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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節 秦觀詞作鑒賞

  生平簡介

  秦觀(1049-1100)字少遊、太虛,別號邗溝居士,高郵(今屬江蘇)人。少有才名,研習經史,喜讀兵書。熙寧十年(1077),往謁蘇軾於徐州,次年作《黃樓賦》,蘇軾以為“有屈、宋姿”。元豐八年進士及第,授定海主簿,調蔡州教授。元祐三年(1088),應製科,進策論,除宣教郎、太學博士,校正秘書省書籍。六年,遷秘書省正字。預修《神宗實錄》。時黃庭堅、晁補之、張耒亦京師,觀與同遊蘇軾之門,人稱“蘇門四學士”。紹聖元年(094),坐元祐黨籍,出為杭州通判,再貶監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三年又因寫佛書削秩徙郴州(今屬湖南)。明年,編管橫州(今廣西橫縣)。元符元年(1098)再貶雷州(今廣東海康)。徽宗即位,複宣德郎,允北歸,途中卒於藤州(今廣西藤縣),年五十二。《宋史》、《東都事略》有傳。存《淮海集》四十卷,另有《淮海詞》單刻本。其詩、詞、文皆工,而以詞著稱。詞屬婉約派,內容多寫男女情愛,頗多傷感之作。

  浣溪沙

  秦觀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掛續鉤。

  秦觀詞作鑒賞

  這首詞以輕淺的色調、幽渺的意境,描繪一個女子春陰的懷抱裏所生發的淡淡哀愁和輕輕寂寞。全詞意境悵靜悠閑,含蓄有味,令人回味無窮,一詠三歎。

  “漠漠輕寒上小樓”起調很輕,恍如風送清歌,悠然而來,讓人不知不覺中入境。漠漠者,彌漫、輕淡也。李白《菩薩蠻》雲:“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韓愈《同水部張員外曲江春遊寄白二十二舍人》詩雲:“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台。”皆其意。輕寒者,薄寒也,有別於嚴寒和料峭春寒。無邊的薄薄春寒無聲無息地侵入了小樓,這是通過居住樓中的人物感受寫出來的,故詞雖未正麵寫人,而人宛然茲。時屆暮春,冷從何來呢?“曉陰無賴似窮秋。”原來是一大早起來就陰霾不開,所以天氣冷得象秋天一般。窮秋者,九月也。南朝鮑照《白歌》雲:“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唐人韓偓《惜春》詩亦雲:“節過清明卻似秋。”詞境似之。春陰寒薄,不能不使人感到抑鬱,因詛咒之曰“無賴”。無賴者,令人討厭、無可奈何之憎語也。

  南朝徐陵《烏棲曲》雲:“唯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以無賴喻節序,亦見於杜甫詩,如《絕句漫興九首》之一雲:“無賴春色到江亭。”此詞雲景色“無賴”,正是人物心情無聊之反映。“小樓”,“曉陰”,時間地點寫景和抒情中自然而然地交代得清清楚楚。接下來“淡煙流水畫屏幽”一句,則專寫室內之景。詞人枯坐小樓,畏寒不出,舉目四顧,唯見畫屏上一幅《淡煙流水圖》,迷蒙淡遠。樓外天色陰沉,室內光景清幽,於是一股淡淡的春愁很自然地流露出來。

  從前片意脈來看,主人公小樓中坐久,不堪寂寞,於是出而眺望外景。過片“自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寫望中所見所感,境界略近唐人崔櫓《過華清宮》詩所寫的”濕雲如夢雨如塵此處作者以纖細的筆觸把不可捉摸的情緒描繪為清幽可感的藝術境界。今人沈祖棼《宋詞賞析》分析這兩句時,說:它的奇,可以分兩層說。第一,‘飛花’和‘夢’,‘絲雨’和‘愁’,本來不相類似,無從類比。但詞人卻發現了它們之間有‘輕’和‘細’這兩個共同點,就將四樣原來毫不相幹的東西聯成兩組,構成了既恰當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體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說,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難以捉摸的事物……但詞人這裏卻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說夢似飛花,愁如絲雨,而說飛花似夢,絲雨如愁,也同樣很新奇。確如此言,這兩句用語奇絕,特別具有一種音樂美、詩意美和畫境美。

  此詞構思精巧,意境優美,猶如一件精致小巧的藝術品。作者善於借助於氣氛的渲染和環境的烘托,展現人物複雜、細膩的心靈世界,從而使讀者通過環境和心靈的契合,情與景的交融,體味到一種淡淡的憂傷。

  水龍吟

  秦觀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

  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

  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玉珮丁東別後。

  悵佳期、參差難又。

  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

  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

  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寫一位婦女一整天的相思之情。

  上片起首句,寫女子登上挨著園林橫空而起的小樓,看見戀人身騎駿馬奔馳而去。此二句按景綴情,景物描寫中綴入女主人公的別情。“朱簾”三句,承首句“小樓”而言,謂此時樓上佳人正身穿春衣,卷起朱簾,出神地凝望著遠去的情郎。“破暖”三句,表麵上是寫微雨欲無還有,似逗弄晴天,實際上則綴入女子的思想感情,說它也象當前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以下四句便寫這位女子一個人樓上一直等待到紅日西斜的過程以及當時的情緒。輕風送來的賣花聲清脆悅耳,充滿著生活的誘惑力,也容易引起人們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女主人公想去買上一枝插鬢邊;可是縱有鮮花,誰適為容?故此她沒有心思買花,隻好讓賣花聲過去,直到它過盡。“過盡”二字用得極妙,從中可以想象得到女主人公諦聽的神態、想買又不願買的惋惜之情。更為巧妙的是,詞人將聲音的過去同時光的流逝結合一起寫,狀畫出女主人公綿綿不盡的感情。歇拍二句,則是以景結情。落紅成陣,飛遍鴛甃,景象是美麗的,感情卻是悲傷的。花辭故枝,象征著行人離去,也象征著紅顏憔悴,最易使人傷懷。不言愁而愁自其中,因而蘊藉含蓄,帶有悠悠不盡的情味。

  下片從男方著筆,寫別後情懷。“玉珮丁東別後”,雖嵌入“東玉”二字,然無人工痕跡,且比起首二句凝煉準確,讀後頗有“環珮人歸”之感。“悵佳期、參差難又”,是說再見不易。參差猶差池,即蹉跎、失誤。剛剛言別,馬上又擔心重逢難再,可見人雖遠去,而留戀之情猶縈回腦際。至“名韁利鎖”三句,始點出不得不與情人分別的原因。為了功名富貴,不得不拋下情人,詞人思想上是矛盾的、痛苦的,因此發出了詛咒。“和天也瘦”句從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化來。但以瘦易老,卻別有情味,明王世貞對此極為讚賞,因為它概括了人物的思想矛盾,突出了相思之苦。“花下”三句,照應首句,回憶別前歡聚之地。此時他雖策馬遠去,途中猶頻頻回首,瞻望女子所住的“花下重門,柳邊深巷”。著以“不堪”二字,更加刻劃出難耐的心情,難言的痛苦。煞尾三句,頗饒餘韻,寫對月懷人情景,頗有“見月而不見人之憾”(《草堂詩餘雋》卷二)。

  此詞以景起,以景結,而其中一以貫之的則是作者執著的情愫。對一個淪落風塵的薄命女子,作者竟鍾情若此,這決非為征管逐弦而出入青樓的薄幸子弟所能望其項背。

  望海潮

  秦觀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東風暗換年華。

  金穀俊遊,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

  長記誤隨車。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

  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

  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

  煙暝酒旗斜。

  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

  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不止於追懷過去的遊樂生活,還有政治失意之慨歎其中。有一年早春時節,作者重遊洛陽。洛陽這個古代名城,是北宋的西京,也是當時繁華的大城市之一。詞人曾經這裏生活過一段時期,對此地留下了難忘的記憶。詞人舊地重遊,人事滄桑給他以深深的觸動,使他油然而生惜舊之情,寫下了這首詞。

  上片起頭三句,寫初春景物:梅花漸漸地稀疏,結冰的水流已經溶解,東風的煦拂之中,春天悄悄地來了。“暗換年華”,既指眼前自然界的變化,又指人事滄桑、政局變化。此種雙關的今昔之感,直貫結句思歸之意。

  “金穀俊遊”以下十一句,都是寫的舊遊,實以“長記”兩字領起,“誤隨車”固“長記”之中,即前三句所寫金穀園中、銅駝路上的遊賞,也同樣內。但由於格律關係就把“長記”這樣作為領起的字移後了。“金穀”三句所寫都是歡娛之情,純為憶舊。“長記”之事甚多,而這首詞寫的隻是兩年前春天的那一次遊宴。金穀園是西晉石崇的花園,洛陽西北。銅駝路是西晉都城洛陽皇宮前一條繁華的街道,以宮前立有銅駝而得名。故人們每以金穀、銅駝代表洛陽的名勝古跡。但本篇裏,西晉都城洛陽的金穀園和銅駝路,卻是用以借指北宋都城汴京的金明池和瓊林苑,而非實指。與下麵的西園也非實指曹魏鄴都(今河北臨漳西)曹氏兄弟的遊樂之地,而是指金明池(因為它位於汴京之西)同。這三句,乃是說前年上已,適值新晴,遊賞幽美的名園,漫步繁華的街道,緩踏平沙,非常輕快。

  因憶及“細履平沙”故連帶想起當初最令人難忘的“誤隨車”那件事來。“誤隨車”出韓愈《遊城南十六首》的《嘲少年》:“直把春償酒,都將命乞花。隻知閑信馬,不覺誤隨車。”而李白的《陌上贈美人》:“白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雲車。美人一笑搴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以及張泌的《浣溪沙》:“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則都可作隨車的注釋。盡管那次“誤隨車”隻是無心之誤,但卻也引起了詞人溫馨的遐思,使他對之長遠地保持著美好的記憶。“正絮翻蝶舞”四句,寫春景。“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正麵形容濃春。春天的氣息到處洋溢著,人這種環境之中,自然也就“芳思交加”,即心情充滿著青春的歡樂了。此處“亂”字下得極好,它將春色無所不,亂哄哄地呈現著萬紫千紅的圖景出色地反映了出來。

  換頭“西園”三句,從美妙的景物寫到愉快的飲宴,時間則由白天到了夜晚,以見當時的盡情歡樂。西園借指西池。曹植的《公宴》寫道:“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參差。”曹丕《與吳質書》雲:“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又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托乘於後車。”詞用二曹詩文中意象,寫日間外麵遊玩之後,晚間又到國夫人園中飲酒、聽樂。各種花燈都點亮了,使得明月也失去了她的光輝;許多車子園中飛馳,也不管車蓋擦損了路旁的花枝。寫來使人覺得燈燭輝煌,車水馬龍,如目前。“礙”字和“妨”字,不但顯出月朗花繁,而且也顯出燈多而交映,車眾而並馳的盛況。把過去寫得愈熱鬧就愈襯出現的淒涼、寂寞。

  “蘭苑”二句,暗中轉折,逼出“重來是事堪嗟”,點明懷舊之意,與上“東風暗換年華”相呼應。追憶前遊,是事可念,而“重來”舊地,則“是事堪嗟”,感慨至深。今天酒樓獨倚,隻見煙暝旗斜,暮色蒼茫,既無飛蓋而來的俊侶,也無鳴笳夜飲的豪情,極目所至,已經看不到絮、蝶、桃、柳這樣一些春色,隻是“時見棲鴉”而已。這時候,宦海風波,仕途蹉跌,也使得詞人不得不離開汴京,於是歸心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時也是無可奈何地湧上心頭。

  此詞的藝術特色主要是:其一,結構別具一格,上片先寫今後寫昔,下片先承上寫昔後再寫今,憶昔部分貫通上下兩片。其二,大量運用對比手法,以昔襯今,極富感染力。

  八六子

  秦觀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

  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

  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寫作者與他曾經愛戀的一位歌女之間的離別相思之情。全詞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間繪景敘事,或回溯別前之歡,或追憶離後之苦,或感歎現實之悲,委婉曲折,道盡心中一個“恨”字。

  下片“無端”三句,再進一步追憶當時歡聚之樂。“無端”是不知何故之意,言老天好沒來由,賜予她一份娉婷之姿,致使我為之神魂顛倒。“夜月”二句敘寫歡聚情況,借用杜牧詩句“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知。”《贈別》含蓄出之無淺露之病。“怎奈向”三句(“怎奈向”義同“奈何”)歎惋好景不常,倏又離散。“素弦聲斷,翠綃香減”,仍是用形象寫別離,有幽美淒清之致。“那堪”二句,忽又寫當前景物,以景融情。

  “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是淒迷之景,懷人的深切愁悶中,觀此景更增惆悵,故用“那堪”二字領起。結尾“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又是融情入景,有悠然不盡之意。洪邁《容齋四筆》卷十三雲:“秦少遊《八六子》詞雲: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語句清峭,為名流推激。予家舊有建本《蘭畹曲集》,載杜牧之一詞,但記其末句雲: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公蓋效之,似差不及也。洪邁指出秦觀詞此二句是從杜牧詞中脫化出來。

  此詞語言上好用對句,如“柳外水邊”、“夜月春風”、“素琴翠綃”、“飛花殘雨”皆是,尤以“夜月”和“飛花”兩聯為佳,不僅語言工麗,而且各具意境。全詞情景交融,景語情語難分,可謂感人至深,獨具匠心。

  滿庭芳

  秦觀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詞作鑒賞

  這首《滿庭芳》是柳永最傑出的詞作之一。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雅俗共賞,隻此一個對句,便足以流芳詞史了。一個“抹”字出語新奇,別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傳說,唐德宗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麵本容之義。

  如此說來,“山抹微雲”,原即山掩微雲。若直書“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全無了。詞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的名句。這兩個“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少遊這個“抹”字上極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便“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以至於其雖是笑談,卻也說明了當時人們對作者煉字之功的讚許。山抹微雲,非寫其高,概寫其遠。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了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全篇情懷,皆由此八個字裏而透發。

  “畫角”一句,點明具體時間。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薑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寫具體時間。“暫停”兩句,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便有回首前塵、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歎。妙“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清晰,是實寫;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而又迷茫悵惘,此乃虛寫。

  接下來隻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眼前景色之間,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歎為絕唱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於是這三句可參看元人馬致遠的名曲《天淨沙》:“柘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畫筆點染,非大手不能為也。少遊寫此,全神理,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的遊子之恨以“無言”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難怪令人稱奇叫絕。

  下片中“青樓薄幸”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淨,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隻借“閑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其詞意怨憤謔靜。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少遊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

  結尾“高城望斷”。“望斷”這兩個字,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題旨,此前筆墨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林微雲的傍晚到“紛紛煙靄”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不紊,而惜別停杯,流連難舍之意也就盡其中了。

  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體味,不能得其妙也。

  滿庭芳

  秦觀

  曉色雲開,春隨人意,驟雨才過還晴。

  古台芳榭,飛燕蹴紅英。

  舞困榆錢自落,秋千外、綠水橋平。

  東風裏,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

  多情,行樂處,珠鈿翠蓋,玉轡紅纓。

  漸酒空金榼,花困蓬瀛。

  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

  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寫於紹聖四年(1097)作者初被謫時所寫。

  詞分今昔兩層寫,寫作上運用了倒敘手法,先寫往日光景,再寫今日情景,反襯今日的落寞情懷。整首詞語言清麗,形象鮮明,感情豐富。

  上片從寫景開端,寫的是春末的風光。天破曉了,驟雨剛過,雲開天晴,天從人願,可以外出春遊了。

  作者從廣闊的空間,大筆揮灑,春景的美好,人意的舒暢,融成一體。作者園林裏遊賞,開曠的古台旁,建築著臨水的樓閣,周圍繁花似錦,一片燦爛。飛燕穿花,把粉紅色的紅瓣紛紛踢落;榆莢隨風飛舞,慢悠悠地把一片片飛落下來。河中的綠水也已高漲到與橋相平了。燕舞花飛,綠水盈岸,處處洋溢著迷人的春光。作者的筆已由遼闊的遠景轉到了近景。“秋千外”,最後凝聚到一點,另外開拓出一個境界來。秋千設置人家花園內,這裏用了一個“外”字,表示園處所見。這裏點出秋千,由園林景色轉入朱門歌舞。從那柳絲掩映的朱門裏,隨著溫煦的樂風,傳出低按小秦箏的音樂聲。至此,一個辨音識曲,盈盈雅麗的少女形象,呼之欲出。

  過片以“多情”承上片的“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也緊接下片的行樂生活。作者以“珠鈿”兩句極寫揚州春遊之盛。古代女子乘車,男子騎馬。她乘的車,有珠子的嵌金裝飾,車蓋上還綴有翠羽;他騎的馬,用玉裝飾馬韁繩,還垂著紅色的穗子。“珠鈿翠蓋”指車,以代女子:“玉轡紅纓”指馬,以代男子。男女共同出遊,盡情歡樂,逐漸至酒空人倦,方才罷休。“漸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蓬瀛”本仙境,借指行樂之地,“花”是指同遊的女子。下麵“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兩句一反前意,點出以上所寫,皆屬前塵舊夢。兩句用杜牧“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詩意。十年如夢,屈指一算,使人感到心驚。“堪驚”兩字,點破感傷往事的主題。

  結語“憑闌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由追憶往日舊遊轉入抒寫今日感情。作者憑欄久立,惟見傍晚時分薄薄的霧氣和淡淡的斜陽向城牆落下。對比前文的明媚春光,歡娛遊事,一種人事全非的悵惘油然而生。這首詞寫今昔景況,但不換頭轉換詞意,而從起筆到“花困落蓬瀛”追敘昔日遊樂情景,自“豆蔻梢頭”以下寫而今落寞情懷。其中描寫往日的物態人情,精細入微。全詞章法上對比鮮明,反襯有力,大起大落,構織綿密。

  滿庭芳

  秦觀

  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敗葉零亂空階。

  洞房人靜,斜月照徘徊。

  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杵聲催。

  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

  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

  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

  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融情入景,以景語始,以景語終,層層鋪敘、描寫中表達了傷離懷舊的心緒。明董其冒《評注便讀草堂詩餘》謂此詞:“因觀景物而思故人,傷往事且詞調灑落,托意高遠,佳製也。”開頭三句:“碧水驚秋,黃雲凝暮,敗葉零亂空階。”一片碧水放出了冷光,寒氣襲人,不覺驚歎時序變遷之速;又有幾片黃雲逐漸凝聚,掩沒了微弱的陽光,大地呈現出蒼茫的暮色,台階上堆積著零亂的黃葉。濃重的衰颯氣氛,烘托出詞人此時此地的心境。“驚”、“凝”二字集中地表現出詞人對一片蕭瑟景象的主觀感受,加重了所寫景物的感情色彩,反映出他的淒苦心情。“黃雲”一句,語本於李義山詩“秋風動地黃雲暮”,而著一“凝”字,就比原句顯得沉著有力。“洞房人靜,斜月照徘徊。”“人靜”,而詞人不靜,他心思潮湧,斜月照耀之下,徘徊不定,陷入了沉思之中。“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杵聲催”。

  這幾句不是泛泛地點明時序,而蘊蓄著很深的感慨。

  九月,正是“授衣”的秋日。飄泊異鄉,秋天日暮聽到砧杵聲時,很自然地會起故園之思,而對於接連遭受政治排斥的詞人來說,當這種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鼓時,他心中湧起無限的悲涼:時光一年一年地消失,而苦恨何時能休!“又是”二字尤極委婉之致:“催”字,寫盡哀痛之切。“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寫景中透露出懷人的情思,是全詞的主旨所。這幾句是從唐人李益詩句“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化出,易“動”為“搖”,寫出了竹影扶疏的風神,同時也反映出對故人的情意。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幾句緊承上片結句,婉轉地表達出遭貶謫以後的生活曆程和傷離懷舊的情緒。宋哲宗紹聖初年,章等人執政,以蘇軾等為核心的所謂“元祐黨人”,橫遭貶斥。險惡的政治風浪,衝散了的友好親朋,這中間是沒有什麽是非曲直可言的。人情反複,世態炎涼,貶謫中不會有什麽新歡,即使有,也會很快失去;生平故舊,或存或亡,即使存者,也天各一方,對於往事還能想些什麽呢?隻有悵惘而已。“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兩語濃縮了詞人的千愁萬恨,低回欲絕,不失婉約詞風。

  菊花,是秋天的花,它的盛開,表明了時序已到了深秋。“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忽然向花發問,此問雖奇,但亦有本依,唐人《惜花》詩說:“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尊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大慨是最早的開了問花之風。秦少遊的老師蘇東坡,《吉祥寺花將落而述古不至》一詩裏說:“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隻待使君來。對花無信花應恨,直恐明年便不開。”足見詩人眼中花是有感情的,它可以專為某人而開。東坡又《述古聞之明日即至坐上複用前韻同賦》詩裏說:“太守問花花有語,為君零落為君開。”不僅問了花,而且花還作了回答。秦少遊把問春花改為問秋菊,不止是為了表明時令,和下邊幾句聯係來看,它還有更深刻的意義。“謾道愁須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是一句久經苦難的詞人的肺腑之言,中間蘊蓄著詞人的無限辛酸。這幾句和上邊兩句初看似乎沒有什麽聯係,實際上是緊密相連。從詞人的發問語氣裏可以判斷出他已無心賞花,無心把盞,因為即使吃醉了酒,也解不了愁,“酒未醒,愁已先回”。就這樣,把黃花與酒以及解愁與否聯係起來,感情跌宕,噴湧而出,步步進逼,最後說出一句最深摯、最動情的話:酒敵不過愁。這樣的回腸蕩氣的詞境,婉約詞人中很少能夠達到。

  歇拍三句“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以景語作結,回旋不盡,產生出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全詞上片懷舊,以景語開篇,下片傷離,以景語結情,景語情語,麗雅工致,情韻兼勝;層層鋪敘,步步迫近,委曲婉轉,淒切動人。從此詞可以看出:少遊詞以“情韻兼勝”而為世人傳誦。他的“情韻兼勝”的藝術風格是景物描寫中展現的。少遊的詞作,寫景而情其中,一切景語皆情語,善於融情入景,既顯豁,又含蓄,顯示出不凡的藝術功力。這首《滿庭芳》,即鮮明地體現了秦詞的藝術特色。

  滿庭芳

  秦觀

  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

  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

  獨棹孤逢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

  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

  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

  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

  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

  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當作於紹聖四年(1097)作者謫處郴州時。

  詞之上片描繪楚江月夜獨鉤的情景,下片側重與楚江月夜獨醉。全詞如詩如畫,淡素雅潔,清麗恬靜,含蓄蘊藉,耐人尋味。

  詞的上片如一幅清江月夜獨鉤圖:蓼花紅豔繁簇,蘆葉衰黃零亂,夜深了,白露剛剛降下來。作者選取了三種最能表現秋江夜色的典型景物,透過設色的明與暗,造境的野而幽,烘托出江邊的淒清氣氛。

  接著再對秋夜江天作大筆的渲染。“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秋高雲淡,水天一色,境界闊大,雖其間有敗蘆殘葦雜處。開頭五句全是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秦觀所作的這種景語,與他所要抒發的感情水乳交融,從而收到借景抒情的藝術效果。

  “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轉入情事的抒寫。小艇、孤篷,又是獨棹——船上隻有自己一個人。這樣景況應該說夠寂寞了吧。可是這位獨棹孤舟的人,卻是悠哉悠哉地駛過煙霧迷離的沙岸小洲。這裏詞人透過表達特定情境的“獨”、“孤”、“小”和“悠悠”等字,把一件本是江中蕩舟的極平常事,不僅寫得曳生姿,而且充分表達出此刻他的生活情趣。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孤篷小艇”停了下來,接著道“金鉤細,細綸慢卷,牽動一潭星”。他垂鉤江中,懸著細鉤的絲線,慢慢的從水中拉起,倒映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牽動起來了。“慢卷”,表明垂鉤時的閑裕,與“悠悠過”綰合。而收卷鉤絲後泛起水麵漣漪,向外擴展,使一派水麵上倒映的星光動蕩不已,十分美妙。秦觀《臨江仙》詞裏也有“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之句,寫的是夜泊瀟湘浦口,月高風定,秋水澄藍,水不動,星亦不動,如浸水中,一片靜景,與此詞的絲綸垂鉤,“牽動一潭星”的以動寫靜,各擅其妙,可謂善寫水中星影者。上片有景物有情事,景物和情事的搭配,表現出泛江垂鉤者的悠然自得情趣。

  過片三句是上片結尾三句情事的繼續,隻不過不再是垂鉤,而是吹笛了。“時時橫短笛”,看來今天夜晚,當小船悠悠地水麵漂動時,當“絲綸慢卷”後,他曾不止一次地吹過短笛。寂寞秋江之上,當他吹笛發出悠揚之聲的時候,他覺得陪伴著自己的有“清風皓月”,彼此都脫略形跡,忘卻你我的區別,物我一體。這幾句,寫出了詞人此刻的怡然自得,更寫出了他的恬淡情懷,或者還微微夾雜一些兒感慨吧,所以逼出來下麵似達觀似鬱結的一句:“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秦觀早年一度漫遊,過的是“泛梗飄萍”的生涯。不過詞人說“任人笑”,表明自己並不乎;不僅不乎,還要“飲罷”而“醉臥”,因為對於世間煩惱擾心的種種不如意事,有耳朵也不會去聽了,正所謂“塵勞事有耳誰聽”。

  最後三句,“飲罷”“醉臥”之後,一枕沉酣,直到天明。秋江風靜,水波不興,人已忘掉塵世間一切煩惱,盡管太陽高高升起,他還躺枕上,酒意剛醒。

  全詞先寫景,後寫人,寫景則著意描寫特殊環境,寫人則著重描寫個性形象。如此層層寫來,精心點染,細致描繪,一個特殊環境中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一幅生動的楚江月夜獨鉤釣而又獨飲醉臥的畫麵,清楚地呈現讀者麵前,從而使人們感受到詞人怡然自得的恬淡情懷,以及深藏不露的憤悶不平的心情。

  千秋歲

  秦觀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鶯聲碎。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

  攜手處,今誰?

  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為作者處州(今浙江麗水)為監灑稅官時所寫,詞中撫今追昔,觸景生情,表達了政治上的挫折與愛情上的失意相互交織而產生的複雜心緒。

  據處州府誌雲,處州城外有大溪,岸邊多楊柳。起首二句即寫眼前之景,將時令、地點輕輕點出。春去春回,引起古代詞人幾多詠歎。然而少遊這裏卻把春天的蹤跡看得明明白白:“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淺淺春寒,從溪水邊、城郭旁,悄悄地退卻了。二月春尚帶寒,“春寒退”即三月矣,於是詞人寫道:“花影亂,鶯聲碎。”這兩句詞從字麵上看,好似出自唐人杜荀鶴《春宮怨》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然而詞人把它濃縮為兩個三字句,便覺高度凝煉。其中“碎”字與“亂”字,用得尤工。鶯聲嚦嚦,以一“碎”字概括,已可盈耳;花影曳,以一“亂”字形容,幾堪迷目。感於這兩句詞的妙處,南宋範成大守處州時建鶯花亭以幻之,並題了五首詩。

  “飄零”句以下,詞情更加傷感。所謂“飄零疏酒盞”者,謂遠謫處州,孑然一身,不複有“殢酒為花”之情興也:“離別寬衣帶”者,謂離群索居,腰圍瘦損,衣帶寬鬆也。明人沈際飛評曰:“兩句是漢魏詩詩。”(《草堂詩餘正集》卷二)少遊此詞基調本極哀怨,此處忽然注入漢魏人詩風,故能做到柔而不靡。歇拍二句進一步抒發離別後的惆悵情懷。所謂“碧雲暮合”,說明詞人所待之人,遲遲不來。這一句是從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化出,表麵上似寫怨情,而所怨之人又宛似女性,然細按全篇,卻又不似。朦朧曖昧,費人揣摩,這正是少遊詞的微妙之處,將政治上的蹭蹬與愛情上的失意交織起來,於是讀來不覺枯燥乏味,而是深感蘊藉含蓄。

  過片轉而寫昔,因為看到處州城外如許春光,詞人便情不自禁地勾起對昔日西池宴集的回憶。西池,即金明池,《東京夢華錄》卷七謂汴京城西順天門外街北,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閉池,雖風雨亦有遊人,略無虛日。《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詩注雲:“元祐七年三月上已,詔賜館閣花酒,以中浣日遊金明池、瓊林苑,又會於國夫人園。會者二十有六人。”這是一次盛大而又愉快的集會,詞人一生中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鵷鷺同飛蓋”一句,把二十六人同遊西池的盛況作了高度的概括。鵷鷺者,謂朝官之行列整齊有序,猶如天空中排列飛行的鵷鳥與白鷺。飛蓋者,狀車輛之疾行,語本曹植《公宴詩》:“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陽春三月,館閣同人乘著車輛,排成長隊,馳騁汴京西城門外通向西池的大道上,多麽歡樂;然而曾幾何時,景物依舊,而從遊者則貶官的貶官,遠謫的遠謫,俱皆風流雲散,無一幸免,又是多麽痛心!“攜手處,今誰”,這是發自詞人肺腑的情語,是對元祐黨禍痛心疾首的控訴。然而詞人表達這種感情時也是極含蓄委婉之能事。這從“日邊”一聯可以看出。“日邊清夢”,語本李白《行路難》其一:“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王琦注雲:“宋書》:伊摯將應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少遊將之化而為詞,說明自從遷謫以來,他對哲宗皇帝一直抱有幻想。他時時刻刻夢想回到京城,恢複昔日供職史館的生活。可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的夢想如同泡影。於是他失望了,感到回到帝京的夢已不可能實現。著“鏡裏朱顏改”一句,更聯係自身。無情的歲月,使詞人臉上失去紅潤的顏色。政治理想的破滅,個人容顏的衰老,由作者曲曲傳出,反複纏綿,宛轉淒惻。

  開頭說“春寒退”,暗示夏之將至;到結拍又說“春去也”,明點春之即歸。兩者從時間上或許尚有些少距離,而從詞人心理上則是無甚差別的。蓋四序代謝,功成者退,春至極盛時,敏感的詞人便知其將被取代了。詞人從眼前想到往昔,又從往昔想到今後,深感前路茫茫,人生叵測,一種巨大的痛苦噬齧他的心靈,因此不禁發出“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的呼喊。這不僅是說自然界的春天正逝去,同時也暗示生命的春天也將一去不複返了。“飛紅”句頗似從杜甫《曲江對酒》詩中“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化來。然以海喻愁,卻是作者一個了不起的創造。從全篇來講,這一結句也極有力。近人夏閏庵(孫桐)雲:“此詞以‘愁如海’一語生色,全體皆振,乃所謂警句也。”(俞陛雲《宋詞選釋》引)。

  這首詞以春光流逝、落花飄零的意象,抒寫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滅而產生的無以自解的愁苦和悲傷,讀來哀怨淒婉,有一詠三歎之妙。

  鵲橋仙

  秦觀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朝朝暮暮。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熔寫景、抒情與議論於一爐,敘寫牽牛、織女二星相愛的神話故事,賦予這對仙侶濃鬱的人情味,謳歌了真摯、細膩、純潔、堅貞的愛情。詞中明寫天上雙星,暗寫人間情侶;其抒情,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讀來蕩氣回腸,感人肺腑。

  詞一開始即寫“纖雲弄巧”,輕柔多姿的雲彩,變化出許多優美巧妙的圖案,顯示出織女的手藝何其精巧絕倫。可是,這樣美好的人兒,卻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同過美好的生活。“飛星傳恨”,那些閃亮的星星仿佛都傳遞著他們的離愁別恨,正飛馳長空。

  關於銀河,《古詩十九首》雲:“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盈盈一水間,近咫尺,似乎連對方的神情語態都宛然目。這裏,秦觀卻寫道:銀漢迢迢暗渡”以“迢迢”二字形容銀河的遼闊,牛女相距之遙遠。這樣一改,感情深沉了,突出了相思之苦。迢迢銀河水,把兩個相愛的人隔開,相見多麽不容易!“暗渡”二字既點“七夕”題意,同時緊扣一個恨字,他們踽踽宵行,千裏迢迢來相會。

  接下來詞人宕開筆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議論讚歎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一對久別的情侶金風玉露之夜,碧落銀河之畔相會了,這美好的一刻,就抵得上人間千遍萬遍的相會。詞人熱情歌頌了一種理想的聖潔而永恒的愛情。“金風玉露”用李商隱《辛未七夕》詩:“恐是仙家好別離,故教迢遞作佳期。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用以描寫七夕相會的時節風光,同時還另有深意,詞人把這次珍貴的相會,映襯於金風玉露、冰清玉潔的背景之下,顯示出這種愛情的高尚純潔和超凡脫俗。

  “柔情似水”,那兩情相會的情意啊,就象悠悠無聲的流水,是那樣的溫柔纏綿。“柔情似水”,“似水”照應“銀漢迢迢”,即景設喻,十分自然。一夕佳期竟然象夢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見又分離,怎不令人心碎!“佳期如夢”,除言相會時間之短,還寫出愛侶相會時的複雜心情。“忍顧鵲橋歸路”,轉寫分離,剛剛借以相會的鵲橋,轉瞬間又成了和愛人分別的歸路。不說不忍離去,卻說怎忍看鵲橋歸路,婉轉語意中,含有無限惜別之情,含有無限辛酸眼淚。

  回顧佳期幽會,疑真疑假,似夢似幻,及至鵲橋言別,戀戀之情,已至於極。詞筆至此忽又空際轉身,爆發出高亢的音響:“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朝朝暮暮!”秦觀這兩句詞揭示了愛情的真諦:愛情要經得起長久分離的考驗,隻要能彼此真誠相愛,即使終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貴得多。這兩句感情色彩很濃的議論,與上片的議論遙相呼應,這樣上、下片同樣結構,敘事和議論相間,從而形成全篇連綿起伏的情致。這種正確的戀愛觀,這種高尚的精神境界,遠遠超過了古代同類作品,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這首詞的議論,自由流暢,通俗易懂,卻又顯得婉約蘊藉,餘味無窮。作者將畫龍點睛的議論與散文句法與優美的形象、深沉的情感結合起來,起伏躍宕地謳歌了人間美好的愛情,取得了極好的藝術效果。

  此詞的結尾兩句,是愛情頌歌當中的千古絕唱。

  江城子

  秦觀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

  恨悠悠,幾時休?

  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秦觀詞作鑒賞

  此為少遊前期的暮春別恨之作。詞之上片由“西城楊柳弄春柔”的描寫,引起對往事的回憶,抒發暮春傷別之情;下片由“韶華不為少年留”的感歎,到“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的描寫,進一步抒發愁情別恨。

  首句“西城楊柳弄春柔”貌似純寫景,實則有深意。因為這柳色,通常能使人聯想到青春及青春易逝,又可以使人感春傷別。“弄春柔”的“柔”字,便有百種柔情,“弄”字則有故作撩撥之意。賦予無情景物以有情,寓擬人之法於無意中。“楊柳弄春柔”的結果,便是惹得人“動離憂,淚難收”。以下寫因柳而有所感憶:“猶記多情曾為係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這裏暗示,這楊柳不是任何別的地方的楊柳,而是靠近水驛的長亭之柳,所以當年曾係歸舟,曾有離別情事這地方發生。那時候,一對有情人,就踏過紅色的板橋,眺望春草萋萋的原野,這兒話別。一切都記憶猶新,可是眼前呢,風景不殊,人兒已天各一方了。“水空流”三字表達的惆悵是深長的。

  過片“韶華不為少年留”是因為少年既是風華正茂,又特別善感的緣故,所謂說“恨悠悠,幾時休?”兩句無形中又與前文的“淚難收”、“水空留”唱和了一次。“飛絮落花時節一登樓”說不登則已,“一登”就這楊花似雪的暮春時候,真正是“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是一個極其巧妙的比喻,它妙就妙一下子將從篇首開始逐漸寫出的淚流、水流、恨流挽合做一江春水,滔滔不盡地向東奔去,使人沉浸感情的洪流中。這比喻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逐漸匯合,水到渠成的。

  此詞寫柳,妙“弄春柔”一語,筆意入微,妥貼自然,把擬人手法於無意中出之,化無情之柳為多情之物;此詞寫愁,妙引而不發,語氣微婉,最後由景觸發一個巧妙的比喻:清淚、流水和離恨融匯成一股情感流,言盡而情不盡。

  如夢令

  秦觀

  ……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是作者紹聖三年(1096)貶謫郴陽時於途中所寫。詞中通過夜宿驛亭的描寫,繪出貶謫途中的情景,表達了作者旅途中淒涼寂寞的心情和倦於宦遊的情緒。

  首句點明時間是夜晚,“遙夜”即長夜,狀出了夜漫漫而難盡的感覺。緊接“沉沉”的疊字,將長夜難盡的感覺再度強化。一句尤妙“如水”的譬喻。

  是夜長如水,是夜涼如水,還是黑夜深沉如水,作者不限製何種性質上相“如”,隻說“如水”,讓讀者去體味。較之通常用水比夜偏於一義的寫法,有所創新。次句點出地點。“驛亭”是古時供傳遞公文的使者和來往官員憩宿之所,一般都遠離城市。驛站到夜裏自是門戶關閉,但詞句把“風緊”與“驛亭深閉”聯一起,則有更多的意味。一方麵更顯得荒野“風緊”;另一方麵也暗示出即使重門深閉也隔不斷呼嘯的風聲。“驛亭”本易使人聯想到荒野景況以及遊宦情懷,而“風緊”更添荒野寒寂之感。作者雖未言情,但景語中亦見出其情。

  “夢破”二字,又流露出多少煩惱情緒。沉沉寒夜做一好夢,更反襯出氛圍的淒清。“夢破”大約與“鼠”有關,客房點的是油燈,老鼠半夜出來偷油吃,不免弄出些聲響。人一驚夢,鼠也嚇咆了,但它還舍不得已到口邊的美味,遠遠地盯著燈盞。“鼠窺燈”的“窺”字,用得十分傳神。它那目光閃閃,既惶恐,又貪婪。昏暗燈光之下這一景象,直叫人毛骨悚然,則整個驛舍設備之簡陋、寒傖,可窺見一斑。能否捕捉富於特征性的細節,往往是創造獨特的詞境的成敗關鍵。此句與下句間,有一個從夜深至黎明的時間過程。下句之“送”字、“侵”字都錘煉極佳。天猶未明,“曉”的將臨是由飛“霜”知道的,而“霜”的降臨又是由“寒”之“侵被”感到的。

  “無寐,無寐”的重複,造成感歎語調,再聯係“風緊”、“鼠窺燈”、“霜送曉寒”等等情景,可以體味出無限的感傷。古時驛站常備官馬,以供來往使者、官員們使用。而“門外馬嘶人起”,門外驛馬長嘶,人聲嘈雜,正是驛站之晨的光景。這不僅是寫景,從中可以體味到被失眠折騰的人聽到馬嘶人聲時的困怠情緒。同時,“馬嘶人起”,又暗示出旅途跋涉,長路關山,白晝難辛的生活又將開始。

  此詞不直寫心境,而是寫一夜難寐的所見、所聞、所感。詞寫長夜沉沉,驛亭風緊,饑鼠窺燈,曉寒侵被,人聲嘈雜,驛馬長嘶,真實謫徙羈旅的苦境與淒情。

  減字木蘭花

  秦觀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

  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秦觀詞作鑒賞

  此詞寫一女子獨處懷人的苦悶情懷。上片寫女子獨自淒涼,愁腸欲絕;下片寫百無聊賴的女主人公困倚危樓。全詞先著力寫內心,再著重寫外形,觸物興感,借物喻情,詞采清麗,筆法多變,細致入微地表現了女主人公深重的離愁,抒寫出一種深沉的怨憤激楚之情。整首詞的藝術風格,可謂“體製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張炎《詞源》卷下)“天涯”點明所思遠隔,“舊恨”說明分離已久,四字寫出空間、時間的懸隔,為“獨知淒涼”張本。

  獨居高樓,已是淒涼,而這種孤淒的處境與心情,竟連存問同情的人都沒有,就更覺得難堪了。“人”為泛指,也包括所思念的遠人,這兩句於傷離嗟獨中含有怨意。如此由情直入起筆頗陡峭。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是說要想了解她內心的痛苦嗎?請看金爐中寸寸斷盡的篆香!篆香,盤香,因其形狀回環如篆,故稱。盤香的形狀恰如人的回腸百轉,這裏就近取譬,觸物興感,顯得自然渾成,不露痕跡。“斷盡”二字著意,突出了女主人公柔腸寸斷,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強烈感情狀態。這兩句哀怨傷感中寓有沉痛激憤之情。上片前兩句直抒怨情,後兩句借物喻情,筆法變化有致。

  過片“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從內心轉到表情的描寫。人們的意念中,和煦的春風給萬物帶來生機,它能吹開含苞的花朵,展開細眉般的柳葉,似乎也應該吹展人的愁眉,但是這長斂的黛蛾,卻是任憑春風吹拂,也不能使它舒展,足見愁恨的深重。“任是”二字,著意強調,加強了愁恨的分量。這兩句的佳處是無理之妙。

  結拍“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兩句,點醒女主人公獨處高樓的處境和引起愁恨的原因。高樓騁望,見懷遠情殷,而“困倚”、“過盡”,則騁望之久,失望之深自見言外。舊有鴻雁傳書之說,仰觀飛鴻,自然會想到遠人的書信,但“過盡”飛鴻,卻盼不到來自天涯的音書。因此,這排列成行的“雁字”,困倚危樓的閨人眼中,便觸目成愁了。

  此詞通體悲涼,可謂斷腸之吟,尤其上下片結句,皆愁極傷極之語。詞中出語凝重,顯出沉鬱頓挫的風致,讀來愁腸百結,抑揚分明,有強烈的起伏跌宕之感。

  畫堂春

  秦觀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撚花枝。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秦觀詞作鑒賞

  此為春歸傷懷詞。詞的上片寫春歸之景。從落紅鋪徑、水滿池塘、小雨霏霏,到杏園花殘、杜鵑啼叫,寫來句句景語、情語,清秀柔美,深美婉約。下片寫傷春之人。換頭“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撚花枝”,畫麵精美,情意深婉。而從“手撚花枝”,接以“放花無語”,又對“斜暈”,委婉含蓄,哀怨動人。全詞充分體現了少遊詞出於心性之本質的纖柔婉約的特點。

  開端“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三句,從所見所聞之春歸的景物寫起,不用重筆,寫“落花”隻是“鋪徑”,寫“水”隻是“平池”,寫“小雨”隻是“霏霏”,第三句寫“杏園”雖用了“憔悴”二字,明寫出春光之遲暮,然而“憔悴”中也仍然有著含斂的意致。所以下一句雖明寫出“春歸”二字,但也隻是一種“無奈”之情,而並沒有斷腸長恨的呼號。這樣就見出一種纖柔婉麗之美。

  下片,則由寫景而轉為寫人。過片“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於撚花枝”兩句,情致更是柔婉動人。試想“柳外畫樓”是何等精致美麗的所:“獨上”“憑欄”而更“手撚花枝”,又是何等幽微深婉的情意。

  緊接著又寫下一句“放花無語對斜暈”,真是神來之筆。因為一般人寫到對花的愛賞多隻不過是“看花”、“插花”、“折花”、“簪花”,都是把對花的愛賞之情,變成了帶有某種目的性的一種理性之處理了。

  可是秦觀這首詞所寫的從“手撚花枝”到“放花無語”,卻是如此自然,如此無意,如此不自覺,更如此不自禁,而全出於內心中一種敏銳深微的感動。當其“撚著花枝時,是何等愛花的深情,當其”放“卻花枝時,又是何等惜花的無奈。而”放花“之下,乃繼之以”無語“便正因為此種深微細致的由愛花惜花而引起的內心中的一種幽微的感動,原不是粗糙的語言所能夠表達的。而又繼之以”對斜暉“三個字,便更增加了一種傷春無奈之情。上片既已經寫了”落紅鋪徑“與”無奈春歸“可見花既將殘,春亦將盡,而今麵對”斜暉“則一日又複將終。”放花無語對斜暉“一句表達極深切的傷春之悲感時隻是極為含蓄地寫了一個”放花無語“的輕微的動作,和”對斜暉“的凝立的姿態,但卻隱然有一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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