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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魏徵的史學地位

  魏徵(580-643)作為政治家,早已受到史家的重視。從這方麵研究魏徵的論文與專著也為數頗多。但是,對魏徵在史學方麵的成就及其在史學上的地位,卻問津者不多,研究的成果也寥寥無幾。固然,魏徵的政治影響是很值得注意的,但他在史學方麵的貢獻,特別是他的史學思想,在中國古代史學的發展中也是起了重要作用的。因此,以下著重於從魏徵在史學方麵的活動,說明他在史學發展中的地位,以便全麵估價他的曆史作用。

  學術著述

  魏徵,字玄成,巨鹿(河北巨鹿北)人。義寧元年(617)九月,隋末農民起義遍地爆發的時候,他隨武陽(河北大名北)郡丞元寶藏加入李密領導的瓦崗軍。瓦崗軍失敗,他隨李密投降唐朝。在唐朝,他做過太子李建成的洗馬。玄武門之變以後,又受到唐太宗的重用,曆任諫議大夫、尚書左丞、秘書監參預朝政、侍中、特進仍知門下事,進爵鄭國公。

  魏徵在從事政治活動的同時,還有許多著作問世。除了有名的《十漸不克終疏》等政治文獻外,學術著作也相當可觀。據《舊唐書》的《經籍誌》與《新唐書》的《藝文誌》載,他的著作或他參與修撰的著作有下列數種。

  《次禮記》(即《類禮》)二十卷

  監修梁、陳、齊、周、隋史《自古諸侯王善惡錄》二卷

  《祥瑞錄》十卷《列女傳略》七卷《諫事》五卷《群書治要》五十卷《魏徵集》二十卷《大唐儀禮》一百卷 魏徵與長孫無忌、房玄齡等撰《文思博要》一千二百卷 魏徵與高士廉等撰《目》十二卷 魏徵與高士廉等撰《時務策》五卷在以上著作中,對後世影響較大而且廣為流傳的是他“總知其務”的五代史。五代史包括令狐德、岑文本所撰《周書》,顏師古、孔穎達、許敬宗所撰《隋書》,姚思廉所撰《梁書》、《陳書》,李百藥所撰《北齊書》,這些史書,後來都被列入正史。因為五代史是魏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務存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梁、陳、齊各為總論,時稱良史”。所以,其中必然要貫穿魏徵的指導思想,特別是《隋書》的序論,《梁書》、《陳書》、《北齊書》的總論,更是魏徵史學思想的直接反映,魏徵的史學思想,反映著曆史前進的要求,標誌著古代史學思想的發展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史學思想

  古代史學思想的發展是有其階段性的。在春秋末年,奴隸製度江河日下的時候,孔子作《春秋》,一麵用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手法,維護奴隸主階級的統治地位;一麵又用許多褒貶的字眼,如寫戰爭有伐(聲罪致討)、侵(潛帥掠境)、戰(兩兵相接)、圍(環其城邑)、滅(毀其宗廟社稷)……寫殺人有殺(殺無罪者)、誅(殺有罪者)、弑(下殺上)……以此來說明奴隸製度不容破壞。因此孟子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不難看出,孔子修《春秋》的用意是以恢複奴隸製社會秩序的手段以求挽救奴隸製滅亡的危機。

  西漢時,由於漢武帝實行了獨尊儒術,罷黜百家的政策,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鼓吹天有意誌並有絕對權威的思想占了統治地位。盡管司馬遷曾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與天人感應說有截然不同的內容,但並沒有改變董仲舒思想的統治地位。《漢書》、《三國誌》都充滿著這種唯心主義的曆史觀。班固的《漢書》,明確的宣揚了天人感應說,例如,《漢書》的《高帝紀》與《史記》的《高祖本紀》內容大體相同,但班固卻編造了一套自堯、舜以至夏、商、周、秦的劉氏世係,從而得出結論是:“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這就是說,秦朝的滅亡,漢朝的建立,是天的安排。

  西晉初年,陳壽所著的《三國誌》,也同樣宣揚這種觀點。因為曹操是譙(安徽亳縣)人,所以,關於曹丕即將代漢時的情況,陳壽寫道:“初,漢熹平五年(176),黃龍見譙,光祿大夫橋玄問單:‘此何祥也?’J曰:‘其國後當有王者興,不及五十年,亦當複見。天事恒象,此其應也。’內黃殷登默而記之。至四十五年,登尚在。(220)三月,黃龍見譙,登聞之曰:‘單J之言,其驗茲乎!’”根據五行相生說,赤是火德,黃是土德,“黃龍見”於譙,當然就意味著火德(漢)當滅,土德(魏)當興於譙。言外之意,在漢亡前45年,天就預告人們,曹氏要取漢而代之了。因此,當年十月,曹氏代漢是順乎天意。至於後來司馬氏取代曹魏,“如漢魏故事”,也是由於“天祿永終,曆數在晉”。西晉初年的史學家,用這種天命論說明西晉統治者的地位的合理性,無疑是迎合了統治者的需要。

  南朝劉宋人範曄所撰的《後漢書》,也有類同的觀點。為了說明劉秀應該做皇帝,範曄寫道,當劉秀降生時,“有赤光照室中”,劉秀父劉欽“使卜者王長占之。長辟左右曰:‘此兆吉不可言。’是歲縣界有嘉禾生,一莖九穗,因名光武曰秀。明年,方士有夏賀良者,上言哀帝,雲漢家曆運中衰,當再受命。……王莽篡位,忌惡劉氏,以錢文有金刀,故改為貨泉。……後望氣者蘇伯阿為王莽使至南陽,遙望見舂陵郭(劉秀五世祖舂陵侯劉買的封地,治所在今湖北棗陽),曰:‘氣佳哉!鬱鬱蔥蔥然。’及始起兵還舂陵,遠望舍南,火光赫然屬天,有頃不見。初,道士西門君惠、李守等亦雲劉秀當為天子。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時龍而禦天哉!”在論及東漢滅亡的時候又說:“傳稱鼎之為器,雖小而重,故神之所寶,不可奪移。至令負而趨者,此亦窮運之歸乎!天厭漢德久矣,山陽(獻帝)其何誅焉!”既然東漢的建立與滅亡都是天意,人的作用就全部被否定了。

  南朝曆仕宋、齊、梁三朝的沈約,在其所撰《宋書》中,更是充滿著皇權天授的神秘主義曆史觀。例如,劉邦母吞了玉雞所銜赤珠,又“夢與神遇”而生劉邦,劉邦“隱於芒碭山澤之間,呂後常知其處”。因為其居處“上常有雲氣”;西漢的滅亡,也是天意,早在元帝、成帝時,就有道士預言,三七,二百一十年,“有外戚之篡”。故而王莽篡漢也不是偶然的。

  南朝齊、梁時代的蕭子顯,在其所著《南齊書》中,更是赤裸裸地宣揚天人感應說,例如,在《天文誌》中,他把宋亡齊興與自然現象聯係起來。他寫道:宋順帝升明三年(479),太史令將作匠陳文建陳天文。奏曰:“自孝建(宋武帝年號)元年(454),至升明三年(宋亡的一年),日蝕有十,虧上有七。占曰:‘有亡國失君之象’。一曰‘國命絕,主危亡’。”同時又根據“太白經天五”占曰:“天下革,民更生,異姓興。”這樣一來,齊取代宋也就名正言順了。

  北齊魏收所撰的《魏書》,也寫了不少天人之間的關係。例如,他在《天象誌》上說:“太祖皇始元年(396)夏六月,有星慧於髦頭。慧所以去穢布新也,皇天以黜無道,建有德,故或憑之以昌,或由之以亡。”在道武帝拓跋(死的天賜六年(409)六月,又寫道:“金、火再入太微,犯帝座、蓬、孛、客星及他不可勝紀。太史上言,且有骨肉之禍,更政立君……冬十月,太祖崩。”

  綜上所述,漢魏南北朝時期的史學家,都接受了天人感應說,按照皇權天授的理論,說明改朝換代是理所當然的。這種理論,雖然可以說明統治者取得地位是合乎天意的,但同時又說明失去地位也不是人為的。顯而易見,這種拋開人的作用,空談天命的理論,隻能消極地說明廣大人民應當忍受統治者的壓迫和奴役,並不能起到積極鞏固統治者地位的作用。

  魏徵負責修撰的五代史,拋開了這種消極的史學思想,否定了天人感應說,極其重視人的因素,千方百計地要發揮人的作用去鞏固統治者的地位。

  魏徵說:“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在論述北齊的滅亡時,明確地論證了這種觀點。他說:齊後主前後,齊國的各種條件沒有變化,“太行、長城之固自若也,江淮、汾晉之險不移也,帑藏輸稅之賦未虧也,士庶甲兵之眾不缺也”;但為什麽“前王用之而有餘,後主守之而不足”呢?因為“前王之禦時也,沐雨櫛風,拯其溺而救其焚,信賞必罰,安而利之,既與共其存亡,故得同其生死。後主則不然,以人從欲,損物益己。雕牆峻宇,甘酒嗜音,廛肆遍於宮園,禽色荒於外內,俾晝作夜,罔水行舟,所欲必成,所求必得。……視人如草芥,從惡如順流。佞閹處當軸之權,婢媼擅回天之力,賣官鬻獄,亂政淫刑,刳K被於忠良,祿位加於犬馬,讒邪並進,法令多聞……於是土崩瓦解,眾叛親離,顧瞻周道,鹹有西歸之誌。”總之,由於齊後主“土木之功不息,嬪嬙之選無已,征稅盡,人力殫,物產無以給其求,江海不能贍其欲”。因此,魏徵認為,“齊氏之敗亡,蓋亦由人,匪唯天道也。”同樣的客觀條件,國家卻有興衰的截然不同,邏輯的結論,當然是不同的人發揮了不同的作用。

  在論及陳朝的滅亡時,魏徵也同樣從統治者本身去找原因。他說:“遐觀列辟,篡武嗣興,其始也皆欲齊明日月,合德天地,高視五帝,俯協三王”,但後來為什麽不能堅持下去呢?因為有的君主是“中庸之才”,這種人“口存於仁義,心怵於嗜欲。仁義利物而道遠,嗜欲遂性而便身。便身不可久違,道遠難以固誌”。有些投機取巧者,專門對這種君主投其所好,“以悅導之,若下阪以走丸,譬順流而決壅”,促使其墮落腐化,以至於喪身亡國。陳朝就是這樣。

  陳“高祖拔起壟畝,有雄桀之姿。……援旗北邁,義在勤王,掃侯景於既成,拯梁室於已墜。天綱絕而複續,國步屯而更康,百神有主,不失舊物”。陳“世祖天姿睿哲,清明在躬,早預經綸,知民疾苦,思擇令典,庶幾至治”。到了陳後主時,就大不相同了。“後主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既屬邦國殄瘁,不知稼穡艱難。”在用人方麵,他“昵近群小……無骨鯁之臣,權要所在,莫匪侵漁之吏”。因而造成“政刑日紊,屍素盈朝,耽荒為長夜之飲,嬖寵同豔妻之孽,危亡弗恤,上下相蒙,眾叛親離”。這樣一來,陳朝的滅亡也就不可避免了。

  在論及隋朝的滅亡時,魏徵也絲毫未曾涉及天人關係,而是從隋文帝、隋煬帝身上去找原因。他雖然讚揚過隋文帝時“躬節儉,平徭賦,倉廩實,法令行,君子鹹樂其生,小人各安其業,強無陵弱,眾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歡娛。二十年間,天下無事,區宇之內晏如也”。但也又指出,由於隋文帝“素無術學,不能盡下,無寬仁之度,有刻薄之資”,再加上違背嫡長子繼承製度,因此,隋朝亂亡之兆,“起自高祖,成於煬帝,所由來遠矣,非一朝一夕。”為什麽隋朝亂亡之兆成於煬帝呢?因為隋煬帝“淫荒無度,法令滋章,教絕四維,刑參五虐,鋤誅骨肉,屠剿忠良,受賞者莫見其功,為戮者不知其罪。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頻出朔方,三駕遼左,旌旗萬裏,征稅百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更加“嚴刑峻法”,於是“海內騷然,無聊生矣”。

  北齊、陳、隋三個王朝的滅亡,情狀不盡相同,但魏徵認為共同之處是統治者本身造成的,不是天的作用。這種由天到人的轉變,是中國古代史學思想進一步發展的標誌。

  既然一個王朝的興衰其關鍵在於統治者本身,那就隻有從曆代統治者的活動中,總結成功的經驗,吸取失敗的教訓,才能鞏固統治的地位。魏徵的史學思想,正是從這方麵迎合了唐太宗的需要。

  重視曆史的經驗和教訓

  魏徵在其史書中,從哪些方麵為唐太宗總結了經驗,吸取了教訓呢?其一,從統治階段內部的矛盾中,其二,從階級矛盾中。在唐朝以前,曆代王朝的更替,不外兩種情況,一種是在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的鬥爭中,勝利者取代失敗者;另一種是農民起義推翻舊的統治者,農民起義的領袖轉化為新的封建皇帝,或者是統治集團中的成員竊取農民起義的勝利果實,另建封建政權。由此可見,魏徵從上述兩方麵為唐太宗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是從曆史的實際出發的。

  在統治階級內部,魏徵認為最重要的是維護封建秩序。在他看來,人與禽獸的區別就是人“知父子之道,認君臣之義”。他按照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要求,主張“父不可以不父,子不可以不子,君不可以不君,臣不可以不臣”。

  魏徵認為,違背“父子之道”是要亡國的,隋朝的滅亡就是如此。他說:隋文帝“聽哲婦之言,惑邪臣之說,溺寵廢嫡,托付失所。滅父子之道,開昆弟之隙,縱其尋斧,翦伐本枝。墳土未幹,子孫繼踵屠戮,鬆L才列,天下已非隋有”。這就是說,隋文帝廢楊勇,立楊廣,背離了父子之道,從而引起了兄弟之間的矛盾。他引用慎子的話說:為什麽“一兔走街,百人逐之,積兔於市,過者不顧”呢?因為“分定故也”。楊勇為太子,“分定久矣,高祖一朝易之,開逆亂之源,長覬覦之望……自古廢嫡立庶,覆族傾宗者多矣,考其亂亡之禍,未若有隋之酷。”魏徵的觀點非常明確,隋朝雖亡於煬帝,但追根溯源,“亂亡之兆”卻開始於隋文帝。因為他背離了父子之道。

  什麽是“君臣之義”呢?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魏徵正是按照這個原則來論述君臣關係的。

  君的標準是什麽呢?魏征說:“古先帝王之興也,非夫至德深仁格於天地,有豐功博利,弘濟艱難,不然,則其道無由矣。”簡言之,好的君主,既要有德,又要有功。按照這一標準,他用對比的方法說明隋文帝截然不同。隋文帝是“內綏外禦,日不暇給,委心膂於俊傑,寄折衝於爪牙,文武爭馳,群策畢舉。服猾夏之虜,掃黃旗之冠,峻五嶽以作鎮,環四海以為池,厚澤被於域中,餘威震於殊俗”。而隋煬帝則是“矜曆數之在己,忽王業之艱難……運拒諫之智,騁飾非之辯,恥轍跡之未遠,忘德義之不修”。在用人方麵,“外疏猛士,內忌忠良”,“賞不可以有功求,刑不可以無罪免。”由於兩人的所作所為不同,前者使國家強盛,後者則使國家衰亡。既然皇帝的所作所為直接關係到國家的興衰,那麽,皇帝必須有德和功就是不言而喻了。

  德、功的含義很廣,其中就包括怎樣對待臣的問題。魏徵認為,君應該把臣當作“廊廟之榱桷”,“北辰之眾星”,要他們都發揮作用。他說:“大廈雲構,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長短殊用,大小異宜,MN棟梁,莫可棄也”。這樣,君臣關係就會和諧。隋文帝“委心膂於俊傑,寄折衝於爪牙”,是對臣下的信任與重用,必然取得臣下的擁護與支持。隋煬帝拒諫飾非,疏遠猛將,猜忌忠良,賞罰不當,必然導致眾叛親離。不過,魏徵對臣的要求並不以君的德、功必備為前提。也就是說,即使君對臣的態度像隋煬帝那樣,臣也應該忠於他。他對楊玄感的評論就是這樣。他說:“玄感宰相之子,荷國重恩,君之失德,當竭股肱。未議致身,先圖問鼎,遂假伊、霍之事,將肆莽、卓之心。人神同疾,敗不旋踵,兄弟就O醢之誅,先人受焚如之酷,不亦甚乎!”對於縊殺隋煬帝的宇文化及、取代越王侗的王世充,他更是深惡痛絕。他說,這種人是“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憤”,因此,他要求“為人臣者可不殷鑒哉!可不殷鑒哉”!非常明顯,魏徵要求臣要絕對忠於君。即使違背“君臣之義”、像隋煬帝那樣的君,臣也不能對其不忠。因為“君猶天也,天可仇乎”!於是,他把宇文化及、王世充的傳排列在《隋書》最後,並於傳前撰序道:“昔孔子修《春秋》,而亂臣賊子知懼,抑使之求名不得,欲蓋而彰者也。今故正其罪名,以冠於篇首,庶後之君子見作者之意焉。”由此可見“君臣之義”的核心是維護君的地位。

  據上所述,父子之道,君臣之義,是維護皇帝地位的手段,破壞這種秩序,必然導致封建政權的衰亡。因此,魏徵要求“後之有國有家者,可不深戒哉”!

  在階級矛盾中,魏徵認為最主要的是統治者對勞動人民不能竭澤而漁,必須使勞動者從事生產,能夠生活下去。他認為,隋朝末年之所以爆發農民起義,就是因為隋煬帝濫用民力,致使勞動者脫離生產,因此,“民力凋盡,徭戍無期,率土之心,鳥驚魚潰”。參加農民起義者,“多出廝役之中,無尺土之資,十家之產,豈有陳涉亡秦之誌,張角亂漢之謀哉!皆苦於上欲無厭,下不堪命,饑寒交切,救死萑蒲。莫識旌旗什伍之容,安知行師用兵之勢!但人自為戰,眾怒難犯,故攻無完城,野無橫陳,星離棋布,以千百數。……雖有勇敢之士,明智之將,連踵覆沒,莫之能禦。”在魏徵看來,隋末農民起義雖不像陳勝起義要推翻秦朝,黃巾起義要推翻東漢那樣,有明確的政治目標,但由於起義者饑寒交迫,走投無路,因而人數眾多,作戰勇敢。盡管他們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缺乏作戰知識,統治者的“勇敢之士”,“明智之將”,對他們也無可奈何。顯而易見,眾怒難犯,農民起義是最可怕的。

  魏徵為了說明勞動者必須有安全的生產環境,就用對比的方法論證統治者是否重視這個問題是國家興衰的關鍵。他以隋文帝、隋煬帝為例說:“夫以開皇之初,比於大業之盛,度土地之廣狹,料戶口之眾寡,算甲兵之多少,校倉廩之虛實,九鼎之譬鴻毛,未喻輕重,培2之方嵩岱,曾何等級!論地險則遼隧未擬於長江,語人謀則勾麗不侔於陳國。高祖掃江南以清六合,煬帝事遼東而喪天下,其故何哉?所以之跡同,所用之心異也。”高祖雖也興師動眾,“然其動也,思以安之,其勞也,思以逸之。”隋煬帝則截然不同,他“嗣承平之基,守已安之業,肆其淫放,虐用其民,視億兆如草芥,顧群臣如寇仇,勞近以事遠,求名而喪實”。這就是“高祖之所由興,而煬帝之所以滅者也”。

  魏徵的對比是有力的。開皇與大業之間,就國家的富庶與強盛來說,大業年間遠遠超過開皇年間,但隋文帝能統一版圖大又有長江天塹的陳朝,而隋煬帝卻敗於版圖小且隻有遼水可防的高麗,其主要原因,就是隋文帝興師動眾,進行戰爭,是為了統一全國,以利於社會安定,使農民有正常的生產環境。也就是說,勞是為了逸。而隋煬帝則相反,他破壞安定的生產環境,視勞動人民如草芥,致使廣大農民怨聲載道,群起造反。由此可見,怎樣對待勞動者的問題,是統治者的地位能否鞏固的主要問題。

  魏徵還用秦、隋對比的方法更加充實了自己的觀點。他說“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始皇並吞六國,高祖統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煬帝肆行猜毒,皆禍起於群盜,而身殞於匹夫。原始要終,若合符契矣”。既然秦、隋均為農民起義所推翻,那就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曆史的必然了。這種對比的方法,顯然使魏徵的觀點更能令人信服。

  魏徵從史學方麵為統治者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是為了唐太宗的政治需要。

  唐朝政權,是李淵竊取了農民起義推翻隋朝的勝利成果而建立的。隋朝滅亡的事實,李淵還記憶猶新。於是,他不能不從曆史上去總結曆代王朝興衰的原因,特別是隋朝的興衰。李淵說:“秦以不聞其過而亡……漢高祖反正,從諫如流。”隋煬帝時,“上不聞過,下不盡忠,至使社稷傾危,身死匹夫之手。朕撥亂反正,誌在安人,平亂任武臣,守成委文吏,庶得各展器能,以匡不逮。比每虛心接待,冀聞讜言。”令狐德建議唐高祖修撰五代史的理由就是“如文史不存,何以貽鑒今古”?唐高祖命令修史的詔書中,也說修撰前代史書是為了“多識前古,貽鑒將來”。唐太宗剛剛做了皇帝,就與弘文館學士討論古今,“道前王所以成敗,或日昃夜艾,未嚐少怠。”他還“詔魏徵、虞世南、褚亮及(蕭)德言裒次經史百氏帝王所以興衰者上之”,他“愛其書博而要,曰:‘使我稽古臨事不惑者,公等力也’”!既然他收到了“稽古臨事不惑”的效果,所以他認為“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這裏說的“古”,當然是指曆史。把曆史當作鏡子,可見唐朝統治者重視曆史經驗是超過前人的。由於政治上的需要,魏徵在修撰史書時就充分反映了統治者的要求。

  李淵、魏徵都重視從秦、隋滅亡的事實中吸取教訓,可見唐朝統治者極其害怕重蹈秦、隋滅亡的覆轍。唐太宗以史為鏡,總結了曆代王朝興替的經驗說:“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為此,魏徵稱道唐太宗可與古代“聖哲之主”相比。另外,魏徵還引用古人的話說:“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種思想,與魏徵在《隋書》中批評隋煬帝“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濫用民力,更加“嚴刑峻法”,迫使民“饑寒交切”,走投無路,不得不起而造反是完全一致的。不難看出,魏徵把史學與統治者的政治需要更加密切地結合了起來。有人把魏徵的史學稱為鑒戒史學是名副其實的。鑒戒史學從魏徵開始,到北宋的司馬光更加成熟了。《通鑒》是這種思想的集大成者。

  史學思想與政治

  綜前所述,魏徵主編的五代史,在史學思想上是一個轉折點。轉變的標誌就是拋開了天人感應的神學曆史觀。可見,統治者的地位是否鞏固與天無關。

  既然天對統治者的地位是否鞏固沒有作用,那就不能消極地等待天的恩賜,隻有自己有所作為,千方百計設法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這種由天到人的轉變,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因為人都在社會中存在,盡管魏徵所謂的人是指統治者,但統治者也不是孤立的。按照魏徵的思想,統治者要鞏固自己的地位,一方麵要防止統治階級內部的改朝換代,另一方麵還要防止農民起義推翻自己。因此,統治者所采取的鞏固其統治地位的措施,必然涉及各方麵的人。例如,唐太宗認為,“君依於國,國依於民。……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就是明顯地從統治者的利益出發,反對竭澤而漁,主張使農民能夠生活下去,以便使封建國家得到勞動者的支持。盡管唐太宗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但他主張輕徭薄賦,緩和階級矛盾,是有利於生產發展的。從統治階級內部矛盾說,唐太宗也用納諫、重用人才等各種手段防止各種矛盾的激化,這也是有利於社會安定的。這樣重視人的作用,無疑比隋煬帝“矜曆數之在己,忽王業之艱難,不務以道恤人”要好得多。正因為隋煬帝認為自己是理所當然的皇帝,所以他驕奢淫逸,肆無忌憚地剝削壓迫勞動者,從而招致滅頂之災。非常清楚,是從現實的社會矛盾出發采取措施,去鞏固統治者的地位,還是依靠天來保護自己的地位,其後果截然不同。這正是魏徵對曆史問題的看法從天轉向人的進步方麵。

  魏徵擺脫了天人感應的神學曆史觀,已經說明他不墨守成規,而是超過了前人,具有曆史進化的思想。但更能說明問題的,是他對突厥問題的看法。魏徵認為,北方的遊牧民族威脅中原是個曆史問題。“五帝之世,則有獯鬻焉;其在三代,則獫狁焉;逮於兩漢,則匈奴焉;當塗、典午,則烏丸、鮮卑焉;後魏及周,則蠕蠕、突厥焉。”既然曆代各民族的情況不同,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就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必須根據具體情況而定。他說:“智謀之士,議和親於廟堂之上,折衝之臣,論奮擊於塞垣之下。”這都不是從實際出發。因為“事無恒規,權無定勢,親疏因其強弱,服叛在其盛衰。衰則款塞頓顙,盛則彎弓寇掠,屈申異態,強弱相反。正朔所不及,冠帶所不加,唯利是視,不顧盟誓”。這就是說,突厥對中原政權的態度,取決於其本身的盛衰強弱,對中原政權的政策,取決於其本身的利害。反之,中原政權對突厥的政策,必須考慮其強弱盛衰的具體情況,不能隻聽文臣言和,武將言戰而簡單從事。這種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思想,就是把曆史視為發展的變化的辯證觀點。

  魏徵還總結了突厥在各個時期的不同情況。在北朝的齊、周並存時,由於齊、周均無力抵抗突厥,於是隻好“爭請盟好,求結和親”。隋文帝時,因為突厥內部矛盾激化,達頭可汗遠遁,啟民可汗願保塞下,隋文帝利用其矛盾,區別對待,故而突厥“不侵不叛”、“未虧臣禮”。“煬帝撫之非道,始有雁門之圍”。隋末農民起義時,由於北方各地的割據勢力與一些農民起義軍力量分散,無力抵抗突厥的內侵,隻得與其通好,突厥遂乘機向內地勒索財富和人口。突厥對中原的危害達到了高峰。唐朝初年,突厥又大舉內侵,直逼渭水,威脅長安。唐太宗大力反擊,一舉打敗突厥,使突厥原來占領的地區都為唐有。各個時期的不同情況,都是由突厥力量的強弱與中原政權的對策所形成的。既然在不同的情況下必然有不同的態度與對策,無疑是強調了人的作用。這種觀點,既說明魏徵把曆史看作是發展的變化的,人們必須適應曆史前進的要求,同時,又是他拋開天人感應的神學曆史觀,重視人的作用的一種表現。

  魏徵還反對今不如昔的倒退曆史觀。在這方麵,他與封德彝進行過辯論。魏徵認為,統治者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必須用仁、義、禮等封建秩序的內容對人民進行教化。他說:“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皆在所由化之而已。故有無能之吏,無不可化之人。”貞觀七年(633),唐太宗與魏徵討論在隋末大亂之後能否對人民進行教化的問題,魏徵做了肯定的回答。封德彝反對說:“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說,恐敗亂國家。”這種認為人愈來愈壞,不可教化的社會倒退觀,引起了魏徵的強烈不滿。他根據曆史事實駁斥道:“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桀為亂虐,而湯放之,在湯之代,即致太平。紂為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複得而教化耶?”如果人類的發展是每況愈下,唐代的人都已成為鬼魅。事實當然不是如此。麵對這種有力的批判,封德彝雖還固執己見,但卻無言以對。唐太宗完全接受了魏徵的觀點。數年以後,唐太宗謂群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戎賓服。……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徵之力也。”唐太宗還對魏徵說:“玉雖有美質,在於石間,不值良工琢磨,與瓦礫不別。若遇良工,即為萬代之寶。”唐太宗把自己比做玉,並讚揚魏徵為“良工”。“良工”可使玉變為寶,正說明唐太宗也極重視人的作用。既然唐太宗受魏徵的影響而在政治上有所反映,正說明魏徵的曆史觀反映了曆史前進的要求,封德彝的曆史觀是與曆史的前進背道而馳的。

  綜上所述,魏征的曆史觀標誌著古代史學思想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由於它反映了唐太宗統治集團的政治要求,從而把史學與政治更加緊密地結合了起來。由於政治的需要,又推動了鑒戒史學的進一步發展。從五代史到《貞觀政要》,進而至《資治通鑒》,從史學思想上說是一脈相承的。《通鑒》是鑒戒史學最完整最係統的代表著作。如果說《通鑒》在古代史學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話,那麽,魏徵在這方麵的開創作用是不容忽視的。隻有充分認識其開創作用,才能明確其史學地位。

  誠然,鑒戒史學是為封建政治服務的,但因為政治的需要而推動史學發展,也確是唐宋史學發展的重要原因。《通鑒學》的逐步形成,正與封建政治的需要密切相關。因此,決不能因為鑒戒史學的封建性質而否定其史學地位。

  不可否認,魏徵是地主階級的政治家、史學家。他的曆史局限性也是非常明顯的。例如,他雖然拋開了君權天授說,但他並未徹底否定天命。在論述中原政權不同時期對突厥采取不同對策時,他說:“雖天道有盛衰,亦人事之工拙也。”這裏雖然是強調“人事”,但並未否定“天道”。另如,他雖然指責了統治者殘酷的剝削和奴役勞動者的罪惡,但他仍然視黃巾起義為“張角亂漢”,隋末農民起義為“群盜並矣”。可見其地主階級的立場是無法改變的。注意到這一點,才不至於誇大魏徵的曆史作用,拔高其曆史地位。

  (原載《史學月刊》198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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