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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節 陳子昂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陳子昂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首五言詩通篇詠香蘭杜若。香蘭和杜若都是草本植物,秀麗芬芳。蘭若之美,固然在其花色的秀麗,但好花還須綠葉扶。花葉掩映,枝莖交合,蘭若才顯得絢麗多姿。所以作品首先從蘭若的枝葉上著筆,迭用了“芊蔚”與“青青”兩個同義詞來形容花葉的茂盛,中間貫一“何”字,充滿讚賞之情。

  如果說“芊蔚何青青”是用以襯托花色之美的話,那麽“朱蕤冒紫莖”則是由莖及花,從正麵刻畫了。這一筆著以“朱”、“紫”,濃墨重彩地加以描繪,並下一“冒”字,將“朱蕤”、“紫莖”聯成一體。全句的意思是:朱紅色的花下垂,覆蓋著紫色的莖,不但畫出了蘭若的身姿,而且突出了它花簇紛披的情態。

  蘭若不象菊花那樣昂首怒放,自命清高;也不象牡丹那般濃妝豔抹,富麗堂皇。蘭若花紅莖紫,葉兒青青,顯得幽雅清秀,獨具風采。“幽獨空林色”,詩人讚美蘭若秀色超群,以群花的失色來反襯蘭若的卓然風姿。其中對比和反襯手法的結合運用,大大增強了藝術效果。特下“幽獨”二字,可見詩中孤芳自賞的命意。

  詩的前四句讚美蘭若風采的秀麗,後四句轉而感歎其芳華的零落。“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由夏入秋,白天漸短。“遲遲”二字即寫出了這種逐漸變化的特點。用“嫋嫋”來形容秋風乍起、寒而不冽,形象十分傳神。然而“嫋嫋秋風”並不平和。“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宋玉《九辯》),芬芳的鮮花自然也凋零了。

  《感遇》,是陳子昂所寫的以感慨身世及時政為主旨的組詩,共三十八首,本篇為其中的第二首。詩中以蘭若自比,寄托了個人的身世之感。陳子昂頗有政治才幹,但屢受排擠壓抑,報國無門,四十一歲為射洪縣令段簡所害。這正象秀美幽獨的蘭若,在風刀霜劍的摧殘下枯萎凋謝了。

  此詩全用比興手法,詩的前半著力讚美蘭若壓倒群芳的風姿,實則是以其“幽獨空林色”比喻自己出眾的才華。後半以“白日晚”、“秋風生”寫芳華逝去,寒光威迫,充滿美人遲暮之感。“歲華”、“芳意”用語雙關,借花草之凋零,悲歎自己的年華流逝,理想破滅,寓意淒婉,寄慨遙深。從形式上看,這首詩頗象五律,而實際上卻是一首五言古詩。它以效古為革新,繼承了阮籍《詠懷》的傳統手法,托物感懷,寄意深遠。和初唐詩壇上那些“采麗競繁”、吟風弄月之作相比,它顯得格外充實而清新,正象芬芳的蘭若,散發出誘人的清香。

  (閻昭典)

  感遇三十八首(其四)

  陳子昂

  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

  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

  這是《感遇詩》的第四首。詩人拈出兩則對比鮮明的曆史故事,夾敘夾議,借古諷今,抒寫自己對時事的深沉感慨。全詩質樸雄健,寄寓遙深。詩中寫了兩個曆史人物:樂羊和秦西巴。樂羊是戰國時魏國的將軍,魏文侯命他率兵攻打中山國。樂羊的兒子在中山國,中山國君就把他殺死,煮成肉羹,派人送給樂羊。樂羊為了表示自己忠於魏國,就吃了一杯兒子的肉羹。魏文侯重賞了他的軍功,但是懷疑他心地殘忍,因而並不重用他。秦西巴是中山國君的侍衛。中山君孟孫到野外去打獵,得到一隻小鹿,就交給秦西巴帶回去。老母鹿一路跟著,悲鳴不止。秦西巴心中不忍,就把小鹿放走了。中山君以為秦西巴是個忠厚慈善的人,以後就任用他做太傅,教育王子。

  一個為了貪立軍功,居然忍心吃兒子的肉羹。骨肉之情薄到如此,這樣的人,對別人豈能有忠心呢?一個憐憫孤獸,擅自將國君的獵物放生,卻意外地提拔做王子的太傅。這樣的人,對一隻孤獸尚且有惻隱之心,何況對他的國君呢?他肯定是能忠君到底的。

  現在要研究的是:陳子昂為什麽要寫這兩個曆史故事?他當時“遇”到了什麽事,因而有“感”要發呢?原來武則天為了奪取政權,殺了許多唐朝的宗室,甚至殺了太子李宏、李賢、皇孫李重潤。上行下效,滿朝文武大臣為了效忠於武則天,幹了許多自以為“大義滅親”的殘忍事。例如大臣崔宣禮犯了罪,武後想赦免他,而崔宣禮的外甥霍獻可卻堅決要求判處崔宣禮以死刑,頭觸殿階流血,以表示他不私其親。陳子昂對這種殘忍奸偽的政治風氣十分憤怒。但是他不便正麵譴責,因而寫了這首詩。這首詩從表麵上看,似乎是一首詠史詩,實質上是一首針砭當時政治風氣的諷諭詩。清代陳沆《詩比興箋》說它“刺武後寵用酷吏淫刑以逞也”,是道出了作者旨意的。

  (施蟄存)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三)

  陳子昂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

  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

  殺身炎洲裏,委羽玉堂陰,

  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

  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

  多材信為累,歎息此珍禽。

  這是一首寓言詩。全詩雙關到底,句句是說鳥,也句句是寫人。

  詩一開始就突出了詩的主角——羽毛赤青相雜的翡翠鳥。這種鳥生在南方,猶如詩人的出生地四川位於帝都長安的西南一樣。翡翠鳥築巢在神話中名貴的三珠樹上,猶如詩人的品格高超,不同流俗。這鳥本來自由自在,雌雄雙飛,不幸為美人所喜愛,比之於黃金一般,於是這鳥就倒黴了,猶如詩人不幸為武則天所賞識,不能不在她的統治下做官一樣。翡翠鳥為什麽會被美人喜愛呢?由於它的羽毛長得漂亮,既可以使美人的首飾臨風招展,婀娜生光,又可以使美人的錦被結采垂花,斑爛增豔。這兩句比喻詩人的才華文采,被統治者用來點綴升平,增飾“治績”。所以作為鳥,就不免在炎熱的南州被殺,而將它的毛羽呈送到玉堂深處,妝點在美人的頭上與床上;作為人,就不免為統治者所強迫,名列朝班,喪失了在政治上抉擇的自由。有人要說,翡翠鳥既然知道自己將受到殺身之禍,何不遠走高飛呢?可憐,這鳥兒巢居南海,還能算不遠嗎?沒有用,虞人(周禮職掌打獵的官名)還是用羅網來找到了它。這裏比喻詩人雖想隱遁,但還是難逃統治者的籠絡。怪來怪去怪誰呢?不論是鳥是人,總是自己有了才華,反為才華所累,正如象有齒,麝有香,因而遭受到殺身之禍一樣,看了這名貴小鳥的遭遇,那能不連聲歎息呢?歎鳥即所以歎人,亦即詩人的自歎。近人吳闓生認為“此言士不幸見知於武後”,宋人劉辰翁認為“多是歎世,而卒不免”,將陳子昂比為揚雄之不幸而作莽(王莽)大夫。這些看法,都和詩人的原意是吻合的。

  故事結束之後,最末第二句“多材信為累”,才把作者的正意點出。一經點明,立即縮住,這正是寓言的手法。這一寓言情節簡單,但詩人敘述時卻沒有平鋪直敘。開首二句敘述翡翠鳥的安樂生活,第三四句立即以問句作一轉折,五六兩句馬上把首二句的和平愉快氣氛打破,落入了殘酷的結局,“炎洲”二字呼應“南海”,“玉堂”與“珠樹林”對照,雖則兩者都是豪華富貴的環境,而“珠樹林”中是雌雄雙棲,“玉堂陰”處是殺身委羽,詩人采用對比的手法,為下文的“歎息”伏根。七八兩句,表麵寫得很繁華熱鬧,但美人頭上、床上的“旖旎”“葳蕤”,是犧牲了雙飛雙宿的小鳥的生命換得來的,熱鬧繁華的背後,正是淒冷悲慘。第九句照文理應該發一個問題:“為什麽不遠走高飛呢?”這裏詩人用精簡的手法,省去問題,而用“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這兩句答案,使節省掉的問題,仍能於無字句中托出,這裏自問自答,又是一個轉折,然後落出正意:“多材信為累”,而以“歎息”作為結束,用“珍禽”兩個代用詞,反應起筆的“翡翠”。“多材信為累”這一句,已由鳥說到人,平庸的寫法,接下去可以發揮一下,而詩人卻馬上縮住,一筆揚開,仍歸之於鳥。短短十二句詩,藝術結構上卻這樣的起伏不平,大有尺幅千裏之勢。

  這首詩內在的怨傷情緒是很濃重的,但在表現的方式上,卻采用了緩和的口氣,“溫柔敦厚”,“哀而不傷”,自是五言古詩的正聲。

  (沈熙乾)

  燕昭王

  陳子昂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

  這詩乍讀平淡無奇,細想卻含蘊深廣。

  萬歲通天二年(697),武後派建安郡王武攸宜北征契丹,陳子昂隨軍參謀。武攸宜出身親貴,全然不曉軍事。陳子昂屢獻奇計,不被理睬,剴切陳詞,反遭貶斥,徙署軍曹。作者有感於燕昭王招賢振興燕國的故事,寫下了這首詩歌。燕昭王,是戰國時燕國的君主。公元前三一二年執政後,廣招賢士,使原來國勢衰敗的燕國逐漸強大起來,並且打敗了當時的強國——齊國。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碣石館,即碣石宮。燕昭王時,梁人鄒衍入燕,昭王築碣石宮親師事之。“黃金台”也是燕昭王所築。昭王置金於台上,在此延請天下奇士。未幾,召來了樂毅等賢豪之士,昭王親為推轂,國勢驟盛。以後,樂毅麾軍伐齊,連克齊城七十餘座,使齊幾乎滅亡。詩人寫兩處古跡,集中地表現了燕昭王求賢若渴禮賢下士的明主風度。從“登”和“望”兩個動作中,可知詩人對古人何等向往!當然,這裏並不是單純地發思古之幽情,詩人如此強烈地推崇古人,是因為深深地感到現今世路的坎坷,其中有著深沉的自我感慨。

  次二句:“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抒發了世事滄桑的感喟。詩人遙望黃金台,隻見起伏不平的丘陵上長滿了喬木,當年置金的台已不見,燕昭王到哪裏去了呢?這表麵上全是實景描寫,但卻寄托著詩人對現實的不滿。為什麽樂毅事魏,未見奇功,在燕國卻做出了驚天動地的業績呢?道理很簡單,是因為燕昭王知人善任。因此,這兩句明謂不見“昭王”,實是詩人以樂毅自比而發的牢騷,也是感慨自己生不逢時,英雄無用武之地。作品雖為武攸宜“輕無將略”而發,但詩中卻將其置於不屑一顧的地位,從而更顯示了詩人的豪氣雄風。作品最後以吊古傷今作結:“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詩人作此詩的前一年,契丹攻陷營州,並威脅檀州諸郡,而朝廷派來征戰的將領卻如此昏庸,這怎麽不叫人為國運而擔憂?因而詩人隻好感慨“霸圖”難再,國事日非了。同時,麵對危局,詩人的安邦經世之策又不被納用,反遭武攸宜的壓抑,更使人感到前路茫茫。“已矣”二字,感慨至深。這“驅馬歸來”,表麵是寫覽古歸營,實際上也暗示了歸隱之意。神功元年(697),唐結束了對契丹的戰爭,此後不久,詩人也就解官歸裏了。

  這篇覽古之詩,一無藻飾詞語,頗富英豪被抑之氣,讀來令人喟然生慨。杜甫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胡應麟《詩藪》說:“唐初承襲梁隋,陳子昂獨開古雅之源。”陳子昂的這類詩歌,有“獨開古雅”之功,有“始高蹈”的特殊地位。

  (傅經順)

  登幽州台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這首短詩,由於深刻地表現了詩人懷才不遇、寂寞無聊的情緒,語言蒼勁奔放,富有感染力,成為曆來傳誦的名篇。

  陳子昂是一個具有政治見識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諫,對武後朝的不少弊政,常常提出批評意見,不為武則天采納,並曾一度因“逆黨”株連而下獄。他的政治抱負不能實現,反而受到打擊,這使他心情非常苦悶。

  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契丹李盡忠、孫萬榮等攻陷營州。武則天委派武攸宜率軍征討,陳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擔任參謀,隨同出征。武為人輕率,少謀略。次年兵敗,情況緊急,陳子昂請求遣萬人作前驅以擊敵,武不允。稍後,陳子昂又向武進言,不聽,反把他降為軍曹。詩人接連受到挫折,眼看報國宏願成為泡影,因此登上薊北樓(即幽州台,遺址在今北京市),慷慨悲吟,寫下了《登幽州台歌》以及《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等詩篇。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裏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夠禮賢下士的賢明君主。《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與《登幽州台歌》是同時之作,其內容可資參證。《薊丘覽古》七首,對戰國時代燕昭王禮遇樂毅、郭隗,燕太子丹禮遇田光等曆史事跡,表示無限欽慕。但是,象燕昭王那樣前代的賢君既不複可見,後來的賢明之主也來不及見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時;當登台遠眺時,隻見茫茫宇宙,天長地久,不禁感到孤單寂寞,悲從中來,愴然流淚了。本篇以慷慨悲涼的調子,表現了詩人失意的境遇和寂寞苦悶的情懷。這種悲哀常常為舊社會許多懷才不遇的人士所共有,因而獲得廣泛的共鳴。

  本篇在藝術表現上也很出色。上兩句俯仰古今,寫出時間綿長;第三句登樓眺望,寫出空間遼闊。在廣闊無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繪了詩人孤單寂寞悲哀苦悶的情緒,兩相映照,分外動人。念這首詩,我們會深刻地感受到一種蒼涼悲壯的氣氛,麵前仿佛出現了一幅北方原野的蒼茫廣闊的圖景,而在這個圖景麵前,兀立著一位胸懷大誌卻因報國無門而感到孤獨悲傷的詩人形象,因而深深為之激動。

  在用辭造語方麵,此詩深受《楚辭》特別是其中《遠遊》篇的影響。《遠遊》有雲:“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本篇語句即從此化出,然而意境卻更蒼茫遒勁。

  同時,在句式方麵,采取了長短參錯的楚辭體句法。上兩句每句五字,三個停頓,其式為: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後兩句每句六字,四個停頓,其式為: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前兩句音節比較急促,傳達了詩人生不逢時、抑鬱不平之氣;後兩句各增加了一個虛字(“之”和“而”),多了一個停頓,音節就比較舒徐流暢,表現了他無可奈何、曼聲長歎的情景。全篇前後句法長短不齊,音節抑揚變化,互相配合,增強了藝術感染力。

  (王運熙)

  晚次樂鄉縣

  陳子昂

  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

  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

  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

  如何此時恨,噭噭夜猿鳴。

  陳子昂的詩,大多以素淡的筆墨抒寫真情實感,質樸明朗,蒼涼激越。而這首五律,無論從結構的嚴謹或情韻的悠長上說,都在陳詩中別具一格,值得重視。

  詩題中的樂鄉縣,唐時屬山南道襄州,故城在今湖北荊門北九十裏。從詩中所寫情況看來,本篇是詩人從故鄉蜀地東行,途經樂鄉縣時所作。“次”是停留的意思。

  首聯說,故鄉早已在遠方消失,暮色蒼茫之中自己還在孤獨地行進著。“杳”,遙遠。詩人從“故鄉”落筆,以“日暮”相承,為全詩定下了抒寫“日暮鄉關何處是”(崔顥《黃鶴樓》)的傷感情調。首句中的“杳無際”,聯係著回頭望的動作,雖用賦體,卻出於深情。次句以“孤征”承“日暮”,日暮時還在趕路,本已夠淒苦的了,何況又是獨自一人,更是倍覺淒涼。以下各聯層層剝進,用淡筆寫出極濃的鄉愁。

  第三句承第一句,第四句承第二句,把異鄉孤征的感覺寫得更具體。三句中的“舊國”,即首句中的“故鄉”。故鄉看不到了,眼前所見河流、平原無不是陌生的景象,因而行之若迷。四句中的“邊城”,意為邊遠之城。樂鄉縣在先秦時屬楚,對中原說來是邊遠之地。“道路”即二句中的“孤征”之路,暮靄之中終於來到了樂鄉城內。

  接著,詩人又放眼四圍:入城前見到過的野外戍樓上的縷縷荒煙,這時已在視野中消失;深山上參差不齊的林木,看上去也模糊一片。以“煙斷”、“木平”寫夜色的濃重,極為逼真。煙非自斷,而是被夜色遮斷;木非真平,而是被夜色蕩平。尤其是一個“平”字,用得出神入化。蕭梁時鍾嶸論詩,有所謂“自然英旨”的說法(見《詩品序》)。“平”字用得既巧密又渾成,可以說是深得自然英旨的詩家妙筆。頸聯這兩句的精彩處還在於,在寫景的同時,又將詩人的鄉愁剝進了一層。“野戍荒煙”與“深山古木”,原是孤征道路上的一點可憐的安慰,這時就要全部被夜色所吞沒,不用說,隨著夜的降臨,詩人的鄉情也愈來愈濃重了。

  寫完以上六句,詩人還一直沒有明白說出自己的感情。但當他麵對寂寥夜幕時,隱忍已久的感情再也無法控製。一個抒情性的設問句“如何此時恨”,便在感情波濤的推掀下,從滿溢著的心湖中自然地汩汩流出。詩人覺得,最使他動情的,無過於深山密林中傳來的一聲又一聲猿鳴的“噭噭(jio叫)”聲了。詩人自問自答,將蕩開的筆墨收攏,瀉情入景,以景寫情,寫出了情景交融的末一句。入暮以後漸入靜境,啼聲必然清亮而淒婉,這就使詩意更為深長悠遠,抒發了無盡的鄉思之愁。從全詩藝術形象來看,前麵六句訴諸視覺,最後這一句則訴諸聽覺,在畫麵之外複又響起聲音,從而使質樸的形象蘊有無窮的意味。前麵說到,這首詩情韻悠長,正是表現在這寓情於景、以聲音作結的末一句中。需要順便指出的是,末一句詩出於南朝沈約的《石塘瀨聽猿》詩,字麵全同,而所寫情景各異。由於陳子昂用人若己,妙過前人,因而這一詩句得以廣為流傳,沈約的原詩反倒少為人知了。

  縱觀全詩結構,是以時間為線索串連起來的。第二句的“日暮”,是時間的開始;中間“煙斷”“木平”的描寫,說明夜色漸濃;至末句,直接拈出“夜”字結束全詩。通篇又可以分成寫景與抒情兩個部分,前六句寫景,末兩句抒情。詩人根據抒情的需要取景入詩,又在寫景的基礎上進行抒情,所以彼此銜接,自然密合。再次,第七句插入一個設問句式,使詩作結構獲得了開合動蕩之美,嚴謹之中又有流動變化之趣。最後,以答句作結,粗粗看來,隻是近承上一問句,再加推敲,又可發現,句中的“噭噭”“猿鳴”遠應前一句的“深山古木”,“夜”字關合篇首“日暮”,“夜猿鳴”的意境又與篇首的日暮鄉情遙相呼應。句句溝通,字字關聯,嚴而不死,活而不亂。

  綜上可見,此詩筆法細膩,結構完整,由於采用寓情於景的手法,又有含而不露的特點。這些,與筆法粗獷並與直抒見長的《登幽州台歌》比較起來,自然是大相徑庭的。但也由此使我們能夠比較全麵地窺見詩人豐富的個性與多方麵的藝術才能。

  (陳誌明)

  送魏大從軍

  陳子昂

  匈奴猶未滅,魏絳複從戎。

  悵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橫代北,狐塞接雲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

  這是一首贈別詩,出征者是陳子昂的友人魏大(姓魏,在兄弟中排行第一,故稱)。此詩不落一般送別詩纏綿於兒女情長、淒苦悲切的窠臼,從大處著眼,激勵出征者立功沙場,並抒發了作者的慷慨壯誌。

  首二句“匈奴猶未滅,魏絳複從戎”,讀來震撼人心。借此,我們可以清楚地意識到邊境上軍情的緊急,也可以感覺到詩人激烈跳動的脈搏。首句暗用漢代威鎮敵膽的驃騎將軍霍去病“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典故,抒發了以天下為己任的豪情。此處“匈奴”二字,是以漢代唐,借指當時進犯邊境的少數民族統治集團。詩人又把春秋時曾以和戎政策消除了晉國邊患的魏絳比作魏大,變“和戎”為“從戎”,典故活用,鮮明地表示出詩人對這次戰爭的看法,同時也從側麵說明,魏大從戎,是禦邊保國的壯舉。

  三四兩句中,“三河道”點出送別的地點。古稱河東、河內、河南為三河,大致指黃河流域中段平原地區。《史記·貨殖列傳》說:“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此處概指在都城長安送客的地方。“六郡”,指金城、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六郡雄”,原指上述地方的豪傑,這裏專指西漢時在邊地立過功的趙充國。兩句的旨意是:與友人分別於繁華皇都,彼此心裏總不免有些悵惘;但為國效力,責無旁貸,兩人執手相約:要象漢代名將、號稱六郡雄傑的趙充國那樣去馳騁沙場,殺敵立功。此二句雖有惆悵之感,而氣概卻是十分雄壯的。

  “雁山橫代北,狐塞接雲中。”這兩句是寫魏大從軍所往之地。一個“橫”字,寫出雁門山地理位置之重要,它橫亙在代州北麵;一個“接”字,既逼真地描繪出飛狐塞的險峻,又點明飛狐塞是遙接雲中郡,連成一片的。它們組成了中原地區(三河道)的天然屏障。此處的景物並不在眼前,而是在詩人的想象之中,它可以是實寫,也可以是虛寫。地理位置的重要,山隘的險峻,暗示魏大此行責任之重大。這就為結句作了鋪墊。

  因此,“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二句作結,便如瓜熟蒂落,極其自然。此處運用的典故,說的是東漢時的車騎將軍竇憲,他曾經以卓越的戰功,大破匈奴北單於,又乘勝追擊,登上燕然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的杭愛山),刻石紀功而還。作者又一次激勵友人希望他揚名塞外,不要使燕然山上隻留漢將功績,也要有我大唐將士的赫赫戰功。這在語意上,又和開頭二句遙相呼應。

  全詩一氣嗬成,充滿了奮發向上的精神,表現出詩人“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感遇》詩之三十五)的思想情操。感情豪放激揚,語氣慷慨悲壯,英氣逼人,讀來如聞戰鼓,有氣壯山河之勢。

  (施紹文)

  春夜別友人

  陳子昂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

  這首律詩一開頭便寫別筵將盡,分手在即的撩人心緒和寂靜狀態。作者抓住這一時刻的心理狀態作為詩意的起點,徑直但卻自然地進入感情的高潮,情懷頗為深摯。“銀燭吐青煙”,著一“吐”字,使人想見離人相對無言,悵然無緒,目光隻是凝視著銀燭的青煙出神的神情。“金樽對綺筵”,用一“對”字,其意是麵對華筵,除卻頻舉金樽“勸君更盡一杯酒”的意緒而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勉強相慰的話了。此中境界,於沉靜之中更見別意的深沉。

  頷聯“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琴瑟”指朋友宴會之樂,源出《小雅·鹿鳴》“我有嘉賓,鼓瑟鼓琴”,是借用絲弦樂器演奏時音韻諧調來比擬情誼深厚的意思。“山川”表示道路遙遠,與“琴瑟”作為對仗,相形之下,不由使人泛起內心的波瀾:“離堂”把臂,傷“琴瑟”之分離;“別路”迢遙,恨“山川”之繚繞。這兩句著意寫出了離情的纏綿,令人感慨欷歔。

  頸聯“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承上文寫把臂送行,從室內轉到戶外的所見。這時候,高高的樹蔭遮掩了西向低沉的明月;耿耿的長河淹沒在破曉的曙光中。這裏一個“隱”字,一個“沒”字,表明時光催人離別,不為離人暫停須臾,難舍難分時刻終於到來了。

  結尾兩句寫目送友人沿著這條悠悠無盡的洛陽古道踽踽而去,不由興起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聚之感。末句著一“何”字,強調後會難期,流露了離人之間的隱隱哀愁。

  這首詩中作者沒有套用長籲短歎的哀傷語句,卻在沉靜之中見深摯的情愫。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應不溫不火。“火”則悲吟太過而感情淺露;“溫”則缺乏蘊藉而情致不深。此詩寫離情別緒意態從容而頗合體度,有如琵琶弦上的淙淙清音,氣象至為雍雅,不作哀聲而多幽深的情思。(陶慕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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