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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紙天鵝(2)

  這個上午說來也邪了。就在林漢悅費盡心思安撫好老婆薛淑鵑,剛剛讓司機把薛淑鵑送走的時候,一夥人衝進了信訪局。戴曉安想攔沒攔住。他們端直進到林漢悅的辦公室裏去了。戴曉安說,壞了壞了,這是東關紅旗巷的老上訪戶。林局長讓他們纏上,別說明天去救災,恐怕連辦公室的門也出不了。夏草立即擔憂起來。說道,那怎麽辦呢?咱們能幫什麽忙呢?戴曉安說,咱們什麽忙也幫不上。這些人是庫區移民。當初要求進城時是一次性拿了補償的,現在錢花光了,生活沒有著落,就來找政府。夏草說,那就沒有辦法了嗎?他們不會做些小生意賺錢嗎?戴曉安說,你想得簡單,生意是那麽好做的?別忘了他們是農民,根本不懂生意經。又都是些大事幹不了小事不想幹的主兒。戴曉安說完夾起皮包就走。他是去市政府交大家捐贈的救災款。戴曉安臨出門時說,你也可以走了,快下班了。

  戴曉安走後,夏草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做點什麽。就提了牆角的二十四磅大暖水瓶,又拿上一摞一次性紙杯,向林漢悅的辦公室走去。

  林漢悅的辦公室靜悄悄的。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婦人抱著他的腿,其餘的人都在地下坐著。看來老話題大家都明白,再說也沒有意思。現在要的就是一個解決的辦法。林漢悅呢,可能也被這種事鬧疲了。夏草進來時,他正伏案寫著什麽,一邊低下頭跟抱腿的老人商量:換個腿抱行不行,我右腿讓你抱麻了。剛進門的夏草被他的幽默逗得差點兒笑出聲來,叫了聲林局長。

  夏草不知道她的聲音是充滿關切的,就像夏天的小風,輕輕地拂過來,使緊張了一個上午的林漢悅為之一震。夏草也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流淌著清泉的,就像兩條汩汩喧響著的小溪,使林漢悅灰暗的心境突然地清亮了。

  夏草給在場的每一個人泡了杯熱茶,氣氛一下子緩和起來。有人大聲說道,政府裏還有人把我們當人看呀。夏草不語,端起杯茶水走到那個抱著林漢悅的腿不肯鬆手的老婦人麵前,說道,我喂你喝,好嗎?老婦人一下子鬆開了手,哭道,好女哩,我們也不情願鬧政府,隻因為沒飯吃呀。

  這時候,林漢悅那富有感染力的聲音響了起來。林漢悅十分肯定地說,你們的問題,我們已經向市裏作了匯報。移民局馬上就會出台一些具體政策。你們自己也要積極配合。馬上有人截斷他的話,這話你上次也說過,什麽時候能兌現?林漢悅說,製定一項政策是很複雜的事,需要一個過程。你們要理解政府的難處。

  夏草給大家續過一次水後,悄悄地出去了。她知道要說服這些人回去,還需要費些口舌。她在場反而不便。

  回到辦公室後,夏草繼續看那本信訪工作手冊。這時候,單位的人差不多都下班走了。樓道裏靜悄悄的。夏草很容易就能聽到樓道盡頭的聲音。她聽見,上訪的人很快退去了。但林漢悅卻許久沒有出來。夏草的心別別跳著。她想,這個人太累了。她應該去跟他說說話,或者為他泡杯茶什麽的。

  夏草輕輕叩擊那扇虛掩著的門扉的時候,林漢悅正雙手抱頭在桌前坐著。似乎是過分勞累後的片刻歇息;又像茫然不知所措不曉得往哪裏去。夏草就在這種情況下推開了門。

  夏草像一朵五月花那樣開在林漢悅有些灰暗的辦公室裏。夏草說,林局長,你該回去吃飯了,已經快一點了。

  林漢悅點點頭,說,這麽快,一點了嗎?

  夏草說,要不,我到街上去給你買個盒飯?

  林漢悅說,不用了。我得回去。家裏人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哩。你也快回吧。不然你父母會擔心的。他們會說,怎麽女兒第一天上班就不按時回家,信訪局該不是什麽苦單位吧。

  夏草笑了一笑,懂事地將散放在各處的紙杯收到紙簍裏。出門時,林漢悅突然越過桌子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膀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知道,今天若沒有你那杯熱茶,是不會這麽順利解決問題的。紅旗巷的老上訪戶,靜坐破過四十八小時的記錄。哦,你是個天生的信訪工作者。看來,你到這裏工作是進對門了。

  夏草用一臉燦爛的笑容回應了林漢悅對她的誇獎,然後愉快地跑走了。

  夏草在單位開了個好頭。接下來的每個日子都很開心。像她這種年齡的人,隻要勤懇,隻要有個謙虛的態度,一般人都會護小雞似的對待。林漢悅很明顯地喜歡她,把她喚做小丫頭。在他看來,小小年紀的夏草那麽善解人意實屬難得,更何況她還有一份不露聲色的領悟力,能把分配給她的工作做得出色。這就有了一種品質。林漢悅就喜歡用她。特別是那種走訪老上訪戶之類比較難纏的工作,他樂意她做他的助手,必要時挺身而出為他分憂解難。還有一個他不願說出來的理由,那就是,他的妻子自從迷上了製作紙天鵝就再也沒有犯過病。他在心裏感激夏草。

  信訪局這種單位的工作性質,決定了這裏生活的慢節奏。他們有很多的時間在一起聊天、打牌、遊玩。某些時候,林漢悅會無意中講起他的A縣——那裏正在修建的郊外遊樂園,那裏因為資金短缺停工的重點中學,那裏還畫在圖上的絲綢廠等等。夏草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聽眾。說她不錯,是因為她在聽林漢悅那些故事時,永遠都是一副好奇和無限崇拜的神氣。而且,她那專注的眼神,會讓講故事的人感覺到她跟著你的故事走進了某個情節,這就刺激了講故事人的欲望。講故事的人就會越講越來勁。

  林漢悅沉迷在講那過去的故事之中。有時候,他會忘了他們的年齡差異,說起一些很私人的話題。比如,他那早夭的美麗可愛的女兒。比如,官場上那些驚心動魄的鬥爭。比如,自己的境遇等等。夏草善解人意。夏草絕不隨便插話。夏草會在他歎息自己這輩子除了沒死過什麽都經曆過了的時候,輕輕地說一句,哦,一切都會好的。你這麽好的人,上蒼一定會眷顧的。夏草還會隨口朗誦朗費羅的詩:既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哀,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要學會工作和等待。林漢悅看著詩句從她那薄薄的唇間滑落出來,就想到她的母親就無法遏製地想到中學時代那種雲彩般的浪漫就歎息人要是永遠不長大該多好。夏草顯然成了他的知音。夏草也會說一些自己的事情。她講一些市井生活的尋常熱鬧,講江上夜裏燈火點點的神秘,講月夜暢遊漢江的美妙。夏草的聲音又甜又軟,就像山澗小溪滴泠泠淌著,林漢悅緊皺的眉頭就會不知不覺舒展開來。夏草還會唱歌。唱清脆響亮的漢水歌謠,唱柔曼婉轉的流行歌曲。他們出遊時坐在江邊的芳草地上,夏草的歌就會不由自主流淌出來,像流水一樣自然。夏草把所有的歌都唱得很甜。這讓心弦始終繃得很緊的林漢悅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鬆弛。

  慢慢地,冷漠高傲的林漢悅隨和了。一向嚴謹的他,也隨著大夥兒到西川街夏草家裏做客;也站在街上吃夏草的鄰家姐妹們做的芝麻燒餅和甜粽子之類;也夥著大夥兒月夜裏去暢遊漢江。如果恰好上邊的雲城電站沒有發電,漢江水淺,大家夥兒就牽著手在水裏漫步行走,或在江心的石頭上坐下,欣賞清風水月。

  慢慢地,林漢悅竟有些依賴她了。當他每天早晨走進單位,眼睛不自覺地尋找夏草的身影時,他覺得有種危險正在逼近。他不得不警惕了。

  這一切夏草是渾然不覺的。她不知道自己飄來飄去的身影對一個強悍而孤獨的男人所產生的衝擊力;她也不曉得,在尋常的日子裏,當她默默地為林漢悅收拾起那些打碎的玻璃杯暖水瓶之類會有什麽特殊的韻致;她更不知道,當滿街飄起紅頭發黃頭發時,她那一頭烏油油的青絲有什麽動人之處。她看不到自己的長處,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缺點。她的缺點是過於率真了,一點兒都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感,一點兒都不懂得事物的功利色彩。這就使她不知不覺地也喜歡上了處在人生低穀的林漢悅。如果我們不忌諱什麽的話。我們應該承認,以林漢悅的經曆、年齡和能力,他的錦繡前程應該是縣長、縣委書記、副市長、市長、市委書記,這樣一路飆升。可是他卻糊裏糊塗脫離了官場的主跑道,而且曲曲折折到了信訪局這樣的單位。按照一般常規,這等於從此在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可是因為某年某月的某天早晨,他在雲城東大街的海馬超市門口遇到了幾乎遺忘的中學語文老師夏文彬,聘用了夏文彬的女兒夏草,他的命運就發生了超出常規的變化。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

  現在,我們看見年輕的夏草按照自己眼睛看到的色彩自自然然生活著。她非常喜歡林漢悅。林漢悅雖然不苟言笑,總一副很威嚴的樣子,但夏草絲毫不感到拘謹。相反,她很喜歡他那副神氣。喜歡他威嚴地走到他們的辦公室來布置工作;喜歡他忙時喊她去為他買盒飯;喜歡他遇到挫折時咬著牙關的隱忍;喜歡他堆砌在眉宇裏的憂愁;喜歡他低著頭一支接一支抽煙的樣子;喜歡他那低沉而富有磁力的聲音。

  年輕的夏草不知道喜歡就像地裏的小苗,是會隨風隨雨生長的,是會枝繁葉茂的。林漢悅於不知不覺裏在她心裏長成了大樹,她竟一點警覺都沒有。她因林漢悅的喜而喜,因林漢悅的憂而憂,自己卻完全不知道。她往往為了林漢悅給她布置的一項具體工作而欣喜若狂,在無意識裏把林漢悅的話當做自己的聖旨。

  這天早晨,她很早來到單位。照例給書記局長的辦公室掃地抹灰打開水。在擦拭林漢悅的辦公桌時,忽然看到一幅墨跡未幹的畫。這顯然是林漢悅通宵鏖戰的結果。林漢悅不常回家,常常住在辦公室裏邊的小套間裏,借口就是習字習畫。夏草早就聽說林漢悅的字畫很有功夫,卻從未見識過,出於好奇,就繞到桌前細細欣賞。於是夏草看見了一匹騰躍四蹄的駿馬。一張四尺開方的宣紙,什麽也沒有,就一匹四蹄騰躍的馬,那馬的嘶鳴仿佛要透過紙背穿越出來。夏草看著那馬的神態,不知怎麽的總是想到林漢悅那深邃憂鬱的眼睛。忽然提起筆來,在空白處題寫了李白《行路難》裏的兩句詩:“欲渡黃河冰塞川,欲上太行雪滿山。”夏草自幼隨父習字習畫,還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展示過。看了林漢悅的畫,卻受了神啟似的,鬥膽弄墨了。放下筆卻又怕又悔,嚇得拔腿就走。

  夏草一上午都心裏發秫,覺得簡直犯病了,怎能幹出這樣冒失的蠢事呢!她一上午都在豎起耳朵聽樓道的聲音,準備著接受林漢悅的發落。可是林漢悅走來走去地竟像沒事人一樣。有兩次,他到夏草他們的辦公室裏布置事情,竟看也沒看夏草。這使夏草心存僥幸。想,也許,他壓根兒想不到是她幹的。他一定會認為是某個成熟老練的知音幹的。夏草這樣想著,心裏的包袱就放下了。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夏草差不多都把那件事忘了。一天下午快下班時,林漢悅將她叫到辦公室去。夏草一進門就看見那張畫掛在迎麵的牆壁上。林漢悅身子深埋在椅子裏抽煙。一見夏草就說,欣賞欣賞你給我的蛇添的足吧。夏草頓時窘得滿臉通紅,坐不是站不是,走不是留不是。正在無地自容時,林漢悅說道,不過我還是感謝你的。感謝你的理解。哦,現在的年輕人,具備這種理解力的人可不多呀。夏草的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夏草就眼淚汪汪地了。夏草才知道自己是多麽在乎他的稱讚啊。

  夏草抬起她的淚眼,正好和林漢悅注視她的目光遭遇,兩個人都同時緊張地閃開。夏草什麽也沒說,慌亂地離開了林漢悅的辦公室。

  這天之後,兩個走得很近的人,卻突然疏遠了。林漢悅麵孔冷冷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一直開開心心的夏草突然就不快樂了。這年夏天,整個城市也像不開心,不是這裏塌方就是那裏有泥石流。忽然就傳來邊遠小鎮霸王驛突遭滅頂之災的消息,各單位都在抽調人奔赴災區。林漢悅自然首當其衝要去救災。夏草知道消息後就想,我能為他做點什麽呢?

  夏草是個習慣於生活在自己的幻想裏的女孩。她坐在那裏思索了半天,決定為災區的孩子們送點兒精神食糧——做一百隻紙天鵝。帶紅喙的那種,跟她送給林漢悅的那隻一模一樣。其實,這想法還是與林漢悅林局長有關。她的想法源於林漢悅林局長的一聲歎息。林漢悅在救災動員會上看著大家捐贈的錢物歎息說,要是再有點兒精神食糧就好了。災區的幾百個孩子在露天地裏上課呢。他們需要物質支援也需要精神支援。大家再想想,看有什麽好主意。林漢悅的話音剛落,夏草就有了這個主意。當然,她沒有說出來。她想暗暗地做成這件事,給他一個驚喜。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件事有一定的難度。做一隻紙天鵝,極熟練的人,也要幾個小時,一個通宵也做不了幾隻。她準備找街坊鄰居的嬸嬸姐姐們幫忙。漢水邊的女子們個個靈慧,夏草隻需教給她們方法就行。西川街的女子們大都做小食品生意,忙的是上午,下午則都是打開後門坐在臨江的陽台上消閑,受大江東去的陶冶,看細雨斜燕的美景。夏草在陽台上看書時每每和她們遙遙相見。看見她的姐妹們都會和她打招呼:草,又用功哪。夏草也總是甜甜地回應她們。時不時地幫她們給外出打工的丈夫或兒女寫個信什麽的,彼此關係很融洽。夏草求她們幫忙沒有不應的。

  西川街家家的生意門麵都臨街。門前青藤綠樹紅花纏繞,門旁洞開一個大大的窗戶,窗下一個小灶,灶旁一個案子。或做芝麻燒餅,或做糯米粽子,或做水餃扯麵,或炸麻花油糕。碼頭來往的人窗口一停,立即有張桃花笑臉伸出來詢問你要什麽。夏草這天下班,就在每個窗口逗留一下,對那些伸出來的桃花笑臉說出自己的請求。有話多的逗她:哎呀呀,咱草兒一進市政府大院就不一樣了呀,操心國家大事呢。夏草說,你們也一樣呀。你們不是天天晚上看電視為災區的人抹眼淚麽。

  夏草上班每每忙得昏天地黑,回來跑東家串西家的,還是個忙。爸媽也跟著她忙。爸媽忙著心裏高興。見女兒這樣上進,還有些自豪。

  夏草第二天早晨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單位,因為裝紙天鵝的是兩個大紙箱子,父親也跟著幫忙。這著實讓大家吃了一驚。

  當她把東西一一拿出來時,戴曉安指著那些紙天鵝說,你弄這些東西幹什麽?夏草便說了自己的想法。戴曉安還沒聽完就笑了起來,說,夏草呀,你還是學生的浪漫想法呀。現在災區哪還顧得上這些。就算災區的孩子們需要精神食糧,也沒有閑車往那裏送呀。你看哪個去災區的車不是裝滿救命物資。你呀你,太幼稚了。夏草急得滿麵通紅,辯解說,這不是幼稚。連我們的街坊鄰居都讚成的。我們西川街的很多街坊,趕做了一夜哩。戴曉安輕蔑地哼了下鼻子,說道,看不出,那些小市民還有這份閑情逸致。夏草就急得眼淚嘩嘩的了。正犯愁怎麽說服戴主任捎上這些東西,林漢悅林局長推門進來了。林局長說,你們在爭論什麽?這麽熱鬧。戴曉安便搶先說了事情的經過。林局長聽了,輕輕地笑了一下說,這正合我的意思。我昨天不是說過要給災區的孩子們送點兒精神食糧嗎。

  這句話橫掃了夏草心裏多日的陰霾。歡樂突然就湧滿了胸懷。她那如水的秀目波光閃閃,簡直有些灼人。這使林漢悅不得不小心地躲閃。

  說話間,司機搬進兩個箱子。原來是林漢悅捐的圖書。打開來看,竟全部是童話和寓言。夏草心裏當然又是一番知音相遇的感慨。她心裏對林漢悅的敬佩和愛慕又增添了幾分。

  因為車後倉塞滿了東西。夏草的兩個箱子就分放在前座和後座上。夏草看見林漢悅被擠兌在大箱子的邊上,心裏很是不安。跑到車窗前,想說句什麽,車子已經發動了。她就拚命地招手,喊了句,林局長早點回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林局長一路平安!

  車子卷起一陣塵土風馳電掣而去。站在路邊的夏草揮動的手臂久久沒有放下。她覺得車子將她的魂魄帶走了。

  信訪局這樣的單位,唱的是領導的戲。領導不在,事情也就沒了。一般的上訪者,知道找其他人解決不了問題,領導不在也就不來了。這樣,大家就在辦公室處理一般事務。夏草早早去傳達室取回信件,仔細地拆閱、分類。做這件事時,她當然不忘隨時請教戴曉安。戴曉安保持著慣常的陰鬱冷漠,對夏草和對所有人一樣不鹹不淡。這使夏草更加想念林漢悅在單位時那種有聲有色的日子。覺得沒有林漢悅的信訪局簡直就像沒了太陽的天空一樣令人窒息。她就忍不住地去想,林局長他們現在到了哪裏呢?聽說洪水將霸王驛的道路全衝毀了,臨時開辟的便道很危險。又覺得自己不該喊後邊那句話。那簡直有點兒不吉利。又覺得自己應該請求和林漢悅一路去。因為原定同去的戴曉安臨時有事不去了。作為辦公室的另一個成員,她完全可以申請補缺。但現在都是事後諸葛亮,林局長他們可能早已到了霸王驛了。

  夏草又想到林漢悅答應帶上她那兩箱特殊的禮物時那笑微微的樣子。那笑是溫和慈藹的,是像夏季的江風那樣清涼爽人的。那笑不僅為她解了圍,還說明了他們有某種相通。

  夏草有點兒犯糊塗。她現在怎麽滿腦子都是林漢悅呢。夏草過去的十九年都是單純的,心裏像漢江水一樣清亮。夏草現在心事重重的,就像漢江泄洪時那樣沉重渾濁。她沒了歌聲,沒了歡笑,行動有些遲緩。下班時,不自覺地就會遲走那麽一會兒。想,說不定林局長會打電話回來報告災情呢,如果她走了,辦公室沒人接電話誤事怎麽辦。又想,說不定林漢悅這一刻就突然回來了,需要個熱水什麽的,辦公室沒人顯得多麽缺乏人情味兒。反正她給自己找著各種各樣的理由在單位逗留。爸媽關切地說,草,你天天在加班嗎?她不耐煩地說,你們少管我的事啦。

  那些黃昏,她總是一個人待在江邊。她變得憂鬱敏感,不願意同人多說話。她走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揀一片無人的芳草地坐下。她那水霧一樣迷離的目光,緊盯著漢江大橋,猜想那無邊的車流裏,哪一個會載著林漢悅回來。

  初夏的江邊,黃昏豐富多彩。下班的人都湧來消夏。或有一家人坐著彩色橡皮筏漂流的,或有情侶相擁相抱玩水的。那些鏡頭無一不撩動著夏草心裏的波濤。夏草這時候有一個非常浪漫的想法。她希望從災區歸來的林漢悅無意中走到江邊來,遠遠地看見這片芳草,穿過人群走來。那時,她會像天鵝一樣從草叢裏飛起來,讓他歡悅而驚訝。然後,他劃動有力的臂膀不由自主地跟隨她遊進江心。他們就像天鵝那樣遊啊遊啊,一直到暮色降臨,一直到月亮在水中出現,一直到洗盡他身上心上的所有疲憊。

  啊,夏草知道他是疲憊的。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知道。夏草一直想安慰他。夏草覺得她降生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安慰他的。不然,她尋覓了那麽久,為什麽會偏偏來到他身邊呢。

  日子似流水。轉眼間,林漢悅已經走了九天了。夏草想,他該回來了。

  林漢悅在夏草望眼欲穿的盼望裏回到雲城的那天,恰好是個周末。人們早早地都下了班。夏草也隻好隨大流。她回家吃過飯,正要去芳草地裏消磨,一回首間,看見一彎新月掛在碧盈盈的天邊。初六的月兒,如同嬰孩的眼睛,有種讓人心醉的新鮮。她突然像受了神啟似的向單位跑去。果然林漢悅回來了。可是,夏草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在這種時候去打擾他。自從發生了那次畫蛇添足的尷尬之後,他們從沒有在下班的時候單獨相處過。她這樣貿然闖去,找什麽托詞好呢。夏草猶豫不決,隻好走上二樓打開自己的辦公室。

  夏草伏在辦公桌上胡亂翻一本上海的流行雜誌。那本雜誌刊名就叫《流行色》。裏邊講流行服飾和流行住宅,卻將柔曼迤邐的愛情穿插了進去,充滿奇思妙想。其中兩個愛的畫麵都是男人倚在女人的臂彎裏。那情景就是疲憊的航船泊進港灣,而那女人身後真的就是一汪碧藍碧藍的海水。夏草想到了滿身泥漿的林漢悅,想到了她的美麗的漢江。她下意識地伸了伸自己的手臂。她幻想著林漢悅疲憊的頭顱泊在她的臂彎裏。

  不知過了多久,樓道上突然響起腳步聲。夏草心跳加速。夏草知道林漢悅出辦公室了。那有一種氣息,她不用猜測就能感覺到。她聽見衛生間水響,又聽見水壺的叮咚聲。她立即來了靈感。對,給他送水去。夏草拿了那把二十四磅暖水瓶,想了想,又抓起一盒茶葉,這才向樓道深處走去。夏草在這短短的幾十步之間,給自己設計了幾個很不錯的輕鬆話題。比如問問她的天鵝在災區孩子們中的反應,比如問問什麽時候單位再派第二批救災人員去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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