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五篇 殘局

  序

  孟董的祖爺就酷愛下象棋。乾隆皇帝私服出訪時,曾與之對弈,被孟董的祖爺殺了個三比零。是否是三比零,沒有人考證過,但孟氏家族曾有一塊“弈林無敵”的匾,是乾隆親筆手書的,有人曾親眼見過,這一點確實無疑。

  悠悠歲月,歲月悠悠,日子複日子地過去了,老的逝了,新的又生了。老的留下的故事被人傳頌著,新的自然又有了新的故事。

  公元1925年3月的一天,在槐樹飄滿槐樹花香的那天早晨,孟董出生了。孟董在重複的日子裏長大了,長大的孟董自然也離不開下棋。三歲的時候,在父親的指點下,伏在棋盤上,已經走出很有眉目的招數。五歲時就站在棋盤一旁瞅著父親與人對弈,每當與父親對弈的棋手僵在那不知將棋怎麽走下去時,他會稚氣地喊一聲:“將五平四,兵六進一。”棋手總是驚詫地望他一眼,待聚神琢磨時,確道極是,不僅驚出一身冷汗,吃驚不小地瞅著孟董,孟董一副料定結局的神情。這時的棋手,摸一下漸亮的腦門,連聲說:“輸了,輸了。”

  無事時,孟董拖出棋盤也和父親下,每次下完一盤,父親總是用讚許的目光很有內容地望著孟董,孟董就在父親的目光中一天天長大。孟董的父親從遠方來的棋手口裏得知遠方有位姓李的棋手。那位姓李的高手,從沒來過孟氏家族居住的這個偏僻的小鎮。這就使孟董的父親很遺憾。父親還聽說,李棋手為了下棋斷了一條手臂。無事時的大多時間裏,孟董就站在父親身旁,望著通向小鎮外那條彎彎曲曲的黃土路。小鎮寂寂的,隻有煉鋼所裏那孔煙筒冒出一縷縷烏黑的煙,籠在小鎮上空。孟董知道父親在期待著李棋手。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一年又一年過去了,而孟董真的長大了。更多的時候,是孟董陪父親下棋,起初是孟董勝少輸多,漸漸就勝多輸少。這時,孟董父親就仰起臉望著獨自仍在琢磨棋路的孟董,望著望著淚就流了下來,終於聲音哽咽地道:“你小子,是孟家的人了。”

  不久,孟董的父親去了,死的時候是一天早晨。父親雙手抖顫地托著那具象骨磨成的棋交給孟董,最後衝孟董說:“人活一世,為的是一個盼頭,走棋用的是骨氣。”說完父親兩眼裏的晨光就漸漸逝了。

  於是孟董就繼承了孟氏家族的棋業和威名。

  在很長時間裏,孟董經常和慕名而來的棋手們對弈,孟董從沒輸過,孟董就有些遺憾。他就又想到流落在江湖上的獨臂李。

  後來獨臂李終於來到了槐樹鎮,孟董又贏了獨臂李,不長時間卻輸給了一個叫三甫野夫的日本人。從此,孟董便不再下棋了,孟董卻在等待。等待中的孟董經常想起父親的話:“人活在世,為的是個盼頭……”孟董後來不再下棋了是個謎。世上有許多謎,每個謎都是一部無法言說的故事。

  第一章

  很多年以後,到了公元1989年,孟董老了。六十四歲的孟董,每天的早晨或傍晚總是走出家門,坐在門前小路的一塊石頭上,癡癡迷迷地望著小路的盡頭。多少年過去了,冷清空寂的小鎮,熱鬧繁華了,而孟董家門前通向遠方的那條小路依舊。望著小路盡頭的孟董有時會走神,走神後的孟董就會去望山坡一座孤墳,那座孤墳裏埋著獨臂李。望著望著,他蒼皺的臉上就有濁淚流出。

  日光暖了又涼了,暗了又亮了。孟董就那麽坐著,兩眼昏朦地望著那條小路,和荒草淒淒的山坡。

  每當有陌生人從小路盡頭走來的時候,盂董那雙昏朦的兩眼都有亮光一閃,鬆弛下來的渾身也就隨之繃緊了,待來人漸漸走近,孟董的雙眼裏的視線也一點點跟著縮短。陌生人終於走近孟董,不解地望一眼獨坐在青石板上的他,孟董會陡然立起身,突然說一聲:“我叫孟董,你下殘局嗎?”來人被他莫名其妙的話嚇得一驚,後退一步,慌慌地衝孟董搖一搖頭,走了。孟董衝著走過去的人失望地歎口氣,兩眼裏湧出的那兩朵希望之光又漸漸暗了下去。少頃他又仰起頭,又滿懷希望地望著小路盡頭,小路冗長寂寞地在他眼前曲曲折折地伸向遠方,最後就又消失了,孟董的目光也就昏昏地在小路盡頭逝了。每當再有一位人影順著小路走來的時候,孟董的兩眼又湧出那亮光,等那人走近,又走遠時,那亮光又漸漸暗淡下去。

  孟董等了一天又一天,時光一天天悄悄,從他身旁流走了。孟董在等待中已沒有氣力走出房門了。孟董躺倒了,孟董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孟董望著窗外的目光蒼涼曠遠,昏昏沉沉中他一遍遍叨咕著:“老哥,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嗎?真的不來了嗎?”

  兒子默立在父親的床前。望著父親的樣子,疑惑地瞅著父親。

  一天早晨,在床上躺著的孟董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兩眼裏複又湧出希望的亮光,於是他顫顫抖抖地爬下床,從床下翻出一張報紙,那是一張已經發黃的報紙,鉛字已經在發黃的紙上開始模糊了。孟董望著那張報紙,目光複雜又悠遠,似看到了過去。於是他長歎一聲,躺在了床上,心髒因激動而不停地跳蕩,他大口地喘息著。一雙顫抖的手終於展開了那張報紙,最後把目光定在報縫中那條尋找棋友的啟事上。那是一部殘局圖,殘局的名叫“立馬橫槍”。

  孟董望著那部殘局淚就從那雙悠遠的目光裏流了出來,嘴裏一遍遍地叨咕著:“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嗎?你真的不來了麽?”望著望著那雙呆癡的目光中漸漸又有了亮光在湧,嘴唇囁嚅著道:“讓我再試一次。”他吃力地坐起來,喊來兒子,兒子坐在他的床旁不解地望著他,他顫抖著手指指著報紙上那條啟事說:“你去省報,照著這再登一次。”兒子無言地望著那份啟事,想說什麽,看著父親的目光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拿起那張發黃的報紙出去了。

  沒多長時間,那條尋找棋友的啟事就在省報上登了出來。一天天過去了,仍沒有人來找孟董,在期待的時間裏,孟董舉著那張印有啟事的報紙,呆呆定定地看,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老哥,你真的把我忘了麽?”

  每天裏,他不知要翻弄多少次那張報紙,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隻要外麵一有點動靜,他都會撐起身子向外張望一會兒,窗外還是那條小路,曲了幾曲,彎了幾彎,通向遠方,小路很寂寞,他的心很空曠。兒子立在一旁,大惑不解地望著父親。一晃兩個星期過去了,仍沒有人來找他,孟董終於在等待中失望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又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人活一世,就是為了個盼頭……”現在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這麽多年,他就是為了那一個盼頭一個念想。

  他再一次喑啞地喊來兒子,指著床下對兒子氣籲籲地道:“你把……那個木盒子拿出來。”兒子愣怔一下,兒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那個木盒子,這麽多年了,他發現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看一次,但從沒見父親打開過,他不知道裏麵放的是什麽,兒子在很小的時候曾問過父親:“那裏麵裝的是啥?”每次兒子這樣問,孟董都陡然繃緊臉,壓低嗓門喝道:“不幹你的事,莫多問!”每次孟董都衝兒子補充道:“出去莫亂說。”兒子大了,知道那個小小木盒子裏裝的是一份父親的秘密,便不再問了。後來他對父親的秘密總不見有個答案,隨著時光的流逝,也就淡漠了。這麽多年了,父親又提起了那個木盒子,兒子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解,但兒子很快便從床下找出了那個木盒子,木盒子被一把銅鎖鎖著。

  孟董一見那個木盒子,身子顫了一下,伸出一雙顫抖的手接過那個木盒,緊緊地把它抱在胸前,淚水一滴滴砸在盒子上,往事似煙似霧地在眼前飄逝。最後抖著聲念叨著:“老哥……我快不行了……你說的話我還記著呢……我等了幾十年呢……”終於,孟董已經是淚水滂沱了。

  他哆嗦著手從腰上解下一把鑰匙交到兒子手上,喘息了一會兒道:“你幫我,把它打開。”兒子瞧一氣兒木盒,又瞧一會兒父親。

  這時,孟董下定決心又向窗外望了最後一眼,就在這時,他望見小路上蹣跚地走來一位老人,孟董的呼吸陡然加快了,他扭過頭衝兒子道:“先別開。”兒子的一雙手就僵在半空中。孟董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把抓過兒子舉在半空中的鑰匙,一把抱住那個木盒,就在他向窗外望最後一眼時,他憑感覺,那位蹣跚而來的老人就是來找自己的。

  那位老人漸漸近了,孟董兩頰突然泛起了潮紅,期待地望著窗外。老人停在了孟董家門前,左右望一望,確信這就是要找的地方後,衝著屋裏喊了一聲:“孟董在家嗎?”

  孟董突然哽咽住了,衝兒子半天才憋出句:“快去開門。”

  兒子把老人迎進了屋,這時孟董已把那個木盒子放在了身後,手撐著床欄坐了起來。來人一進屋見到孟董,幾步走過來,伏下身抓住孟董的手,急促地問:“你就是孟董?”孟董望著來人點點頭,他有幾分失望又有幾分希望定定地望著來人。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孟董終於想起什麽似的說:“你找我有事?”“找你下一盤棋。”老人說。“下什麽棋?”孟董散亂的目光,倏地聚起了一束亮光一閃。

  “下一盤殘局。”

  “什麽殘局?”

  “立馬橫槍。”

  “好。”孟董不知從哪裏湧出的氣力,翻身滾下床,拿出那副象骨棋,他望著象骨棋的目光怔了一下,很快他又鎮定住了,很麻利地擺出立馬橫槍的殘局。

  這期間,兒子立在一旁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他吃驚父親一下子哪來的這麽大精神。孟董一抬頭發現兒子,便衝兒子說:“你先出去。”兒子疑惑地望一眼父親,悄悄地退了出去。屋裏一時很靜。兩位老人的目光又凝視在一起,老人躲開孟董的目光,拿起了紅子,衝孟董道:“我執紅。”“你來,你來。”孟董催促著。兩位老人一招一式地走起來。老人走到第七步時,不走了,仰起頭衝盂董道:“我輸了。”孟董這時也從棋盤上抬起頭,望著老人道:“再走兩步你就贏了。”

  “是我輸了。”老人固執地說。

  “為啥?”

  “紅先走,黑勝。”

  “呀——”孟董張大了嘴巴,凝視著老人,久久。突然,兩位老人摟抱在一起,孟董一時間哭泣起來。

  ……這麽多年的期待,似離散多年的兒子突然見到母親,邊哭邊哽咽地道:“老哥,你怎麽才來呀,李先生呢?”

  老人怔了一下,搖搖頭答:“我是看見了報上那份啟事才來的呀。”老人的喉頭也有些發緊。半晌,孟董似想起了什麽,掙開老人的懷抱,轉過身拿過那個木盒子,顫抖著送到老人麵前:“這是李先生留下的。”

  老人立起身,望著那個木盒子吃驚地望一眼孟董,接過那個木盒子。老人握著那把鑰匙,突然眼睛潮濕了,一點點把鑰匙插進了鎖眼裏。這時窗外的陽光照在兩位老人的身上。

  孟董慢慢地合上了雙眼,他在期待著那一聲清脆的鎖響,幾十年的等待期盼也就有了結果。此時,他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靜,他清楚,自己的一生終於有了尾聲。

  第二章

  凡是有尾聲的事就都有個開頭。故事開始的時候孟董還年輕。槐樹鎮很小,一條土街,街兩旁便住著槐樹鎮的居民。小小槐樹鎮有一個很小的煉鋼所,一孔煉鋼爐撐起槐樹鎮的繁華和熱鬧,和煉鋼所相對的西山,還有一個小小的煤礦,於是槐樹鎮的居民就靠著采煤煉鋼為生。

  孟董白天裏在煉鋼所裏當一名爐前工,沒事時,孟董便下棋。遠遠近近的棋手們都知道槐樹鎮煉鋼所裏有位棋王孟師傅。

  孟董很少主動找別人下棋,都是別人找上門來。孟董不管誰來找他對弈,他總是熱情地把來人讓到自家屋內,沏上茶,幫來人點上紙煙,再拿出祖傳的象骨棋擺好。每次他總是把紅子讓給對方,然後穩穩地吸口煙,把目光定在棋盤上,道一聲:“你請。”凡是來找孟董下棋的人,都了解孟董的棋藝,此時見孟董這麽說,也就不謙讓,拿過紅子下將起來。孟董下棋時,目光似望非望棋盤,也似想非想棋路,食指和中指夾起棋子,不假思索地在棋盤上挪動,似一切都安排好了。幾招幾式下來,來人的額上便沁出了一層碎汗,然後良久地沉思,大口吸煙,每逢這時,孟董也不著急,輕啜幾口茶,望著眼前嫋嫋的煙霧。半晌,對方在棋盤上走了一步,孟董瞥了眼棋盤,道一聲:“馬五平六。”又啜口茶,才挪一下馬。大多的時候,對方隻走了十幾招便立起身,抹一把頭上的汗,不好意思地衝孟董道:“我輸了。”

  孟董這時就望一眼棋盤上散落的紅黑棋子,笑一笑說:“不錯,不錯。”來人就紅一紅臉,衝孟董拱拱手道:“領教了。”

  漸漸,附近左右棋手就很少有人再找孟董下棋了。因為人們知道自己的棋藝和孟董的差距,人們更多的時候,隻把孟董的棋藝談著說著。

  下班後閑下來的孟董,自己會展開棋盤,右手紅子,左手黑子,殺得難解難分,眼前棋盤上黑紅混沌。有時他會在殺得難解難分的棋盤上抬起頭,望著寂寂的窗外。陡然,他又想起人們傳說的外麵的世界。他從別人的嘴裏得知,中國的土地上來了日本人,正槍槍炮炮地和中國人打仗。他知道和日本人打仗的部隊叫八路軍,可他沒見過八路軍也沒見過日本人。槐樹鎮太偏僻了,似乎被外麵的世界遺忘了。他一想起外麵的世界,他便又想起了流浪在江湖上的獨臂李。

  槐樹鎮就在被外麵遺忘的寂寞裏,一天天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如果獨臂李不來,孟董還不知道日本人就要來槐樹鎮了。

  獨臂李出現在槐樹鎮的時候,是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那時候,孟董正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獨臂李用那隻完好的胳膊夾著兩個盒子,老人似乎走到槐樹鎮便再也走不動了,便踉蹌著坐在街口一棵槐樹下。這時槐樹們正飄著花香,在晚風裏很好聞地飄著。獨臂李蹲在街口的槐樹下一動不動,腳前擺了一盤殘局,兩個盒子擺在麵前,一個盒子打開著,裏麵放著幾枚散亂的銅板,另一個盒子關著,有米八長,漆黑油亮。老人一出現在街上,孟董就猜出此人就是浪蕩江湖的獨臂李。

  這麽多年了,獨臂李就是以浪蕩江湖下殘局為生,獨臂李每次贏棋,從不計較對方給多少錢,一兩個銅板,三四個銅板的時候都有,他不在乎,若一個銅板不給他也會衝輸棋的人笑一笑,搖搖頭道:“不礙事。”

  也有人找獨臂李下棋是想贏他的,蹲在獨臂李的殘局前,看一會兒棋路,又望一眼獨臂李幹幹皺皺的臉,然後就問:“我若贏了你,你拿什麽給我?”獨臂李這時就望一眼來人,指一指身旁那個油光漆黑的黑盒子,“這個給你。”來人就又問:“那是什麽?”獨臂李就不再言語了,搖一搖頭,眼睛望著極遠處的什麽地方,似忘記了眼前的棋和人。

  獨臂李的黑盒子成了一個謎,愈是秘密,人們就愈想贏獨臂李,贏來獨臂李的秘密。

  獨臂李已經來到小鎮三天了,每天獨臂李總是來到鎮口的老槐樹下,擺出一副殘局,那兩個盒子就靜靜地躺在他的身旁。獨臂李從日出蹲到日落,直到世界變得模糊了,獨臂李才收拾起殘局,把帶來的東西挾在腋下,踉踉蹌蹌地走到山坡上的山神廟裏過夜。

  白天,獨臂李蹲在飄滿槐樹花香的槐樹下,似尊石雕,目光越過行人,瞅著遠方的什麽地方,入神人境。過往的人們,總會立住腳,研究一會殘局,再琢磨一會兒獨臂李。人們不明白獨臂李早不來晚不來為什麽這時候才來槐樹鎮,人們望著幹幹皺皺獨臂李那張臉,人們似乎預感到了什麽,究竟是什麽,一時又說不清。人們望著眼前的獨臂李,都知道獨臂李是從外麵的世界來的,一定知道許多外麵的事。每次問起這些,獨臂李身子就陡然一顫,然後嘴裏“唔唔”地應著。並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東西在他兩眼裏湧動,人們便不再問獨臂李了,就那麽靜靜地望著。花香纏繞著這方世界,也纏繞著人們。獨臂李似僵死了,一動不動地蹲在槐樹花香和人們的視線裏。

  人們知道獨臂李在等待孟董出來,孟董在很小的時候就曾期待著能看一看浪蕩江湖上的獨臂李,現在獨臂李突然來了,莫名的,孟董又有些不希望獨臂李的到來。孟董這幾日,在鋼所裏上班時,聽到不少議論獨臂李的話,他站在紅紅的爐火前,望著那紅紅的爐火,裝做沒有聽見對獨臂李的議論,晚上下班回來,孟董關上自家房門,獨自擺著棋路,可怎麽也不能讓心安靜下來。這時會有一些棋手敲開孟董的房門,鼓動孟董去和獨臂李殺上一盤,孟董什麽也不說,望著棋子呆呆癡癡地想著什麽。

  棋手們終於耐不住寂寞了,走出孟董的家門,來到街口那棵老槐樹下,蹲在獨臂李麵前,衝獨臂李拱拱手道:“不客氣了。”獨臂李什麽也不說,隻在嘴裏含混不清地“唔晤”兩聲。這時棋手就走出一招,獨臂李也不看對方走的是什麽棋路,仍望著渺遠的地方,用耷拉下來的手撥弄一下棋子,對方便接二連三地走出幾招,獨臂李就這麽一撥拉一劃,直到最後,對方無路可走了。仍瞅著棋盤不相信自己怎麽就無路可走了呢?獨臂李這才轉動一下呆定的目光,牽一牽嘴角道:“再來,再來。”對方這才恍過神來,惶恐地道:“不來了,不來了。”然後無比遺憾地立起身,把口袋裏裝著的銅錢,叮叮當當地掏給獨臂李。獨臂李不去望那些銅板,而是把目光從渺遠的地方收回來,用那隻耷拉下來的手再一次擺出殘局的模樣,做完這一切,他的目光又飄飄晃晃地望著遠方的什麽地方。人們就再望一眼獨臂李身旁放著的黑盒子。

  槐樹鎮的棋手們幾乎都輪番和獨臂李下了一次殘局,沒有一個人贏過獨臂李。人們都期待著孟董能夠和獨臂李殺上一盤,然而孟董仍沒來。傍晚,無事的人們圍在獨臂李的周圍,目光卻望著孟董住著的地方。

  “孟董害怕了。”一位姓馬的棋手,拉長一雙細眼瞅著眾人說。其他的棋手們便不滿地盯著他,馬棋手望一眼獨臂李,再望一眼孟董家門口的方向,就意味深長地笑一笑。

  孟董一想起獨臂李就走神,怎麽也琢磨不下去棋路。他很小的時候就曾聽說過獨臂李的傳說,那是聽來找父親對弈的棋手說的。獨臂李不是天生的獨臂,而是為了下棋才斷了一條手臂。在獨臂李二十歲下棋時,是自己用刀砍掉了右臂。獨臂李的棋藝一半是祖傳另一半便是天生的,到了二十歲時就漸漸下出了一些名氣,不少人都來找他對弈,可獨臂李有個毛病,右手拈子時,總是左晃右晃,猶豫半晌才把棋子放下,對方雖輸了棋,總是心有餘悸地望一眼他的右手,訕訕地笑一笑道:“領教了。”他望著對方很有內容的目光,心裏就沉一沉。

  偶然一次,獨臂李和一位和尚對弈,結果獨臂李輸了。和尚臨走時衝他說:“你倘能改掉這個毛病,你就贏了。”等和尚走遠,他仍琢磨著和尚的話,他突然悟到了什麽。就在一天夜裏,他找來一把砍刀,向自己的右臂砍去……兩個月後,他的傷好了,便帶上棋具,走了很遠的路,在一所山神廟裏找到了贏棋的那位和尚,那和尚一眼便望見了他空空蕩蕩的右袖管,就什麽都明白了,還沒等獨臂李擺好棋局,忙說:“你贏了,你贏了。”說完一轉身走進了山林間的一條小路,不見了。從此,獨臂李就成了一位走街串巷的獨臂棋王。他開始用左手下棋,再也沒有輸過,他少了一條手臂,身上卻多了兩個盒子。

  獨臂李來到槐樹鎮似不想再走了,他來到這裏似就是為了享受這份寧靜。蹲在老槐樹下,讓人們想起曠遠和亙古。

  獨臂李來到槐樹鎮第七天傍晚時,孟董來了,孟董望一眼獨臂李什麽也沒說,坐在獨臂李身旁的一塊石頭上,望一眼獨臂李腳前的殘局,然後就久久凝視著獨臂李那張風霜雨雪的臉。

  孟董來了,驚動了全鎮的棋手,正是傍晚無事的時候,於是大家聚在槐樹下,都想一睹兩位高手的對弈,但看到跟前的陣勢,大家又都大惑不解。天晚了,呆望著的人們漸漸又散去了。隻剩下兩個人,一老一少呆呆癡癡地那麽坐著。

  暮色終於籠罩了這方世界,星兒們熱鬧地擠在天上,有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槐樹的花香。

  獨臂李動了一下,用那隻完好的手指一指地上的殘局,卻什麽也沒說。孟董認真地瞅著獨臂李。“唉——”獨臂李歎口氣,孟董就一哆嗦,定睛再望獨臂李,獨臂李的臉上灑滿了祥和的目光。

  “我知道你們孟氏家族的棋氣。”獨臂李的聲音很悠遠。

  “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孟董的聲音喑啞。

  “我到過很多地方,遇到過很多人,但從沒來過這兒。”

  “我想你早晚會來的。”

  “日本人就要來這了,我趕在日本人之前來了。”獨臂李的聲音有些哽咽。

  “……”孟董有些驚愕地望著獨臂李,他知道日本人,但從沒想到日本人會來槐樹鎮。

  “外麵很亂,我好長時間沒有下棋了。”獨臂李似夢囈,“我想安安靜靜地和你下一盤棋。”

  “日本人真的要來?”孟董的呼吸有些急促。

  “也許這是我最後下一次棋了。”獨臂李似沒聽見孟董的話。

  “日本人要來幹什麽?”孟董靠近一些獨臂李。

  “要土地,要財寶。”獨臂李深吸一口氣。

  於是兩個人沉默下來,在目光中相互凝視著。

  “好,我和你下。”孟董終於說。

  月光中的獨臂李似笑了一下。

  第二天,孟董沒有去煉鋼所,而是來到了街口的槐樹下。

  兩個人背靠背,一個蹲著,另一個坐著,兩個人各自望著自己那一方天空。這時,槐樹花開始凋零,有三三兩兩枯萎的花瓣飄飄悠悠地旋落下來,落在兩個人的肩上背上。

  兩個人下著盲棋。半晌,兩個人才各自報出一招,聲音似在自語,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

  這時,兩個人都瞌上了雙眼,獨臂李青灰的臉上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久久,嘴唇才動一下,熱烘烘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也照在他的心裏。

  日頭慢慢地向西踱著,有幾顆細碎的汗珠碩大地聚在下巴頦上。孟董感到很熱,也很悶,他把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惟有這樣,似心裏才踏實些。

  日頭沉到了西天,滿世界裏落滿了餘暉。

  下工回來的棋手們聚在老槐樹下,但都不知棋的局麵如何,屏聲靜氣地望著兩人,恐怕驚醒了一個夢。半晌,終於看不清什麽眉目,便就散了。

  月亮升起來了,影影綽綽地籠罩著這方世界。槐樹花瓣似落盡了,便不再落了,地上鋪了一層凋謝的萎花,在月光下仍幽香地散著。

  久久,獨臂李的嘴唇不再動了,合上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孟董似也睡過去了,微揚著頭,臉上灑滿了祥和的月光。

  終於,獨臂李費勁地站起身,衝著月光下的黑盒子道:“這個歸你了。”

  孟董慢慢地挪過身子,他看見獨臂李皺皺的臉上淌下兩股淚水。

  “這是我最後一次下棋了。”獨臂李吃力地說。

  “我不要。”孟董瞅著那個黑盒子。

  “我說過,這個歸你了。日本人就要來了。”獨臂李說完向前走了一步,踉蹌一下,幾乎要摔倒。“明天,你再看。”說完頭也不回高高低低地走進月色中去。

  孟董沉默地望著獨臂李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那一夜,孟董一直昏睡到天亮,他被窗外一片嘈雜的聲音驚醒,人群向鎮外的六股河爬去,他的心一緊,也隨著人群跑去,人們圍在河岸的一塊空地上,見到了他,便讓開了一條路。孟董終於看清了,躺在岸上,渾身濕漉漉的獨臂李。獨臂李是被人們從六股河裏撈上來的。這時,孟董的耳畔又響起獨臂李說過的話:“這是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日本人要來了。”孟董陡然覺得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孟董清醒的時候,已經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孟董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個木盒子。黑盒子終於打開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支胳膊骨——獨臂李的胳膊。

  人們都知道日本人要來了,給獨臂李送葬時人們的心情都很沉重。鎮上所有的棋手都來為獨臂李送葬,浩浩蕩蕩地排成了一排,孟董捧著那個木盒子走在最前麵。獨臂李下葬時,孟董把那隻獨臂就放在獨臂李的身旁。馬棋手望著那條斷臂,便失望地說:“怎麽就是這個?!”然後就搖一搖頭。

  那天,孟董獨自坐在獨臂李的墳前想著獨臂李的話:“日本人要來了……”

  第三章

  獨臂李死了,他走進了滔滔的六股河裏。獨臂李帶來了日本人要來槐樹鎮的消息,一時間人們都很慌亂,幹什麽事情人們總靜不下心來。白天,孟董望著從煉鋼爐裏升起的濃煙呆定地沉思。沒事的時候,他便不再研究棋路了,而是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頭上,望通向鎮外那條曲曲彎彎的小路。

  人們就在這冗長又窒悶的日子裏迎來了日本人進駐槐樹鎮。日本人來了一個大隊,為首的叫三甫野夫,是個大隊長。日本人進鎮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煉鋼所,鎮上的人們從沒見過隊伍,更沒見過日本人的隊伍。日本人說著嘰哩哇啦的話,在鎮子裏轉悠著,警惕地望著每個行人。三甫野夫卻說著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後來人們知道,三甫野夫小的時候來過中國。他父親在中國一個叫上海的地方做買賣,且做的是鋼材和黃金的生意,所以三甫野夫的中國話就說得很地道,大家自然能聽明白。

  日本人接管鋼所的當天,三甫野夫就召集在煉鋼所上班的人訓了一次話。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工人們圍在當中。三甫野夫站在一塊石頭上,很慈祥地望著大家,然後就很溫柔地用中國的上海話說:日本皇軍為拯救你們而來,你們要好好地工作,為皇軍效力,那才是良民,有悖於皇軍的,那就是敵人……三甫野夫講完話,就有日本士兵在鋼所的門前掛了一方牌了,那牌子上的字大家都認得,寫的是“昭和煉鋼所”。

  工人們陸續地走出鋼所的大門,三甫野夫向每個走出去的工友們招手致意。當孟董走過三甫野夫麵前時,三甫野夫拍了拍孟董的肩膀,孟董就一怔,回頭望三甫野夫。三甫野夫衝著孟董笑一笑問:“你是孟先生。”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怎麽知道自己,便含混地衝他點點頭。三甫野夫就很溫柔地說:“很好,日後咱們有機會下棋。”孟董不置可否地望一眼三甫野夫,他又想起了獨臂李的話:“日本人要來了,這是我最後一盤棋了。”想到這,孟董的心裏就沉一沉,他一走出鋼所便望見了對麵山坡上獨臂李的墳,獨臂李走進了六股河死了,死在日本人來槐樹鎮之前。

  人們仍然要去鋼所裏上班,這麽多年了人們就是靠著煉鋼維持生計,日本人來了,人們還要走到鋼所裏去上班,也是為了生計。日本人來到槐樹鎮,外表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可人們的話語一下子便少了,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每到晚上,天剛黑,人們便早早地躺在了床上,聽著外麵日本巡邏隊走過的腳步聲。

  一天傍晚,孟董和別的工友一樣準備下班回家,這時三甫野夫笑眯眯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三甫野夫這天穿的是西裝,戴著白手套,雙手交叉地放在小腹上。三甫野夫就笑笑衝孟董說:“孟先生,請到舍下一坐好嗎?”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要幹什麽,盯著三甫野夫的眼睛。三甫野夫就又笑一笑,那笑容很溫柔。這時,孟董的耳際回響起獨臂李的話“日本人要來了……”他又望見了站在三甫野夫身後不遠處荷槍的日本兵,便猶豫著隨三甫野夫來到了煉鋼所的後院。後院裏很悠靜,青色的磚牆上爬滿了藤蔓,藤蔓上開出一朵朵粉紅色的花兒,花兒們在晚霞裏散著一縷縷清香。一排磚房裏住著日本兵,日本兵把槍架在空地上,坐在房簷下嘰哩哇啦地說著日本話。小院中央有一方青石板做成的石桌,石桌上已擺好了棋具,棋具一旁還放著點心和兩杯茶水,孟董看到這一切才知道三甫野夫這一切都是準備好的。

  三甫野夫來到石桌前,攤一攤手道:“孟先生你請坐。”孟董坐在青石椅子上,頭一陣陣發脹,他不知三甫野夫到底要幹什麽。三甫野夫坐在了他的對麵,摘下白手套,把棋盤擺好,又擺出一副殘局的走勢。孟董不解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說:“你的是棋王,我的向你學習。”說完從兜裏掏出帶錫紙的煙讓一支給孟董,孟董沒有接。三甫野夫沒說什麽,笑一笑自己點燃,然後抬起頭看一眼孟董。孟董看一下棋盤,就點點頭。三甫野夫抓過一顆棋子走一步又抬頭望一眼孟董,孟董望著棋盤,心思卻不在棋上,見三甫野夫在望著自己,便點點頭,三甫野夫就很得意地讓子,抓過另一方的棋子便又走。孟董後來才知道,三甫野夫在上海呆了十幾年,對中國象棋很酷愛,而且在外灘上學會了走殘局。

  那一晚,三甫野夫自己一連下了三盤才讓孟董走出鋼所。

  從那以後,三天兩頭,不管孟董在幹什麽,隻要三甫野夫高興,都會拍一拍孟董的肩頭,把他叫到後院。時間長了,監工對孟董也很客氣,孟董休息時間長一些,監工也不說什麽。馬棋手很羨慕孟董,每次孟董被領到後院,馬棋手總會望著孟董的背影愣會兒神,然後就歎口氣,摸一把頭上的汗水,在日本人的怒視下拚命做工。

  有時,三甫野夫閑著無事,會倒剪了雙手這裏走一走,那裏看一看,每次走到孟董身旁,他都停下來,衝著正忙碌的工人們大聲地說:“孟先生棋王的是,是大大的良民。”工人們就在忙碌中抬起頭漠然地望一眼孟董。孟董看出了那些漠然的目光,每次再隨三甫野夫走到後院時,他的雙腿似灌了鉛般地沉重,渾身上下也就很不自在。

  惟有馬棋手不漠然地望孟董,而是很羨慕地瞅著他。休息時,馬棋手湊過來,敬一支煙給孟董,然後就無比滋潤地說:“和三甫野夫下棋過癮吧?”孟董就摔掉手裏的煙,看也不看馬棋手一眼,站到了別的地方。馬棋手就怔怔地望一會兒孟董,笑一笑,無滋無味地吸煙了。

  日本人的出現,使槐樹鎮的人們得到了更多有關八路軍的消息。人們知道有一支中國人的軍隊為了趕走日本人正和日本人在外麵的世界打仗。莫名的,每當人們再看到日本人,都希望八路軍的隊伍早日能來到槐樹鎮,把日本人趕走,人們向往著槐樹鎮昔日的寧靜。

  如果李先生不出現在孟董的生活裏,一切都將會是另一番樣子,然而李先生出現在孟董的生活裏,於是孟董的人生有了另一種結局。

  那一天傍晚下班回來的孟董,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椅子上的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長袍,戴著禮帽,孟董愣了一下神,呆怔地望著來人。那人劃燃手裏的火柴,點亮桌子上的油燈,然後立起身,摘下帽子,衝孟董道:“你是孟師傅吧?”孟董沒點頭也投搖頭,仍那麽呆呆地站著。燈光中他望見來人很麵熟,好像在哪見過,那眉眼,那神態,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半晌才問:“你找我有事?”

  “我是從那裏來。”來人說完指一指窗外的山坡方向。

  孟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仍半張著嘴愣在那裏。

  “你認識獨臂李嗎?”來人又說。

  孟董一下子想起了什麽,來人的長相神態極似獨臂李,他一時呼吸有些急促,有些喘息著問:“你到底是誰?”“我是他兒子。”來人很平靜。“李先生——”孟董又向前走了一步,便仔細地望著李先生。半晌,孟董歎一口氣,神情悲戚。

  “父親的事我都知道了。”李先生又望一眼窗外的山坡。

  “日本人沒來時,他走進了六股河。”孟董喑啞地說。

  李先生抓過一顆擺在桌上的棋子看著,過了半晌才說:“我想和你下一盤棋。”

  孟董不解地望著李先生,李先生真誠地望著孟董。孟董便擺開棋盤。李先生坐在孟董的對麵,兩人不緊不慢地走起來。天已經很晚了。兩人還沒有下完一盤棋,這時,李先生看看窗外的天色便說:“孟師傅,時間不早了,明天再下吧。”孟董也抬眼望一眼窗外,時間的確不早了,但他很想下完這盤棋,在這寧靜的晚上就和李先生兩人。但李先生這麽說,他便不好再說什麽了。他望一眼李先生道:“你就歇這吧。”以前慕名找他下棋的人晚上也總是歇在這,這次他也要留李先生住在這。李先生微笑著點點頭,抓起桌上的禮帽,孟董就把李先生領到了隔壁的房間。孟董站在黑影裏想衝李先生說點什麽,猶豫了半晌,最後又什麽也沒說。

  孟董躺在床上,覺得李先生突然的出現有些蹊蹺,他憑感覺李先生不僅僅是來看望死去的父親,也不僅僅是要來找自己下一盤棋,究竟李先生要來幹什麽?想著想著,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推開李先生的房門,李先生已經走了。這時他又想起昨天張師傅往模具裏倒煤灰渣子被三甫野夫發現的事。

  他心事重重地來到了煉鋼所,卻不見了張師傅,馬棋手站在了張師傅平時的模具旁,馬棋手見到了他,便很有內容地衝他笑一笑道:“張師傅被送到煤井裏去了。”日本人來到槐樹鎮後不僅接管了煉鋼所,同時也接管了煤礦,昨天張師傅發生了那件事,今天就被送到了井下,孟董的渾身就一冷。他知道在煤礦工作很危險也很累,但三甫野夫的用意誰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甫野夫仍不時地叫上孟董來到後院指點他的棋路。孟董無可奈何地坐在三甫野夫的對麵,三甫野夫便擺好棋,拿出紙煙讓孟董吸,孟董從不吸三甫野夫的煙,拿出自己的點燃。三甫野夫就眯起眼笑一笑,那笑意味深長,然後便走棋,這時的孟董望著很遠的地方不時地走神,直到三甫野夫拉一拉孟董的肩膀,他才從癡怔中恍過神來,望一眼棋局點點頭,三甫野夫便停了走棋,點起支煙,說小時候在上海時候的事,說外灘的殘局,也說父親的生意。每次三甫野夫說起父親把一輪船又一輪船的鋼鐵運回日本國去時,他總是眉飛色舞,意味無窮,孟董聽到這,心裏就沉一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從心底升起。

  孟董每次出現在工友們麵前時,人們的目光總是冷冷地注視著他,剛開始時,孟董迎著那目光總會愣一愣神,漸漸他便不再愣神了,而是垂下頭,避開眾人的目光,忙自己的活路去了。休息時,棋友們再也不聚在孟董的周圍請教棋路了,而是遠遠地躲開他,扔下孤零零的他,這時他便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讓煙霧一團一縷地罩在自己的頭上。馬棋手隔著那煙霧訕訕地望著他。

  李先生的出現使孟董那顆沉寂下去的心又生出幾圈波瀾。他從李先生的神態中看出了什麽,也猜出了些什麽。但那到底是什麽,他一時還說不清。

  就在那天的傍晚,李先生又出現在孟董的家門前。李先生衝孟董笑一笑,不客氣地又坐在昨晚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昨天沒有下完的那盤棋仍擺在桌子上。李先生執子又走,孟董瞅一眼李先生也不說什麽,抓過自己的子應對著。那一晚,兩人下了很晚,才把那盤棋下完,結果兩人以和棋而告終。棋下完了,兩個人都沒吭氣,李先生望一氣兒孟董,然後低下頭抓過一顆棋子研究著,半晌才說:“這棋真不錯。”

  “唔,祖上傳下來的。”孟董有些心不在焉,他期待著李先生說點別的。

  “我父親的後事讓你費心了。”李先生雙眼潮潮地望著孟董。

  “我敬佩他。”孟董似自言自語。半晌又說:“他知道日本人要來槐樹鎮。”

  “日本人遲早會被趕走的。”李先生自信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很白淨的牙齒。

  孟董的心陡然就顫一下,抬眼望著李先生自信的目光。那一晚,李先生對孟董說了很多外麵的事,更多的時候都在說八路軍正在為趕走日本人所做的一些事,孟董從來沒聽說過外麵那些新鮮事,聽得他很激動,心裏久久不能平靜。那一晚,李先生說得很晚,孟董也聽了很晚,不時地也說一些鋼所裏的日本人,包括張師傅往模具裏摻煤渣,最後被三甫野夫送到煤礦上的事。孟董說這些時,李先生邊入神入境地聽,不時地搖頭又點頭。天發白的時候,李先生走了,臨走時對孟董說:“你不要對別人提起我,有人要問,你就說我找你下棋。”孟董認真地點點頭。他望著李先生走進混沌的清晨,這時他才真切地驗證了自己的預感,李先生不是一般的人。

  從這以後,李先生經常出入孟董的家,有時半夜來,清早就走了。每次來他都興奮地對孟董說一些外麵的事,然後問一些鋼所裏最近日本人的事,孟董便一一地把最近日本人發生的事對李先生說了。每次李先生走,都要握一握孟董的手,孟董覺得李先生很有勁。

  一天早晨,孟董剛走進鋼所,馬棋手極平淡地衝他說:“張師傅死了,昨晚冒頂,死了好些人呢。”孟董聽了這話,心裏格噔一下,雖然他早就料到張師傅會有這麽一天,但他沒料到會來得這麽快。一天裏他心裏總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在折騰。那天,三甫野夫又約他去指點自己下棋,他怎麽也靜不下心來,盯著三甫野夫那一眨一眨的眼睛,他想了好多。三甫野夫似看出了孟董的心思,便不再下棋了,便提起了孟董祖傳的那副象骨棋。三甫野夫提起象骨棋時不停地搓著手,嘴裏一遍遍念叨著:“那可是國寶呢。”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是怎麽知道自己有一副象骨棋。他想問一問三甫野夫,這時他望見了馬棋手正向這邊張望,他就想到了馬棋手近來望著他的目光,心裏似明白了什麽。

  那天下班後,他一走進家門便發現李先生已經來了,他一見到李先生便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他便說了,從小學棋,到認識獨臂李,又說到死去的張師傅……他說完這一切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自己也有些吃驚。

  沒幾天,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又一次被八路軍伏擊了,隻逃回兩個押車的傷兵。那一天三甫野夫背著手,陰著臉在鋼所裏轉悠了很長時間。

  孟董想到了李先生,日本人運送鋼材的事是他對李先生說的。那天,三甫野夫又約孟董去指點他下棋,這時一位日本軍官來找三甫野夫商量運送鋼材的事,前幾次,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都被八路截獲了。兩個人嘰哩哇啦地說了一大通日本話,後來那個日本人走了,三甫野夫皺著眉頭好半晌沒有說話。半晌,三甫野夫才說到了八路軍發現了他們運鋼材的路線,又問孟董有沒有別的路好走,孟董就給他指出了另外一條路線。那一晚,李先生來時,他便對李先生把這件事說了。今天日本人的車又被截了,他又一次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孟董再見到李先生時,李先生就很高興,孟董看見李先生高興,心裏莫名的也跟著興奮,就像自己又贏了一次棋。他清楚李先生是幹什麽的,但他不問。他想,既然李先生不說就有什麽不便,於是,隻要他替李先生默默地做點什麽,心裏似也就踏實了許多。李先生一來,他就和李先生說一會棋,兩個人燃著煙,讓煙霧慢慢地在兩個人麵前飄升,於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很融洽地談棋。說著說著孟董就說到了鋼所,說到了三甫野夫那些日本人,談著談著,他又說起了張師傅。這時,孟董的眼圈就紅了,聲音哽咽便說不下去了。這時,李先生狠吸一口煙,一字一頓地說:“日本人快完了。”然後就很熱烈地望著孟董,孟董也火熱地望著李先生。李先生便激動地對孟董說一些外麵的事,八路軍正在團結全中國的人民和日本人戰鬥,李先生說這些時,神情無比的激動,目光裏有一閃一閃的亮光在湧動。說到這時,孟董就想到了現在和三甫野夫的關係,囁嚅半晌,最後還是對李先生說了,李先生認真地聽完,認真想了一會兒便說:“你以後還去指點他下棋。”李先生這麽說有些出乎孟董的意料之外,於是他便不解地望著李先生。李先生就用手拍一拍孟董的肩頭,目光無比真誠地望著孟董。孟董似乎悟到了什麽,頓覺有股暖流順著李先生的手淌到他的身上。他便用勁地衝李先生點點頭,李先生就笑一笑。

  有幾次,李先生把隨身帶來的一包什麽東西放在他這裏,對他說:“東西替我放好,不能讓日本人知道。”他什麽也沒說,隻衝李先生點一點頭,李先生走了,他望著那一包東西心裏很激動,他激動李先生這麽相信自己。沒幾日,李先生下次再來時,便把東西取走了。李先生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這幾日,鎮上的日本人總是很警惕的樣子,不時地盯著過往的行人打量,有時還走到近前盤問一番。他每次望著李先生匆匆走去的身影,免不了為李先生擔幾分心。最近這段時間不知怎麽了,李先生一走,他的心似乎也空了,李先生一來他就又恢複了精神。李先生每次消失在彎彎小路的盡頭,他總會望著李先生消失的方向想一會兒心事。

  又有兩次,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又被八路軍成功地截獲了。日本人出發的時間和路線,都是他和三甫野夫下棋時無意聽到的,他便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李先生,他知道這是李先生期待的消息。每次他對李先生說這些消息時,李先生總會用勁地握一握他的手說一聲“謝謝”。每次他聽著李先生說完這兩個字,他都感到很溫暖也很親切。他知道李先生在做著秘密的事,他覺得能為李先生做一點事心裏就很充實。

  一天夜裏,李先生又敲開了孟董的門。李先生這次來仍很興奮,還帶來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的菜。兩人坐在昏昏的油燈下邊吃邊聊,聊著聊著李先生就說:“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嗎?”孟董望著李先生一閃一閃的眼睛就點點頭。孟董從李先生口裏知道了不少八路軍的事。他還知道八路軍都是一些苦出身,為了早日趕走日本人正奔忙著。他知道,李先生也在奔忙著,奔忙著八路軍秘密的事。那一晚李先生說了很多,說共產黨說八路軍,說得多了,孟董的心裏就漸漸有了一群八路軍和共產黨的形象。李先生最後說:“共產黨八路軍一定能趕走日本人。”孟董希望著日本人早日離開槐樹鎮,他很想念昔日槐樹鎮的寧靜,下棋、談天……他又想起獨臂李,獨臂李死在了日本人來槐樹鎮之前,一想起這些,他的兩眼裏就有些熱。

  李先生走了,孟董望著漆黑的夜想了許多。他知道領導八路軍的組織叫共產黨,是專為窮苦人辦事的黨。他想,共產黨那些人都是像李先生那樣普通的人。於是,他的心裏漸漸就有了共產黨的輪廓。

  李先生又匆匆地來了幾次,每次來都交給孟董一封貼著口的信,李先生把這些信看得很神聖,並壓低聲音說:“這些信很重要,關係到人命大事,你一定要保存好,過幾天我來拿。”孟董從李先生的神色中看出了這些信的重要,便衝李先生認真地點點頭說:“你放心,有我在就有信在。”李先生就說:“好。”並告訴他一個暗號,李先生不來時,若別人取這些信就用這個暗號——

  來人說:“我要下一盤棋。”

  孟董說:“下什麽棋?”

  來人說:“下一盤殘局。”

  孟董說:“下什麽殘局?”

  來人說:“立馬橫槍。”

  這盤殘局的結果是:紅先走,黑勝。

  李先生交待完這一切問孟董:“記下了嗎?”孟董說:“記下了。”李先生便匆匆匆地走了。孟董的心裏卻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他感激李先生對自己的信任,他一想起李先生幹的大事,頓覺自己的雙肩也沉甸甸的。覺得自己能為李先生分擔一些事就很愉快,日子過得便充實了許多。三甫野夫隔三差五仍讓他到後院指點下棋,每次去他心裏都懷著一種目的,就想,這是李先生交待的任務。三甫野夫下棋累了,他便和三甫野夫聊天,三甫野夫每說一句話,他都暗記在心裏,分析著哪一句對李先生有用。又過了一段時間,李先生來取這些信時,他便把這些情況說給李先生。李先生研究一些情況後,就沉思一會兒說:“這些情況很有用,我會向組織報告的。”然後就熱烈地瞅著孟董說:“黨感謝你。”孟董聽到這,心裏就很熱。

  一天,李先生又來了。李先生對孟董說了一會兒八路軍在外麵打了幾場勝仗,又說日本人正在縮小勢力範圍。孟董聽了,就和李先生一樣高興。兩個人就很興奮地說到了深夜。

  日子就這麽默默地過去了,他又見到了幾次李先生。李先生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

  第四章

  三甫野夫又安排了一次運送鋼材的計劃,那一天從外麵開來了好多日本人的汽車,汽車上支著帆布篷子,車停在了鋼所院裏,周圍有很多日本兵把守著。三甫野夫一遍遍檢查著這些車輛,並把滿足又輕鬆的微笑掛在臉上。三甫野夫忙完這一切的時候,很悠閑地找到了孟董,孟董以為還跟往日一樣,便準備隨三甫野夫去後院,三甫野夫擺擺手,望一眼那些不知裝的是什麽的車輛,然後轉過頭笑眯眯地衝孟董說:“今天我想和你下一次棋,領教一下中國棋王的棋藝。”孟董的心裏就沉了一下,他望著三甫野夫臉上掛著的微笑,那笑裏藏著一層很深的東西。孟董問自己:“難道三甫野夫發現了什麽?”他仍很鎮定地衝三甫野夫笑一笑說:“改日不行嗎?”三甫野夫仍微笑著搖一搖頭說:“今天是個吉利日子,你們中國人不也講個吉利嗎?”孟董知道想推掉這次對弈是不可能的事了,心裏不免有些焦急。

  昨天晚上李先生來了,李先生這次來得很匆忙,好像有什麽大事在等著他。一見到孟董便握住了孟董的雙手,雙眼很有神采地望著他,片刻之後,李先生從懷裏掏出懷表望了一眼說:“時間不多了,這有一封信你先放好,明天晚上我來取。”過了片刻又補充道:“我若不來別人一定會來。”說完交給孟董一封貼好信口的信。孟董接過那封信,又像以往一樣衝李先生鄭重地點點頭,李先生就說:“我走了。”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回轉身,雙手拍一拍孟董的肩又說一句:“記住今天的日子。”李先生衝他很美好地笑一笑,轉身走進黑夜裏。他模糊地望見,風吹起李先生長袍的衣角,一飄一飄地蕩。他就想應該給李先生帶點吃的,可李先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了。

  孟董在李先生走後,便把李先生交給他的那封信放到床下的木盒裏,外麵又加了一把鎖。他每次把李先生的信都放在這裏。安頓完這一切他才躺在床上,就想起李先生最後說的那句話:“記住今天的日子。”他就想,今天也沒有什麽特別呀,他不解,便一遍遍去想李先生的話,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今天三甫野夫神秘地安排著運送鋼材的車輛,孟董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這次和往日運送鋼材的車隊不一樣。他想等晚上李先生來取信時把這一情況告訴李先生。可就在這時,三甫野夫卻要和孟董下棋,他知道,三甫野夫這盤棋下定了。

  下棋前,三甫野夫又走到孟董的身旁說:“今天下棋,用你的象骨棋。”一時問孟董有些不解,直勾勾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翹一翹八字胡,解下腰間的刀,在孟董眼前晃一晃說:“咱們今天下棋打個賭好麽?”盂董仍不解地望著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說:“你若贏了我,這個歸你。”說完舉一舉那把刀,然後又說:“你若輸了,你的象骨棋歸我。”孟董明白了,明白了幾日前,三甫野夫問起他那副祖傳象棋時的神情。他想,這一切都是三甫野夫預謀好了的。此時,他什麽也沒說,目光越過甫野夫的肩頭望了眼停著的那些神秘的車輛,他就想到了李先生,一想到李先生耳邊就響起一句話:“日本人快完蛋了。”他在心裏說,三甫野夫你贏不了我。三甫野夫正期待地望著他,他就衝三甫野夫說:“好,我答應你。”三甫野夫就很高興地走了。

  三甫野夫約孟董下棋,正是鋼所下班的時候。一陣陣晚風送來一陣陣槐樹花香。孟董又想起了和獨臂李下的那次棋,那次也是槐樹飄香時節。

  這次三甫野夫和孟董下棋沒有安排在後院,而是讓日本兵搬出了桌椅,安放在大門口的一片蔭涼裏。下班的工人和一些日本兵圍在方桌周圍。

  孟董拿出象骨棋放在桌子上。三甫野夫解下腰刀放在桌子上。三甫野夫摸過一枚棋子,衝著西斜的太陽凝望了片刻,便吸一口氣道:“好棋,好棋。”孟董這時卻望見了那些運送鋼材的車和車下警戒的兵,心就跳一下。

  兩個人擺好棋子,三甫野夫執黑先走了一步。孟董這時又抬頭望了一眼快要落山的太陽,那裏的夕陽很美麗也很輝煌。孟董這時又想起了李先生。他挪動一下棋子應著。突然,那排遮著帆布篷的汽車啟動了,所有站在地下警戒的兵都鑽到車上布篷裏。三甫野夫望一眼那排車,悠閑地點燃一支煙,這時那些車一輛接一輛開出鋼所的大門,向鎮外駛去。孟董望著這些遠去的車,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每次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開出去,這次卻一反常態。孟董就想:“這一定是三甫野夫耍的花招。”他想馬上把這一消息告訴李先生。

  三甫野夫很得意地把目光從那些車輛上收回來,便一著接一著很得意地走棋。孟董心裏怎麽也不踏實,不知自己是怎麽一著一著地應著,他盼著天快些黑,到那時就能見到李先生了,他也同時盼著和三甫野夫的棋快些下完。一旁站著的棋迷們望著孟董走出的棋路,都吃驚地睜大雙眼,噓聲議論著棋局,還有人偷偷地捅一下孟董的後腰。這一切,孟董癡癡怔怔的,似一點沒有察覺。第一盤棋,在人們的惋惜聲中下完了,兩人下了個和局。

  三甫野夫似乎很滿意,搓搓手衝孟董一笑,然後衝周圍的人說:“孟師傅果然不俗。”孟董似沒聽清三甫野夫在說什麽,又轉過頭望了眼西去的太陽,日頭已完全融進了地平線,隻有燦爛的夕陽在天上懸著。孟董木然地轉回頭,望著三甫野夫一雙很興奮的目光,一時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三甫野夫在滿足中又走出了第二局的第一步。這時,天色已很朦朧,孟董的心一下子似空了也木了,昔日他下棋時敏銳的思路不知都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總覺得李先生已經坐在自家等他了,他又想起那些神秘的運鋼材的車,獨臂李踉蹌走進黑夜裏的身影,還有李先生的信……天終於暗下來了,棋盤上的棋子已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了。孟董輸了,棋迷們惋惜地散去了。隻剩下三甫野夫身旁站著的幾個日本兵。三甫野夫這時站起身衝孟董說:“你輸了,這棋歸我了。”說完用手攬過桌上散放著的象骨棋。孟董這時隻想著早日回家,快一些見到李先生。但三甫野夫攬去象骨棋時他還是一怔。三甫野夫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的輸了。”他突然醒怔過來,隻衝三甫野夫淡淡地笑一笑,心裏說:“我遲早要把棋贏回來。”然後轉過身,匆忙地向家走去。這時天上已懸起了第一顆星,似夢非夢地在天上懸著。

  孟董匆匆地推開門,屋子裏空空蕩蕩的,李先生還沒有來,孟董的心就空了一些。他想,李先生就要來了,這麽想著,心便踏實了些。他躺在床上,屋子裏已經很暗了,他瞅著愈發朦朧的屋子,聽著外麵的動靜。他又想起了和三甫野夫下的那兩盤棋,腦子裏一時空空的又什麽也想不起來。

  屋子裏完全黑了,他爬起來,望著窗外,這時,天邊已經黑透了,滿天的星光映著斑駁的樹影在微風中搖曳著,他借著星光,望見了家門前對麵的山坡,那裏埋著獨臂李。李先生有幾次站在獨臂李的墳前不知在想些什麽,沒有眼淚,目光裏卻多了份亮亮的東西在閃動。

  夜深了,李先生還沒有來,他又想到了日本人那神秘的車隊,想到這,他渾身就一陣冰涼,便再也躺不住了,爬下床察看了一下放在床下盒子裏的那封信。那封信還在,他的心裏才又踏實了些。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牆角裏的蟋蟀很熱鬧地嗚叫著。不知什麽時候,孟董睡著了。

  天亮時,孟董才醒過來,李先生還沒有來。他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鋼所,來到鋼所裏的第一件事他便聽說,昨天晚上日本人運送鋼材的車裝的不是鋼材,裝滿了日本兵,結果和八路軍打了起來,八路軍沒有防備吃了虧,還有幾名八路軍被俘,就關在三甫野夫的後院裏。孟董聽到這一消息,心提到了喉嚨口,他馬上就想到了李先生,莫不是李先生……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此時真希望三甫野夫能再一次把自己叫到後院去,也許借機會還能看一眼那幾個被抓來的八路軍,看一看李先生是不是在其中。可三甫野夫躲在後院裏不知在忙些什麽,一連幾天也沒有露麵。一連等了幾天,李先生也沒有來,也沒有別人來找盂董。孟董就在這難挨的等待中度過。

  突然一天早晨,孟董剛來到煉鋼所,一隊日本兵押著幾名身穿灰衣服的人從後院裏走出來,不少人都圍上去看,孟董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他夾在人群中望著那幾名身穿灰衣服的八路軍,他在那些人當中沒有發現李先生。他的心就平靜了一些,但他望著那幾名八路軍被押走遠去的背影,心裏仍不是個昧,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這些人都是李先生一樣的好人,為了趕走日本人生死不懼地戰鬥著。

  孟董沒有在這些被俘的人中看到李先生,既然李先生沒有在這些被俘的人中,孟董就覺得生活有了盼頭。他就又有些心思注意周圍的一些人和事了。三甫野夫自從贏了棋,好似在有意躲避著孟董。三甫野夫最近很忙,匆匆地從後院裏走出來,又匆匆地走回去。

  工友們見到孟董隻是冷冷地望著他,隻要孟董一走近,工友們便停止了說笑,默默地忙著手裏的活路。馬棋手最近似很得意,每次看見孟董都會吹響口哨,偶爾的,還會對他笑一笑,那笑意卻很朦朧。孟董這時就想到輸給三甫野夫的那盤棋,一想到這,他的心就堵得慌,暗暗下定決心,找機會一定要把那盤棋贏回來,可現在三甫野夫不再找他下棋了,於是馬棋手就很興奮。孟董就想到李先生說過的話:“日本人快要完蛋了。”

  孟董一想起李先生,就想起李先生那晚匆匆離開的樣子,風吹起李先生長袍的一角,一飄一蕩的。他心裏納悶,不明白李先生怎麽就不來了,他就想,李先生一定很忙,脫不開身,別人又不認識他家。他這麽想著,心裏就透出一絲亮光,找出紙筆,畫出“立馬橫槍”的殘局圖,貼在自家門前。

  自從他在家門前貼出“立馬橫槍”的殘局之後,過往的路人總會停在那張紙下看一看,孟董每次望見那張紙時,他都期待著接頭的人已經看到了這個暗號。於是,他在心裏便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個暗號。可仍沒有人來找他對暗號,一天天過去了,他的心裏就很空也很惘然。

  日子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去子,孟董天天在等待李先生。他每次走進家門,都覺得李先生正坐在房間裏等他,可他推開房門,望著空蕩蕩的屋子,便失望地歎一口氣。

  夜深人靜時,他就拿出那封李先生留給他的信摸一摸,然後再藏到床下的盒子裏。他每次摸著那封信,都覺得那封信很沉重,並且有一股神聖感慢慢在他身上流過。最近有消息說:“八路軍在外麵鬧得很紅火,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就要來解放槐樹鎮了。孟董聽著這些消息就很激動,想著想著覺得一切都有了盼頭。李先生快來了,日本人快完蛋了,他期待著和三甫野夫再下一次棋,贏回祖傳的象骨棋。孟董沒能等到再和三甫野夫下一次棋。”

  第五章

  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三甫野夫這些駐在槐樹鎮的日本兵,一夜之問就撤走了。八路軍接管了煉鋼所和整個槐樹鎮。八路軍接管鋼所那天,槐樹鎮很熱鬧,人們敲鑼打鼓的,鞭炮聲熱烈地響了好長時間。在人們熱烈的氣氛中,一位八路軍戰士便把一塊寫有槐樹鎮人民煉鋼廠的牌子掛在了昔日掛有昭和鋼所牌子的地方,於是人們就衝著那嶄新的牌子熱烈鼓掌。

  盂董擠在熱鬧的人群裏,他在尋找李先生,他想,既然李先生這些八路軍勝利了,李先生也應該來了。他望著那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麵孔,就是沒有發現李先生,他便有些失望。他真希望在人群裏一眼就能認出李先生,可人群裏卻沒有發現李先生。他就想找一個人問一問,於是他就找到一位年長一些的八路軍,拉一拉那人的衣角,那位八路軍就熱情地問:“同誌,你有事?”他左右看一看,發現並沒有人注意自己便說出了李先生的名字,那人仔細想了想,最後搖搖頭,但還是問:“他是哪一部分的?”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孟董。他想:“不能再說了。”他知道李先生是搞地下工作的,是秘密工作,可不能隨便對人說。他就慌慌地衝那位八路軍笑一笑答:“隨便說的,隨便說的。”便怏怏地離開了人群。

  八路軍接管鋼所後,槐樹鎮的人們日子過得很紅火,人們喜氣洋洋地上班,又熱熱鬧鬧地下班。沒事的時候,人們又三三兩兩地聚在街上談天說地,來往過路的八路軍,不時地衝人們微笑點頭。

  駐鎮裏的八路軍,不時地召集人們開會,宣傳共產黨的政策。人們聽著那些政策,很親切也很舒心。孟董聽著這些話,就想,還是共產黨八路軍好,他就想到了和李先生相處的日日夜夜,李先生對他講的話,正是今天這些人講的。既然李先生和眼前的八路軍都是一家人,這些人不也都是李先生麽?這麽想著,他幾乎都要把李先生留下的信交給這些人,可猛然又想起李先生留下的話:“我不來,會有人來拿,別忘了暗號。”孟董想到這就冷靜下來,沒有人找自己對暗號是不能拿出那封信的。

  過了一段時間,他就又想,是不是八路軍工作忙把對暗號的事忘了?他再來到鋼廠上班時見到那些忙碌的八路軍,便止住腳步,先衝八路軍笑一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八路軍也停下腳步,很熱情地問:“師傅,你有事?”孟董終於鼓足勇氣說:“你下棋嗎?”八路軍就笑一笑說:“沒時間哪。”便忙別的去了。孟董望著這位八路軍的背影就搖一搖頭。待他見到另外一個八路軍時,他仍這樣問;問得多了,有的八路軍對象棋感興趣的就問:“下什麽棋呀?”這時孟董的心忍不住就一陣狂跳,他半晌才說:“立馬橫槍”。那人思量一會兒,就搖搖頭說:“沒聽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

  • 絕對權力

    作者:周梅森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李東方臨危受命,出任某省會城市市委書記,被迫麵對著幾屆前任留下的一堆垃圾政績工程和一團亂麻的腐敗局麵。火炭落到自己腳上,李東方知道疼了,於是絕地反擊,頂著各種壓力,收拾殘局,前任們的垃圾政績和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