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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愛就愛個無悔(4)

  這個射擊靶場位於機場最西端,與碑子院生產大隊的平果園相毗連。所以,中間那道十多米高的靶牆便成了機場與碑子院的楚河漢界。

  此刻,雖然不久前曾綴滿枝頭的平果已經摘掉了,但是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濃鬱的醇香。一連呼吸上幾口,令人心裏發醉。

  張喜良來到靶場,平整射擊位置,擺正胸環靶標,丈量射擊教程規範的射擊距離,在高大的靶牆上和靶場兩側的草叢裏同時插上紅色信號旗,這一連串幾件事他幾乎都是在小跑中進行的。累麽?累。但舒暢。還有什麽比得到領導的信任和理解更令人高興呢?如果講自己持槍動武而得到連裏的寬恕還帶有緩和矛盾性質、進而保持住連隊的榮譽的話,那麽這次公然起用自己擔任實彈射擊訓練考核的教官則完全可以說是領導上出於對自己的信任、委托和期寄。象我這個熊兵,連長不但不象對待臭狗屎一樣厭棄,反而交給這麽重要的差事,如果不幹出個人模狗樣來,還算他媽的人麽?張喜良最近幾天時刻這樣叮嚀和告誡自己。所以,他在十來天的訓練中,不但根據施工特點采取見縫插針的辦法抓緊組織訓練,並且還改革訓練辦,組織過去射擊成績比較好的戰士結成“一幫一”,使他們取長補短,精益求精;而對於那些射擊基礎比較差的新戰士自己親手抓。做到重點突出,互不抵銷。據悉,往年場務連步騎槍實彈射擊考核的成績都是徘徊在良好與及格的水準上。這次在沒有連首長親自帶訓的情況下會怎麽樣呢?究竟是騾子是馬,明天就要拉出來遛遛了。但是,要取得優異的射擊成績,除了狠抓嚴格訓練以外,校靶這個環節也很重要。現在是整整一點,連長三點鍾還要回去上政治課,準備工作必須提前做好,他來到以後立刻開始校靶。奶奶的,要是校不出幾杆好槍來,明天可就砸鍋了嗬!”

  “喜良哥!”

  張喜良正撅著腚在靶牆上插最後一麵紅色信號旗,身後突然湧過一個帶甜味兒的波浪。

  “誰!”

  “咯咯咯……”一陣蜜樣的少女笑聲挑皮地吻著張喜良的臉頰。

  張喜良轉身一看,霍秀娥竟然站在靶牆下。他的心立刻被冰激了一下,渾身猛地一抖:“你、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站在靶牆下的霍秀娥臉上笑吟吟地暈著紅潮,象天空那朵胭脂紅般璀璨的雲霞,落落大方地說:“來看你唄。”

  “看我?”張喜良一擰眉頭,“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會猜。”

  “你瞎說!”

  “不會猜怎麽找到你。”

  “莫非你有特異功能?”

  “哈?”

  “特異功能,就是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很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兒。”

  “嗯。俺有。”

  “真的呀!”

  “俺閉著眼心裏也知道你在想什麽。”

  張喜良一聽覺得不對味兒,心裏不由一熱,感到霍秀娥果真愛上了自己。他看著麵前這個單純得幾乎透明的農家姑娘,不禁叫苦不迭。她不是不知道戰士在服役期間不許搞對象,也不是不知道戰士退役必須回原藉,雙方遠隔千裏,可她卻又如此執著。唉,癡心姑娘呀,莫非你沒讀過也沒有聽過那首吟誦錯,錯,錯!莫,莫,莫的詩詞麽?發生在距今六百多年前南宋時代的婚姻悲劇,無論如何不能降臨在這個潔碧無暇的姑娘身上。於是,他馬上說:“快離開吧,這是靶場,我們馬上要打槍了。”

  霍秀娥聽說要打槍,心裏雖然有些害怕,但是少女那突然裂變般產生的大膽卻能夠抵禦任何恐懼。她不情願地走了幾步,忽然又轉過身來:“喜良哥,俺沒見過打靶是啥樣,俺要瞧瞧。”

  “那怎麽行!你看,”張喜良用手指點著周圍的幾麵迎風獵獵的紅色信號旗,以誇張的口氣說,“信號旗以內屬軍事禁區。除了參加打靶的能夠到這個圈兒裏外,其他任何人一律不得入內。這是靶場的紀律。懂麽,鬧不好要死人的。”可是,當霍秀娥怏怏地往回走時,他突然又喊住了她,“哎,你等等!”

  “啥事?”霍秀娥聞聽急忙踅轉身子,兩眼喜出望外地看著張喜良,那目光象兩隻小手似的恨不得立刻從張喜良嘴裏捧出她期待得到的話語。

  然而,張喜良嘴裏吐出的卻如冰核一樣令人寒悚的字:“你明天就回家吧。”

  “為啥?”霍秀娥象被冰核擊痛似的臉色發白,“不是說俺留下來伺侯秀芝嫂麽?”

  “連長不同意。”

  “為啥?”

  “不要刨根問底兒了,叫你走你就走。”

  “俺不走!”

  “不走怎麽行?連長已經給我下了死命令,叫我一定要動員你兩天之內回去。”

  “俺就是不走。連長可以命令你,可管不著俺。俺是老百姓。”

  張喜良雖然心裏起急,但是又不能發火。便懇求地說:“你這樣做純粹是跟我過不去。你是不知道我們連長的脾氣,他從來是說一不二。你要是不走,他非把我關禁閉不可!求求你,明天就走吧。向你致以一個戰士的革命敬禮!再加上鞠一個躬。”

  霍秀娥見張喜良又是舉手又是彎腰,不由噗哧一樂,脈脈含情地向他一抬手:“哎,你來一下。”

  張喜良張惶地回頭看看,見周振滇還沒有來,急忙衝下靶牆:“什麽事?”

  霍秀娥嬌嗔地看了張喜良一眼,富有性感的嘴唇撩人心動:“俺娘叫俺問你一件事兒。”

  “什麽事?”張喜良的兩眼象被對方的目光蜇了下似的慌忙避開,側著身子站著,渾身的肌肉緊緊地繃著,一動不動地象個木柱子。

  霍秀娥那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著,象兩團波浪在湧動,構成一副迷人的曲線,火辣辣的目光撲閃著驚人的大膽:“俺娘問你有沒有對象?”

  張喜良象被燙了一下似的一抖肩膀:“她、她問這幹什麽?”

  誰知霍秀娥回答得十分直接,直接得毫不加任何修飾:“俺娘說,你要沒有,就要俺跟你好。”

  “你胡說!”張喜良聽了霍秀娥過於坦誠的話,立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眾目睽睽之下的賊。他萬萬沒有想到靦腆的霍秀娥一時間表現得如此大膽,大膽得令人心顫。驀地,他象個將被抓住的小偷似的發瘋地往靶牆上跑,跑到頂端見周振滇還沒有露麵,急忙轉身向靶牆下吼道:“你回去告訴你媽,我不是什麽活雷鋒!我是個孬種!是個窮光蛋!你要是再不回去,我就開小差兒,你一輩子也別再想見到我!”

  十七

  一連五個夜晚,周振滇率領由養場排二班和三班組成的突擊小分隊在跑道上挑燈夜戰。由於這兩個班骨幹力量強,夜晚澆灌跑道縫難度大,所以夜間施工便由周振滇率領的這個小分隊承擔。

  機場的夜寂靜而冷瑟,宛如一片被凍僵的海。寬闊的水泥跑道好似一條主航道。在黑??的夜色中,數十盞馬燈閃爍著桔黃色的光,那疲憊流瀉的昏黃的光束最高照度充其量不過1.29個勒克斯,漁火般伴著“船兒”遊弋。它們不象飛行,卻象在煙波浩淼的主航道上的奮楫之舟,雖在擊浪前進,但有一種精疲力竭的漂浮感。偶爾天光一閃,水泥跑道上便有飄忽不定的帶狀般光焰在飛竄,與其說象魚兒嘻戲鬧海,莫如說象墓地飛?的竄火,給人一種難以言狀的感覺。

  “深更半夜的,還刮他媽的那門子窮風。還有這?瀝青壺嘴,象個小孩的雞巴,撒尿都沒個準頭。”王文高氣惱地一邊兒用瀝青壺澆灌跑道縫,一邊罵罵咧咧地怨天怪地。

  澆灌跑道縫最怕遇到刮風天氣。煮沸的瀝青攪拌上一定比例的細砂和滑石粉,變得象粥狀般粘稠。用瀝青壺往跑道縫裏澆灌時,如果將浙青壺嘴放置得太低,便看不清瀝青的流量。便常常因灌冒而使瀝青四溢,黑糊糊的象拉了灘牛屎;如果將瀝青壺嘴抬高,風一吹,粘稠的瀝青飄飄灑灑,頃刻便凝結住了,使光潔的混凝土跑道頓時象撒上一層羊糞蛋兒,鏟都鏟不幹淨,好象少女漂亮的臉蛋兒忽然冒出一層雀斑,令人膩畏極了。這次突擊澆灌跑道縫雖然增加了三輛瀝青車,大大提高了工效,而且質量又好。但是仍遠遠滿足不了整個施工進程的需要。因此,周振滇分派新戰士使用瀝青車,而老一些的戰士則用瀝青壺操作。王文高是五年老兵,無疑被劃歸到後麵的行列。

  “王文高,是不是需要給你派輛清潔車呀?省得你滿嘴噴糞,汙染空氣。”周振滇灌完瀝青壺裏的瀝青,直起腰來,向王文高喝斥了一聲。他說完急忙用手死死頂著疼痛的腰部,腦門兒上刹時沁出一層冷汗,心裏不禁暗叫一聲“糟糕”。他這次腰痛已持續了五六天時間。起初,他以為是乍幹澆灌跑道縫不適應引起的,過個一兩天適應了就好了。誰知一兩天後,反而日甚一日。他的腰痛病還是那年場務連與汽車連撥河比賽,眼看場務連就要敗北,他一聲虎嘯:“場務連有種的都給我頂住!”喊完猛地一用力,“都”地一聲哨響,場務連反敗為勝。與此同時,他聽到腰部“嘎巴”一響,隨之一P股坐在地上。當時他隻是到基地衛生隊按摩了一下,又糊了兩貼傷濕止痛膏,也就沒事了。可是從此以後,每到入冬季節就開始腰痛。他曾叫妻子田秀芝縫製了個狗皮圍腰,每到疼痛圍上它,還相當管用。可這次雖然腰痛得更加厲害,卻沒有將狗皮圍腰圍上。一來因為太忙沒顧上回家取,二來怕叫戰士們發現了從此叫他“靠邊站”。結果一天工作下來,往床鋪上一躺,翻個身都疼痛得冷汗淋漓。但是他還是一再叮囑自己要堅持,要挺住。因為他深知一個指揮員置身於第一線所產生的有形的與無形的難以估量的作用。同時,他也深知眼下全連每一個指戰員思想上所承受的負荷。前天,全連實彈射擊訓練考核第一次取得滿堂紅,炊事班沒有給連裏請示報告,當天晚飯就做了八菜一湯,居然還狗膽包天的違背上級規定在每個餐桌上擺了兩瓶基地農牧場釀造的號稱:“賽茅苔”的白酒和兩瓶通化葡萄酒。重重地碰杯聲,開杯地大笑聲,粗鹵地劃拳聲,幾乎把飯堂的屋頂掀翻。這僅僅是取得優異成績的狂歡麽?不,這是負載過重的心靈作用力的反饋。

  此刻,周振滇突然想到,那天大家舉杯歡慶怎麽沒有聽到王文高以往那驢叫似的劃拳聲?是自己當時沒有留意還是他當時躲在那個角落喝悶酒?聯想到他剛才的表現,看來這家夥的情緒很壞。

  “?啷啷”一陣響,凍僵的夜色被撞開了一條溝,受到驚嚇似的直發抖。接著,王文高又吼開了:“小狗子,叫你給老子烤烤瀝青壺,你他媽耳朵塞驢毛了?壺嘴兒得了尿道結石似的堵住了,莫非你叫老子用嘴嘬!”不用問,剛才那個在迫降場上慘叫的瀝青壺是王文高一氣之下扔掉的。

  說起來,這一段時間著實令王文高感到窩火。張喜良持槍要對他行凶,他滿以為自己將被作為“受害者”得到連裏的同情。誰知不但沒有處分張喜良,反而叫他寫出書麵檢查。理由不外乎兩個:一個因為他玩笑開得過火,另一個因為他是個老兵。王文高覺得第一個原因還說得過去,第二個原因他無論如何覺得接受不了。兵老也是原因麽?他媽的,兵老是熬成的,又不是靠誰封的?□,做檢查的時候強調老兵的模範作用,怎麽委任實彈射擊訓練考核的教官的時候就沒有老兵的份兒了?誰不知道我王文高每次打靶都是響當當的優秀。真他媽的是‘蜀中無大將,廖化充先鋒’,連長偏偏看上張喜良個狗東西了。可是,澆灌跑道縫又顯得老兵金貴了。新戰士使用瀝青車,可我卻整天提著個瀝青壺撅著腚勾子灌呀、灌呀,灌得老子頭昏眼花。方才,王文高還看到張喜良將一個狗皮圍腰給了周振滇,更是火撞腦門子。難怪連長對張喜良格外青睞,原來張喜良這狗日的會舔眼子。奶奶的,什麽年月會溜須拍馬的人都吃香。

  “給!”王文高正在氣頭上,黑暗中有人將一把烤過的青壺送到他麵前。

  王文高一聽口音就知道來人是張喜良,鼻孔裏鄙夷地哼了一聲,挖苦地說:“用不起,教官大人。”說完氣衝衝地走到剛剛推來的瀝青桶前,貓腰抄起一個瀝青壺,就在他站起身來時,眼一黑,身子隨之一歪,恰巧撞在盛滿滾燙瀝青的瀝青桶上。刹那間,一股颶風般的熱浪決堤似的從瀝青桶裏傾瀉而出。就在這危急時刻,王文高被一腳踹出老遠,一下子摔了個嘴啃泥。與此同時,在王文高身後發出一聲野獸遭到刀砍一樣刺耳的慘叫。

  “張喜良――!”清醒過來的王文高見被瀝青燙傷的竟是張喜良,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發瘋地呼叫著他的名子。然而,回答王文高的隻是昏迷在追降場草坪上的張喜良那被燙傷的右腿痛苦的抽□。

  “快,把瀝青桶車推開!”周振滇以變了調的嗓音命令著圍擾過來的戰士。又以命令的口吻喊了聲“馬上叫衛生隊來救護車”!自己卻飛身向跑道南端起飛線的電話間跑去。

  十八

  象條白毛老狗一樣的救護車躬著腰呼哧呼哧地在碎石馬路上奔跑著,引擎那懊喪的聲音抖落到機場每個角落,又電波般散開去。

  周振滇隨同救護車到達衛生隊,將躺在帆布折疊軍用擔架上的張喜良抬起來送到後車門,交給在車下等候的護士手裏,剛要縱身跳下車,卻被副連長李久存一聲喝住:“別下來!”他正要問聲為什麽,隻見李久存一步跨到司機旁的座位上,向司機示意地把手一揮:“走!”

  “哎,老李,這是幹什麽去?”大惑不解地周振滇想站起來走到李久存身後問個明白。但由於救護車正大速度地拐彎,P股抬起來又坐下,身子動彈不得。

  一聲不吭的李久存雙手抓住座位前的鐵把手,兩眼緊緊盯著燈光掃射的路麵,仿佛路兩側的黑暗裏藏有殺機。

  救護車前麵兩個大燈那雪亮的光柱直直地穿刺過去,從黑暗的心髒裏挖出兩條長長的隧道,好象要探明這黑暗世界的奧秘。

  周振滇見李久存不說話,愈發感到狐疑。這是幹什麽?簡直是在搞綁架。於是,他火了:“老李,你這是要拉我到那裏去?狗東西,聽到沒有,我問你話呢?”

  李久存雕像般依然一動不動。

  救護車駛出機場南營門,越過通往油庫區域的鐵軌,前麵便是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這條柏油馬路直通到市區。平展的柏油路麵還是當年周振滇帶領養場排參加鋪設的。還有路兩旁那直徑均有一尺多的白楊樹,也是當年,周振滇帶領養場排參加栽種的。那時,這些白楊樹的幼株才小手指般粗,幾多沐雨櫛風,已高大挺撥,枝繁葉茂。然而,當年的栽種人似乎並沒有刻意留心它們的成長,當然也就談不上引以自豪感喟。大概是他們無幸到如傘如蓋的樹冠下納涼吧。

  “李久存,你個――”周振滇猛地撲過去,雙手象鷹隼抓小雞似的鉗住李久存的兩個肩胛,雙臂往後一擰,然而他臉上的憤怒立刻凍住了。他依稀發現,在李久存臉上亮閃閃的月光在流瀉,還不時翻起浪花。是淚麽?可男兒有淚不輕彈嗬!發生了什麽足以令他悲坳的事?周振滇的心猛地一沉,雙手連連晃動著李久存的肩膀,“老李,出什麽事了!嗯?莫非是秀芝她……”李久存見周振滇已預感到不測,便板不住說道:“秀芝嫂她……”

  “秀芝她怎麽啦?你快說呀!”

  “方才市婦產醫院來電話,說秀芝嫂難產。還說“還說什麽,嗯?還說什麽呀?”

  “說讓你馬上去。”

  “你騙我!”

  “連長,是這麽說的。是真的。”李久存的話雖然說得聲音不大,也有些語無倫次,但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在用他的全部人格作擔保。

  救護車駛入市區後,沿有名的風凰山公園西側的馬路往南再行駛近兩千米,便抵達市婦產醫院。司機向左急打方向盤,救護車氣噓噓地停在醫院門診部大門前那下弦月般的披廈下。

  周振滇從救護車裏忽然發現,在披廈下麵的左角放著一輛手推車。車上鋪著一條人造棉粉底兒碎花兒棉被。他的兩眼猛地漲大了。這床棉被怎麽和前不久秀芝新做的那條一模一樣?怎麽……莫非……他急忙從後車門跳下車,剛要往門裏跑,突然聽到大門旁響起低咽的嗡嚶的哭泣聲。他停步一看,隻見碑子院生產七隊的三個社員以淒然的神態看著他,而那個低泣的是房東家的姑娘。無須再問什麽,周振滇覺得一切都被證實了。秀芝是在漆黑的夜晚因難產被幾個社員用手推車送到婦產醫院來的。從碑子院到市婦產醫院又是整整十二裏遠嗬!看來,秀芝她……

  “老周。”副連長李久存提醒地喊了他一聲。

  周振滇機械地跟在李久存身後。他的腳步雖然走得很快,但落在水泥地麵上發出的聲響卻很輕,輕得幾乎象一片落葉,好象生怕驚醒剛剛入睡的人。然而,就是這樣輕的腳步,周振滇卻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被踩碎了。象殘冬的薄冰一樣,即便被個雞蛋般大的石子一擊,也會發生毀滅性的斷裂。突然,他們的腳步在走廊的中間停住了。周振滇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停住了。他覺得自己那怯懦的心髒象懼怕腳步再移動一樣不敢動。

  “你是周振滇同誌吧?”一個四十開外的女醫生迎麵走過來,冷冷地問了一句。

  “是。”周振滇不失軍人儀表地挺直了身子。

  “跟我來吧。”女醫生一撩眼皮,不經意地瞥了周振滇一眼,轉身走了。但是,就是這女醫生不經意地一瞥,周振滇覺得一把冰冷的利刃捅進了心窩,渾身不由一陣戰栗。那是怎樣的一束目光嗬!埋怨、責怪、輕蔑、鄙夷、憤懣、斥責、唾棄,幾乎盡在其中。他立刻覺得自己垮了。雖然那僵硬軀體還筆直地挺著,但那已經不過是一隻空殼兒,象發射完炮彈的炮管兒,而靈魂卻巳經死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個混帳王八蛋,是個極端自私的吝惜鬼,是個隻知道向自己的妻子發泄性欲的公狗,是個被推上道德法庭的罪犯。

  “進去吧。”李久存拉著神色麻木的周振滇的手臂,走進了醫生辦公室。

  不進搶救室而到辦公室,因由不必直言。周振滇心裏一清二楚。這間辦公室大概剛剛粉刷過,怎麽這樣白呀!白得眩目,白得?人,白得沒有一絲暖調子,白得象死人的臉,使人起心裏發冷。

  為什麽隻有一個女醫生,為什麽女醫生經過搶救室時連頭都不歪一下,以至於女醫生命令似的叫他坐下並板著麵孔反反複複地說了些什麽,周振滇似乎都沒去想,也似乎都沒用心去聽。因為從他的心胸到視野完全被一片白色霸占著: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屋頂,白色的日光,白色的大褂,白色的麵孔,甚至連女醫生的眼珠兒都是白色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溶溶大雪覆蓋著,浩瀚無垠,滿目蒼涼。

  十九

  二十天後,一件特大喜訊象正午暖融融的陽光一樣將凍結般的場務連熨化了――場務連第三次獲得“四好連隊”的光榮稱號。

  “通信員!”副連長李久存象個很久未曾吊過嗓子的歌唱演員卯足勁兒把通信員喊來,吩咐道,“馬上到市裏商店買上幾掛一千頭兒的鞭炮,再來幾把兒二踢腳,好好地崩崩他娘的晦氣。”

  “是!”通信員也可著嗓門喊,而且還一蹦老高,好象在歡呼一種解放。

  這二十天來,在場務連指戰員們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鉛塊似的陰雲。張喜良的工傷事故,周振滇愛人的死,“四好連隊”評比懸而未決,每一件都揪扯著人們的心。今天,連隊又一次被評為“四好”這決不僅僅是因連隊榮譽室裏又增添一塊獎狀,而最重要的是說明基地首長對場務連全體指戰員整整一年的辛勤努力和忘我奮鬥的承認和肯定。大家還聽說,今天副連長李久存已經把他的妻子接來了,將替周振滇擔負起照料餓丫的任務。同時基地衛生隊來電話講,張喜良雖然燙傷嚴重,但經過戰士們從四麵八方找來的土方和偏方的治療,不僅脫離了生命危險,並且傷愈後也不會留下什麽殘跡。真可謂三喜臨門。難怪場務連一整天都沉浸在盛典般的喜悅之中。

  可是,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後不久,在場務連營區卻爆炸了一顆重磅炸彈,衝擊波之烈幾乎令全連每一個人悸悚。上麵一紙命令,決定周振滇解甲歸田。同時任命呂建中為場務連政治指導員。此外,不知是誰也不知通過什麽渠道傳來一個“小道消息”,說是有人給基地首長寫了一封揭發周振滇錯誤的信。信中列舉了三條錯誤:一是黨性觀念不強,在政治教育方麵犯有欺騙政治機關的行為;二是單純軍事觀點重,業務工作至上;三是錦標主義思想濃厚,好大喜功,報喜不報憂。基地主要領導同誌在這封揭發信上批了一句話:軍事衝擊了政治。據說基地主要領導同誌定的這個調子是從上麵灌輸下來的。一時間,場務連的每個宿舍同時暴發出驚訝地喊叫聲、氣憤地叱罵聲、懊喪地歎息聲,還有不時夾雜的怪聲怪氣的大笑聲。整個營區亂哄哄地簡直象天津解放前的“三不管兒”。如若不是新任指導員呂建中馬上集合隊伍高聲朗讀《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說不定戰士們會自動組織起來到基地決策人物那裏集體請願。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基地衛生隊來電話,說張喜良死活鬧著要回連隊,不然他將象絕食一樣拒絕治療。為此,呂建中專程跑到衛生隊休養所,道理講的可以用車拉,還不止一次地背誦“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的語錄,也未能穩定住張喜良異常暴燥的情緒。最後他不得不請周振滇出山。幫助做一下張喜良的思想工作。

  “你非要吵著鬧著出去幹什麽?”周振滇一進病房就對張喜良來了個“直瞄直射”。

  張喜良看著周振滇,覺得鼻子一陣陣發酸。連長怎麽好象突然一夜之間老了許多?額頭上的幾道橫紋刀刻似的顯眼兒。瞘□進去的眼眶四周罩著一圈兒青色。顴骨凸起。臉上的皮膚幹裂而粗糙,象大旱年龜裂的地皮。他這是為了連隊的榮譽嘔心瀝血和因秀芝嫂的死而受到巨大精神創傷的結果嗬!但是盡管如此,他仍然按照軍人的標準嚴格的要求著自己。帽沿下的頭發絕對不超過一公分,瘦削臉上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身上的布軍衣雖然洗得發白,穿在身上板板整整,特別那褲線象熨過一樣直,表情剛毅威嚴,看不出絲毫的悲哀和怨恨。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優秀連隊指揮員,卻被無情地處理轉業。什麽他媽的狗屁領導:什麽他媽的用人標準!張喜良心裏憤憤不平地罵著,衝動的話語脫口而出:“我出去要找基地那些當官兒的說清楚,他們憑什麽叫你轉業?”

  “放肆!你這話還象一個軍人嗎?”周振滇厲聲厲色地說,“服命令聽指揮,是一個軍人的天職。再說,我轉業完全是我主動寫報告要求的。

  “你撒謊!”

  “爹媽從小沒教會我。”

  “那你為什麽要求轉業?”

  “秀芝不在了,我又當爹又當娘,精力受影響,不利於連隊建設。還有一條,就是好好還還欠下的妻子的債,把餓丫撫養好。”

  “還有一條根本原因你沒說“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

  “有人背後搞你的鬼,向基地領導告了你的刁狀!”“我不知道。但就是知道了也不會促成我寫轉業報告。”

  “你走了,場務連以後怎麽辦?”

  “地球離開誰都照樣轉。”

  “那誰會當連長?”

  “這是領導上決定的事兒。不過,我曾向基地有關領導建議叫李副連長擔任連長職務。”

  “叫他?”

  “他怎麽就不行?第一,他對場務連業務工作熟悉;第二,工作熱情比較高;第三,資曆老。當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雖說他身上有點小毛病,但是……”

  張喜良聽到這裏忍不住忽地從病床上坐了起來:“他身上隻有點小毛病?夠嗎?”

  “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周振滇雙手扶張喜良躺下,“誰知我剛把建議提出來,基地那個有關領導遞給我一封信。我一看,是李久存自己寫的一份申請轉業的報告。”“怎麽,他也要求轉業?”

  “一點兒不錯。而且他還在轉業申請報告上沉痛地檢查了一件過去一直隱瞞的在警衛連工作期間,由於不適當地開玩笑而導致你在油庫門口放火受了處分的錯誤,並請求對他過去的錯誤給予處分。”

  “真的?”

  “嗯。過去我還一直對你為什麽總是與李副連長格格不入當作一個難以解開的謎,結果還是老李給我揭開了謎底。”

  “基地首長批準他轉業了嗎?”

  “說是再進一步研究研究。”周振滇從軍用挎包裏取出幾聽水果罐頭,放在張喜良病床前的床頭櫃上;然後以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忍著傷痛的張喜良,語調緩慢而有力,似乎想讓每一句話都象命令一樣深深留在他的記憶裏,“記住,你現在的任務是安心養傷。現在連裏同誌們的思想波動比較大,呂指導員又是剛上任,擔子不輕。你不要再給他添亂了。我離開連隊之前可能不來看你了。但是,你以後探家路過我們那個縣,可要下車到我那裏坐坐。”

  “連長――”張喜良眼圈一紅,急忙咬住了下嘴唇。他怕自己再說下去會帶出哭腔,惹得周振滇一生氣,罵自己不是個男子漢。

  周振滇走到門口,突然象想起什麽似的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道:“最近王文高的情緒很低,感到對不起你。我已經和他談了一次,你找個時間請他來,兩個人好好聊聊。”

  “連――!”張喜良不顧疼痛地坐起來,抄起雙拐,艱難地向門口移動,蓄滿眼眶的淚水再也難以忍住,成串滾落,水泥地板上滿地開花。

  二十

  周振滇看望張喜良的第二天傍晚,好象要下雪。

  天空中密布的彤雲象得了癆病人的臉,黃得嚇人。營房、樹木以及人的麵孔,都浸泡在昏黃的流體中,病懨懨地好象同時得了種痼疾。天陰而無風,幹冷幹冷。

  卸掉戎裝的周振滇今天就要啟程。需要帶走的家?衣物昨天已經到火車站辦好了托運手續。連裏的歡送會也開過了。歡送會開得十分氣派。基地司令部的一個副參謀長和基地後勤部一個副部長專程參加一個連長的歡送會,這種規格在基地的曆史上委實鮮見。歡送會不僅飯菜豐盛,而且還備有茅台酒。那個副部長是個見到茅台不要命的主兒,熱菜還沒上桌他已經喝完了第十杯。最後,他是被呂建中和李久存兩個人架上汽車的。而那個副參謀長雖然對酒很有節製,但對美味佳肴卻大加掃蕩。最後他雖然不用專門要派汽車送,但臨走握著周振滇的手卻說了句老周,你們不虧為‘四好連隊’。光憑這頓飯菜,生活管理好這一條就得打滿分。咱們來個君子協定,下次你們再開歡送會,你老周不通知我,小心日後我給你小鞋穿嘔?哈哈哈……”說完揚場而去。

  周振滇乘坐的是晚上九點鍾的火車回歸故裏。他隨身攜帶的東西極其簡單。一個灰色帆布旅行包,一個軍用水壺。所以,他曾執意不叫派汽車送,連裏也不要組織人到火車站送行。呂建中為此特地向基地首長做了報告。基地首長指示,車還是要派,行還是要送。不過,去上一兩個連排幹部作為代表到火車站送送就行了,不要興師動眾。周振滇與呂建中最後商定,他先帶餓丫步行到碑子院生產大隊告個別,然後去火車站送行的同誌遲些坐上吉普車到碑子院村口等候,省得驚動麵太大。還有,基地政治部通知,今天晚上七點鍾在軍人大禮堂召開“四好連隊”和“五好戰士”表彰大會,要求全體人員參加。周振滇提出等全連同誌集合整隊去軍人大禮堂以後,他再去碑子院,這樣就將驚動麵縮小到最低限度,呂建中連連點頭稱頌。誰知,當戰士們聽說因參加大會而不能最後為周振滇餞行時,紛紛向呂建中告假。呂建中哪裏會同意。為歡送一個離隊幹部而拒不參加基地的表彰大會,那還了得?結果,一方堅決要求請假,一方堅決不允許,雙方鬧得很僵。周振滇怕再僵持下去給連隊領導造成很大的被動,決定立刻離開連隊。當他領著餓丫走出連部,突然在他的眼前陡地矗立起兩排巍蛾的堤岸,全連戰士已經在列隊恭候。

  啊,戰士們歡送他們的連長自有戰士的規格:一色的上綠下藍新軍衣,腰紮一色的武裝帶,腳穿一色的解放鞋,肩挎一色的步騎槍,每支槍口上挺立著一色的刺刀,寒光閃閃。戰士們收腹挺胸,目不斜視,神色莊嚴。那整齊的隊形和凜然的氣派儼然如同歡送國家元首的儀仗隊。

  周振滇雖然取掉鮮紅的帽徽和領章,但是仍然穿著嶄新的軍裝。軍上衣的領口還特地綴上一個白色襯領,第一次穿在腳上的三接頭牛皮鞋擦得烏黑閃亮,目光炯炯,健步而行,英姿不減,看不出半點兒虎落平陽、龍擱淺灘的頹喪。他左手領著餓丫,當走到隊列盡頭,然後回轉身來,放下右手裏的帆布旅行包,雙腿並攏,猛抬右臂,向他的戰友們行了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莊嚴的軍禮。於是,他走了。

  他是在黃昏時刻領著五歲的女兒餓丫走的。

  他走出連隊的營區時腳步顯得十分匆忙。

  “連長――!”

  死寂般的隊伍中突然暴發出海嘯般的呼喊聲。震聾發饋的呼喊聲雪球似的在百十隻喉嚨口滾過,在冷颯而昏黃的晚風中,輪廓越滾越大,急速滾向極深處。

  一個被昭示出的無比嚴寒和慘烈的冬天悲涼的降下了序幕。

  1986.8.8於北京複興路14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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