怵場,當時便雙膝一跪,對他喊起了師傅。就這樣,何師傅把我收下了。何師傅對我特別好,不僅主動手把手地教我練武,還經常給我飯吃。他教我練武,特別認真,要求很嚴,一招一式都絕不含糊。剛開始,我是跟張家的那些孩子一起學,主要是學拳術和槍棒。後來,他見我個頭小,身體輕巧靈捷,手腳特別活泛,覺得我是個練輕功的好材料,便重點教我學輕功。他在張家當教師,總共大概有十年左右吧。這十年左右的時間裏,我跟他學的主要就是輕功。從一般的跳坑、腿上綁沙袋跳坑、爬牆頭練起,一直學到跑樁、飛身上房、樹上跳躍、樁上和房上對打對練等。他教的所有輕功招式,我都認認真真地學了。我很用功,沒幾年便學到了一手絕活,能像猴子似地在樹上攀爬跳躍,能像貓似地在房頂上來去自如。何師傅見我學得好,自然也很高興。有一次,我正在屋頂上練功,一隻貓突然從身邊跑過。我一時興起,飛身便追。那貓很靈巧,飛奔竄躍,一連跑過了數十戶人家的屋頂,但它跑不過我,最終還是被我抓住了。何師傅見我在屋頂上抓到了貓,不覺哈哈大笑,連聲稱讚說:‘好孩子,你輕功如此了得,簡直賽得過貓了。幹脆呀,從今往後我就叫你金貓吧!’從那以後,我這金貓的外號就叫開了,人人都叫我金貓。”

  老餘聽得聚精會神,眼都直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看一眼金貓,說:“謔謔,原來你這金貓的稱呼還真有些來曆啊,不是瞎叫的。從這頗有點意思的來曆說嘛,就把‘金貓’這兩個字做你的名字也未嚐不可。但是,細細一想,這名字終歸有些俗氣,不大雅聽,做外號蠻好,做正式名字嘛,用之於一般市井社會還行,用之於我們遊擊隊這種革命隊伍則不大好,我看還是改一改吧!要不你自己想一想,看改個什麽名字為好!”

  “要我想?嘿嘿,那麻煩了,我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筐,哪能想得出名字來呀!”金貓邊說邊皺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其實,起名字也不難,”老餘一邊說,一邊抬起手,指了指牆上貼著的一張紙,“你看,那紙上不是寫了很多字嘛,你從中挑一個或兩個做名字不就行了?”

  金貓順著老餘的手勢,掃了一眼牆上。但沒過多久,他就把眼光收回來,一動不動地看著耀大娭毑。忽然間,他眉毛一揚,臉色豁然開朗,異常誠懇地說:“耀大娭毑,在我眼裏,你老人家也就跟我娘差不多。要不,麻煩你老人家給我起個名字吧,行嗎?”

  耀大娭毑沒說話。她麵朝外,眼睛透過窗戶,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的山峰,神色十分凝重、靜默、悠閑,似乎心不在焉,根本就沒有聽到金貓剛才說了些什麽。

  耀大娭毑這神態,讓金貓很著急。他擔心耀大娭毑拒絕給自己起名字,心裏頭抓耳撓腮的。但他正著急時,耀大娭毑忽然回過頭來了。她目光如炬,直視著金貓,滿臉都是嚴肅的神色,大聲說:“要不就給你起名叫金正吧,‘正’是正確的‘正’。我琢磨吧,這人呀,來世上一遭,也就是走條路。路呢,有正的,有歪的,還有邪的。正路走起來很艱難,但卻是光明大道;歪路、邪路走起來很容易,但卻是死路一條,走著走著就走上絕路了。所以,人應該走正路,不能走歪路、邪路。你呀,以前走的那條路不太正,有點歪,甚至還有點邪。現在你曉得自己錯了,漸漸改過來了,這很好。我希望你繼續改,徹底改,從今以後跟著遊擊隊走正路,永遠不再走歪路、邪路!我呀,就是從這層意思上考慮,給你起名叫金正的。你看這名字行嗎?”

  “好、好、好,金正這名字太好了,太好了,”金貓異常激動,連說帶喊,熱淚雙流,“耀大娭毑,我聽你老人家的話!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從今以後,我永遠跟著遊擊隊走正路,一輩子走到底,絕不回頭!”

  “嗯,你還別說,金正這名字確實不錯,很有意義,”老餘一邊說,一邊拿起筆往《新兵登錄簿》上寫,一邊還回頭掃一眼金貓,“金正同誌,你被錄取了,你和金勝同誌都到特工隊找隊長張大經同誌報到去吧!”

  “是,金正服從命令,立即就去特工隊報到!”金貓忽地腳跟一碰,挺起胸膛,立正敬了一個軍禮。旋即,他就一把拽起金大腦袋的手,高高興興地往門外走。

  遠處傳來了金貓一陣又一陣如歌如泣的聲音:“金正!金正!請大家聽好了,我叫金正,不叫金貓,請大家今後別再喊我做金貓了!娘,娘,你老人家聽見了嗎,我有名字了,叫金正,是耀大娭毑給我起的!娘啊,娘,我活到三十多歲,今天才終於有名字了,再也不會被人叫做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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