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叔華：中國的曼殊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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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夜裏，淩叔華和陳西瀅突然接到誌摩的電報，說他路過東京，要他們去接早車，在東京一晤。

　　淩叔華、陳西瀅連夜乘車趕往東京，路上淩叔華想，沒準要在東京火車站等上一個整天。沒想到的是，可他們一到車站，徐誌摩便在迎麵的車窗裏探出頭來招手了。

　　徐誌摩穿了一身整潔的西服，灰法蘭絨上衣，白嗶嘰褲，潔白的衣領上打了一條漂亮的領帶。一年多未見，徐誌摩和陳西瀅這對老友熱情擁抱。異國相逢，淩叔華在身後也激動得落下了淚水。

　　徐誌摩說：“我先到美國和歐洲，而後轉道印度看望泰戈爾先生。”

　　淩叔華說：“我昨天夜裏做夢，就夢見你來了，通伯也說夢見了你。巧得很，我們一到你也就到了，你說奇怪不？”

　　徐誌摩說：“那是神的力。我也在想，到日本能否有緣見麵，心中尚且沒數。我們乘的英國船從昨晚就進入日本內海，九州各島燈火輝煌。清晨起來看著內海風景，水是綠的，島是青的，天是藍的，點點漁帆，相映成趣。船停在神戶口外，日本人下來檢查護照，我與文伯說，看那一船男的全是蠢貨，女的全是醜類，此去一路哪受得了？幸虧我們今天下午到橫濱換乘輪船。”

　　淩叔華說：“你糟蹋你們男人，還不忘捎帶著我們女性，真是豈有此理！咱們先出站，找一間茶室去飲茶說話。”

　　他們來到一間茶坊，主人跪坐門口，把客人讓講去，鞠躬行禮，寒喧後便煮茶去了。

　　徐誌摩說：“昨天等到早上四點才在神戶靠岸。王文伯約鮑振青來接，上岸後就坐著出租車亂跑，買了一點東西就去山裏看雌雄瀧瀑布（即布引瀑布），我喜歡神戶的山，一進去就撲鼻的清香，一股清爽的空氣直浸到肺腑。我和文伯買了兩根刻花手杖，到雌雄瀧瀑布池邊坐了一陣。這真是東方山水獨到的妙處。下山後又到濟遠寓裏小憩。”

　　淩叔華傷心了，坐在那裏默不作聲。

　　徐誌摩知道淩叔華四姊妹是在那裏溺水死的，忙說：“聽文伯說，現在不僅通伯敢於和女人一起洗澡，就是叔華都不怕和男性共浴了。”

　　淩叔華臉上飛出一抹紅潤。

　　茶室裏爆出一片笑聲。

　　徐誌摩說：“今天下午我和文伯還要趕到橫濱下船，咱們以茶當酒，千裏相會，謝謝叔華、通伯來東京一晤。”

　　淩叔華說：“這真是匆匆一麵。”

　　茶後他們揮手告別。

　　淩叔華、陳西瀅站在茶坊門口的紅紗燈下，望著徐誌摩和王文伯遠去的背影。

　　八月間，正是日本酷熱的夏季，淩叔華和陳西瀅跟東京基督教中國青年會聯係，登一次富士山消夏。

　　富士山，對於淩叔華來說並沒有多少吸引力，它隻不過是一座平凡無奇的山，最大的想法是躲躲京都的暑氣。然而聽說登山的人都得準備寒衣，在熱如蒸籠的八月，真像吃了一碗冰淇淋，於是她與陳西瀅加入了登山者的行列。

　　從東京出發的第一段路程，是飯田町到大月驛，途中要經過三十三個山洞，乘車約三個半小時。

　　第二段路程，從大月驛換乘小電車到吉田口，約兩小時。淩叔華筆下出現了富士山的輪廓：

　　沿途水田碧綠，遠山蜿蜒不斷，好風扇涼，爽氣有如中秋光景。車軌兩邊的大溝中流水潺潺，人家借它作水磨用的很不少，車在途中暫停時，我們下車洗手，覺得冷水如冰。土人說這是富士山融雪流下來的。

　　車仍然前行，忽見含煙點翠連綿不斷的萬山中間。突然露出一座消平的山峰矯然立於雲端。峰頭積雪尚未全消，映著蔚藍的天光，格外顯得清幽拔俗，山的周圍並不接連別的小嶺，同時也許因為富士山的山形整齊的原故，周圍蜿蜒不斷的美山，顯然見得委瑣局促的樣子，恰似雞群中立著一隻羽衣翩翩悠然出塵的仙鶴。

　　這就是淩叔華遠眺富士山的畫麵描寫，一幅簡括的構圖，線條是那麽美，那麽清晰。

　　到杏田口已是下午五時，一行人在小鎮上晚飯，購買登山用的木棍、短席、草帽、手套、線襪和草鞋。這時淩叔華才發現他們旅行團一共二十三人，除淩叔華和李女士，其餘全是男子。他們在廟裏拜過山神，木棍上刻廟印以為紀念，便從廟的左側踏上山路。

　　由杏田口到山上是登山的第一段路程，計日本五合目。淩叔華和陳西瀅怕走不了，就雇馬前行。淩叔華筆下呈現出黃昏的樹林：

　　穿過鬆柏樹林的道上已是黃昏的時候，大樹底下許多小樹開著雪白的小花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會有夜鶯嬌脆流囀的啼聲，一會兒是山雉哽澀的叫喚聲，時時還夾雜著不知名字的鳥聲與微風吹送一片鬆濤餘韻。大家不約而同的默默不作一些聲息向前走著。登富士山指南的書上說，人在山上時左右前後的看，就會“山醉”。“山醉”會暈倒的。我們進了大樹林子內，雖未曾左右前後的觀看，卻已為林醉了。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覺的醉了吧。

　　到一合目，路並不遠，因為天氣冷，大家停下來加上寒衣，此地已是海拔五千三百多英尺了。

　　二合目因為路不長，沒有停下。到三合目進茶棚休息飲茶。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麽風景也看不到，前麵仍是燈籠那一點光引路，餘下的隻有心中的悵惘和趕路的疲倦。

　　到了五合目，天已過午夜，大家倦不擇屋，也就安然住下。第二天早上四時上山。吃過梅子飯，天已漸漸亮了，大家收拾好東西，繼續上路。山風愈來愈大，約走了一裏路，便覺呼吸困難，大家在一石室旁坐下來休息。淩叔華記下了白雲的景像：

　　這目前的確是一幅神品的白雲圖！這重重舒卷自如，飄揚神逸的白雲籠著千層萬層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巒是何等綽妙，山下銀白色的兩個湖，接著綠芊芊橫著青青曉煙的水田是如何的清麗啊！我倚在柱子旁看癡了。我怕我的讚美話衝犯山靈，我恐怕我的拙劣畫筆猥褻了化工，隻默默的對著連帶來的寫生本都不敢打開了！

　　越往山上走風越大，大家到一石屋休息，據說這裏是六合目。因為越往上走越困難，於是便分成兩組，上去下去的各占一半。淩叔華和陳西瀅歸下去的一組。休息後，領路的把下山的人帶到禦殿場，坐火車回東京。

　　這是淩叔華人生之旅的一個小小記憶，她用那雋永和精粹的文字，引領我們走進異國的一個超拔世界。在這一個朝山人的群落裏，不僅是一次鍾毓靈秀之旅，一次消解暑熱的納涼之旅，更是一次精神和文化之旅。在那個斑斕清晨和盲睛的夜裏，讓清涼的山風蕩進人的懷裏，那也是一次心靈的洗禮。他們踏上去的何止是一座自然的山，那是一座文化的山，一座精神的山，在叔華的記憶裏，留下一道永遠也抹不去的影子。

　　這一年的九月，淩叔華和陳西瀅結束了帝國大學的研修，乘船經上海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