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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王昌齡

  從軍行七首(其一)

  王昌齡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

  《從軍行》組詩是王昌齡采用樂府舊題寫的邊塞詩,共有七首。這一首,刻畫了邊疆戍卒懷鄉思親的深摯感情。

  這首小詩,筆法簡潔而富蘊意,寫法上很有特色。詩人巧妙地處理了敘事與抒情的關係。前三句敘事,描寫環境,采用了層層深入、反複渲染的手法,創造氣氛,為第四句抒情做鋪墊,突出了抒情句的地位,使抒情句顯得格外警拔有力。“烽火城西”,一下子就點明了這是在青海烽火城西的瞭望台上。荒寂的原野,四顧蒼茫,隻有這座百尺高樓,這種環境很容易引起人的寂寞之感。時令正值秋季,涼氣侵人,正是遊子思親、思婦念遠的季節。時間又逢黃昏,“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詩經·王風·君子於役》)這樣的時間常常觸發人們思念於役在外的親人。而此時此刻,久戍不歸的征人恰恰“獨坐”在孤零零的戍樓上。天地悠悠,牢落無偶,思親之情正隨著青海湖方向吹來的陣陣秋風任意翻騰。上麵所描寫的,都是通過視覺所看到的環境,沒有聲音,還缺乏立體感。接著詩人寫道:“更吹羌笛關山月”。在寂寥的環境中,傳來了陣陣嗚嗚咽咽的笛聲,就象親人在呼喚,又象是遊子的歎息。這縷縷笛聲,恰似一根導火線,使邊塞征人積鬱在心中的思親感情,再也控製不住,終於來了個大爆發,引出了詩的最後一句。這一縷笛聲,對於“獨坐”在孤樓之上的聞笛人來說是景,但這景又飽含著吹笛人所抒發的情,使環境更具體、內容更豐富了。詩人用這亦情亦景的句子,不露痕跡,完成了由景入情的轉折過渡,何等巧妙、何等自然!

  在表現征人思想活動方麵,詩人運筆也十分委婉曲折。環境氛圍已經造成,為抒情鋪平墊穩,然後水到渠成,直接描寫邊人的心理——“無那金閨萬裏愁”。作者所要表現的是征人思念親人、懷戀鄉土的感情,但不直接寫,偏從深閨妻子的萬裏愁懷反映出來。而實際情形也是如此:妻子無法消除的思念,正是征人思歸又不得歸的結果。這一曲筆,把征人和思婦的感情完全交融在一起了。就全篇而言,這一句如畫龍點睛,立刻使全詩神韻飛騰,而更具動人的力量了。

  (張燕瑾)

  從軍行七首(其二)

  王昌齡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此詩截取了邊塞軍旅生活的一個片斷,通過寫軍中宴樂表現征戍者深沉、複雜的感情。

  “琵琶起舞換新聲”。隨舞蹈的變換,琵琶又翻出新的曲調,詩境就在一片樂聲中展開。琵琶是富於邊地風味的樂器,而軍中置酒作樂,常常少不了“胡琴琵琶與羌笛。”這些器樂,對征戍者來說,帶著異或情調,容易喚起強烈感觸。既然是“換新聲”,總能給人以一些新的情趣、新的感受吧?

  不,“總是關山舊別情”。邊地音樂主要內容,可以一言以蔽之,“舊別情”而已。因為藝術反映實際生活,征戍者誰個不是離鄉背井乃至別婦拋雛?“別情”實在是最普遍、最深厚的感情和創作素材。所以,琵琶盡可換新曲調,卻換不了歌詞包含的情感內容。《樂府古題要解》雲:“關山月》,傷離也。”句中“關山”在字麵的意義外,雙關《關山月》曲調,含意更深。

  此句的“舊”對應上句的“新”,成為詩意的一次波折,造成抗墜揚抑的音情,特別是以“總是”作有力轉接,效果尤顯。次句既然強調別情之“舊”,那麽,這樂曲是否太乏味呢?不,“撩亂邊愁聽不盡”,那曲調無論什麽時候,總能擾得人心煩亂不寧。所以那奏不完、“聽不盡”的曲調,實叫人又怕聽,又愛聽,永遠動情。這是詩中又一次波折,又一次音情的抑揚。“聽不盡”三字,是怨?是歎?是讚?意味深長。作“奏不完”解,自然是偏於怨歎。然作“聽不夠”講,則又含有讚美了。所以這句提到的“邊愁”既是久戍思歸的苦情,又未嚐沒有更多的意味。當時北方邊患未除,尚不能盡息甲兵,言念及此,征戍者也會心不寧意不平的。前人多隻看到它“意調酸楚”的一麵,未必十分全麵。

  詩前三句均就樂聲抒情,說到“邊愁”用了“聽不盡”三字,那末結句如何以有限的七字盡此“不盡”就最見功力。詩人這裏輕輕宕開一筆,以景結情。仿佛在軍中置酒飲樂的場麵之後,忽然出現一個月照長城的莽莽蒼蒼的景象:古老雄偉的長城綿亙起伏,秋月高照,景象壯闊而悲涼。對此,你會生出什麽感想?是無限的鄉愁?是立功邊塞的雄心和對於現實的憂怨?也許,還應加上對於祖國山川風物的深沉的愛,等等。

  讀者也許會感到,在前三句中的感情細流一波三折地發展(換新聲——舊別情——聽不盡)後,到此卻匯成一汪深沉的湖水,蕩漾回旋。“高高秋月照長城”,這裏離情入景,使詩情得到升華。正因為情不可盡,詩人“以不盡盡之”,“思入微茫,似脫實粘”,才使人感到那樣豐富深刻的思想感情,征戍者的內心世界表達得入木三分。此詩之臻於七絕上乘之境,除了音情曲折外,這絕處生姿的一筆也是不容輕忽的。

  (周嘯天)

  從軍行七首(其四)

  王昌齡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唐代邊塞詩的讀者,往往因為詩中所涉及的地名古今雜舉、空間懸隔而感到困惑。懷疑作者不諳地理,因而不求甚解者有之,曲為之解者亦有之。這首詩就有這種情形。

  前兩句提到三個地名。雪山即河西走廊南麵橫亙廷伸的祁連山脈。青海與玉關東西相距數千裏,卻同在一幅畫麵上出現,於是對這兩句就有種種不同的解說。有的說,上句是向前極目,下句是回望故鄉。這很奇怪。青海、雪山在前,玉關在後,則抒情主人公回望的故鄉該是玉門關西的西域,那不是漢兵,倒成胡兵了。另一說,次句即“孤城玉門關遙望”之倒文,而遙望的對象則是“青海長雲暗雪山”,這裏存在兩種誤解:一是把“遙望”解為“遙看”,二是把對西北邊陲地區的概括描寫誤解為抒情主人公望中所見,而前一種誤解即因後一種誤解而生。一、二兩句,不妨設想成次第展現的廣闊地域的畫麵:青海湖上空,長雲彌溫;湖的北麵,橫亙著綿廷千裏的隱隱的雪山;越過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遙遙相對的軍事要塞——玉門關。這幅集中了東西數千裏廣闊地域的長卷,就是當時西北邊戍邊將士生活、戰鬥的典型環境。它是對整個西北邊陲的一個鳥瞰,一個概括。為什麽特別提及青海與玉關呢?這跟當時民族之間戰爭的態勢有關。唐代西、北方的強敵,一是吐蕃,一是突厥。河西節度使的任務是隔斷吐蕃與突厥的交通,一鎮兼顧西方、北方兩個強敵,主要是防禦吐蕃,守護河西走廊。“青海”地區,正是吐蕃與唐軍多次作戰的場所;而“玉門關”外,則是突厥的勢力範圍。所以這兩句不僅描繪了整個西北邊陲的景象,而且點出了“孤城”南拒吐蕃,西防突厥的極其重要的地理形勢。這兩個方向的強敵,正是戍守“孤城”的將士心之所係,宜乎在畫麵上出現青海與玉關。與其說,這是將士望中所見,不如說這是將士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畫麵。這兩句在寫景的同時滲透豐富複雜的感情:戍邊將士對邊防形勢的關注,對自己所擔負的任務的自豪感、責任感,以及戍邊生活的孤寂、艱苦之感,都融合在悲壯、開闊而又迷蒙暗淡的景色裏。

  三、四兩句由情景交融的環境描寫轉為直接抒情。“黃沙百戰穿金甲”,是概括力極強的詩句。戍邊時間之漫長,戰事之頻繁,戰鬥之艱苦,敵軍之強悍,邊地之荒涼,都於此七字中概括無遺。“百戰”是比較抽象的,冠以“黃沙”二字,就突出了西北戰場的特征,令人宛見“日暮雲沙古戰場”的景象;“百戰”而至“穿金甲”,更可想見戰鬥之艱苦激烈,也可想見這漫長的時間中有一係列“白骨掩蓬蒿”式的壯烈犧牲。但是,金甲盡管磨穿,將士的報國壯誌卻並沒有銷磨,而是在大漠風沙的磨煉中變得更加堅定。“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身經百戰的將士豪壯的誓言。上一句把戰鬥之艱苦,戰事之頻繁越寫得突出,這一句便越顯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一二兩句,境界闊大,感情悲壯,含蘊豐富;三四兩句之間,顯然有轉折,二句形成鮮明對照。“黃沙”句盡管寫出了戰爭的艱苦,但整個形象給人的實際感受是雄壯有力,而不是低沉傷感的。因此末句並非嗟歎歸家無日,而是在深深意識到戰爭的艱苦、長期的基礎上所發出的更堅定、深沉的誓言,盛唐優秀邊塞詩的一個重要的思想特色,就是在抒寫戍邊將士的豪情壯誌的同時,並不回避戰爭的艱苦,本篇就是一個顯例。可以說,三四兩句這種不是空洞膚淺的抒情,正需要有一二兩句那種含蘊豐富的大處落墨的環境描寫。典型環境與人物感情高度統一,是王昌齡絕句的一個突出優點,這在本篇中也有明顯的體現。

  (劉學鍇)

  從軍行七首(其五)

  王昌齡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

  讀過《三國演義》的人,可能對第五回“關雲長溫酒斬華雄”有深刻印象。這對塑造關羽英雄形象是很精彩的一節。但書中並沒有正麵描寫單刀匹馬的關羽與領兵五萬的華雄如何正麵交手,而是用了這樣一段文字:

  (關羽)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雲長提華雄之頭,擲於地上,其酒尚溫。

  這段文學,筆墨非常簡煉,從當時的氣氛和諸侯的反應中,寫出了關羽的神威。論其客觀藝術效果,比寫揮刀大戰數十回合,更加引人入勝。羅貫中的這段文字,當然有他匠心獨運之處,但如果就避開正麵鋪敘,通過氣氛渲染和側麵描寫,去讓人想象戰爭場麵這一點來看,卻不是他的首創,象王昌齡的這首《從軍行》,應該說已早著先鞭,並且是以詩歌形式取得成功的。

  “大漠風塵日色昏”,由於我國西北部的阿爾泰山、天山、昆侖山均呈自西向東或向東南走向,在河西走廊和青海東部形成一個大喇叭口,風力極大,狂風起時,飛沙走石。因此,“日色昏”接在“大漠風塵”後麵,並不是指天色已晚,而是指風沙遮天蔽日。但這不光表現氣候的暴烈,它作為一種背景出現,還自然對軍事形勢起著烘托、暗示的作用。在這種情勢下,唐軍采取什麽行動呢?不是轅門緊閉,被動防守,而是主動出征。為了減少風的強大阻力,加快行軍速度,戰士們半卷著紅旗,向前挺進。這兩句於“大漠風塵”之中,渲染紅旗指引的一支勁旅,好象不是自然界在逞威,而是這支軍隊卷塵挾風,如一柄利劍,直指敵營。這就把讀者的心弦扣得緊緊的,讓人感到一場惡戰已迫在眉睫。這支橫行大漠的健兒,將要演出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場麵呢?在這種懸想之下,再讀後兩句:“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這可以說是一落一起。讀者的懸想是緊跟著剛才那支軍隊展開的,可是在沙場上大顯身手的機會卻並沒有輪到他們。就在中途,捷報傳來,前鋒部隊已在夜戰中大獲全勝,連敵酋也被生擒。情節發展得既快又不免有點出人意料,但卻完全合乎情理,因為前兩句所寫的那種大軍出征時迅猛、淩厲的聲勢,已經充分暗示了唐軍的士氣和威力。這支強大剽悍的增援部隊,既襯托出前鋒的勝利並非偶然,又能見出唐軍兵力綽綽有餘,勝券在握。

  從描寫看,詩人所選取的對象是未和敵軍直接交手的後續部隊,而對戰果輝煌的“前軍夜戰”隻從側麵帶出。這是打破常套的構思。如果改成從正麵對夜戰進行鋪敘,就不免會顯得平板,並且在短小的絕句中無法完成。現在避開對戰爭過程的正麵描寫,從側麵進行烘托,就把絕句的短處變成了長處。它讓讀者從“大漠風塵日色昏”和“夜戰洮河北”去想象前鋒的仗打得多麽艱苦,多麽出色。從“已報生擒吐穀渾”去體味這次出征多麽富有戲劇性。一場激戰,不是寫得聲嘶力竭,而是出以輕快跳脫之筆,通過側麵的烘托、點染,讓讀者去體味、遐想。這一切,在短短的四句詩裏表現出來,在構思和驅遣語言上的難度,應該說是超過“溫酒斬華雄”那樣一類小說故事的。

  (餘恕誠)

  出塞二首(其一)

  王昌齡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這是一首名作,明代詩人李攀龍曾經推獎它是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清沈德潛《說詩晬語》說:“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由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防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他這段話批評李攀龍隻知推獎此詩而未言其妙,可是他自己也隻是說明了全詩的主旨,並沒有點出作者的匠心。

  沈氏歸納的全詩的主旨基本是對的,但這個主旨的思想是很平凡的。為什麽這樣平凡的思想竟能寫成為一首壓卷的絕作呢?

  原來,這首詩裏,有一句最美最耐人尋味的詩句,即開頭第一句:“秦時明月漢時關”。這句詩有什麽妙處呢?得從詩題說起。此詩題名《出塞》,一望而知是一首樂府詩。樂府詩是要譜成樂章、廣泛傳唱的,為入譜傳唱的需要,詩中就往往有一些常見習用的詞語。王昌齡這首詩也不例外。你看這開頭一句中的“明月”和“關”兩個詞,正是有關邊塞的樂府詩裏很常見的詞語。《樂府詩集·橫吹曲辭》裏不是就有《關山月》嗎?《樂府解題》說:“關山月,傷離別也。”無論征人思家,思婦懷遠,往往都離不了這“關”和“月”兩個字。“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川”(徐陵《關山月》),“關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王褒《關山月》),“關山萬裏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盧思道《從軍行》),“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王維《隴頭吟》),例子舉不勝舉。看清這一點之後,你就明白這句詩的新鮮奇妙之處,就是在“明月”和“關”兩個詞之前增加了“秦”、“漢”兩個時間性的限定詞。這樣從千年以前、萬裏之外下筆,自然形成一種雄渾蒼茫的獨特的意境,借用前代評詩慣用的詞語來說,就是“發興高遠”,使讀者把眼前明月下的邊關同秦代築關備胡,漢代在關內外與胡人發生一係列戰爭的悠久曆史自然聯係起來。這樣一來。“萬裏長征人未還”,就不隻是當代的人們,而是自秦漢以來世世代代的人們共同的悲劇;希望邊境有“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龍城飛將”,也不隻是漢代的人們,而是世世代代人們共同的願望。平凡的悲劇,平凡的希望,都隨著首句“秦”、“漢”這兩個時間限定詞的出現而顯示出很不平凡的意義。這句詩聲調高昂,氣勢雄渾,也足以統攝全篇。

  詩歌之美,詩歌語言之美,往往就表現在似乎很平凡的字上,或者說,就表現在把似乎很平凡的字用在最確切最關鍵的地方。而這些地方,往往又最能體現詩人高超的藝術造詣。

  (廖仲安)

  采蓮曲二首(其二)

  王昌齡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如果把這首詩看作一幅《采蓮圖》,畫麵的中心自然是采蓮少女們。但作者卻自始至終不讓她們在這幅活動的畫麵上明顯地出現,而是讓她們夾雜在田田荷葉、豔豔荷花叢中,若隱若現,若有若無,使采蓮少女與美麗的大自然融為一體,使全詩別具一種引人遐想的優美意境。這樣的藝術構思,是獨具匠心的。

  一開頭就巧妙地把采蓮少女和周圍的自然環境組成一個和諧統一的整體——“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說女子的羅裙綠得象荷葉一樣,不過是個普通的比喻;而這裏寫的是采蓮少女,置身蓮池,說荷葉與羅裙一色,那便是“本地風光”,是“賦”而不是“比”了,顯得生動喜人,兼有素樸和美豔的風致。次句的芙蓉即荷花。說少女的臉龐紅潤豔麗如同出水的荷花,這樣的比喻也不算新鮮。但“芙蓉向臉兩邊開”卻又不單是比喻,而是描繪出一幅美麗的圖景:采蓮少女的臉龐正掩映在盛開的荷花中間,看上去好象鮮豔的荷花正朝著少女的臉龐開放。把這兩句聯成一體,讀者仿佛看到,在那一片綠荷紅蓮叢中,采蓮少女的綠羅裙已經融入田田荷葉之中,幾乎分不清孰為荷葉,孰為羅裙;而少女的臉龐則與鮮豔的荷花相互照映,人花難辨。讓人感到,這些采蓮女子簡直就是美麗的大自然的一部分,或者說竟是荷花的精靈。這描寫既具有真切的生活實感,又帶有濃鬱的童話色彩。

  第三句“亂入池中看不見”,緊承前兩句而來。亂入,即雜入、混入之意。荷葉羅裙,芙蓉人麵,本就恍若一體,難以分辨,隻有在定晴細察時才勉強可辨;所以稍一錯神,采蓮少女又與綠荷紅蓮渾然為一,忽然不見蹤影了。這一句所寫的正是佇立凝望者在刹那間所產生的一種人花莫辨,是耶非耶的感覺,一種變幻莫測的驚奇與悵惘。這是通常所說“看花了眼”時常有的情形。然而,正當踟躕悵惘、望而不見之際,蓮塘中歌聲四起,忽又恍然大悟,“看不見”的采蓮女子仍在這田田荷葉、豔豔荷花之中。“始覺有人來”要和“聞歌”聯在一起體味。本已“不見”,忽而“聞歌”,方知“有人”;但人卻又仍然掩映於荷葉荷花之中,故雖聞歌而不見她們的身姿麵影。這真是所謂“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崔國輔《小長幹曲》)了。這一描寫,更增加了畫麵的生動意趣和詩境的含蘊,令人宛見十畝蓮塘,荷花盛開,菱歌四起的情景,和觀望者聞歌神馳、佇立凝望的情狀,而采蓮少女們充滿青春活力的歡樂情緒也洋溢在這聞歌而不見人的荷塘之中。直到最後,作者仍不讓畫的主角明顯出現在畫麵上,那目的,除了把她們作為美麗的大自然的化身之外,還因為這樣描寫,才能留下悠然不盡的情味。

  (劉學鍇)

  春宮曲

  王昌齡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

  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

  天寶年間,唐玄宗寵納楊玉環,淫佚無度,詩人以漢喻唐,拉出漢武帝寵幸衛子夫、遺棄陳皇後的一段情事,為自己的諷刺詩罩上了一層“宮怨”的煙幕。更為巧妙的是,詩人寫宮怨,字麵上卻看不出一點怨意,隻是從一個失寵者的角度,著力描述新人受寵的情狀,這樣,“隻說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會”(沈德潛《唐詩別裁》)。

  全詩通篇都是失寵者對“昨夜”的追述之詞。“昨夜風開露井桃”點明時令,切題中“春”字;露井(沒有井亭覆蓋的井)旁邊的桃樹,在春風的吹拂下,綻開了花朵。“未央前殿月輪高”點明地點,切題中“宮”字。未央宮的前殿,月輪高照,銀光鋪灑。字麵上看來,兩句詩隻是淡淡地描繪了一幅春意融融、安詳和穆的自然景象,觸物起興,暗喻歌女承寵,有如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開放,是興而兼比的寫法。月亮,對於人們來說,本無遠近、高低之分,這裏偏說“未央前殿月輪高”,因為那裏是新人受寵的地方,是這個失寵者心向往之而不得近的所在,所以她隻覺得月是彼處高,盡管無理,但卻有情。

  後兩句寫新人的由來和她受寵的具體情狀。衛子夫原為平陽公主的歌女,因妙麗善舞,被漢武帝看中,召入宮中,大得寵幸。“新承寵”一句,即就此而發。為了具體說明新人的受寵,第四句選取了一個典型的細節。露井桃開,可知已是春暖時節,但寵意正濃的皇帝猶恐簾外春寒,所以特賜錦袍,見出其過分的關心。通過這一細節描寫,新人受寵之深,顯而易見。另外,由“新承寵”三字,人們自然會聯想起那個剛剛失寵的舊人,此時此刻,她可能正站在月光如水的幽宮簷下,遙望未央殿,耳聽新人的歌舞嬉戲之聲而黯然神傷,其孤寂、愁慘、怨悱之情狀,更是可想而知的了。正是因為有見於此,前人評論此詩,多認為是詩人代失寵的舊人抒發妒嫉、怨恨之情的。王堯衢《古唐詩合解》雲:“不寒而寒,賜非所賜,失寵者思得寵者之榮,而愈加愁恨,故有此詞也。”這些說法,盡管不為無見,但此詩的旨義乃敘春宮中未承寵幸的宮人的怨思,從而諷刺皇帝沉溺聲色,喜新厭舊。這種似此實彼、言近旨遠的藝術手法,正體現出王昌齡七絕詩“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不盡”的特色。

  (崔閩)

  西宮春怨

  王昌齡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

  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這首詩以一個“春色惱人眠不得”的花月良宵為背景,描寫一個被幽閉在深宮裏的少女的一連串動作和意態,運思深婉,刻畫入微,使讀得如臨其境,如見其人,並看到了她的曲折複雜的內心活動。

  詩的首句“西宮夜靜百花香”,點明季節,點時時間,把讀者帶進了一個花氣襲人的春夜。這一句,就手法而言,它是為了反襯出詩中人的孤獨淒涼的處境;就內容而言,它與下文緊密銜接,由此引出了詩中人的矛盾心情和無限幽恨。作者的構思和用詞是極其精細的。這裏,不寫花的顏色,隻寫花的香氣,因為一般說來,在夜色覆蓋下,令人陶醉的不是色而是香,更何況從下麵一句看,詩中人此時在珠簾未卷的室內,觸發她的春怨的就隻可能是隨風飄來的陣陣花香了。

  照說,在百花開放的時節,在如此迷人的夜晚,作為一個正在好動、愛美年齡的少女,既然還沒有就寢,早該到院中去觀賞了,但她卻為什麽一直把自己關在室內呢?這可能是她並不知道戶外景色這般美好,更可能是有意逃避,為怕惱人的春色勾起自己心事,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偏偏有花香透簾而入,使她又不能不動觀賞的念頭。詩的第二句“欲卷珠簾春恨長”,正是寫她動念後的內心活動。這時,她雖然無心出戶,倒也曾想把珠簾卷起遙望一番,但這裏隻說“欲卷”,看來並沒有真的去卷。其實,卷簾不過舉手之勞,為什麽始而欲卷,終於不卷呢?本句內回答了這個問題。其原因為:不見春景,已是春恨綿綿,當然不必再去添加煩惱了。

  但如此良宵,美景當前,悶坐在重簾之內,又會感到時間難熬,愁恨難遣。詩的第三句“斜抱雲和深見月”,就是詩中人決心不卷珠簾而又百無聊賴之餘的舉動和情態。看來,她是一位有音樂素養的少女,此時不禁拿起樂器,想以音樂打發時間、排遣愁恨;可是,欲彈輒止,並沒有真個去彈奏,隻是把它斜抱在胸前,凝望著夜空獨自出神罷了。這一“斜抱雲和”的描寫,正如譚元春在《唐詩歸》中所說,“以態則至媚,以情則至苦”。可以與這句詩合參的有崔國輔的《古意》“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以及李白的《玉階怨》“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這些詩句,所寫情事雖然各有不同,但都道出了幽囚在深宮中的怨女的極其微妙、也極其痛苦的心情。

  月下,她凝望的是什麽,又望到了什麽呢?詩的末句“朦朧樹色隱昭陽”,就是她隔簾望見的景色。這一句,既是以景結情,又是景中見情。句中特別值得玩味的是點出了皇帝所在的昭陽宮。這與作者另一首《長信秋詞》的結尾“臥聽南宮清漏長”句中點出南宮的意義是相同的。它暗示詩中人所凝望的是皇帝的居處,而這正是她的怨情所指。但是,禁閉著大批宮人的西宮與昭陽殿之間隔著重重門戶,距離本來就很遙遠,更何況又在夜幕籠罩之中,詩中人所能望見的隻是一片朦朦朧朧的樹影而已。這時透過一層、深入一步的寫法,寫詩中人想把怨情傾注向昭陽宮,而這個昭陽宮卻望都望不見,這就加倍說明了她的處境之可憐。

  沈德潛《說詩晬語》說:“王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陸時雍《詩鏡總論》也說:“王龍標七言絕句,自是唐人《騷》語,深情苦恨,襞襀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這首《西宮春怨》是當之無愧的。

  (陳邦炎)

  長信秋詞五首(其一)

  王昌齡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這首宮怨詩,運用深婉含蓄的筆觸,采取以景托情的手法,寫一個被剝奪了青春、自由和幸福的少女,在淒涼寂寞的深宮中,形孤影單、臥聽宮漏的情景。這是從這位少女的悲慘的一生中剪取下來的一個不眠之夜。

  在這個不眠之夜裏,詩中人憂思如潮,愁腸似結,她的滿腔怨情該是傾吐不盡的。這首詩隻有四句,總共二十八個字,照說,即令字字句句都寫怨情,恐怕還不能寫出她的怨情於萬一。可是,作者竟然不惜把前三句都用在寫景上,隻留下最後一句寫到人物,而且就在這最後一句中也沒有明寫怨情。這樣寫,乍看象是離開了這首詩所要表現的主題,其實卻在藝術效果上更顯得有力,更深刻地表現了主題。這是因為:前三句雖是寫景,卻並非為寫景而寫景,它們是為最後人物的出場服務的。就通首詩而言,四句詩是融合為一的整體,不論寫景與寫人,都是為托出怨情服務的。

  這首詩,題為《秋詞》。它的首句就以井邊梧桐、秋深葉黃點破題,同時起了渲染色彩、烘托氣氛的作用。它一開頭就把讀者引入一個蕭瑟冷寂的環境之中。次句更以珠簾不卷、夜寒霜重表明時間已是深夜,從而把這一環境描畫得更為淒涼。接下來,詩筆轉向室內。室內可寫的景物應當很多,而作者隻選中了兩件用具。其寫熏籠,是為了進一步烘染深宮寒夜的環境氣氛;寫玉枕,是使人聯想到床上不眠之人的孤單。作者還用了“無顏色”三字來形容熏籠、玉枕。這既是實寫,又是虛寫。實寫,一是說明這是一個冷宮,室內的用具都已年久陳舊,色彩黯淡;二是說明時間已到深夜,爐火、燈光都已微弱,周圍物品也顯得黯然失色。虛寫,則不必是器物本身“無顏色”,而是伴對此器物之人的主觀感覺,是她的黯淡心情的反映。寫到這裏,詩中之人已經呼之欲出了。

  最後,讀者終於在熏籠畔、玉枕上看到了一位孤眠不寐的少女。這時,回過頭來看前三句詩,才知道作者是遙遙著筆、逐步收縮的。詩從戶外井邊,寫到門戶之間的珠簾,再寫到室內的熏籠、床上的玉枕,從遠到近,句句換景,句句騰挪,把讀者的視線最後引向一點,集中到這位女主角身上。這樣就使人物的出場,既有水到渠成之妙,又收引滿而發之效。

  在以濃墨重筆點染背景,描畫環境,從而逼出人物後,作者在末句詩中,隻以客觀敘述的口氣寫這位女主角正在臥聽宮漏。其表現手法是有案無斷,含而不吐,不去道破怨情而怨情自見。這一句中的孤眠不寐之人的注意點是漏聲,吸引諸者注意力的也是漏聲,而作者正是在漏聲上以暗筆來透露怨情、表現主題的。他在漏聲前用了一個“清”字,在漏聲後用了一個“長”字。這是暗示:由於詩中人心境淒清、愁恨難眠,才會感到漏聲淒清,漏聲漫長。同時,這句詩裏還著意指出,所聽到的漏聲是從皇帝的居處——南宮傳來的。這“南宮”兩字在整首詩中是畫龍點睛之筆,它點出了詩中人的怨情所注。這些暗筆的巧妙運用、這一把怨情隱藏在字裏行間的寫法,就使詩句更有深度,在篇終處留下了不盡之意、弦外之音。

  (陳邦炎)

  長信秋詞五首(其三)

  王昌齡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長信秋詞》是擬托漢代班婕妤在長信宮中某一個秋天的事情而寫作的。古樂府歌辭中有《怨歌行》一篇,其辭是:“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此詩相傳是班婕妤所作,以秋扇之見棄,比君恩之中斷。王昌齡這篇詩寫宮廷婦女的苦悶生活和幽怨心情,即就《怨歌行》的寓意而加以渲染,借長信故事反映唐代宮廷婦女的生活。

  詩中前兩句寫天色方曉,金殿已開,就拿起掃帚,從事打掃,這是每天刻板的工作和生活;打掃之餘,別無他事,就手執團扇,且共徘徊,這是一時的偷閑和沉思。徘徊,寫心情之不定,團扇,喻失寵之可悲。說“且將”則更見出孤寂無聊,唯有袖中此扇,命運相同,可以徘徊與共而已。

  後兩句進一步用一個巧妙的比喻來發揮這位宮女的怨情,仍承用班婕妤故事。昭陽,漢殿,即趙飛燕姊妹所居。時當秋日,故鴉稱寒鴉。古代以日喻帝王,故日影即指君恩。寒鴉能從昭陽殿上飛過,所以它們身上還帶有昭陽日影,而自己深居長信,君王從不一顧,則雖有潔白如玉的容顏,倒反而不及渾身烏黑的老鴉了。她怨恨的是,自己不但不如同類的人,而且不如異類的物——小小的、醜陋的烏鴉。按照一般情況,“擬人必於其倫”,也就是以美的比美的,醜的比醜的,可是玉顏之白與鴉羽之黑,極不相類;不但不類,而且相反,拿來作比,就使讀者增強了感受。因為如果都是玉顏,則雖略有高下,未必相差很遠,那麽,她的怨苦,她的不甘心,就不會如此深刻了,而上用“不及”,下用“猶帶”,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表達了其實是非常深沉的怨憤。凡此種種,都使得這首詩成為宮怨詩的佳作。

  孟遲的《長信宮》和這首詩極其相似:“君恩已盡欲何歸?猶有殘香在舞衣。自恨身輕不如燕,春來還繞禦簾飛。”首句是說由得寵而失寵。“欲何歸”,點出前途茫茫之感。次句對物傷情,檢點舊日舞衣,餘香尚存,但已無緣再著,憑借它去取得君王的寵愛了。後兩句以一個比喻說明,身在冷宮,不能再見君王之麵,還不如輕盈的燕子,每到春來,總可以繞著禦簾飛翔。不以得寵的宮嬪作比,而以無知的燕子對照,以顯示怨情之深,構思也很巧,很切。

  但若與王詩比較,就可以找出它們之間的異同和差距來。兩詩都用深入一層的寫法,不說己不如人,而歎人不如物,這是相同的。但燕了輕盈美麗,與美人相近,而寒鴉則醜陋粗俗,與玉顏相反,因而王詩的比喻,顯得更為深刻和富於創造性,這是一。其次,明說自恨不如燕子之能飛繞禦簾,含意一覽無餘;而寫寒鴉猶帶日影,既是實寫景色,又以日影暗喻君恩,多一層曲折,含意就更為豐富。前者是比喻本身的因襲和創造的問題,後者是比喻的含意深淺或厚薄的問題。所以孟遲這篇詩,雖也不失為佳作,但與王詩一比,就不免相形見絀了。

  (沈祖棻)

  長信秋詞五首(其四)

  王昌齡

  真成薄命久尋思,夢見君王覺後疑。

  火照西宮知夜飲,分明複道奉恩時。

  同樣是抒寫失寵宮嬪的幽怨,表現她們內心的深刻痛苦,在王昌齡筆下,卻很少藝術上的雷同重複。《長信秋詞五首》從五個不同的角度寫了宮怨,這一首則帶有更多的直接抒情和細致刻畫心理的特點。

  第一句就單刀直入,抒寫失寵宮嬪的內心活動。“真成薄命”,是說想不到竟真是個命運不幸的失寵者。這個開頭,顯得有些突兀,讓人感到其中有很多省略。看來她不久前還是得寵者。但宮嬪得寵與否,往往取決於君主一時好惡,或純出偶然的機緣。因此這些完全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宮嬪就特別相信命運。得寵,歸之幸運;失寵,歸之命薄。而且就在得寵之時,也總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生怕失寵的厄運會突然降臨在自己頭上。“真成薄命”這四個字,恰似這位失寵宮嬪內心深處一聲沉重的歎息,把她那種時時擔心厄運降臨,而當厄運終於落到頭上時既難以置信,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認的複雜心理和盤托出了。這樣的心理刻畫,是很富包蘊的。

  失寵的命運降臨之後,她陷入久久的尋思。因“思”而入“夢”,夢中又在重溫過去的歡樂,表現出對命運的希冀,對君主的幻想,而在自己心中重新編織得寵的幻影。但幻夢畢竟代替不了現實,一覺醒來,眼前麵對的仍是寂寞的長信宮殿,梧桐秋葉,珠簾夜霜,聽到的仍是悠長淒涼的銅壺清漏。於是又不得不懷疑自己這種僥幸的希望原不過是無法實現的幻夢。以上兩句,把女主人公曲折複雜的心理刻畫得細致入微而又層次分明。

  就在這位失寵者由思而夢,由夢而疑,心靈上倍受痛苦煎熬的時刻,不遠的西宮那邊卻向她展示了一幅燈火輝煌的圖景。不用說,此刻西宮中又正在徹夜宴飲,重演“平陽歌舞新承寵”的場麵了。這情景對她來說是那樣的熟悉,使她一下子就喚起了對自己“新承寵”時的記憶,仿佛回到了當初在複道(宮中樓閣間架空的通道)承受君主恩寵的日子。可是這一切此刻又變得那樣遙遠,承寵的場麵雖在重演,但華美的西宮已經換了新主。“分明”二字,意餘言外,耐人咀嚼。它包含了失寵者在寂寞淒涼中對往事曆曆分明的記憶和無限的追戀,也蘊含著往事不可回複的深沉感慨和無限悵惘,更透露出不堪回首往事的深刻哀傷。

  這裏隱含著好幾重對比。一重是失寵者與新承寵者的對比。一重是失寵者過去“複道奉恩”的歡樂和目前寂處冷宮的淒涼的對比。還有一重,則是新承寵者的現在和她將來可能遇到的厄運之間的對比。新承寵者今天正在重演自己的過去,焉知將來又不重演自己的今天呢?這一層意思,隱藏得比較深,但卻可以意會。

  這重重對比映襯,把失寵宮嬪在目睹西宮夜飲的燈光火影時內心的複雜感情表現得極為細膩深刻,確實稱得上是“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但卻不讓人感到刻意雕琢,用力刻畫。詩人似乎隻是把女主人公此刻所看到、所自然聯想到的情景輕輕和盤托出,隻用“知”和“分明”這兩個詞語略略透露一點內心活動的消息,其餘的一切全部蘊含在渾融的詩歌意境中讓讀者自己去玩索、體味。正因為這樣,這首帶有直接抒情和細致刻畫心理特點的詩才能做到刻而不露,保持王昌齡七絕含蓄蘊藉的一貫風格。

  (劉學鍇)

  青樓曲二首

  王昌齡

  白馬金鞍隨武皇,旌旗十萬宿長楊。

  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

  馳道楊花滿禦溝,紅妝漫綰上青樓。

  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初拜侯。

  《青樓曲》第一首在讀者眼前展現了兩個場景:一個是白馬金鞍上的將軍,正率領著千軍萬馬,在長安大道上前進,漸走漸遠,到後來就隻見馬後揚起的一線飛塵;一個是長安大道旁邊的一角青樓,樓上的少婦正在彈箏,那優美的箏聲並沒有因樓外的熱烈場景而中斷,好象這一切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似的。前麵的場景是那麽熱烈、雄偉,給人以壯麗的感覺;後麵的場景又顯得端莊、平靜,給人以優美的感覺。這兩種不同的意境,前後互相映襯,對照鮮明。

  詩人是怎樣把這兩個不同的場景剪接在一個畫麵上的呢?這就是通過樓頭少婦的神態,把長安大道上的壯麗場景,從她的眼神中反映出來。表麵上她好象無動於衷,實際上卻抑製不住內心的欣羨,於是就情不自禁地一路目送著那馬上將軍和他身後的隊伍,直到飛塵滾滾,人影全無,還沒有收回她的視線。“樓頭少婦嗚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我們仿佛還聽到她從箏弦上流出的愉快的樂聲。

  這少婦跟馬上將軍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如此關注他的行動呢?這可從《青樓曲》的第二首中找到答案。原來那馬上的將軍是她的夫婿,他正立功回來,封侯拜爵,連他部隊裏許多騎將都受到封賞。“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們經過馳道回來時,把滿路楊花都吹散到禦溝裏去了。

  把這兩首詩合起來看,前一首描繪的當是一支皇家大軍凱旋歸來的場景。由於這次勝利的不平常,連皇帝都親自出迎了,作為將領的妻子,她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詩人未用一句話直接抒寫她內心的激動,隻是寫她從樓頭看到的熱烈場景,讀者卻可想象到她麵對這熱烈場景時的內心感受。這正如北宋詩人梅堯臣對詩創作所概括的兩句話:“狀難寫之境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長楊是西漢皇家射獵、校武的大苑子,建章宮是漢武帝建造的,都在西漢都城長安的近郊。盛唐詩人慣以漢武帝比唐玄宗,此詩也如此。詩人是借用漢武帝時期的曆史畫卷反映盛唐時期的現實麵貌。

  這幅描寫大軍凱旋的曆史畫卷,使人聯想到唐代前期國容威赫,實力強大。試想一支千軍萬馬的軍隊,如果沒有統一的指揮,嚴明的紀律,怎能夠旗幟鮮明、隊伍整齊地前進,連樓頭彈箏少婦都絲毫不受驚動?詩裏還映現了唐代都城長安的一片和平景象,不言而喻,這支強大的軍隊,維護了人民和平美好的生活。從樓頭少婦的眼中也反映出當時社會的尚武風氣。唐代前期,接受了西晉以來以及南北朝長期分裂的痛苦教訓,整軍經武,保持了國家的統一與強盛。“聘得良人,為國願長征。”(敦煌曲子詞)在這盛極一時的封建帝國裏,成為當時的社會風尚。在這兩首詩中,一種為國立功的光榮感,很自然地從一個征人家屬的神態中流露出來,反映出盛唐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麵。

  (王季思)

  閨怨

  王昌齡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王昌齡善於用七絕細膩而含蓄地描寫宮閨女子的心理狀態及其微妙變化。這首《閨怨》和《長信秋詞》等宮怨詩,都是素負盛譽之作。

  題稱“閨怨”,一開頭卻說“閨中少婦不曾愁”,似乎故意違反題麵。其實,作者這樣寫,正是為了表現這位閨中少婦從“從曾愁”到“悔”的心理變化過程。丈夫從軍遠征,離別經年,照說應該有愁。之所以“不曾愁”,除了這位女主人公正當青春年少,還沒有經曆多少生活波折,和家境比較優裕(從下句“凝妝上翠樓”可以看出)之外,根本原因還在於那個時代的風氣。唐代前期國力強盛,從軍遠征,立功邊塞,成為當時人們“覓封侯”的一條重要途徑。“功名隻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成為當時許多人的生活理想。在這種時代風尚影響下,“覓封侯”者和他的“閨中少婦”對這條生活道路是充滿了浪漫主義幻想的。從末句“悔教”二字看,這位少婦當初甚至還可能對她的夫婿“覓封侯”的行動起過一點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個對生活、對前途充滿樂觀展望的少婦,在一段時間“不曾愁”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第一句點出“不曾愁”,第二句緊接著用春日登樓賞景的行動具體展示她的“不曾愁”。一個春天的早晨,她經過一番精心的打扮、著意的妝飾,登上了自家的高樓(翠樓即青樓,古代顯貴之家樓房多飾青色,這裏因平仄要求用“翠”,且與女主人公的身份、與時令季節相應)。春日而凝妝登樓,當然不是為了排遣愁悶(遣愁何必凝妝),而是為了觀賞春色以自娛。這一句寫少婦青春的歡樂,正是為下段青春的虛度、青春的怨曠蓄勢。

  第三句是全詩轉關。陌頭柳色是最常見的春色,登樓覽眺自然會看到它,“忽見”二字乍讀似乎有些突兀。關鍵就在於這“陌頭楊柳色”所引起的聯想與感觸,與少婦登樓前的心理狀態大不相同。“忽見”,是不經意地流目矚望而適有所遇,而所遇者——普普通通的陌頭楊柳竟勾起她許多從未明確意識到過的感觸與聯想。“楊柳色”雖然在很多場合下可以作為“春色”的代稱,但也可以聯想起蒲柳先衰,青春易逝;聯想起千裏懸隔的夫婿和當年折柳贈別,這一切,都促使她從內心深處冒出以前從未明確意識到過而此刻卻變得非常強烈的念頭——悔教夫婿覓封侯。這也就是題目所說的“閨怨”。

  本來要凝妝登樓,觀賞春色,結果反而惹起一腔幽怨,這變化發生得如此迅速而突然,仿佛難以理解。詩的好處正在這裏:它生動地顯示了少婦心理的迅速變化,卻不說出變化的具體原因與具體過程,留下充分的想象餘地讓讀者去仔細尋味。

  短篇小說往往截取生活中的一個橫斷麵,加以集中表現,使讀者從這個橫斷麵中窺見全豹。絕句在這一點上有些類似短篇小說。這首詩正是抓住閨中少婦心理發生微妙變化的刹那,作了集中的描寫,使讀者從突變聯想到漸進,從一刹那窺見全過程。這就很耐人尋味。

  (劉學鍇)

  聽流人水調子

  王昌齡

  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

  嶺色千重萬重雨,斷弦收與淚痕深。

  這首詩大約作於王昌齡晚年赴龍標(今湖南黔陽)貶所途中,寫聽箏樂而引起的感慨。

  首句寫景,並列三個意象(孤舟、微月、楓林)。我國古典詩歌中,本有借月光寫客愁的傳統。而江上見月,月光與水光交輝,更易牽惹客子的愁情。王昌齡似乎特別偏愛這樣的情景:“億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裏長”,“行到荊門向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等等,都將客愁與江月聯在一起。而“孤舟微月”也是寫的這種意境,“愁”字未明點,是見於言外的。“楓林”暗示了秋天,也與客愁有關。這種闊葉樹生在江邊,遇風發出一片肅殺之聲(“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真叫人感到“青楓浦上不勝愁”呢。“孤舟微月對楓林”,集中秋江晚來三種景物,就構成極淒清的意境(這種手法,後來在元人馬致遠《天淨沙》中有最盡致的發揮),上麵的描寫為箏曲的演奏安排下一個典型的環境。此情此境,隻有音樂能排遣異鄉異客的愁懷了。“分付”即發付,安排意。彈箏者於此也就暗中登場。“分付”同“與”字照應,意味著奏出的箏曲與遷客心境相印。“水調子”(即水調歌,屬樂府商調曲)本來哀切,此時又融入流落江湖的樂人(“流人”)的主觀感情,怎能不引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遷謫者內心的共鳴呢?這裏的“分付”和“與”,下字皆靈活,它們既含演奏彈撥之意,其意味又決非演奏彈撥一類實在的詞語所能傳達於萬一的。它們的作用,已將景色、箏樂與聽者心境緊緊鉤連,使之融成一境。“分付”雙聲,“鳴箏”疊韻,使詩句鏗鏘上口,富於樂感。詩句之妙,恰如鍾惺所說:“分付‘字與’與字說出鳴箏之情,卻解不出”(《唐詩歸》)。所謂“解不出”。乃是說它可意會而難言傳,不象實在的詞語那樣易得確解。

  次句剛寫入箏曲,三句卻提到“嶺色”,似乎又轉到景上。其實,這裏與首句寫景性質不同,可說仍是寫“鳴箏”的繼續。也許晚間真的飛了一陣雨,使嶺色處於有無之中。也許隻不過是“微月”如水的清光造成的幻景,層層山嶺好象迷蒙在霧雨之中。無論是哪種境況,對遷客的情感都有陪襯烘托的作用。此外,更大的可能是奇妙的音樂造成了這樣一種“石破天驚逗秋雨”的感覺。“千重萬重雨”不僅寫嶺色,也兼形箏聲(猶如“大弦嘈嘈如急雨”);不僅是視覺形象,也是音樂形象。“千重”、“萬重”的複疊,給人以樂音繁促的暗示,對彈箏“流人”的複雜心緒也是一種暗示。在寫“鳴箏”之後,這樣將“嶺色”與“千重萬重雨”並置一句中,省去任何敘寫、關聯詞語,造成詩句多義性,含蘊豐富,打通了視聽感覺,令人低回不已。

  彈到激越處,箏弦突然斷了。但聽者情緒激動,不能自已。這裏不說淚下之多,而換言“淚痕深”,造語形象新鮮。“收與”、“分付與”用字同妙,它使三句的“雨”與此句的“淚”搭成譬喻關係。似言聽箏者的淚乃是箏弦收集嶺上之雨化成,無怪乎其多了。這想象新穎獨特,發人妙思。“隻說聞箏下淚,意便淺。說淚如雨,語亦平常。看他句法字法運用之妙,便使人涵詠不盡。”(黃生評)此詩從句法、音韻到通感的運用,頗具特色,而且都服務於意境的創造,渾融含蓄,而非刻露,《詩藪》稱之為“連城之璧,不以追琢減稱”,可謂知言。

  (周嘯天)

  送魏二

  王昌齡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

  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裏長。

  詩作於王昌齡貶龍標尉時。

  送別魏二在一個清秋的日子(從“橘柚香”見出)。餞宴設在靠江的高樓上,空中飄散著橘柚的香氣,環境幽雅,氣氛溫馨。這一切因為朋友即將分手而變得尤為美好。這裏敘事寫景已暗挑依依惜別之情。“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賈至《送李侍郎赴常州》),首句“醉”字,暗示著“酒深情亦深”。

  “方留戀處,蘭舟催發”,送友人上船時,眼前秋風瑟瑟,“寒雨連江”,氣候已變。次句字麵上隻說風雨入舟,卻兼寫出行人入舟;逼人的“涼”意,雖是身體的感覺,卻也雙關著心理的感受。“引”字與“入”字呼應,有不疾不徐,颯然而至之感,善狀秋風秋雨特點。此句寓情於景,句法字法運用皆妙,耐人涵詠。

  按通常作法,後二句似應歸結到惜別之情。但詩人卻將眼前情景推開,以“億”字鉤勒,從對麵生情,為行人虛構了一個境界:在不久的將來,朋友夜泊在瀟湘(瀟水在零陵縣與湘水會合,稱瀟湘)之上,那時風散雨收,一輪孤月高照,環境如此淒清,行人恐難成眠吧。即使他暫時入夢,兩岸猿啼也會一聲一聲闖入夢境,令他睡不安恬,因而在夢中也擺不脫愁緒。詩人從視(月光)聽(猿聲)兩個方麵刻畫出一個典型的旅夜孤寂的環境。月夜泊舟已是幻景,夢中聽猿,更是幻中有幻。所以詩境頗具幾分朦朧之美,有助於表現惆悵別情。

  末句的“長”字狀猿聲相當形象,使人想起《水經注·三峽》關於猿聲的描寫:“時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長”字作韻腳用在此詩之末,更有餘韻不絕之感。

  詩的前半寫實景,後半乃虛擬。它借助想象,擴大意境,深化主題。通過造境,“道伊旅況愁寂而已,惜別之情自寓”(敖英評,《唐詩絕句類選》),“代為之思,其情更遠”(陸時雍《詩鏡總論》)。在藝術構思上是頗有特色的。

  (周嘯天)

  芙蓉樓送辛漸

  王昌齡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中芙蓉樓原名西北樓,遺址在潤州(今江蘇鎮江)西北。登臨可以俯瞰長江,遙望江北。這首詩大約作於開元二十九年以後。王昌齡當時為江寧(今南京市)丞,辛漸是他的朋友,這次擬由潤州渡江,取道揚州,北上洛陽。王昌齡可能陪他從江寧到潤州,然後在此分手。這詩原題共兩首,第二首說到頭天晚上詩人在芙蓉樓為辛漸餞別,這一首寫的是第二天早晨在江邊離別的情景。

  “寒雨連江夜入吳”,迷蒙的煙雨籠罩著吳地江天,織成了無邊無際的愁網。夜雨增添了蕭瑟的秋意,也渲染出離別的黯淡氣氛。那寒意不僅彌漫在滿江煙雨之中,更沁透在兩個離人的心頭。“連”字和“入”字寫出雨勢的平穩連綿,江雨悄然而來的動態能為人分明地感知,則詩人因離情縈懷而一夜未眠的情景也自可想見。但是,這一幅水天相連、浩渺迷茫的吳江夜雨圖,不也展現了一種極其高遠壯闊的境界嗎?中晚唐詩和婉約派宋詞往往將雨聲寫在窗下梧桐、簷前鐵馬、池中殘荷等等瑣物上,而王昌齡卻並不實寫如何感知秋雨來臨的細節,他隻是將聽覺視覺和想象概括成連江入吳的雨勢,以大片淡墨染出滿紙煙雨,這就用浩大的氣魄烘托了“平明送客楚山孤”的開闊意境。

  清晨,天色已明,辛漸即將登舟北歸。詩人遙望江北的遠山,想到行人不久便將隱沒在楚山之外,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在遼闊的江麵上,進入詩人視野的當然不止是孤峙的楚山,浩蕩的江水本來是最易引起別情似水的聯想的,唐人由此而得到的名句也多得不可勝數。然而王昌齡沒有將別愁寄予隨友人遠去的江水,卻將離情凝注在矗立於蒼莽平野的楚山之上。因為友人回到洛陽,即可與親友相聚,而留在吳地的詩人,卻隻能象這孤零零的楚山一樣,佇立在江畔空望著流水逝去。一個“孤”字如同感情的引線,自然而然牽出了後兩句臨別叮嚀之辭:“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早在六朝劉宋時期,詩人鮑照就用“清如玉壺冰”(《代白頭吟》)來比喻高潔清白的品格。自從開元宰相姚崇作《冰壺誡》以來,盛唐詩人如王維、崔顥、李白等都曾以冰壺自勵,推崇光明磊落、表裏澄澈的品格。王昌齡托辛漸給洛陽親友帶去的口信不是通常的平安竹報,而是傳達自己依然冰清玉潔、堅持操守的信念,是大有深意的。據《唐才子傳》和《河嶽英靈集》載,王昌齡曾因不拘小節,“謗議沸騰,兩竄遐荒”,開元二十七年被貶嶺南即是第一次,從嶺南歸來後,他被任為江寧丞,幾年後再次被貶謫到更遠的龍標,可見當時他正處於眾口交毀的惡劣環境之中。詩人在這裏以晶瑩透明的冰心玉壺自喻,正是基於他與洛陽詩友親朋之間的真正了解和相互信任,這決不是洗刷讒名的表白,而是蔑視謗議的自譽。因此詩人從清澈無瑕、澄空見底的玉壺中捧出一顆晶亮純潔的冰心以告慰友人,這就比任何相思的言辭都更能表達他對洛陽親友的深情。

  即景生情,情蘊景中,本是盛唐詩的共同特點,而深厚有餘、優柔舒緩。“盡謝爐錘之跡”(胡應麟《詩藪》)又是王詩的獨特風格。本詩那蒼茫的江雨和孤峙的楚山,不僅烘托出詩人送別時的淒寒孤寂之情,更展現了詩人開朗的胸懷和堅強的性格。屹立在江天之中的孤山與冰心置於玉壺的比象之間又形成一種有意無意的照應,令人自然聯想到詩人孤介傲岸、冰清玉潔的形象,使精巧的構思和深婉的用意融化在一片清空明澈的意境之中,所以天然渾成,不著痕跡,含蓄蘊藉,餘韻無窮。

  (葛曉音)

  送柴侍禦

  王昌齡

  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王昌齡是一位很重友情的詩人,單就他的絕句而論,寫送別、留別的就不少,而且還都寫得情文並茂,各具特色。

  “離愁漸遠漸無窮”,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遠”,就意味著空間距離之大,相見之難。所以不少送別一類的詩詞就往往在這個“遠”字上做文章。比如:“荊南渭北難相見,莫惜衫襟著酒痕。”“雪晴雲散北風寒,楚水吳山道路難。”“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它們都是以不同的形象著意表現一個“遠”字,而那別時之難,別後之思,便盡在不言之中了。然而,王昌齡的這首《送柴侍禦》倒是別開蹊徑的。

  從詩的內容來看,這首詩大約是詩人貶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尉時的作品。這位柴侍禦可能是從龍標前往武岡(今湖南省武岡縣),詩是王昌齡為他送行而寫的。起句“流水通波接武岡”(一作“沅水通流接武岡”),點出了友人要去的地方,語調流暢而輕快,“流水”與“通波”蟬聯而下,顯得江河相連,道無艱阻,再加上一個“接”字,更給人一種兩地比鄰相近之感,這是為下一句作勢。所以第二句便說“送君不覺有離傷”。“誰渭波瀾才一水,已覺山川是兩鄉”。龍標、武岡雖然兩地相“接”,但畢竟是隔山隔水的“兩鄉”。於是詩人再用兩句申述其意,“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筆法靈巧,一句肯定,一句反詰,反複致意,懇切感人。如果說詩的第一句意在表現兩地相近,那麽這兩句更是雲雨相同,明月共睹,“物因情變”,兩地竟成了“一鄉”。這種遷想妙得的詩句,既富有濃鬱的抒情韻味,又有它鮮明的個性。它固然不同於“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那種麵臨山川阻隔的遠離之愁;但也不象“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何人不識君”那麽豪爽、灑脫。它是用豐富的想象,去創造各種形象,以化“遠”為“近”,使“兩鄉”為“一鄉”。語意新穎,出人意料,然亦在情理之中,因為它蘊涵的正是人分兩地、情同一心的深情厚誼。而這種情誼不也就是別後相思的種子嗎!又何況那青山雲雨、明月之夜,更能撩起人們對友人的思念,“欲問吳江別來意,青山明月夢中看”(王昌齡《李倉曹宅夜飲》)。所以這三四兩句,一麵是對朋友的寬慰,另一麵已將深摯不渝的友情和別後的思念,滲透在字裏行間了。說到這裏,我們便可以感到詩人未必沒有“離傷”,但是為了寬慰友人,也隻有將它強壓心底,不讓它去觸發、去感染對方。更可能是對方已經表現出“離傷”之情,才使得工於用意、善於言情的詩人,不得不用那些離而不遠、別而未分、既樂觀開朗又深情婉轉的語言,以減輕對方的離愁。這不是更體貼、更感人的友情麽?是的。正是如此,“送君不覺有離傷”,它既不會被柴侍禦、也不會被讀者誤認為詩人寡情,恰恰相反,人們於此感到的倒是無比的親切和難得的深情。這便是生活的辯證法,藝術的辯證法。這種“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抒情手法,比那一覽無餘的直說,不是更生動、更耐人尋味嗎?(趙其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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