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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算計

  聖上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渾身的酸痛讓我昏睡到晌午,直到錦墨來叫我起床。她打開門看見滿地的衣物以及我散亂的頭發,驚叫出聲,我急忙噓聲向她,她噤聲隨手關上門。

  “姐,你這是怎麽了。”錦墨帶著哭腔看著我。

  我勉強扯出一絲微笑:“沒事,你先幫我找件衣服穿。”被子下的我不著寸縷。

  我在想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告訴錦墨這件事,她已經十三歲,已曉得事,瞞是瞞不住的。

  “是聖上,所以你不用害怕。”我選擇直接說。

  她顫抖著拿過來衣服為我披上:“聖上?那記檔了嗎?”

  每個宮女都會有機會被聖上隨意選來寵幸,記檔才算正式。

  我搖搖頭:“我不讓記錄。“為什麽?姐姐你傻了嗎?將來有了皇嗣怎麽辦?”錦墨嚇得無助地大哭。

  我拉過她的手,抹去她的淚水:“我賭的就是不會懷孕。聖上現在對我的青睞無非就是一時興起,或許寵愛不久隨後忘記。我們身份低微已經無依無靠,如果再無上寵如何生存在偌大皇宮?後宮之人和太後必然想除去我們而後快,如果那樣我寧願讓他得去了甜頭,等他忘記,我好保全我們平安生存。原本就要老死宮中,貞潔對我來說並無用途,若是能換回平安也值得。”

  錦墨淚痕猶在,卻已停止了哭泣。她知道我不是在嚇她,月前就有一個得聖上寵幸過的宮女死於太液池,而太監稟告聖上時,聖上並無悲戚之色,也許他早就忘記曾經臨幸過那個曼妙的女子。將心思係在聖上身上實在不是萬全之策。就算是聖上有意保全也未必逃得了太後的處置,那眾多驟逝的宮女嬪妃未必不是太後出手的結果。

  她無聲地幫我穿戴,我洗了把臉,將散亂的發髻攏綰上,淡淡地勻了胭脂,銅鏡裏的我尖瘦的臉龐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顯示著無比的堅決。

  “忘記,忘記一切,誰都不要提起。”前麵說給自己,後麵說給錦墨。

  錦墨聽後默默地站起身出門,在門關上之前說:“娘娘叫你去。”

  我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盯著已經合上的門。

  嫣兒隻是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而我疲乏得要命卻要強撐著和她東拉西扯,生怕被她看出破綻。

  我自嘲,果然是做賊的心境,片刻難得安寧,總是風吹草動疑神疑鬼。而嫣兒不知道,我偷了她的夫君,雖然有為了保命做借口,卻還是讓我麵對嫣兒信任的目光時有著無比的羞愧。

  事情仿佛悄無聲息地過去,似乎無人知曉這件事,我和錦墨也愈發地小心謹慎,生怕出了紕漏,被人瞧出端倪。

  擔驚受怕的一個月,數著日子過。吃不香甜,睡不安穩,整個計劃就怕在此時出現問題,唯恐性命難保。

  所幸信期見紅,方才舒出了口氣。

  誰知驚魂方定,建章宮那邊差人傳旨讓皇後覲見。急忙服侍嫣兒穿戴整齊,乘車輦過去。

  急切的傳喚讓嫣兒惶恐得很,她對威儀嚴厲的太後一直有莫名的害怕,上車後就一直隔窗拉著我的手,手心中那一層細膩的汗濕露出了她的膽怯。我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自己心裏卻打著鼓,揣測著,難道是我的事情敗露了?

  進入殿內一片寂靜,卻全無上次來時所見的宮娥太監,一身素衣的齊嬤嬤掀開珠簾迎我們進入內殿。

  皇後在前我隨其右,先後叩禮,齊嬤嬤將皇後攙起,我垂首直立皇後身旁。

  夕陽的金色透過碧紗照在太後的臉上,刺目耀眼的白光讓她的整個輪廓好像罩上一層紗幕,看不清表情,似受人萬眾頂禮膜拜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寶座。

  “清漪,聖上皇後一直沒有敦倫?”太後聲音聽起來並沒有怒氣,暗舒了一口氣,我恭恭敬敬地俯身回答:“回太後娘娘,是。”

  齊嬤嬤端來血燕燉的冰糖燕窩放在榻前,突然太後直起身子揮手操起盅蓋,劈頭砸向我,我怔住不敢閃躲。直直地砸在臉上,似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劃過前額,刺痛得很,有熱乎乎的東西順延麵頰流淌,不知是那燕窩還是血水。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嫣兒尖叫出聲,也讓齊嬤嬤驚異不已,身形略有向前,隻是那驚訝從眼底閃過稍縱即逝,輕易就找不見痕跡,慢慢地她退回到太後身側。

  難道……?

  我不敢確定,忙俯下身叩首謝罪:“太後娘娘息怒,保重身體要緊,莫為奴婢氣壞了身子,奴婢知錯了。”

  太後疾言厲色的表情讓人沒由來地心顫,過了良久,上麵傳來了不溫不火的問話打破殿內的寂靜:“王美人有了身孕,你認為該怎麽辦呢?”

  我抬頭,太後的神情已經平穩,歪在烏檀木雕鏤花的軟榻上,手裏端著齊嬤嬤新換的七寶嵌金的盅碗。

  齊嬤嬤躬身站立在旁,仿佛什麽都有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

  我一時心亂,不知該怎樣答起。想了想,再叩了個頭答道:“太後娘娘的話讓奴婢惶恐。後宮之事上有皇後處決論斷,又有您輔佐庇佑,奴婢隻知道盡心服侍皇後,這樣大的事不敢妄議也沒資格妄議,請太後您明斷。”汗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黏黏的難受,大概後背已經濕透了,額頭流的血和著燕窩滴在衣襟上,淡紅的,一滴、兩滴……“如果哀家讓你說呢?”太後抿出一絲笑意,眼睛裏卻全是肅殺之色。

  我咬了咬唇,如此的為難是什麽意思:“太後讓奴婢說,奴婢自然知無不言,隻是這些宮闈之事奴婢胡亂猜度,懇求太後先恕個罪。”

  “好,你起來說!秀玉,賞個席子給她。”宮人多就地而坐,賞席已經是天大的榮耀。

  “謝太後。”雖然嘴上唱著“喏”,心裏卻盤算著要怎麽說才好。

  “太後,當今聖上與皇後新婚燕爾,子嗣自然會有,隻是現在皇後年幼仍需些時日才可,而今國家急需皇嗣來穩定,王美人的皇嗣也是要生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用些辦法,例如拿為己用……”說到這裏我不肯往下說明。當今太後經曆開國戰亂,又在高祖之後執掌朝政,後宮的小小伎倆根本爛熟於胸,不需言明也可意會。

  “你是說讓嫣兒假裝懷孕?”太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複又轉過臉,“那聖上那邊怎麽辦?”

  “先皇皇子頗多,當今聖上如有子嗣眾民臣服,聖上自然也是樂意的,更何況,聖上的子嗣多夭折,放在未央宮教養也是萬全之策。太後跟聖上曉明大義,聖上自然應允。”我一番話說完偷眼望去,太後似乎沒有不悅之色,漸漸安心了些。

  太後默然片刻,頷了頷首:“好主意,隻是險了些,一定要做得周全。哀家全權交給你去辦,如果稍有差池,你就不必再回未央宮了,知道嗎。”

  我低頭應聲,太後接著說:“你回去就著手為皇後開始準備吧。”

  我不語,回眼看著嫣兒。

  嫣兒似乎聽明白了什麽,剛剛不敢插嘴,現在看來幾乎要敲定了,她站起來跑到太後身邊,拉住太後的衣袖:“皇祖母,嫣兒不要,嫣兒不要……”

  沒等嫣兒撒嬌之語說完,太後已經揮袖將她甩開。嫣兒站立不穩,身子歪了歪差點跌倒,齊嬤嬤邁步上前將皇後扶住。

  “清漪,送皇後回宮,一切事宜照剛剛說的辦。皇後聽話,否則,哀家讓全後宮的人為你陪葬。”太後看著嫣兒,用手點著嫣兒的腦袋厲聲地說。

  嫣兒嚇得忘記了哭,才擠出些許祈望博得同情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兩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呆愣在那兒。

  我急忙起身拉過嫣兒,按著她的手與太後告辭,嫣兒雖百般的不情願隻得做了,我們唯唯諾諾地告退。

  我疾步走出大殿,憋了很久的氣長噓出來,身心仍未感覺到放鬆,用袖子拭了下額頭,大片粘黏的血跡印在其上,想來我此時的麵容也是極其駭人的。

  剛出建章宮門,嫣兒埋怨地甩開我的手,獨自登上車輦。我歎口氣尾隨其後,回到未央宮。

  我是有私心的。王美人的事太後早有決斷,我雖無法猜測她詢問我的意思,卻了然她的想法。因怕牽扯出我和聖上的事,我隻能選擇順遂太後的意願,將她心中所想說出,保全自己。既給太後行動的口實,又為自己尋了後路。隻是傷了嫣兒……頭上的傷口一抽一抽的痛,剛進宮門就嚇得錦墨趕緊傳了禦醫上藥包紮。

  禦醫見是皇後身邊得臉的姑娘,治得也算用心,讓錦墨拿禦醫開的方子去禦藥房取回一大堆的藥品,放在我的屋子裏。

  錦墨幫我熬藥,我因心掛念嫣兒來到正殿,嫣兒不理我,抓起枕頭擲我:“小人,叛徒,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閃身避開枕頭,她見沒打中,轉過身,自己生悶氣。

  我靠在她休憩的榻邊,坐在小凳上,望著外麵也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語:“當今聖上即位已滿四年,後宮並無子嗣。並不是生不出來,而是太後不讓生。那些宮人沒有高貴的血統,即使懷孕也遭棒殺。嫣兒,你知道棒殺是什麽樣嗎?太監們用粗重的棒子擊打那些孕婦的肚子,不消幾下就下紅一片,那些宮人也因此殞命。也曾有幾個美人順利地生下了孩子,卻在生產後孩子和母親都沒了蹤跡。嫣兒假懷孕雖然辛苦,卻救了王美人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為什麽不願意?”

  嫣兒怔住了,我就是要挖出後宮血淋淋的故事給她看,讓不知人世煙火的她知道殘忍向來都是和綺麗榮華相伴,看似平靜無波的後宮實為暗潮洶湧。

  她手絞著絲帕,怯聲問道:“如果我不假懷孕,那王美人生完孩子也活不成是嗎?”

  我沒回答,隻是默然。

  見我這樣,她把頭望向外麵,一股視死如歸的悲愴在她心底突生。

  嫣兒沉思了良久,決定依照太後的意思去辦,委屈地抱住我大哭:“可是我怕,我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環臂攬過她,拍著她的背,等哽咽聲小了些說:“有清漪在,清漪會幫嫣兒。”隨後緊緊抱住她,不讓她看見我擔憂的眼神。

  棒殺的事是我杜撰給嫣兒聽的,隻是要激發她的善良答應這樣荒謬之事,雖是杜撰卻摻雜許多真實在其中。由於太後操縱,聖上的子嗣確實無法順利成活。嫣兒如果聽話當真可以救聖上的一個子嗣平安。

  而我真正促成這件事的理由應該是和太後想的一樣,先帝留下的子嗣甚多,因為早早被分封了疆土為王而各自坐大,諸王認為劉盈懦弱不堪承擔大統,但他們畏懼呂氏一族根深蒂固的人脈,不敢輕舉妄動。

  表麵上看來互相製約,實際上呂氏也不滿太後沒有大肆封賞呂家一門,如果此時嫣兒產下太子,呂氏有所依靠,劉盈的地位也有人拱衛,後繼也算有人了。

  至於那個王美人,哪裏需要尊貴的太後去考慮她該怎麽辦,從懷孕的那一刻已經注定她必死無疑,無論孩子由誰養大。

  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我的事太後似乎不知。未央宮中眾多耳目,看來是瞞過了。聖上上個朔望之日雖有臨幸未央宮,卻不曾留意到我。

  那日唯恐他記起我,我藏身混在眾多宮娥中,抬頭看著那個在冰冷後宮中帶給我片刻溫暖的男子。他的眼神掠過我的頭頂,不曾停留,我隻能看見白色的衣角在我麵前拂過。

  原來這就是帝王的心思,但凡遙遙望去有些心動的都想要占為己有,真正拿到手了發現不過就是平常大家都有的東西,因無味而丟棄。更嚴重的也許已經忘記了他曾經覺得這個東西還算耀眼,去尋找下一個心動了。

  自古帝王多薄幸,雖嘴上說不在意,卻總是難以忘記那個寂寥的男子哀傷的神情和相擁而眠的溫存,不能割舍。

  驚覺原來我也和其他宮人一樣,心裏篤定自己是與眾不同的,總有小小的期盼。其實不過是一夜恩寵,哪裏來的天長地久、無限恩寵,還是在危急重重之中保命最為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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