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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節 李頎

  古從軍行

  李頎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從軍行”是樂府古題。此詩寫當代之事,由於怕觸犯忌諱,所以題目加上一個“古”字。它對當代帝王的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視人民生命如草芥的行徑,加以諷刺,悲多於壯。

  詩開首先寫緊張的從軍生活。白天爬上山去觀望四方有無舉烽火的邊警;黃昏時候又到交河邊上讓馬飲水(交河在今新疆吐魯番西麵,這裏借指邊疆上的河流)。三、四句的“刁鬥”,是古代軍中銅製炊具,容量一鬥。白天用以煮飯,晚上敲擊代替更柝。“公主琵琶”是指漢朝公主遠嫁烏孫國時所彈的琵琶曲調,當然,這不會是歡樂之聲,而隻是哀怨之調。一、二句寫“白日”、“黃昏”的情況,那麽夜晚又如何呢?三、四句接著描繪:風沙彌漫,一片漆黑,隻聽得見軍營中巡夜的打更聲和那如泣如訴的幽怨的琵琶聲。景象是多麽肅穆而淒涼!“行人”,是指出征將士,這樣就與下一句的公主出塞之聲,引起共鳴了。

  接著,詩人又著意渲染邊陲的環境。軍營所在,四顧荒野,無城郭可依,“萬裏”極言其遼闊;雨雪紛紛,以至與大漠相連,其淒冷酷寒的情狀亦可想見。以上六句,寫盡了從軍生活的艱苦。接下來,似乎應該正麵點出“行人”的哀怨之感了。可是詩人卻別具機杼,背麵傅粉,寫出了“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兩句。胡雁胡兒都是土生土長的,尚且哀啼落淚,何況遠戍到此的“行人”呢?兩個“胡”字,有意重複,“夜夜”、“雙雙”又有意用疊字,有著烘雲托月的藝術力量。

  麵對這樣惡劣的環境,誰不想班師複員呢?可是辦不到。“聞道玉門猶被遮”一句,筆一折,似當頭一棒,打斷了“行人”思歸之念。據《史記·大宛傳》記載,漢武帝太初元年,漢軍攻大宛,攻戰不利,請求罷兵。漢武帝聞之大怒,派人遮斷玉門關,下令:“軍有敢入者輒斬之。”這裏暗刺當朝皇帝一意孤行,窮兵黷武。隨後,詩人又壓一句,罷兵不能,“應將性命逐輕車”,隻有跟著本部的將領“輕車將軍”去與敵軍拚命,這一句其份量壓倒了上麵八句。下麵一句,再接再厲。拚命死戰的結果如何呢?無外乎“戰骨埋荒外”。詩人用“年年”兩字,指出了這種情況的經常性。全詩一步緊一步,由軍中平時生活,到戰時緊急情況,最後說到死,為的是什麽?這十一句的壓力,逼出了最後一句的答案:“空見蒲桃入漢家。”

  “蒲桃”就是現在的葡萄。漢武帝時為了求天馬(即今阿拉伯馬),開通西域,便亂啟戰端。當時隨天馬入中國的還有“蒲陶”和“苜宿”的種子,漢武帝把它們種在離宮別館之旁,彌望皆是。這裏“空見蒲桃入漢家”一句,用此典故,譏諷好大喜功的帝王,犧牲了無數人的性命,換到的是什麽呢?隻有區區的蒲桃而已。言外之意,可見帝王是怎樣的草菅人命了。

  此詩全篇一句緊一句,句句蓄意,直到最後一句,才畫龍點睛,顯出此詩巨大的諷諭力。詩巧妙地運用音節來表情達意。第一句開頭兩字“白日”都是入聲,具有開場鼓板的意味。三、四兩句中的“刁鬥”和“琵琶”,運用雙聲,以增強音節美。中段轉入聲韻,“雙雙落”是江陽韻與入聲的配合,猶如雲鑼與鼓板合奏,一廣一窄,一放一收,音節最美。中段入聲韻後,末段卻又選用了張口最大的六麻韻。以五音而論,首段是羽音,中段是角音,末段是商音,音節錯落,各極其致。全詩先後用“紛紛”“夜夜”、“雙雙”、“年年”等疊字,不但強調了語意,而且疊字疊韻,在音節上生色不少。

  (沈熙乾)

  送陳章甫

  李頎

  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

  陳侯立身何坦蕩,虯須虎眉仍大顙。

  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

  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

  長河浪頭連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鄭國遊人未及家,洛陽行子空歎息。

  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

  李頎的送別詩,以善於描述人物著稱。本詩即為一首代表作。

  陳章甫是個很有才學的人,原籍不在河南,不過長期隱居嵩山。他曾應製科及第,但因沒有登記戶籍,吏部不予錄用。經他上書力爭,吏部辯駁不了,特為請示執政,破例錄用。這事受到天下士子的讚美,使他名揚天下。然其仕途並不通達,因此無意官事,仍然經常住在寺院郊外,活動於洛陽一帶。這首詩大約作於陳章甫罷官後登程返鄉之際,李頎送他到渡口,以詩贈別。前人多以為陳章甫此次返鄉是回原籍江陵老家,但據詩中所雲“舊鄉”、“故林”,似指河南嵩山而言。詩中稱陳章甫為“鄭國遊人”、自稱“洛陽行子”,可見雙方同為天涯淪落人,情意是很密切的。

  詩的開頭四句,輕快舒坦,充滿鄉情。入夏,天氣清和,田野麥黃,道路蔭長,騎馬出門,一路青山作伴,更懷念往日隱居舊鄉山林的悠閑生活。這裏有一種曠達的情懷,顯出隱士的本色,不介意仕途得失。然後八句詩,用生動的細節描繪,高度的藝術概括,讚美陳章甫的誌節操守,見出他坦蕩無羈、清高自重的思想性格。前四句寫他的品德、容貌、才學和誌節。說他有君子坦蕩的品德,儀表堂堂,滿腹經綸,不甘淪落草野,倔強地要出山入仕。“不肯低頭在草莽”,顯然指他抗議無籍不被錄用一事。後四句寫他的形跡脫略,胸襟清高,概括他仕而實隱的情形,說他與同僚暢飲,輕視世事,醉臥避官,寄托孤雲,顯出他入仕後與官場汙濁不合,因而借酒隱德,自持清高。不言而喻,這樣的思想性格和行為,注定他遲早要離開官場。這八句是全詩最精采的筆墨,詩人首先突出陳的立身坦蕩,然後寫容貌抓住特征,又能表現性格;寫才學強調誌節,又能顯出神態;寫行為則點明處世態度,寫遭遇就側重思想傾向。既扣住送別,又表明罷官返鄉的情由。“長河”二句是賦而比興,既實記渡口適遇風浪,暫停擺渡,又暗喻仕途險惡,無人援濟。因此,行者和送者,罷官者和留官者,陳章甫和詩人,都在渡口等候,都沒有著落。一個“未及家”,一個“空歎息”,都有一種惆悵。而對這種失意的惆悵,詩人以為毋須介意,因此,末二句以試問語氣寫出態炎涼,料想陳返鄉後的境況,顯出一種泰然處之的豁達態度,輕鬆地結出送別。

  就全篇而言,詩人以曠達的情懷,知己的情誼,藝術的概括,生動的描寫,表現出陳章甫的思想性格和遭遇,令人同情,深為不滿。而詩的筆調輕鬆,風格豪爽,不為失意作苦語,不因離別寫愁思,在送別詩中確屬別具一格。

  (倪其心)

  聽安萬善吹觱篥歌

  李頎

  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

  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

  旁鄰聞者多歎息,遠客思鄉皆淚垂。

  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

  枯桑老柏寒颼飀,九雛鳴鳳亂啾啾。

  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黃雲蕭條白日暗。

  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

  李頎有三首涉及音樂的詩。一首寫琴(《琴歌》),以動靜二字為主,全從背景著筆。一首寫胡笳(《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以兩賓托出一主,正寫胡笳。這一首寫觱篥,以賞音為全詩筋脊,正麵著墨。三首詩的機軸,極容易相同,詩人卻寫得春蘭秋菊,各極一時之妙。這首詩的轉韻尤為巧妙,一共隻有十八句,依詩情發展,變換了七個不同的韻腳,聲韻意境,相得益彰。

  “南山截竹為觱篥”,先點出樂器的原材料,“此樂本自龜茲出”說明樂器的出處。兩句從來源寫起,用筆質樸無華、選用入聲韻,與琴歌、胡笳歌起筆相同,這是李頎的特點,寫音樂的詩,總是以板鼓開場。接下來轉入低微的四支韻,寫觱篥的流傳,吹奏者及其音樂效果,“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指安萬善)為我吹,旁鄰聞者多歎息,遠客思鄉皆淚垂”,寫出樂曲美妙動聽,有很強的感染力量,人們都被深深地感動了。下文忽然提高音節,用高而沉的上聲韻一轉,說人們隻懂得一般地聽聽而不能欣賞樂聲的美妙,以致於安萬善所奏觱篥仍然不免寥落之感,獨來獨往於暴風之中。“長飆風中自來往”這一句中的“自”字,著力尤重。行文至此,忽然咽住不說下去,而轉入流利的十一尤韻描摹觱篥的各種聲音了。觱篥之聲,有的如寒風吹樹,颼飀作聲;樹中又分闊葉落葉的枯桑,細葉長綠的老柏,其聲自有區別,用筆極細。有的如鳳生九子,各發雛音,有的如龍吟,有的如虎嘯,有的還如百道飛泉和秋天的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四句正麵描摹變化多端的觱篥之聲。接下來仍以生動形象的比擬來寫變調。先一變沉著,後一變熱鬧。沉著的以《漁陽摻》鼓來相比,恍如沙塵滿天,雲黃日暗,用的是往下咽的聲音,熱鬧的以《楊柳枝》曲來相比,恍如春日皇家的上林苑中,百花齊放,用的是生氣盎然的十一真韻。接著,詩人忽然從聲音的陶醉之中,回到了現實世界。楊柳繁花是青春景象,而現在是什麽季節呢?“歲夜”二字點出這時正是除夕,而且不是做夢,清清楚楚是在明燭高堂,於是詩人產生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想法。盡情地欣賞罷!“美酒一杯聲一曲”,寫出詩人對音樂的喜愛,與上文伏筆“世人解聽不解賞”一句呼應,顯出詩人與“世人”的不同,於是安萬善就不必有長飆風中踽踽涼涼自來往的感慨了。由於末了這兩句話是寫“汲汲顧影,惟日不足”的心情,所以又選用了短促的入聲韻,仍以板鼓收場,前後相應,見出詩人的著意安排。

  這首詩與前兩首最大的不同,除了轉韻頻繁以外,主要的還是在末兩句詩人動人感情。琴歌中詩人隻是淡淡地指出了別人的雲山千裏,奉使清淮,自己並未動情;胡笳歌中詩人也隻是勸房給事脫略功名,並未觸及自己。這一首卻不同了。時間是除夕,堂上是明燭高燒,詩人是在守歲,一年將盡夜,哪有不起韶光易逝、歲月蹉跎之感!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作何排遣呢?“美酒一杯聲一曲”,正是“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之際,無可奈何之一法。這一意境是前二首中所沒有的,詩人隻用十四個字在最後略略一提,隨即放下,其用意之隱,用筆之含茹,也是前兩首中所沒有的。

  後來李商隱曾有“一杯歌一曲,不覺夕陽遲”之句,北宋晏殊《浣溪沙》詞中也有“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之句,取材與用字,都和李頎這兩句相同。但同一惘惘不堪之情,李頎以高華的字麵,挺健的句法暗表,李商隱則以舒徐的態度,感慨的口氣微吟,晏殊則以委婉的情致,搖曳的風調細說。風格不同,卻有一脈相通之處,可見李頎沾澤之遠。

  (沈熙乾)

  古意

  李頎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鬚如蝟毛磔。

  黃雲隴底白雲飛,未得報恩不得歸。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能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此詩題為“古意”,標明是一首擬古詩。開始六句,把一個在邊疆從軍的男兒描寫得神形畢肖,栩栩如生,活躍在讀者眼前。第一句“男兒”兩字先給讀者一個大丈夫的印象。第二句“少小幽燕客”,交代從事長征的男兒是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幽燕一帶人,為下麵描寫他的剛勇獷悍張本。這兩句總領以下四句。他在馬蹄之下與夥伴們打賭比輸贏,從來就不把七尺之軀看得那麽重,所以一上戰場就奮勇殺敵,殺得敵人不敢向前。“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這三句把男兒的氣概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樣一個男兒,誰都想見識見識吧!可是詩不可能如畫那樣,通體寫出,隻能抓特征。於是抓住胡鬚來描繪。然而三綹五綹長須,不但年齡不符合,而且風度也太飄逸了,因此詩人塑造了短鬚的形象。“鬚如蝟毛磔”五字,寫出鬚又短、又多、又硬的特征,那才顯出他勇猛剛烈的氣概和殺敵時鬚蝟怒張的神氣,簡潔、鮮明而有力地突出了這一從軍塞上的男兒的形象。這裏為了與詩情協調,詩人采用簡短的五言句和短促紮實的入聲韻,加強了詩歌的藝術效果。

  接下去,詩人又用“黃雲隴底白雲飛”一句替詩的主人公布置了一幅背景。閉目一想,一個虯髯男兒,胯下是高頭戰馬,手中是雪亮單刀,背後是遼闊的原野,昏黃的雲天,這氣象是何等的雄偉莽蒼。但這一句的妙處,還不僅如此。塞上多風沙,沙卷入雲,所以雲色是發黃的,而內地的雲則是純白的。這一句中黃雲白雲表麵似乎在寫景,實則兩兩對照,寓情於景,寫得極為精細。開首六句寫這男兒純是粗線條、硬作風,可是這遠征邊塞的男兒,難道竟無一些思鄉之念嗎?且看男兒在向前看一看那隴上黃雲之後,也還不免回首一望故鄉。故鄉何在?但見一片白雲,於是不能不引起思鄉之感。這一層意思,詩人以最精煉最含蓄的手法,表達在文字的空隙中,於無文字處見功夫。但如果接下去,寫思鄉念切,急於求歸,那又不象是這樣一個男兒的身份了,所以在這欲吐不吐、欲轉不轉之際,用“未得報恩不得歸”七個字一筆拉轉,說明這一男兒雖未免偶而思鄉,但因為還沒有報答國恩,所以也就堅決不想回去。這兩個“得”字,都發自男兒內心,連用在一句之中,更顯出他斬釘截鐵的決心,同時又有意無意地與上句的連用兩個“雲”字相互映帶。前六句節奏短促,寫這兩句時,景中含有情韻,所以詩人在這裏改用了七言句,又換了平聲韻中調門低、尾聲飄的五微韻。但由於第八句中意旨還是堅決的,所以插用兩個入聲的“得”字,使悠揚之中,還有凜烈的勁道。

  一般想法,再寫下去,該是根據“未得報恩不得歸”而加以發揮了。然而,出乎意外,突然出現了一個年僅十五的“遼東小婦”,麵貌身段不必寫,人們從她的妙齡和“慣彈琵琶能歌舞”,自可想象得出。隨著“遼東小婦”的出場,又給人們帶來了動人的“羌笛出塞聲”。前十句,有人物,有布景,有色彩,而沒有聲音;“今為羌笛出塞聲”這一句,少婦吹出了笛聲,於是乎全詩就有聲有色。“羌笛”是邊疆上的樂器,“出塞”又是邊疆上的樂調,與上文的“幽燕”、“遼東”貫串在一起。這笛聲是那樣的哀怨、悲涼,勾起征人思鄉的無限情思,聽了這一曲,不由“使我三軍淚如雨”了。這裏,詩人實際上要寫這一個少年男兒的落淚,可是這樣一個硬漢,哪有一聽少婦羌笛就會激動的道理?所以詩人不從正麵寫這個男兒的落淚,而寫三軍將士落淚,非但落,而且落得如雨一般多。在這樣盡人都受感動的情況下,這一男兒自不在例外,這就不用明點了。這種烘雲托月的手法,含蓄而精煉,功力極深,常人不易做到。此外這四句采用了上聲的七麌韻,“五”、“舞”、“雨”三個字,收音都是向下咽的,因而收到了情韻並茂的藝術效果。

  全詩十二句,奔騰頓挫而又飄揚含茹。首起六句,一氣貫注,到鬚如蝟毛磔“一句頓住,”黃雲隴底白雲飛“一句忽然飄宕開去,”未得報恩不得歸“一句,又是一個頓挫。以下擲筆淩空,忽現遼東小婦,一連兩句似與上文全無幹涉,”今為羌笛出塞聲“一句用”今“字點醒,”羌笛出塞“又與上文的”幽燕遼東“呼應。最後用”使我三軍淚如雨一句總結,把首句的少年男兒包涵在內,挽住上麵的突接,全首血脈豁然貫通。寥寥短章之中,能有這樣尺幅千裏之勢,這在李頎以前的七言古詩中是沒有的。

  (沈熙乾)

  送劉星

  李頎

  八月寒葦花,秋江浪頭白。

  北風吹五兩,誰是潯陽客。

  鸕鶿山頭微雨晴,揚州郭裏暮潮生。

  行人夜宿金陵渚,試聽沙邊有雁聲。

  劉昱不知何許人,從詩中可考見的,他與李頎是朋友,但關係並不十分密切,兩人當時同在鎮江揚州這一帶。八月間,劉昱溯江西上,準備到九江去,李頎作此詩送別。詩在有情無情之間,著筆淡永,但也並不是敷衍應酬。

  詩一開頭,就以景襯情,渲染了離別的氣氛:“八月寒葦花,秋江浪頭白。”八月秋意涼,岸邊的葦花是白色的,江中的浪頭也是白色的,再加上秋風瑟瑟,於是,浪花借助風力打濕葦花,葦花則隨風而撲向浪花,兩者似乎渾然一“白”了。這“白”,不是嚴冬霜雪之白,也不是三春柳絮梨花之白,而是涼秋八月之白,既不絢爛,也不凜烈,而是素淨蕭疏。其時,“北風吹五兩”。五兩,是古代的候風器,用雞毛五兩(或八兩)係於高竿頂上而成。北風吹動船桅上的“五兩”,似乎在催趕著離客。“誰是潯陽客”,表明了船的去處。潯陽,即九江,在鎮江的西南方,北風恰是順風。看來,船就要趁好風而開動了。那麽,“誰是潯陽客?”當然是劉昱,這一點,詩人明白,讀者也明白。然而詩卻故意用設問句式,使文氣突起波瀾,增強了韻味。八月風高,葦寒浪白,誰又願意風行水宿呢?眼前劉昱偏偏要冒風波而遠去潯陽,因而“誰是”一問,言外之意,還是希望劉昱且住為佳。詩心至此而更曲,詩味至此而更永。

  可是劉昱究竟是留不住的。北風吹著五兩,何況雨止潮生,又具備了揚帆啟碇的條件。“鸕鶿山頭微雨晴,揚州郭裏暮潮生”,這兩句並不是泛泛寫景,而是既暗示離客之將行,又補點出啟行的地點(鸕鶿山當在鎮江一帶,其地已不可考)。而詩由此也已從前麵的入聲十一陌韻而轉用八庚韻,給人以清新之感,與這兩句所表現的秀麗景色是十分和諧的。於是,劉昱在這風高潮漲雨霽天晴之時走了。詩人佇立凝望著遠去的客船,不禁想道:今宵客船會在哪裏夜泊呢?“行人夜宿金陵渚,試聽沙邊有雁聲。”一般送客詩,往往易落入送別時依依不舍,分別後惆悵獨歸這一窠臼,而李頎卻把豐富的想象力運用到行客身上,代行人設想。身在此,而心隨友人遠去。後來北宋柳永《雨霖鈴》詞中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用的也是這種手法。詩人推想劉昱今夜大概可以停泊金陵江邊了,那時,耳邊會傳來一陣陣淒涼的雁叫聲。葦中有雁,這是常見的,因而詩人由鎮江江邊的蘆葦,很容易聯想到雁。但僅僅這樣理解還不夠。雁是合群性的禽鳥,夜宿葦中也是群棲的,群棲時一般不發聲,如果發出鳴聲,那一定是失群了。劉昱單身往潯陽,無異於孤雁離群,那末夜泊聞雁,一定會聯想到鎮江的那些朋友,甚或深悔此行。“試”字,即暗含比意。反過來,留著的人都思念劉昱,這就不必說了。末句既以“雁”字呼應蘆葦,又從雁聲發生聯想,委婉蘊藉,毫無顯豁呈露之氣,別有一番情味,開後來神韻之風。

  (沈熙乾)

  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

  李頎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

  先拂商弦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

  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複旋如有情。

  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裏浮雲陰且晴。

  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

  川為淨其波,鳥亦罷其鳴。

  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

  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

  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

  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李頎此詩,約作於天寶六、七載(747-748)間。董大即董庭蘭,是當時著名的琴師。所謂“胡笳聲”,也就是《胡笳弄》,是按胡笳聲調翻為琴曲的。所以董大是彈琴而非吹秦胡笳。

  這首七言古體長詩,通過董大彈奏《胡笳弄》這一曆史名曲,來讚賞他高妙動人的演奏技藝,也以此寄房給事(房琯),帶有為他得遇知音而高興的心情。

  詩開首不提“董大”而說“蔡女”,起勢突兀。蔡女指東漢末年的蔡琰(文姬),文姬歸漢時,感笳之音,翻笳調入琴曲,作《胡笳十八拍》(拍,等於段)。三、四兩句,是說文姬操琴時,胡人、漢使悲切斷腸的場麵,反襯琴曲的感人魅力。五、六兩句反補一筆,寫出文姬操琴時荒涼淒寂的環境,蒼蒼古戍、沉沉大荒、烽火、白雪,交織成一片黯淡悲涼的氣氛,使人越發感到樂聲的哀婉動人。以上六句為第一段,詩人對“胡笳聲”的來由和藝術效果作了十分生動的描述,把讀者引入了一個幽邃的藝術境界。讀者要問:如此深摯有情的《胡笳弄》,作為一代名師的董庭蘭又彈得如何呢?於是,詩人順勢而下,轉入正麵敘述。從蔡女到董大,遙隔數百年,一曲琴音,把兩者巧妙地聯係起來。

  “先拂商弦後角羽”,至“野鹿呦呦走堂下”為第二段。董大彈琴,確實身手不凡。“先拂”句是寫彈琴開始時的動作。古琴七弦,配宮、商、角、徵、羽及變宮、變徽為七音。董大輕輕地拂拭琴弦,次序是由商弦到角弦,意為曲調開始時遲緩而低沉。琴聲一起,“四郊秋葉”被驚得摵摵(sh設)而下。一個“驚”字,出神入化,極為生動。詩人不由得讚歎起“董夫子”來,說他的演奏簡直象是“通神明”,不隻驚動了人間,連深山妖精也悄悄地來偷聽了!“言遲”兩句概括董大的技藝。“言遲更速”、“將往複旋”,指法是如此嫻熟,得心應手,那抑揚頓挫的琴音,漾溢著激情,象是從演奏者的胸中流淌出來。

  董大的指法使人眼花撩亂,那麽琴聲究竟如何呢?詩人不從正麵著手,卻以種種形象的描繪,來烘托那淒惻動聽的聲音。琴聲忽縱忽收時,就象空廓的山間,群鳥散而複聚。曲調低沉時,就象浮雲蔽天;清朗時,又象雲開日出。嘶啞的琴聲,仿佛是失群的雛雁,在暗夜裏發出辛酸的哀鳴,嘶酸的音調,正是胡兒戀母聲的繼續。詩到此忽然宕開一筆,又聯想起當年文姬與胡兒訣別時的情景,照應了第一段蔡女琴聲,而且以雛雁喻胡兒,更使人感覺到琴音的悲切。接著二句,引自然界景物來反襯琴聲的巨大魅力。琴聲回蕩,河水為之滯流,百鳥為之罷鳴,世間萬物都為琴聲所感動了,這不是“通神明”了嗎?其實,川不會真靜,鳥不會罷鳴,隻是因為琴聲迷住了聽者,“洋洋乎盈耳哉”,唯有琴聲而已。詩人接著指出,董大的彈琴不僅僅是動聽而已,他還能完美地傳遞出琴曲的神韻。側耳細聽,那幽咽的聲音,充滿著漢朝烏孫公主遠托異國、唐朝文成公主遠度沙塵到邏娑(拉薩的另一音譯)那樣的異鄉哀怨之情。這與蔡女造《胡笳弄》的心情是十分合拍的。

  直到“幽音”以下四句,詩人才從正麵描寫琴聲,而且運用了許多形象的比喻。“幽音”是深沉的音,但一經變調,就忽然“飄灑”起來。忽而象“長風吹林”,忽而象雨打屋瓦,忽而象掃過樹梢的泉水颯颯而下,忽而象野鹿跑到堂下發出呦呦的鳴聲。輕快悠揚,變幻無窮,怎不使聽者心醉入迷呢?

  這一段,詩人洋洋灑灑,酣暢淋漓,從不同的角度表現董大彈奏《胡笳弄》的情景。由於董大爐火純青的技藝,蔡女“十八拍”豐富的琴韻得到充分的體現。詩人對董大的讚慕之情,自在不言之中。最後四句,是“兼寄房給事”的。唐朝帝都長安,皇宮麵南坐北,禁中左右兩掖分別為門下、中書兩省。“鳳凰池”指的是中書省,青瑣門是門下省的闕門。給事中正是門下省之要職。詩沒有提人而人在其中,而且暗示其密邇宮庭,官位令人羨豔。最後,詩以讚語作結。房琯不僅才高,而且不重名利,超逸脫略。這樣的高人,正日夜盼望著你抱琴而去呢!這裏也暗示董庭蘭得遇知音,可幸可羨。而李頎對董彈《胡笳弄》的欣賞,以及所作的傳神的描摹,自然也非知音莫能為。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這首詩關聯著三方麵——董庭蘭、蔡琰和房琯。寫董庭蘭的技藝,要通過他演奏《胡笳弄》來寫。要寫《胡笳弄》,便自然和蔡琰聯係起來,既聯係她的創作,又聯係她的身世、經曆和她所處的特殊環境。全詩的特色就在於巧妙地把演技、琴聲、曆史背景以及琴聲所再現的曆史人物的感情結合起來,筆姿縱橫飄逸,忽天上,忽地下,忽曆史,忽目前。既周全細致又自然渾成。最後對房給事含蓄的稱揚,既為董庭蘭祝賀,也多少寄托著作者的一點傾慕之情。李頎此時雖久已去官,但並未忘情宦事,他是多麽希望能得遇知音而一顯身手啊!

  (姚奠中)

  送魏萬之京

  李頎

  朝聞遊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鴻雁不堪愁裏聽,雲山況是客中過。

  關城樹色催寒近,禦苑砧聲向晚多。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

  魏萬後改名魏顥。他曾求仙學道,隱居王屋山。天寶十三載,因慕李白名,南下到吳、越一帶訪尋,最後在廣陵與李白相遇,計程不下三千裏。李白很賞識他,並把自己的詩文讓他編成集子。臨別時,還寫了一首《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的長詩送他。魏萬比李頎晚一輩,然而從此詩看,兩人象是情意十分密切的“忘年交”。李頎晚年家居潁陽而常到洛陽,此詩可能就寫於洛陽。

  一開首,“朝聞遊子唱離歌”,先說魏萬的走,後用“昨夜微霜初渡河”,點出前一夜的景象,用倒戟而入的筆法,極為得勢。“初渡河”,把霜擬人化了,寫出深秋時節蕭瑟的氣氛。

  秋夜微霜,摯友別離,自然地逗出了一個“愁”字。“鴻雁不堪愁裏聽”,是緊接第二句,渲染氛圍。“雲山況是客中過”,接寫正題,照應第一句。大雁,秋天南去,春天北歸,飄零不定,有似旅人。它那嘹唳的雁聲,從天末飄來,使人覺得悵惘淒切。而抱有滿腹惆悵的人,當然就更難忍受了。雲山,一般是令人向往的風景,而對於落寞失意的人,坐對雲山,便會感到前路茫茫,黯然神傷。他鄉遊子,於此為甚。這是李頎以自己的心情來體會對方。“不堪”、“況是”兩個虛詞前後呼應,往複頓挫,情切而意深。

  五、六兩句,詩人對遠行客又作了充滿情意的推想:“關城樹色催寒近,禦苑砧聲向晚多”。從洛陽西去要經過古函穀關和潼關,涼秋九月,草木搖落,一片蕭瑟,標誌著寒天的到來。本來是寒氣使樹變色,但寒不可見而樹色可見,好象樹色帶來寒氣,見樹色而知寒近,是樹色把寒催來的。一個“催”字,把平常景物寫得有情有感,十分生動,傍晚砧聲之多,為長安特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然而詩人為什麽不用城關雄偉、禦苑清華這樣的景色來介紹長安,卻隻突出了“禦苑砧聲”,發人深想。魏萬前此,大概沒有到過長安,而李頎已多次到過京師,在那裏曾“傾財破產”,曆經辛酸。兩句推想中,詩人平生感慨,盡在不言之中。“催寒近”、“向晚多”六個字相對,暗含著歲月不待,年華易老之意,順勢引出了結尾二句。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純然是長者的語氣,予魏萬以親切的囑咐。這裏用“行樂處”三字虛寫長安,與上二句中的“禦苑砧聲”相應,一虛一實,恰恰表明了詩人的旨意。他諄諄告誡魏萬:長安雖是“行樂處”,但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的。不要把寶貴的時光,輕易地消磨掉,要抓緊時機成就一番事業。可謂語重心長。

  這首詩以長於煉句而為後人所稱道。詩人把敘事、寫景、抒情交織在一起。如次聯兩句用了倒裝手法,加強、加深了描寫。先出“鴻雁”、“雲山”——感官接觸到的物象,然後寫“愁裏聽”、“客中過”,這就由景生情,合於認識規律,容易喚起人們的共鳴。同樣,第三聯的“關城樹色”和“禦苑砧聲”,雖是記憶中的形象,聯係氣候、時刻等環境條件,有聲有色,非常自然。而“催”字、“向”字,更見推敲之功。(姚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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