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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水起

  滂沱的大雨終於籠罩了代國,白日如同黑夜,晦暗不辨。颶風卷著雨點亂砸在窗上牆上,數千道白亮亮地激起一片煙霧,氤氳水氣使得屋子裏也變得濕冷起來。

  我端坐在屏風後,輕抿著溫熱的茶水,讓身體盡量暖些,靜靜地聽著下麵的爭論,間或有一聲劉恒的咳嗽聲,能讓紛雜的聲音略小些,而後慢慢又恢複了原狀。

  這裏是朝堂,“無為而治”是我麵前遮擋的東西。

  “臣風聞呂氏正於自家篩選幼童,其目的就是想先下手為強,逼宮脅迫太皇太後來立呂家的孩子。如此一來,於代國不利,代王應該及早做出定奪。”

  渺渺看去,似是左長侍。

  “臣以為齊王既然有意與代國聯手,代王就應該同樣做出些許回應。即使真的宮變了,也能早做好準備。”

  這個是吏務大夫。

  “末將以為,如若宮變,諸王拱衛漢室,必先與呂氏決裂,脫掉了幹係才能令民信服,令軍勇猛,令諸呂喪膽。”

  這是……杜戰。

  是了,今日坐在朝堂上為的也是這些。既然已經牽扯到了自身的性命,我無法再淡然處之,與其等死,不如先聽聽怎麽讓我死。

  杜戰似乎依然沒有放棄對我的敵對,句句話語都是表明要劉恒下定主意先結果了我。於所有人而言,熙兒的死他最耿耿於懷。

  劉恒的背影透過屏風映在我的臉上,蒼涼而疲累。

  熙兒剛走幾日,漢宮仍是未定,身邊危機四伏,他還需在此竭力保住自己的王後。

  呂氏果然開始有所行動,就像這傾盆的雨,終於落了下來。

  今日剛剛收到消息,呂產兄弟已在自家尋得了三歲孩童,準備頂替了劉恭坐上大漢的寶座,將朝堂易幟,從此天下最為尊貴之人便是姓呂。

  太皇太後稱病不朝,他們暫時無可奈何,卻調用兵馬將漢宮困個水泄不通。

  如此一來,太皇太後等不了幾日也必須答應他們的荒唐請求,以解斷了水糧之急。

  我眯起眼,微微淡笑著。此時的太皇太後,那個尊貴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在想什麽?操縱了一世的朝堂,末了卻是熬來這等的下場,她大肆封賞呂氏一門的時候大概不曾想過會有今日逼宮之時吧。

  朱漆金光的高高宮門外,是自己子侄磨刀霍霍的聲音。如果不應,不消幾日,那鋒利的刀刃將會架在自家妹子、姑母的頸項。

  她心底會涼麽?我為什麽能感覺到她現在正躲在黑暗裏顫抖,竭力地擰著眉,思量著該如何走下去?

  能搬救兵麽?劉姓諸王已經得罪光了,哪裏還會有人肯搭救?遂了子侄他們心意麽?江山即使落入這些無謀人的手中也會很快拱手讓與他人,這樣就更無顏去見泉下的高祖。

  該怎麽辦?

  又抿了一口,仍是笑著,遠處的靈犀靜默不語,她也同我一樣站在黑暗之處,眼眸直直地凝望下麵的那個人兒。

  情於她是一生所望,於我卻是性命的保障。

  垂首,以極輕的聲音說:“散了吧。”

  劉恒身形微動,他聽見了。隻是此時說散了,群臣會怎樣?

  我又加重一些說:“散與不散都是一樣的。”

  沉穩的聲音響起:“既然眾卿都各有主意,何不寫出交與本王,也省得如此嘈雜聽不甚清,都回去寫吧。”

  下麵突然寂靜下來,互相看了看,以為無章的眾人惹得代王發怒了。

  輕笑一下,他倒真會想法子。

  永安公周嶺上前一步,手抱象牙笏板說:“老臣以為,此時當坐壁上觀。呂氏威逼雖是緊急,卻暫不宜動,不如先派人聯係了齊王,表明心意,等消息明確了再作打算。更何況此時呂氏自家尚在慌亂,無暇理及諸王,先動手反而容易吃虧,所以不如再看幾日。”

  漁翁得利的想法如果沒做好,怕是會失掉先機。周嶺此舉有些保守。

  “此時是最佳時機,趁亂才能攻其不備。等呂氏緩過了心神,或者解決了紛亂,諸王就再沒機會了。”杜戰拱手起身,靈犀唯恐被發現,又往裏縮了縮。

  現在出兵,時間固然很好,卻缺了相應的理由。沒有太皇太後的召喚,誰能擅自帶領兵馬勤王?杜戰有些欠缺考慮。

  兩方各持己見,讓人左右都很為難。

  劉恒笑了笑:“今日雨也太大了些,太後的腿疾又重了,本王實在不放心。不如先退朝吧,明日再議如何?”

  眾臣一時噤聲,劉恒也不給他們質疑的機會,站起身,徑直走入內殿,經過屏風與牆的縫隙時,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手擎茶杯,抬手敬他,笑意淡淡。

  下麵的嘩然喚不回代王的執意離去。相持無果,隻得悻悻離去。

  很快沒有了聲響,靈犀過來攙扶我起身,輕步走出屏風,端量大堂許久。

  陰暗的天氣讓殿堂上也變得空曠而沉重,遠遠的漢宮大概也在下著暴雨吧,不然該怎樣衝洗骨肉相殘遺留的血腥。

  “你去看過啟兒沒有?他有些怕黑,奶娘會不會忘記了?”

  “不會,他過得很好。”

  父母之間日常的對話,卻全部顛倒了過來,先問的是他,後答的是我。

  他輕笑了一下,打破這樣的尷尬:“母親可進食了麽?““太後娘娘從昨晚開始進食。館陶說,如果祖母不進食,她也不吃,硬是挺了足足一天。後來太後無奈,才與她分食的糕品。”我將靈犀稟告的全部說給劉恒聽。

  劉恒低沉地說:“倒有其母風範,最擅長的就是威脅。隻是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將來如果不如意了該怎麽辦?”

  我為他脫下朝服,將麵前的垂珠冕冠摘下,露出他的一臉笑意。

  揚起笑對他:“她母親倒是擅長威脅,隻是她的父親更會逃脫,一眨眼就能甩開眾臣,學會了這招她將來必然無憂。”

  嗬嗬大笑後,劉恒深深地歎息,隱隱含帶著愧疚和痛心:“你隨本王多年,卻一直被人誤解,也隻有你才能仍然如此不懼地站在本王身邊。”

  頓住了身子,卻為他的一句話。黯然笑了笑:“所以臣妾才是百官最不放心的人,若沒有所圖,為何能堅定如斯?”

  “那你圖什麽?說來聽聽。”他緊貼在我旁,柔聲輕輕地問。

  我抬手撫平他緊鎖的雙眉,淡淡笑著:“臣妾圖此生代王再不蹙眉。”

  “漪房!”他輕聲喚我,我抬眸相看,片刻已是許久,兩人都有些癡然。

  我還圖錦墨永生安好,我還圖孩子們平安長大。我圖的東西太多,因為牽掛的也多,到頭來卻全忘記了自己,壓住心底的酸楚隻能在寂靜無人時翻出來再行品味。

  四月初一,漢宮終於來了暗信,呂後命齊王尋劉姓子孫,承祧惠帝,先行安置,等候時機。

  隨即齊王劉襄悄然將其弟劉義列為備選,送入京城劉義,故去齊王劉肥的末子,被常山王劉不疑過繼,原名劉山,曾封襄成侯。常山王死後,接封為常山王。如今對外宣稱是惠帝與宮娥遺留之子,此次劉襄用他有兩個用意:此番前去凶險難辨,如果是死,劉山身份卑微不足以撼動他們齊國大體;如果是活,他身份特殊,將來如若萬一有了差錯,也可借用對他的身世的懷疑,起兵造反。

  四月初十,接到劉襄的信時,劉恒的手抖了一下,輕微可辨。

  劉襄生性暴虐,不似其父淳厚,其舅駟鈞更甚,此時豁出去齊悼惠王劉肥的幼子想必也是他舅甥串通的結果。

  未等到皇位之爭,已經是血肉相見,如果到了那時怕是更加陰狠毒辣。跟這種人並肩,如同與虎同籠,飽時尚且相安無事,餓時便是隨時祭牙果腹的美食。

  我伸手接過那信,信中皆是叔侄情誼,誠意滿滿,力邀劉恒一起與之抗敵。

  劉恒不語,將那紙揉搓爛了,丟之一旁。

  合不合都很危險,而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後到底是什麽意思。

  眼前惡虎未除,卻又讓人再送饞狼,她的計謀越來越不能讓人明白了。

  “代王用筆墨麽?”我輕聲地問。

  信必須得回,卻不知劉恒怎麽做。

  他屏住了呼吸,沉吟許久,橫抬起筆,卻又停頓於半空中。

  我斟水研墨,濃濃的墨汁隨我攪動慢慢劃開,映耀著劉恒眉目緊縮的麵容。

  寥寥幾筆,他揚手將筆擲在桌案上,筆尾打在墨汁中,濺起一片黑色。我躲閃不及,有幾滴落在身上。

  靈犀上前趕忙擦拭,我揮手,拿過那回信,笑意凝於嘴角。

  桌子上的墨汁被靈犀輕輕擦去,我走到劉恒麵前,將紙上的墨跡吹幹,放在劉恒手中。

  駕虎雖險,速度卻是最快。如果被撕咬的是別人,我們又有何不喜呢?

  “代王在想什麽?能告訴臣妾麽?”我問得輕聲謹慎,畢竟此時的他神色凝重駭人。

  “今早在這信來之前,陳少卿已經派加快信使連夜傳信過來,漢宮圍解了。”他坐於榻上,連鞋襪也不曾脫下,就猛地往後靠在床榻上,震得床榻跟隨力道有些晃動。

  我一愣,如此神速,太皇太後她?……幾步走到床榻邊,依偎在劉恒身邊,放低了聲音,小心問著:“如何解的圍?”

  “信使說,呂產等人逼迫太皇太後四月初五另立新帝,並舉行登基大典,新帝也定為呂恢的幼子呂狄。太皇太後假裝應允,先解了漢宮的圍困,旋即先派人送信到齊國。登基那日,呂氏滿門皆興高采烈地來到朝堂,等著太皇太後抱著呂家的孩子登基,結果就在太皇太後走到禦座前回身時,大家赫然發現那孩子已經氣絕身亡。太皇太後旋即命令眾人奉迎新帝進宮,因呂氏不曾準備,沒有提防從小門進入的劉義,所以當日的登基就變成劉家子孫劉義成為了新帝,更名為劉弘,太皇太後統領朝政,先不改元。等呂家人反應過來時,太皇太後已經用虎符調集了兵馬,保住了漢宮。”劉恒娓娓說著,我卻聽得心驚肉跳,那是怎樣的千鈞一發,稍誤了半刻,死的就不隻呂家那一個孩子了。

  “可是那孩子是怎麽死的?是太皇太後事先下的毒藥麽?”我有些不解,急忙問著。

  劉恒歎了一聲:“不是,呂家擔心孩子出問題,直到登基那一刻才敢交給太皇太後。”

  “那是?”我驟然像被冰雪包裹,從腳底一寸寸涼到頭頂。

  “太皇太後趁懷抱孩子登基的那幾十步時間,將那孩子活活扼死在懷中。”劉恒說得低沉,我聞言緊閉了雙眼。

  眼前黑暗處盡是那張剛毅的麵龐下癱軟在懷中的孩子。

  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劉氏家族,出嫁從夫的她或許會為保全自家人的性命而大肆分封,卻不肯將與夫君攜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讓給自家子侄。是怎樣的堅狠心胸才能做出扼殺弟弟孩子的事,隻為他們曾經逼宮麽?也許她早就將憤怒埋在心底,等待時機成熟,她便反咬一口,唬得呂氏眾人也慌了神,亂了手腳。

  太皇太後是真正的開國皇後,不僅能擔起江山,亦能再造江山。

  我啞著嗓子問:“那如今該怎麽辦?”

  劉恒默默無聲,雙眼直視上方,也許誰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像他在給齊王劉襄的信中所說,母衰而體差,子稀而年幼,國小而兵弱,實無能為力。加快膨脹的劉襄必然會抓緊對呂氏的討伐,而我們不能也不必參與其中。

  隻須駕虎,無須與虎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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