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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碧螺蝦仁(上)

  沈小紅和康遠明的頭一次約會本來在滄浪亭。後來才改了玄妙觀。原因是那天上午突然下雨了,雨下得蠻大,還刮了幾下風。康遠明就來了電話。康遠明在電話裏說,改個地方吧,忽冷忽熱的天氣,不要著了涼。

  沈小姐聽了心裏就蠻舒服。

  他們原先約好在滄浪亭外麵的水廊見麵。然後就沿著水廊進滄浪亭。沈小紅要是喜歡爬假山,他們就可以爬爬似山。沈小紅要是喜歡園景,他們就可以隔著花窗看看周景。即便沈小紅什麽也不喜歡,他們總可以在滄浪亭裏兜上一圈,然後在西麵的小茶館沏上一杯茶。

  這種想法。其實倒真是蠻好的,其實即便下了雨,天氣忽冷忽熱也都不要緊,但問題在於康遠明說這樣一句話,康遠明說:

  可不要著了涼哦。

  其實,下午沈小紅出門的時候,雨就有要停的意思了。變成了蒙蒙雨。沈小紅撐了一把傘。走了幾步覺得天色好像亮章起來。就把傘收了。卻發現雨還是下著的。說也奇怪,變成了那種蒙蒙雨後,天氣就忽然悶熱了起來。那些小針尖一樣的雨打在臉上,倒也有點暖洋洋的。

  康遠明正站在玄妙的沈小紅前麵。傘收起了,拿在手裏。康遠明穿了件深墨綠色綢質的長袖襯衫。一看就是上好的貨色,不是出自乾泰祥,就是來自更為現代的皇後綢都。其變綢的衣服是挺難穿出樣子米的。出汗容易貼在身上,刮風下雨了,也容易貼在身上。即便不刮風不下雨,男人穿綢衣多半也會顯得輕佻。但康遠明不是。康遠明穿了綢衣,就像悶熱天氣裏的一陣風。

  康遠明說:"來?"沈小紅就略低下些頭,點丁點。康遠明又說:"有點累了吧?"

  沈小紅又把頭略低下些,臉有點紅了。

  到了這會兒,雨倒是真停了。康遠明想把沈小紅手裏的傘拿過來,自己拎著。卻瞧見她拿的是把長柄的陽傘。於是就把她剛脫下來的一件小風衣拿了過來。搭在手臂上。

  康遠明建議說,不如先在玄妙觀裏走走。沈小紅覺得蠻好,她就點著頭說:"蠻好,蠻好。"

  玄妙觀裏人倒是不多。這是新修的玄妙觀了,很幹淨。路麵鋪的石頭和圍欄用的石頭,都顯得白茫茫的。康遠明和沈小紅在那些白茫茫的石頭上走了幾遍,又繞著幾棵很老的樟樹兜了兜圈子。康遠明就問沈小紅:"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沈小紅連忙說,她現在點都小餓,中午吃得晚,況且也還沒劍晚飯的時候。康遠明就說可以先吃些點心,反正黃滅源、朱鴻興、采芝齋就在旁邊,吃麵食吃甜點吃糕團都行。"不過,"康遠明又酷,"點心可要少吃些,要不,等會兒請你吃晚飯就沒胃口了。"

  沈小紅微微笑了笑,心裏還是蠻舒服的。她沒說什麽活。沉默著拎了一把傘走在亮堂堂的玄妙觀裏。表示已經默:自己將會和身邊這個穿綢衣的男人,吃了下午點心以後,緊接著再吃晚飯。

  康遠明選了一家老字號的飯店請沈小紅吃晚飯。原本康遠明可以自三到四種選擇。離茁妙觀不遠的地方有肯德基和麥當勞。略遠些有廣東的高級簿鮮館。還有本地幾家新興的私營小酒店,菜是改良過的,不是正宗的本幫菜,但好多人都說比正宗的本幫。

  菜要好吃。那裏的服務小姐也不是本地的,也經過些改良,得更高挑些。裙擺離膝蓋的距離也要更高挑些。

  但康遠明選擇了一家百年老號的飯店。這種飯店往往都有些傳說。有些傳說是傳奇。還有些傳說則是淵源。其中有個傳說是這樣講的,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穿了便衣的皇帝從京城來到這裏。皇帝既然穿了便衣,別人就看不出他是皇帝了,就以為他是個平常人。店小二於裏拿了塊跑堂用的毛巾,招呼他上樓。便衣皇帝就上了樓。便衣皇帝上樓後說他要坐臨窗的位置。店小二說你要坐臨窗的位置就要加錢,因為窗下就是觀前街,就是玄妙觀,觀前街和玄妙觀裏有很多好看的女人走來走去,你看了可不能白看。便衣皇帝就笑了。便衣皇帝說你這個店小二可真有意思。然後開始點菜。點的是活魚、活蝦、活蟹。小二說,怎麽燒?便衣皇帝說:清蒸。小=問:全部?便衣皇帝說:當然。

  接著就出現了那個女人。

  她從玄妙觀三清殿那裏走出來,手裏拎了一條魚。是活的在動。傳說裏講那天是個雨霧天。後來就有人否定。大家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那天使衣皇帝肯定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他看清以後,才可能對店小二說出這樣的話。

  他說:

  看到那個女人了嗎?你去。要是你拿到了她手裏那條魚,我會給你很多兩銀子;要是你把她和那條色一起拿來了。我就把這個飯店送給你。

  康遠明帶沈小紅去的就是這家飯店。他們在=樓一個角落裏坐下來。也有個店小二拿了塊毛巾走過來,同他們要吃點什麽。康遠明就點了幾個菜。菜是康遠明點的,但康遠明在點菜的時候,不斷地向沈小紅眨眨眼睛,擠擠眉毛,所以搞得就像沈小紅在負責點菜似的。

  康遠明點的都是些經典蘇幫菜。一條鬆鼠桂魚。一盆碧螺蝦仁,一個太湖蓴菜羹,點心是血糯,外加隔壁黃天源的特色棗泥拉糕。在決定蝦的種類時,康遠明和服務員產生過一點分歧。服務員竭力推薦熗蝦。他說這暈熗蝦的調料特別好,在別的地方是絕對吃不到這樣好的熗蝦調料的,況且今天的蝦又特別新鮮。但康遠明不要。康遠明說他就要那種碧螺蝦仁,而且蝦仁還必須是手剝蝦仁。要服務員一顆一顆,活的河蝦罩出來的。至於茶葉,則定得是新鮮的碧螺春茶。

  把服務員打發走後,康遠明又劉沈小紅說;吃蝦就要原汁原味,那種奇奇怪怪的燒法我是不要吃的。沈小紅就也連忙說,我喜歡吃那種原汁原味的活剝蝦仁。沈小紅說,這樣點菜,她覺得蠻好。真的蠻好。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臉又禁不住有點紅,就從隨身帶的小包裏拿出塊小紙巾,在鼻尖上小心地攘著。就這樣擦了會兒,突然聞到股有些嗆鼻的煙味,好像是從康遠明那裏傳過來的。

  沈小紅沒有抬頭,又用小紙巾遮著鼻,小心地聞了幾下。漸漸的也就適應了。

  沈小紅覺得,那煙味其實也是蠻好的。

  菜陸續上來了。又穿旗袍長衫、拿琵琶三弦的一男一女在廳北兩張高凳下來。開始唱g開篇。那女的噪音很尖,乍聽起來像鋼絲。沈小紅聽了幾句,撲哧一聲笑了。說:"怎麽這樣唱。"

  康遠明有點詫異地看她一眼,看似不經意地問:"他們唱什麽呢"

  沈小紅就說,也沒唱什麽,電就是講南方怎麽好,蘇州怎麽好,然後是玄妙觀好,玄妙觀旁邊的飯店好,最後就是飯店裏的碧螺蝦仁最好。

  康遠明從蝦仁盆子罩揀出小塊透明的蝦殼。看了看,放到一邊。

  "你倒懂得蠻多的。"康遠明說。 "不多,不多。"沈小紅連忙講。臉又紅了。

  沈小紅,今年一十五歲。但看上去頂多有二十一二歲。她喜歡穿帶粉色調的衣服,要是夏天,袖口和領口還滾些蕾絲花邊。沈小紅是單眼皮,眼瞼那兒略微有點浮腫,睡不大醒的樣子,還因此顯得有些平庸。但她的神色卻是大大的睡醒了,很明亮,很果斷。

  沈小紅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當職員。因為沒什麽特別出色的教育背景,這工作是合適並且感覺安分的。沈小紅在單位的人緣不錯,她每天穿著粉紅、粉綠、粉藍的衣服上班,給前景並不明亮的公司增添了脂粉氣。沈小紅的聲音很亮,還有些嬌憨。她叫人的時候帶點長長的尾音。很嗲的樣子。有時候,她就用這種帶長長尾音的語調,冷不防地說你句。讓你突然想起軟刀子殺人這句話,但又馬上覺得話說重了,有錯怪她的意思。

  大家在背後說,沈小紅這人不錯。有的還加一句:就是有點小家子氣,蠻精明的。

  後麵這句沈小紅往往聽不到。

  沈小組家住玄妙觀後麵的一條巷子裏。外麵是青石板路,有些桃花柳樹,但房子是老房子,裝完也會漏風。所以到了夏天。沈小紅家還是搬條凳子來乘涼。大家坐在大的竹凳上,腳擱在小的竹凳上。有的穿著馬夾背心。有的打著赤膊。沈小紅不大喜歡。沈小紅穿著睡衣,袖口和領口那裏還是滾著粉色的花邊。有時候她還往身上噴些香水。她穿著拖鞋,劈劈啪啪走出去。這兒敷衍幾句,那兒敷衍幾句,結果還是覺得渾身不舒服,經常也就早早地回去了。

  沈小紅挺想結婚的。

  沈小紅對自己的婚姻有過一些想象。她的這些想象多半是從電視廣告裏得來的。很大的房子,雪白的窗簾被風吹起來。身穿白裙的漂亮主婦笑著忙裏忙外。然後傳來了汽車喇叭聲,是成功的西裝革履的丈夫,手裏拿著一件禮物。

  這禮物就是廣告的宗旨。但沈小紅看廣告從來都記不住宗旨。沈小紅記住的是前麵那些場景,她認為它們與婚姻這東西是有關係的,是婚姻這東西順帶著捎來的。肖然,這應該是樁現實、體麵、最好還有點浪漫的婚姻。

  有時候,沈小紅也會在報紙雜誌上看到些情殺、婚變或者貧賤夫妻之類的事情,還有那種削尖腦袋傍大款、拿綠卡的女孩子。有人形容她們像烏鴉,也有人形容她們像喜鵲。她們在光怪陸離的城市上空飛來飛去,發出刺耳的叫聲。沈小紅看了,心裏便會覺得很重。一感到重。接著她又覺得遙遠。總是和她沒多大關係似的。

  沈小紅有自知之明。她覺得自己既非烏鴉,也不是喜鵲。她沒有那樣特別,她也不具有那種奮力一飛的力量。沈小紅覺得自己隻是城市中最常見的那種鳥類,它們也飛,也覓食,也叫,但輕易不會刺耳。所"說,沈小紅認為,她對於婚姻的期待也是簡單的。她很現實,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

  她知道分寸,小會要求太多:合適的經濟條件,長相還過得去,對她自然是要好一點。至於是不是非要像電視廣告裏那樣,沈小紅完全有把握自己的能力。她跳得進,同樣也出得來,她不會做過分的事情的。

  當然,如果有一天它們真的來了,她是真心高興的。

  婚姻。對於沈小紅來說,婚姻就是婚姻,婚姻隻是一樣東西。大小合適了。溫熱保證了,也就行。這種市民階層的女孩子,又沒有什麽特別的技能與識見,從小就被培養出一種能力,那就是現實。克己的現實,知人識務的現實。知道一條被病菌感染的胳膊,是必需經過截肢才能得以保全的。所以說,人象讓她們伸胳膊她們就伸胳膊,有時候。狠狠心,自己就一刀斬了下來。

  對於婚姻,沈小紅隻是有些小小的願望,並且是毫不奢侈的。沈小紅相信:這種並不奢侈的願望,是不會招來離奇而過分的事情的。所以說,有人給她介紹康遠明的時候,她便暗暗存了一份心。

  沈小紅聽介紹人說,康遠明三十出點頭,父母很早就不在倒是有個姐姐,但也嫁到了外地。介紹人還說,康遠明這人絕頂聰明,以前為公家幹事,現在不幹了,現在他自己幹。

  "這個人呐,雖然現在還不能算鑽石王老五,但至少也是黃金王老五,白銀王老五,看漲呐。"

  沈小紅就有點動心。

  頭一次約會的地點本來定在滄浪亭。這是介紹人和沈小紅商量後決定的。介紹人開始時還有點猶豫,意思是說,滄浪亭這種地方,會不會顯得老式了些。現在是不是至少得要喝喝咖啡、泡泡酒吧什麽的。但沈小紅倒是顯得很堅決。一隻鳥,既然它不是烏鴉,也不是喜鵲,那就幹脆老老實實地去做一隻鳥。沈小紅自然有沈小紅的聰明。她打定主意要以一個賢淑的實用主義者的麵目現。

  沈小紅構想了約會時的穿著。什麽露肩露臂、袒胸露背,沈小紅什麽都不露。沈小紅還是穿她的蕾絲花邊。一來顯得粉嫩,來顯得無辜。沈小紅知道年輕幼稚永遠是對付男人的大法寶。她沒有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但她懂得那種秘密的武器。用得好了,同樣能夠殺敵製勝,變廢為寶的。

  她沒有別的了,她必須得用好它。

  一天早上,康遠明突然打來了電話。康遠明說下南,還下得挺大,下午見麵就改在玄妙觀吧。沈小紅不由得暗暗吃驚。康遠明真細心,她沒想到康遠明會這樣細心。康遠明在電話裏還說,滄浪亭裏的假多,這種下雨天爬上爬下的,容易摔跤。最後,康遠明關照沈小紆下午多穿點衣服,最好再帶上一件小風衣。

  掛上電話後,沈小紅發會兒呆。她回想著電話裏康遠明的聲音,很沉著,很光滑。

  她趴來都沒聽到過這樣沉著而光滑的聲音。康遠明說舌的時候,每句話都顯得那樣客氣,那樣和你商量著的口氣。但其實句句都已經足結論,容不得你再有其他什麽說法。但不管怎樣,康遠明的這種表示,還是讓沈小紅心裏覺得挺舒服的。

  臨出時,沈小紅穿上了隔夜挑好的件蕾絲邊上衣,帶上傘。剛走出幾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折回身去,從衣櫥取出件小風衣。

  為什麽不吃熗蝦

  沈小紅對康遠明的第印象相當好。

  康遠明長得挺高的,麵色不白,卻也小黑。三十多歲的男人還一點不顯肚子。上表柬在褲子裏,看上去特別的利落與精幹。重要的還有康遠明身上穿的那件長袖襯衫。現在的年輕男人很少穿綢衣了。他們穿現代麵料的衣服,有點閃光的,筆挺的,威風凜凜的。綢衣讓人聯想起農業社會的一些概念:好吃懶做,無所事事,是充滿著浮誇風的。所以就像農業社會對於丁業社會,就像葡萄對紅酒,綢衣是一種過目去式,很多急急向前奔趕的人,不是認為它作秀,就是覺得它隔膜——

  但沈小紅不這樣認為。

  在沈小紅的眼裏,康遠明身上的那件綢衣恰恰說明了三個特征:現實的(對應沈小紅的蕾絲花邊),體麵的,另外,還略有些浪漫。

  沈小紅很滿意。所以她看到康遠明的第一眼,就微微地紅了紅臉。

  在約會的過程中,這個紅臉的動作一直繼續著。換句話說,沈小紅對康遠明的滿意也一直在繼續著。然後就是吃飯。

  沈小紅隱隱約約覺得:康遠明請客吃飯的地方是事先考慮過的。第一。從直線距離來看,這家飯店離他們散步的地方,比海鮮館、肯德基、麥當勞以及私營酒店都要遠,第二,現在乖地人去這種老飯店的已經不多了。大家都在獵奇。大家都希望看到越來越節省材料的裙子。沒有人要聽那種老傳說,什麽魚嗬,下下雨嗬。

  但康遠明卻不是。

  這讓沈小紅跟著他走進百年老店時,不由得又漲紅了臉。

  其實,沈小紅是喜歡吃熗蝦的。熗蝦是一種生活裏的奇跡。帶著點殘忍的。雖然說,沈小紅在她那個小公司聚餐時,經常會對著一盆渾身透明、發紅並且活蹦亂跳著的熗蝦發出尖叫,但沈小紅心裏是喜歡熗蝦的。她甚至喜歡看到那種殘忍的場麵。她沒料到康遠明不喜歡。

  康遠明表示得很堅決。他說他要那種碧螺蝦,手剝的。

  康遠明不吃熗蝦。

  沈小紅第一次和康遠明約會,就對這一點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

  米 園

  關於米園的事情,康遠明是從沈小紅嘴裏知道的。先要講講沈小紅的父親。

  其實不說不知道,一說出來,好多人可能都熟悉他。蘇州曾經有過一個特別能吃的人,後來被人寫進書裏,出了大名。寫書的人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美食家":一個十分好吃的人。

  那可不是般意義卜的好吃。對於這個人來說,活著的意義很簡單,一點也不抽象。既不是為了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也不是為了發財致富,更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是一個字:

  "吃"。

  吃就是提蟈契領,其他全是附著的皮毛。穿那是為了防寒保暖,保證腸胃正常地蠕動,有利消化;住那是為了遮風避雨,可千萬不能感冒發燒,因為對於敏感的人來說,那可是致命的損害。

  至於女人,這個好吃的人隻喜歡一種女人——一個能把他的腸胃管理得服服帖帖的高級女廚。

  對於吃,這個人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其中一樣就是早上吃麵。人家吃麵,簡單關照聲"硬麵、爛麵、寬湯、緊湯"也就算了,但這個人不是。這個人吃出了精。隻要他一進朱鴻興麵店的大門,有個手裏提塊白毛巾的小跑堂就會迎上來。

  "嘿。趕得真巧,又是頭湯麵!"小跑堂滿臉堆笑地打著招呼,然後用於裏的白毛巾利索地拍打兩下椅背,高聲喊道:

  "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變要過橋。硬點!"

  沈小紅的父親就是那個於提白毛巾的小跑堂。

  因為吃麵,小跑堂和那個能吃的人結識,淵源,就也跟著吃到了很多美食。後來那個好吃的人和一個水平相當於飯店一級廚師的漂亮女人結了婚,還進行了次著名的請客。那次請客時,把清炒蝦仁放在番茄裏、一套鴨以及那個不敢鹽的湯,甚至"美女托菜盆,飄飄河上來"的妙筆,幾乎都有著小跑堂的一些點子。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這樣的:小精跟了大精,結果自己也成了精。

  小跑堂自立¨戶,後來竟然還掌握了一門絕技:吃花。

  康遠明第一次聽沈小紅講做花宴、吃花的事情時,也不相信。康遠明說,那是電影裏的事,哪有真吃花的。沈小紅就連忙說:真的,是真的,我也吃過的。康遠明這才有點半信半疑。

  沈小紅講,其實吃花這種事情。在蘇州很早就有了,不過是種禁忌,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因為聽說有些花吃了會亂春心。

  講到這兒,沈小紅不由又有點臉紅。她說她父親也是很偶爾才知道的。有一次,他跟著那個特別能吃的人去石湖吃船菜,隔壁船上是個以前大戶人家的姨太太。那姨已經很大年紀了,也喜歡吃船菜,她手裏拿著螃蟹腿,嘴裏咬著白魚內。後來就聊了起來。原來她也住在玄妙觀後麵的巷子罩,"我常看到你的!"她滿是青筋的手翹成一朵蘭花,對沈小紅的父親講。

  講著講著那姨太太就講到了吃花的事。

  沈小紅說她吃過兩次花。次是在她很小的時候,記不清了,另一次則印象很深。那是次很神秘的花宴。那幾天她父親高興得眉毛直跳,說有個特別有錢的人請他去做花宴。沈小紅就問怎麽有錢。小跑堂現在手裏小提著白毛巾,但講話卻還是那樣利索:"都想到要吃花了,還會沒有錢!"

  沈小紅跟著去的是個園子。不大,但非常精致。這種園子沈小紅平時倒也常見,不過都是憑票人場,要收錢的。但那天的園子不是這樣。那天從小跑堂已經變成老跑堂的沈小紅的父親,腰彎得特別低,臉笑得特別升,差不多都笑成了一朵化。他在沈小紅邊上嘰嘰咕咕地說: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這地方可是人家自己的!"

  沈小紅就幫忙著做下於。那是個夏末的雨後,順著長了竹子和爬藤的圍牆進來,又繞過曲折的長廊,兩張圓桌就並排放在了荷塘旁邊。剛開始吃的時候,並投有月亮,後來就慢慢起來了。很圓,還有些微紅的雲。沈小紅記住了那些漂亮的萊名,什麽鴿子茉莉、玫瑰花櫻桃豆腐,什麽香炸荷花、月季花燒大蝦。那盆鴿子茉莉出鍋時,沈小紅還忍不住偷偷地嚐了一小塊。

  沈小紅記得父親那本發黃油膩的小本子上是這樣寫的:

  鴿子茉莉:茉莉花25朵,鮮嫩鴿脯肉250克。雞蛋2個。另各種調料適量。茉莉花最後撒進鍋裏,炒勻,然後出鍋入盤。

  不過,後來沈小紅倒是沒有記住鴿子茉莉的具體燒法,她記住了些另外的東西。比如說:

  這天晚上的客人確實都非常神秘。他們身上都有一種沈小紅無法講清楚的東西,確鑿而有力量的。他們聲音洪亮,表情開闊。讓沈小紅想起一些天上飛過大鳥。沈小紅還注意到他們手上,脖子上的一些裝飾品:銀亮像月色的鉑金表鏈,非常非常粗幾乎讓人咋舌的黃金項圈。沈小紅在恒孚銀樓三棱的專賣區看到過它,在沈小紅的概念裏麵。一個男人如果戴上了同樣的表鏈和項圈,無疑就是個小流氓。但那個吃花的晚上改變了這個觀念。沈小紅突然覺得,它們出現在那些男人身上,顯得霸氣,有權勢,並且讓人膽怯。他們和小巷子裏穿背心、打赤膊、嘴角流口水打著呼嚕的男人太不相同了。他們肯定不是小流氓。那他們究竟是些什麽樣的人?

  沈小紅又有點糊塗了。

  再有就是些名稱。沈小紅記住了。這個"人家自己的園了"叫米同。至於那個"有錢得想到要吃花"的人,沈小紅沒怎麽看清他的臉。月光並不明亮,而那個人又總是被很多人簇擁著。她倒是聽清了大家對他的稱呼,他們都管他叫:彪哥。

  於莉莉來找彪哥

  於莉莉大約四十出頭的年紀。她的外貌與實際年齡相比,也要年輕個五六歲,但這個五六歲與沈小紅的五歲是不同的。沈小紅是真正的人生閱曆沒有開始,停滯在那裏了。沈小紅臉上的嫩,是被電視廣告裏飄揚著的窗簾吹嫩的,她早早地就把身上可能滋生毒素、催發欲望的胚芽連根拔除了。沈小紅是簡單的,沈小紅的心機也是簡單的心機。隻有防人之心,沒有害人之力的。

  於莉莉則不同。

  於莉莉的年輕首先是保養的結果。比如說,她很白,但也是保養出來的白,不頂新鮮,帶些幹滯的。於莉莉的眼睛是戲子的眼睛,笑也是戲了的笑。以前十裏洋場上名叫"莉莉。的那種交際花,講的就是於莉莉這樣的人。其實這種人天生就是十裏洋場上的人物,她們往往都有個更好記的藝名,專用來被隱藏背後、掌握權力的男人叫喚的。

  像於莉莉這樣的女人,她的人生閱曆,一人半已經走過了。剩下的一小平,也能憑了悟性知道個大概。同樣是身上的毒素。別說胚芽,就是那些橫七豎八的枝蔓,也早就裏裏外外地長滿了。所阻說,丁莉莉的年輕,更多的還來自於她的免疫力。以毒攻毒,化敵為友。這就有點像中國傳統的氣功,吸星大法,什麽正氣、邪氣、真氣,統統吸收再說。而一旦吸過來,則貫通經脈,都成了隱而不現的內力。

  於莉莉就是個有內力的女人。

  這樣的女人,已經到了呼風喚雨的境界。

  《於莉莉來找彪哥那天,穿了一件蟹青色的綢緞表服。她在彪哥對麵的一張紅術椅子上坐下來。遞上張名片。

  "哦,是莉姐啊!"彪哥猛的站了起來。"叫我莉莉好了。"然後嫣然一笑。

  於莉莉說話的聲音不很快,挺沉著的。她現在除了眼睛和笑還有點像戲子,其他已經完畢不像一個戲子了。非但小像,她現在還非常討厭人家說這兩個字。前一陣流行一本電影,裏麵有句台詞,叫做"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於莉莉就特別反感。於莉莉說什麽戲子不戲子的,應該叫藝術家。

  現在,十莉莉就用這種挺沉著的聲音對彪哥講著件事情。他們說話的過程中,還不時提到一個叫做張先生的人。隨著這個張先生被提到的頻頻不斷增加,談話終於變得越來越融洽和熱烈起來。

  於莉莉說:"我是個製片人,現在的製片人都隻想著要賺錢,當然,並不是說我不想賺錢。但除了賺錢,我還想著點別的。比方說:藝術。"

  聽到這裏,彪哥揚了揚眉毛。

  於莉莉又接著說了。於莉莉說她特別喜歡蘇州這個城市,一直在天南地北地跑,難得在觀前街、玄妙觀旁邊的小飯店吃飯,真是覺得舒服。於莉莉說她還喜歡評彈,特別是聃調和蔣調。像《雙珠鳳》、《戰彤沙》這些,真是百聽不厭的。

  彪哥不停地揚著眉毛,聽得很耐心。知道有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後麵,但不妨聽著,自然是會講到的,小管是金錢,還是藝術,不管都是,或者都不是。"你知遭《牡丹亭》的故事吧?"於莉莉突然問。彪哥有點異,點點頭。

  於莉莉說她想用評彈這種形式來表現《牡月亭》的故事。就像以前有過越劇拍成的電影、京劇拍成的電影,現在,她想拍本評彈《牡丹亭》。裏麵的人都說蘇州話,情感要是激昂起來,憂傷起來了,就用彈詞開篇唱上一段。於莉莉說,再沒有比評彈這種形式式更適合十表現《牡丹亭》的故事了。才子佳人,春心萌動。杜麗娘唱聃調,柳夢梅唱蔣調。那時候,花園的小路上堆滿了花瓣,牆上爬滿紫藤,園裏開著桃花,蝴蝶,蜻蜓,紫燕,黃鶯,飛過來飛過去,拍出來肯定是非常好看的。

  於莉莉講得有點激動。從隨身帶的小龜裏拿出煙來,點著了。

  於莉莉說這片子除了好看,還會有一些賣點,比如說床上戲。總得要有點床上戲吧,要不,誰來看?況且,《牡丹亭》裏最重要的確實也是床上戲,沒有杜麗娘在夢裏和柳夢梅的那段哪還會有後麵的事情?除了床上戲,於莉莉說她還會加上些武打動作。在那裏麵,杜麗娘和柳夢梅都是會些武功的。當然,荒誕是荒誕,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的就是荒誕。

  這是第一個賣點,至於第=個賣點,那就要雅一些了——

  "聽說彪哥辦過一次花宴吧?

  丁莉莉的問話總是那樣突然,彪哥不由一愣,但也就那麽一小會兒,彪哥說:

  "是的,是辦過那麽-次。張先生電來了。"

  這樣就又講到了張先生。丁莉莉說張先生對那次花宴極為推崇,張先生隻用了兩個字來形容:豔極!要張先生說豔極,那可真是不容易的呀。十莉莉說張先生很讚成她拍評彈《牡丹亭>的想法,張先生還提出,裏麵定要出現"吃花"這個情節,"而且是在米同,在您的府上"於莉莉說。

  彪哥沉默了兩秒鍾,然後把手裏抽著的煙往煙缸裏掐掉。

  彪哥說的話也像他賢淑的動作一樣清楚明白。

  彪哥說:"既然是張先生的意思,那麽也就是我的意思了。米園隻不過是個小地方,祖上傳下來的,也沒人打點,有張先生和莉姐看得起,高興還來不及呢。莉姐要拍《牡丹亭)。有什麽地方用得著我,有什麽地方用得著米園的,盡管說。至於吃花的事情人、材、物,統統我來張羅,莉姐隻管放心好了。"

  於莉莉咯咯咯笑了起來。

  "什麽莉姐莉姐的,叫我莉莉好了。"

  還是這句話,還是那樣嫣然一笑。還是說得很沉著。

  花 宙

  玄妙觀吃過那頓飯後,康遠明和沈小紅又約會過幾次。他們的約會不頻繁,但也不疏淡。

  個禮拜見次麵,三五天通上個電話。沈小紅隱約覺得,康遠明對她並不是獻殷勤,但仔細去想,又好像沒有什麽不得體的地方。康遠明並沒有怠慢了她。他約她去北局小公園看過兩次電影,逛過商場,也泡過茶館。他們甚至又去一次滄浪亭。是沈小紅提的建議,有一次,沈小紅眨著她那雙有點浮腫的單眼皮眼睛說:

  "要是那次去的是滄浪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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