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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蝴蝶

  章立早隨劇組一從外景地回來,臉沒洗便騎上自行車往幼兒園趕,他怕去晚了,黑子被接走。

  趕到幼兒園時,幼兒園的鐵門已經開了,等在鐵門外的爸爸媽媽們迫不及待地擁了進去。他一眼就看見了黑子,黑子正孤單地站在一棵樹下背著手仰著頭朝樹上望。樹上正有一隻蟬寂寞地叫著。章立早叫了一聲:黑子。黑子很慢地轉過頭朝他望了一眼,終於發現了他。黑子的眼裏有很亮的東西一閃,很快又不見了。黑子仍背著手衝走過來的他說:你好。他聽了黑子的話心裏突然湧上一種悲哀,這種悲哀像洗淋浴一樣很快湧遍了全身。他蹲下身看著黑子的眼睛,黑子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看著一個又一個小朋友被爸爸媽媽接走。他忙從衣袋裏掏出一小塑料袋五彩石遞到黑子麵前:看,黑子喜歡麽?這是爸爸從南京給你帶回來的。黑子猶豫地伸出手接過那一袋五彩石小心地裝進口袋裏,瞅著他說:媽媽一會兒就來了。

  他歎了口氣,想衝兒子說點什麽。這時他看見小蔥阿姨朝這邊走過來。小蔥阿姨笑著衝他說:章導演怎麽好久不見了?他站起來,手撫著黑子那顆毛茸茸的頭說:去南京拍片子去了。小蔥阿姨就很媚地衝他笑,他就想起以前小蔥阿姨對他說要當演員的話。他忙說:小蔥你的事我記住了,一有合適的機會我就讓你上。小蔥阿姨就很甜地說:黑子頂聰明了,沒事他就像大人似的愛琢磨點事。

  孩子們都被接走了,一時間幼兒園裏的一切很空蕩。黑子朝門口看了一眼,回過頭衝小蔥說:阿姨再見。又看了一眼他囁嚅一下說:爸爸再見。黑子說完再見時,他分明聽見黑子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他的心又緊抽了一下。回過身去的時候,他就看見了肖南芳。肖南芳沒有看他,一把把黑子抱起來,聲音有些哽咽地說:想媽媽了嗎?一邊把黑子放在車後座上,黑子嘀咕一句:媽媽你就不能問點別的。好啦好啦,媽媽不問了。肖南芳一邊說一邊推起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蔥阿姨很快地脫去了白大褂,露出一雙穿緊身褲的大腿,那雙優美的腿向前移了兩步,用一種很熱情的聲音說:章導演不到屋裏坐一會兒?別的老師都下班就我一個人呢。然後帶著一種暗示地望著他。他突然想嘔吐,白著臉望了一眼剛才兒子看的那棵樹,此時樹上的蟬不叫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很空曠。

  他離開幼兒園,很沒滋味地在街上走。正是下班的時候,車流人流匯在一起讓人想大喊大叫幾句什麽。他有些茫然地走在人行路上,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在人群中艱難地走著,不知要走向哪裏——他又想起了不知在他幻覺裏出現過多少次的場景——

  大漠。落日。一支駝隊悠然地走在戈壁上,無風。畫麵半明半暗。西墜的落日拉長駝隊的影子,影子像一座座山向前移著。

  戈壁空曠如野。一個孤獨的旅人走在駝隊後麵,一件老板羊皮襖,頭發零亂,胡須不長卻堅挺。大漠空寂無聲。駝隊滯重單調的聲音像一串雜亂的音樂,河水一樣向前流淌。旅人的目光望穿大漠,空曠渺遠。

  很長時間了,他一次又一次溫習著這樣一組單調的畫麵。這一組畫麵他曾經曆過,就在他的一部影片裏。此時,這部影片的所有情節他早就淡忘了,惟有這一組畫麵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裏。

  看報睞,看報睞,《古都晚報》,花邊新聞,導演離婚,另有所愛,快來看,快來買呀——一個小夥子站在報攤前起勁地吆喝著。

  他一激靈,從遠古的畫麵中回到了現實。小夥子仍在喊——導演離婚,另有所愛。快來看,快來買呀——

  一個少女手捧著一份報紙邊看邊衝同伴說:我要是那個女主角就好了,瀟灑愛一回。

  女伴說:人家導演能看上你?聽說人家又拍完了一部片子,題目就叫《愛不回頭》。

  章立早立住腳,一直看著兩個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他想報紙上一定又編排了他什麽,他從賣報的小夥手裏買了一份《古都晚報》,他在二版上很快找到了自己那條花邊新聞,題目就叫《愛不回頭,瀟灑一回》。還配有一幅他和某女演員的工作照。正文他看都沒看,便幾把撕了那份晚報,他找了半晌也沒有找到垃圾箱,便一揚手把碎紙片扔在了街上,隨後仰起頭衝天空罵了句:日你們母親——行人立住腳驚懼地望他,他的耳畔響過幾聲驚驚詫詫的聲音:一個瘋子,這人準是瘋子。他沒有理會那些聲音,跳上自行車瘋了似的向前騎去。他認識喬虹是在電影學院的宿舍裏。那時他準備投拍一部電影,劇本已經寫好,是一部城市愛情題材的片子,劇本從主題到立意都很新穎,他不想把片子拍俗了,因此他不想用那些觀眾都熟悉的演員。他想用一些新麵孔來完成他的再度創作。他想到了電影學院這些本科班的學生。一星期前他就帶著劇本來到電影學院,讓她們先讀讀本子,然後再聽昕她們的想法。他讀劇本時其實女主人公的形象已經在他腦子裏活了,長得不一定漂亮,但一定得有氣質有個性,敢說敢愛敢恨的那一種。他一走進電影學院的大門,眼前陡然就亮了一下,他想起攝像李以前說的一句話:電影學院是美女國。他一想到這話心裏就笑了一下。他看見樹蔭下有幾個姑娘在練形體,她們的確是無可挑剔的。

  那一天晚上他坐在她們的宿舍裏,剛開始還很振奮,覺得眼前任何一個姑娘都可以演這部戲的主人公。可聽了她們說完了對劇本的理解,剛進門憋著的那股勁便一點點地消失了。他看著眼前這些漂亮的一群,心想,這些姑娘其實也挺可憐的,除了爹媽給了她們一張好看的臉蛋外,似乎腦子裏還缺點什麽。他聽著她們一個個地發言,他開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沒有禮貌地征求一下她們的意見,便點著了煙,她們似乎並不計較這些,有個女孩還自己動手從他煙盒裏抽出支煙,熟練地點燃,他衝那女孩笑一笑,發現她正很媚地衝自己眨眼睛,他佯裝沒見。他長籲一口氣,準備一走了之時,突然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姑娘說:能再坐一會嗎?我想說兩句。他聽見她這麽說,便把要立起的姿勢又收了回去。他盯著她問,你叫什麽?她說:喬虹。他衝她點點頭。

  喬虹坐直身子不動聲色地說:我覺得劇本中的女主人公是個很普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普通,才有了她戀愛以後極不普通的心理,她怕失去那份得到的愛,更怕對方瞧不起她,於是才有了她劇本中的矛盾糾葛,最後悲劇的結尾,也完全是她的普通命運造成的,如果她瀟灑一些就不會出現那樣的悲劇,正因為她的普通,沒那份灑脫,才有了現在這樣的結尾……

  她說這些的時候,他一直注視著她。她的確在這些漂亮的姑娘中算不上漂亮,可她對劇本主人公命運的把握已經吸引了他。她還沒有說完,他就想,就是她了。她一直說下去,說得很激動也很動情,臉漲得通紅,由此他斷定眼前的喬虹在平時場合下絕不是善於言辭的人。一等她說完,他就說:明天你能找我一下麽?說完他掏出名片遞給喬虹。喬虹接過名片並沒有看,而是衝他點點頭。

  那部片子正像他預想的那樣,一切都挺順,喬虹自然也成功地塑造了女主人公。喬虹也因此而嶄露頭角。那時喬虹還沒有畢業,她還是一個學生。

  那部片子一拍完,到後期製作,到公演,直到獲獎,一路綠燈。可他心裏仍悵悵的,似乎少了什麽。他就想: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喬虹。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那時他還沒有和肖南芳離婚,和肖南芳離婚是以後的事。

  他在電影廠招待所裏見到喬虹是轉天早晨。他見到喬虹,喬虹剛起床臉還沒洗,他看見喬虹兩眼有些紅腫,他似乎猜到了什麽,沒說什麽,把食品袋裏的兩根油條放到茶幾上說:還沒吃早飯吧?喬虹從床下拖出臉盆走出去。他點燃支煙坐在沙發上,他的目光定在被角壓的報紙上,他伸手拿過那張報紙,正是昨天晚上他撕過的那張晚報,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和喬虹坐在樹下談劇本的那張照片。他鬆開手那張報紙落在地上,他深吸口煙,把頭靠在沙發上。有關他和喬虹的花邊新聞他聽到的太多了。無論他走到哪裏,也無論是劇組裏有沒有喬虹,他和喬虹都會作為一種當地的新聞被人們所津津樂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些照片和這些新聞是哪些無聊的人編排出來的。他不想興師動眾起訴那家報紙,這樣的報紙多得讓他起訴不過來,他也沒有那個心思起訴,他覺得這一切都無聊極了。他和喬虹一直都用沉默看待這件事的。

  喬虹洗漱完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把那張報紙重新拾起來放到原來的地方了。他站起來說:先吃點東西,然後去錄音棚,今天開始錄音。喬虹點點頭。他站了一會兒,把半截煙扔到門口的痰盂裏,走了。

  錄音的時候,喬虹莫名其妙地走神,聲音總是和畫麵上的口型對不上。章立早一次次喊停,他瞅著喬虹說:你不應該這樣。喬虹勉強地衝他笑了一下,接下來,喬虹的嘴型是對上了,可聲音就像不是從喬虹嘴裏發出的。他歎口氣。“啪”地一聲把機器關上了,揮了一下手,衝著一些等待錄音的演員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喬虹走的時候,回了一次頭,聲音很輕地說了句:對不起。喬虹在那一刹那,眼圈裏漾了一層很晶瑩的東西。他沮喪地坐在監控台上,恨不能一拳把眼前的機器砸個粉碎。

  李攝像不聲不響地走了過來,扔給他一支煙,他瞅也沒瞅便把煙點燃了,他閉上眼靠在椅子上。李攝像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瞅著他說:走,到我那去解解悶。章立早睜開眼看了眼李攝像,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可他並不想動身。李攝像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他隻好不情願地跟上。

  他坐在李攝像的摩托車上,李攝像像個騎士在馬路上左衝右殺。摩托車帶起一股風掀開一位騎自行車女孩的裙子,女孩在那一瞬間露出兩條光潔的大腿。他看見李攝像在反光鏡裏的一張笑臉,同時聽到李攝像嘀咕句:她沒有穿內褲。他心裏笑了一下。

  摩托車離開了北三環,再往前走行人就少了。他知道李攝像前兩年在郊區新建的那個小區裏買了一套公寓。李攝像以前並不在電影廠搞攝像,而是搞廣告,那幾年李攝像扛著一架破機器幾乎跑遍了全城所有的公司,每天晚上電視裏的廣告差不多都是他拍下的。幾年下來便有了一些積蓄,買了這套公寓後,他就找到他說:不搞廣告了,那玩意沒蚯毬意思,我要搞藝術。章立早拍了一下李攝像的肩膀沒說什麽,兩人是中學時同學,後來上大學時,章立早學的是導演,李攝像學的是攝像。一個攝像半個導演,章立早早就想拉他一起幹了。李攝像笑著說:就算我重新歸隊吧。

  看見一片菜地的時候,摩托車減慢了速度,公寓蓋起來時間不長,周圍的配套工程還沒有完全建成,一條馬路坑坑窪窪的,終於摩托車在顛簸中停了下來,這是一套七層樓房,奶白色,看上去很幹淨也很舒服。李攝像就住在最頂層,他說頂層清淨。

  客廳很大,直通陽台。陽台和客廳間拉了一道門簾。章立早坐在沙發上點燃支煙,他以前曾無數次地來過這裏,剛離婚時沒地方住,他一直住這裏,每天出門都是李攝像用摩托車把他送出去。李攝像一閃身鑽進簾子後,興奮地隔著簾子衝他說:哥們兒一會兒讓你開開眼。你別神神鬼鬼的,章立早心不在焉地說。他知道李攝像以前也曾結過婚,後來離了。以前李攝像的妻子他見過一兩次,長得還算好看的那一種,後來拍過兩部戲,也屬於在劇中友情客串的那一種,後來認識了香港一個音像老板,後來和那個老板去了香港,再後來就和李攝像離了。聽說一到香港就紅了,隨便看一部香港拍的三級片都可以看到她在床上賣力的鏡頭,據說已經掙了一筆可以買下大陸任何一家飯店的錢了,前一段時間聽說,她不想在香港拍床上的戲了,準備回大陸搞房地產,這玩意弄好了更來錢。

  李攝像自從離了婚便再也沒有結婚,從前章立早曾經勸過他,每次和他說,他總是不屑地笑一笑說:何苦受那份折磨呢,一個人不也挺好。他這麽說,章立早便不好再說什麽。

  哥們兒快來,戲開始了。李攝像亢奮地在陽台上叫著。

  章立早不明真相地走過去,他一拉開通往陽台的門簾,就看見寬大的陽台上擺了一架坐式攝像機。這東西擺這幹什麽?李攝像說著:一會讓你過把眼癮。你看,戲快開始了。章立早在監視器裏看到對麵公寓客廳裏一個隻穿三角褲的洋人坐在沙發上,手裏端著一杯黑色的酒;從裏間走出一個女人,也隻穿了件三角褲。女人坐在洋人的大腿上,端起一杯和洋人手裏一樣的酒喝了一口。李攝像說:今天將會又有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他聽了李攝像的話,覺得似乎有些悼念的味道。接下來的畫麵他便不想再看了,他調整了一下鏡頭,隻看見跌在地毯上的兩個酒杯,酒杯在紅色地毯上翻滾著,黑色的酒液慢慢地在紅色的地毯上擴散著。他心裏有些堵得慌,不知怎麽他就想起了前妻肖南芳,還有喬虹,幼兒園的小蔥阿姨以及他認識的所有女人。此時他想摔點什麽東西。

  他覺得李攝像搞這種遊戲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起身走回客廳,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順手把空調打開了。室內的溫度一點點地下降著。

  李攝像也隨身跟了進來,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酒,倒了兩杯,酒是白色的,很清純的樣子。他喝了一口,卻沒品出什麽味。李攝像就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無聊或性壓抑什麽的?他仍然什麽也沒說,隻是笑了笑。

  其實我也是偶然發現的,那天我想拍日出,結果就發現了這種秘密,挺有意思的,有些戲,沒準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有用。李攝像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他看見李攝像的眼圈紅了一下。他想起了李攝像的妻子,那個長得挺不錯的女人。

  你想她麽?他這麽問,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李攝像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噴著酒氣說:人呢活這一輩子就他媽那麽回事,一切都跟演戲似的。

  他聽了李攝像的話,眼前又一次閃現出:大漠。落日。駝隊……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在他周身蔓延著。

  太陽在西邊朦朧起來,有兩條斜陽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臉上,此時這裏很靜,隻有空調冒出的冷氣“嗞,嗞”地響著。他伸手關掉了空調,把陽台的窗子打開,一股菜地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他打了一個噴嚏。他看見菜地裏一個小男孩赤著背在追一隻蜻蜓,那隻蜻蜓忽高忽低地飛著,男孩蹦蹦跳跳地在田埂上奔跑著,他想起了黑子。

  他不明白黑子才五歲的孩子竟有時成熟得像個小老頭似的。以前他和肖南芳沒離婚時接送黑子總是肖南芳一個人的事。離婚時肖南芳執意要黑子,他沒太堅持,他不是不喜歡黑子,而是怕黑子跟了自己吃苦。他經常不在家,有時拍部片子一跑就是半年不著家。孩子雖然給了肖南芳,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孩子,每次從外地拍片回來,他總是要給黑子帶回點禮物。有時回來住一段時間,他也總是想方設法去看看黑子。有時他為了能和黑子多呆一會兒,還沒有到接孩子時間他便去了。小蔥阿姨一看見他,便讓黑子跟他走了。每次,他又準時在接孩子時間把黑子送回去,他躲在暗處,一直看著肖南芳把黑子接走。

  四章立早和肖南芳互相來往是十年前的事。十年前章立早還在文化館當導演,他導演的並不是電影,而是上麵指派下來的一些宣傳性的小品什麽的。那時章立早大學中文係剛畢業,那時他有兩條選擇,一是到中學當老師,另外就是到文化館。他選擇了後者。那時他的夢想是想當一個作家,中文係畢業生沒有幾個不做作家夢的。

  他第一次見到肖南芳是在排練廳裏,那時肖南芳是文化館總機一名接線員。那天章立早正在排一個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品,內容也很簡單,一對想晚育的夫婦說服婆婆的小戲,扮演妻子的女演員是從一家工廠找來的。可她隻會背台詞,無論怎麽說也進入不了角色,章立早有些泄氣。這時肖南芳就走過來說:要不我試一試。都在文化館上班,章立早見過肖南芳卻從沒說過話。肖南芳生得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章立早盯了她半晌有些猶豫。扮演婆婆的孫老太太就是文化館退休的職工,她和肖南芳熟悉,便說:小章要不你就讓小肖試試,沒準能行。章立早便說,那就試試吧。接下來他三言兩語講了講劇情,肖南芳又拿過劇本翻了翻,一上場還真像那麽回事。這有些出乎章立早的意料。經過幾天的排練終於演出了,那次演出自然獲得了成功,還被區裏評上了優秀劇目,推薦到市裏去匯演。

  從那以後肖南芳經常到文化館辦公室來找章立早聊天。肖南芳每次來章立早總是顯出很熱情的樣子。在他的印象裏,肖南芳屬於那種有才不外露的女孩。章立早每次見了肖南芳都說,其實你應該學一學表演,說不準日後還真能成明星呢。肖南芳就不太好意思地抿嘴笑一笑,並不說什麽。文化館的事不多,大部分時問總是閑著。總機得時刻有人值班,輪到肖南芳值班時,她不能來辦公室坐,便在電話裏和章立早聊天,電話裏肖南芳的聲音很清脆,每次打電話時,肖南芳總是在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才說:忙什麽呢?他聽出了她的聲音便說。是你呀。然後兩個人就在電話裏笑一笑,他聽著她那清脆的笑聲有時會愣一愣神。大部分時間總是他聊,聊一些中外名著戲劇什麽的,肖南芳這時就在電話那端靜靜地聽,有時外麵有電話打到總機需要轉線時,她便說:稍等。她接完電話再插進來:你說吧。他覺得這種談話挺有意思。

  章立早的家在外地,下了班住在宿舍裏一個人沒事挺寂寞的。那一天他突然把電話打到總機衝她說,下班去看場電影行嗎?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下班時,她卻準時地等在了他的門口,這讓他有些慌亂。那天的電影是一部什麽愛情片,逗得所有看電影的人不停地嘻嘻哈哈地樂。他們也樂。看電影時兩人並沒說什麽,電影散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說我送送你吧。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騎上車先走了,他隨在後麵。一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一直到她家,才回了一次頭,顫著聲說了句:再見!燈影裏他看見她那雙放光的眼睛,心裏就很快地跳了兩下。

  再以後有一段時間肖南芳既沒來他辦公室也沒有給他打電話,有時兩人遠遠地看見了對方,她總是急急地躲開了。這樣他心裏有些空落落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了。一天中午下班,他正準備去食堂吃飯。她走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飯盒。她把飯盒放在他麵前說:這是我包的,你嚐嚐好吃麽?說完轉身就走了。他打開飯盒發現餃子還是熱的,他猶豫著吃了一個,又吃r一個,最後還是把餃子都吃了。那隻空飯盒一直在他辦公桌上擺著。那天一下午,他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韭菜餡的餃子味。他不時地瞅一眼桌上的電話,真希望它會突然響起來,可一下午也沒有響。下班的時候,他早早地站在門口等她出現,他一見到她便說:餃子真好吃,謝謝你。說完把空飯盒遞過去。她沒說什麽,隻把飯盒接了過去,抿嘴笑了笑。他望著她的背影很苗條地在視線裏消失。

  星期天的時候,他正百無聊賴地倚在床上翻書,突然有人敲門。他打開門看見她站在門口,手裏仍托著那隻飯盒。她無聲地走進來,又無聲地把飯盒放在桌子上。這時他反應過來,忙讓座倒水什麽的。她說:吃吧,餃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但還是打開了飯盒。他吃餃子時,她坐在床上打量著房間裏的擺設,一切都淩亂不堪,最後她的目光落到床上卷起來的被子上。那床被子已有很長時間投有拆洗了,散發著汗昧和一些其他的什麽味。她說:這被子你怎麽不拆一拆。他笑了一下,苦著臉說,上大學時都是求女同學幫著拆,自己能拆不能做。他還沒說完,她已經動手拿過了被子,三下五除二地把被子拆了。他一時愣在那裏。他還沒徹底反應過來,她已經抱著拆完的被子去了洗漱間,他跟過去,她已經開始搓洗那堆髒東西了。他搓著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那一天兩個人站在陽光下欣賞著掛滿晾衣繩花花綠綠的床單被罩什麽的,像在欣賞一幅什麽大畫傑作似的。那天,她幫他做完被子天已經黑了。他在街上的飯館裏買了兩個炒菜端回宿舍請她吃。兩人吃著聊著,有一種很溫馨的東西在兩人中間彌漫。

  他送她來到外麵的時候竟有了幾分惆悵。

  從那一天開始,兩人之間似多了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有時間,他就想拿起電話和她說兩句什麽。哪怕什麽也不說,昕一昕她的聲音也行。她似乎也早就在期待他的電話了,每次聽到他的聲音都驚喜無比。其實兩個人每次相互問候一聲一時又不知說什麽好,便長時間在電話裏沉默著。他終於說:下班有事麽?她說:也沒什麽事。他又說:好!她也又說:好!然後兩人放下電話。

  下班的時候,他已經在門口等她了,她好似早就知道他在這兒等似的,推著自行車默默地看著他。他就說:去哪呢?她猶豫一下說:哪都行。於是他在前麵騎,她在後麵相跟著。不一會兒,兩人便並肩騎在了一處。

  從那以後,她每個星期天都來找他。每次來總是把他堆在床下換洗的衣服找出來拿出去洗,他也不再謙讓。這時他就坐在桌前靜靜地看書或者寫小說。她忙完該洗的東西後,靜悄悄地坐在一旁翻看他看過的雜誌。到吃飯的時候,她就拿起飯盆去食堂打飯。

  兩人覺得這一切沒有什麽不好,一切都平常而又自然。

  他一個人的時候,覺得這一切似乎太平淡了,一點也不浪漫,可卻覺得一切都那麽實實在在。浪漫的一切都是小說或文學作品裏的事情。這麽一想的時候,他那顆不太滿足的心就踏實了下來。

  她呢似乎也不計較這些,一切也都那麽現實,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好。所有的浪漫和幻想都離她是那麽的遙遠。

  在這一切順利發展的時候,她帶著他去了一次她的家。她的家一切也都是那麽實實在在,一座老式四合院,上下各兩間,住著他們一家四口人。父母都是工人,還有一個上中學的妹妹。

  普通人家注定了普通人的生活。他覺得自己也就是一個普通人,當作家那是遙遠的一個夢。普通人並沒有什麽不好。

  一切都沒讓他費什麽事,她已經開始悄悄準備結婚的東西了。那時他似乎覺得自己對結婚還一時準備不足,一切都聽憑她的擺布了。其實一切都很簡單,就在那間宿舍,房子找人刷了一遍,單人床換上了雙人床,兩床新被子取代了他那床一上大學就蓋的被子。一切既簡單而又迅速。

  新婚那天夜裏,兩人在那激動的時刻過去之後,相擁在一起,相互發現對方都那麽完全和實在。

  一

  星期天。章立早還沒起床,他聽見有人敲門。他以為是李攝像,便沒好氣地說:你又讓我去看你那無聊玩意。他就聽到門外有個女人說:章導演是我。

  他開開門的時候愣住了,看見小蔥阿姨領著孩子立在門口。小蔥一看見他就很媚地說:黑子媽病了。昨晚沒來接孩子,今天我帶著黑子來看看你。他的心沉了一下,忙去看黑子,黑子沒有看他,扭著脖子在打量樓道。他一把抱過黑子,小蔥也隨著跟了進來。

  他讓黑子坐在沙發上,想找點吃的給黑子,可屋裏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他心裏有些不安,黑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大咧咧地坐在那搖著手說:我什麽也不要,就是來隨便看看。他看著身邊五歲的兒子,小小的一個人,卻跟一個大人似的,他離婚後曾努力著把自己和兒子拉近,可黑子似乎隨時都在防範他似的,讓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沒有相融的機會。他感謝小蔥,是小蔥一次次給他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小蔥你也坐吧。他看了一眼小蔥。小蔥正紅著臉站在那兒,兩條很性感的腿立在他麵前。小蔥聽他這麽說,準備坐在床沿時,發現床上的被子還沒疊,小蔥便伸手去疊被子,他有些過意不去地說:不用,不用,堆那兒就行。小蔥回過頭去很甜地笑了一下,沒說什麽,也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

  黑子說:讓阿姨疊吧,阿姨要當演員,誰讓你是導演呢?

  他怔住了,陌生地看著兒子。自問自己難道這就是五歲的兒子?

  小蔥這時疊完被子坐在床沿上說:你這兒子可真是天才,長大準像你。

  我誰也不像,就像我自己。黑子在沙發上悠著腿說。

  他看著兒子無奈地歎口氣。

  小蔥立起身,徑直走進室內的衛生間,不一會,他聽見小蔥很響的小便聲,他注意到,小蔥進洗手間時並沒關嚴門,是虛掩上的。

  黑子這時問他:你喜歡小蔥阿姨麽?

  他愣怔著瞅著黑子。

  黑子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男人總是喜歡女人,我就喜歡小蔥阿姨。

  他想大叫一聲。他緩緩地從兒子身邊的沙發上站起來,盯著兒子。

  小蔥這時從衛生間走出來,甩著手上的水說:我說過你的兒子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長大了準能成個大藝術家什麽的。

  他無助地望了一眼小蔥說:他在幼兒園也這樣麽?

  小蔥走過來手撫著黑子的頭說:現在的孩子都早熟,你這兒子是聰明加早熟,他在幼兒園最讓老師省心了。

  他“噢”了一聲。半晌他衝小蔥說:今天把黑子留在這兒行麽,明早我保證準時送過去。行啊。小蔥燦爛地笑著。送走了小蔥,他重新回到屋裏,看見兒子在煙盒裏拿出支煙叼在嘴上,跟大人似的在那思想著什麽。

  他說:小孩不能吸煙,煙裏有毒。

  我知道,我沒有吸。黑子說。

  你坐著,我洗完臉就出來。他說。

  你忙你的,就當沒我這麽個人。黑子說。

  他走進洗漱間時,耳畔又響過小蔥剛才在這裏小便時的聲音,他心裏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自從兒子送到幼兒園那天,他就認識了小蔥,小蔥一直纏著他要當演員。這時,他就想,幹什麽不好,非得要拍電影呢!

  他從洗漱問出來的時候,黑子已經把那支煙放回到煙盒裏,手托著腮,兩眼盯著什麽地方很憂傷的樣子。

  他拍一拍黑子的肩膀說:你媽得的是什麽病,你知道麽?

  黑子轉過頭,一臉悲傷地說:我知道,媽媽是累的。她在為我掙錢。媽媽說,我們要有誌氣,不要爸爸的錢。

  他聽了兒子的話,心裏一時不知是什麽味。他知道,他和肖南芳離婚後,她便離開文化館去了一家公司,那是一家合資公司,要求很嚴。

  這時喬虹推門走了進來,手裏提著塑料袋,裏麵裝著包子。喬虹一邊往茶幾上拿包子一邊衝黑子說:你叫黑子,對麽?

  黑子衝喬虹翻了翻眼皮說:你叫喬虹,是我爸爸的情人。

  黑子這麽一說,兩個大人頓時白了臉。

  誰說的?他有些氣喘地盯著兒子。

  這還用誰說,報紙上都寫著哪,全城的人都知道。兒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

  喬虹走進了洗漱間,很響地把門關上了。喬虹再出來的時候,臉上恢複了正常。她笑一笑衝黑子說:黑子,快吃包子吧,要不一會兒都涼了。

  他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裏,衝兒子說:來,咱們一起吃喬虹阿姨的包子。

  黑子說:我知道這包子不是專門給我買的。

  喬虹吃驚地盯了他一眼。他衝喬虹擺擺手。

  黑子一邊吃包子一邊又說:其實我早晨已經吃過飯了。但我還要謝謝包子。說完咬了一口包子,想了想又咬了一口。

  喬虹的一口包子噎在喉嚨裏,她費了好大勁才把包子咽下去,她有些討好地說:黑子,吃完阿姨和爸爸帶你去動物園看老虎去。

  黑子認真地看了一眼爸爸和喬虹說,其實我也不願打擾你們。我不來,你們一定不會去動物園。

  爸爸就想和你在一起。他說這話時有些動情。

  三個人走出電影廠來到公共汽車站等車時,黑子衝兩人說:對不起。

  兩人對望一眼,一時沒明白黑子說這話的意思。

  二

  他和她共同拍的第一部片子非常順利。以前他拍過的所有片子,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麽如意過。給喬虹講戲,不需那麽麵麵俱到,關鍵的地方點撥幾句,喬虹很快就會領悟到導演的意圖。有時她又不是簡單的領會,還有著自己對人物的看法和把握,有時試拍一次就成功了。有時他就想,導演是伯樂,好的演員應該是千裏馬。他很討厭不少片子的女主角並不適合劇情,可她們就是有著一個漂亮的麵孔,才登上主演的位置,他覺得,戲拍得太可惜了。喬虹算不上漂亮,可她從裏到外有著那一股琢磨不透的靈氣。他想,這大約就是藝術上的感覺。

  那部片子上演後,在全國的確引起了反響,影迷們因此而知道影壇上多了一個喬虹的名字和形象,他為此感到驕傲。

  電視台組織一台晚會時,有意約請他和喬虹去參加,他本想拒絕,以前他一直在台後默默地工作,一部片子的成功,人們很容易記住演員,但很少有人能記住編劇和導演的,更不用說其他幕後工作者了。他對這一切已經習慣了,完成一樁事業是他最大的安慰。

  那次他覺得有必要向更多的觀眾介紹一下這部片子,他也有意介紹一下喬虹,讓更多的人發現她的表演才華。

  那一天晚上,他麵對著攝像機,很少談自己,談得更多的是喬虹和藝術。喬虹一直微笑著看著他。當電視節目主持人問他今後打算時,他毫不猶豫地說:希望有機會再度和喬虹合作,拍出更好的片子。主持人又問喬虹,喬虹因激動臉頰緋紅,喬虹沉吟一會兒很靦腆地說:章導演的確是一個合格的導演,我也很願意與他合作。

  這一切本身並不意味著什麽,而這一切正是導致他和肖南芳離婚的契機。

  自從走進電影圈子,他更深地體會到了影視界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不想招惹什麽是非,他隻想踏踏實實地做點事。在文化館碌碌無為的日子他過夠了。他麵對著影視圈內演員們的離婚、再婚、再離婚的現象,有著自己的認識和看法。男女在一起時間長了,沒有不會生出感情的,他知道有人離婚是一種盲目,有人離婚是一次再生,一次次離異一次次結合是錯誤的,也是正確的。

  一開始,他就防範著和女演員們之間生出是非。尤其是他有好感的女演員。

  拍完那部片子後,他很長時間沒再和喬虹來往。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喬虹的一個電話。喬虹在電話裏說:他們馬上就要畢業了,希望他參加他們的畢業晚會。他掛斷電話猶豫再三還是去了。那天他走時和肖南芳打了一個招呼,說他有事出去一下,可能晚回來一會兒。以前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那一晚畢業班的演員們都很激動,他們像一隻隻雛燕就要離開窩巢展翅起飛了。他看著這些年輕的一群也很激動。那一晚,他陪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這一切使他想起自己上電影學院導演班時畢業的情景,他被眼前真摯的一群感動了。

  吃完飯以後,是畢業舞會,昔日的排練廳成了舞場,被同學們裝飾得別有一番情致。那一晚喬虹一直陪著他,他跳了一曲又一曲,自己覺得也從來沒有這麽高興過,許是多喝了幾杯酒的緣故。整個舞會的情緒一直很高漲,後來燈光熄掉了。被換成了蠟燭。舞曲由奔放變成了舒緩。朦朧中他看見舞廳裏一對對舞伴相親相近地偎在一起,享受著這暫短又永恒的分離情緒。不知什麽時候,喬虹也偎在他的臂彎裏,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喬虹的一切,他沒有做出什麽反應。

  曲子是連奏沒有休止一曲曲地演奏下去,最後他在朦朧的燭光裏看到喬虹淚流滿麵,他不知喬虹這是怎麽了。他輕聲問:你怎麽了?半晌,喬虹喃喃地答:我高興。喬虹用一雙波光漣漣的眼睛望他,他心裏熱了一下,胳膊用了些力氣把喬虹拉向自己,喬虹順勢倚在他的胸前,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喬虹的眼淚一直在流著,打濕了他的前胸。

  一組悠長的曲子終於結束時,他也突然醒悟過來,說了聲我該走了。喬虹順從地把他送出門,來到學院門口,等了半晌,街上連個車影子也沒有。這時他抬腕看表時,才發現已經是下半夜了,別說公共汽車,就是出租車也沒有了。他無奈地說:隻好陪你跳一個通宵了。喬虹笑一下陪他又走回舞廳。舞廳裏又熄掉了兩支蠟燭,光線更暗了,在外麵站了一會兒使他和喬虹都有些清醒。兩人又跳了幾曲,清醒的兩個人便有一種距離。更多的時候,兩人是坐在一旁,看別人跳。兩人誰也不說話。一直到天亮。天亮的時候,喬虹再次送他出門。動物園裏也並非是他們想象的清靜之地。他們剛來到獅虎山,黑子看不見,喬虹把黑子舉起來放到水泥台上。老虎打著哈欠,無精打采地踱著步,用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打量著觀看它的人們。這時他們就聽見背後有人說。看那就是喬虹。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個男的呢?一個男人的聲音。還用問,一定是那個章導演。女人的聲音。

  那個孩子不會是他們的吧?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前妻的,前一個女人的聲音。

  聽說他們快要結婚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們回了一次頭,看見周圍已經圍了很多人。他們正把看動物的目光移過來,籠在他們身上,那眼神是亢奮和激動。

  黑子突然轉過頭說:我討厭他們。

  喬虹說:我們走吧。

  喬虹抱著黑子,黑子掙開喬虹的懷抱說:我自己能走。

  他們每走到一處,那兒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還有不少尾隨者,他們走到哪裏,便跟到哪裏。

  這孩子以後不會受氣吧。一個啞聲婦人說。

  現在的後媽哪有好的,你看喬虹那樣,能像個會當媽的!另一個女人說。

  演戲的女人有幾個是正派的。幾個女人附聲說。

  喬虹的嘴唇在打著顫。

  他覺得渾身上下有一股莫名的怒氣在升騰。

  咱們回走。他說,沒爭取黑子意見便抱過黑子。黑子衝一群觀望的人嘶聲喊了聲:我討厭你們。

  他們剛走出動物園門口,一輛出租車很快地停在他們眼前,車上走下一個戴眼鏡青年,眼鏡幾步來到他們麵前,掏出個什麽證在他眼前晃一下說:我是晚報記者。他馬上想起了報紙上發表的那些花邊新聞。聚在心頭的怒氣又湧上來幾分。

  記者說:章導演能問你們幾個問題嗎?

  滾你媽的,他大吼一聲把黑子放到地上。他真想把這個記者揪住揍上幾拳。

  記者閉上嘴卻從後麵拿出一架像機準備拍照,喬虹去攔出租車。黑子不知從什麽地方拾起一塊石頭,在快門按響前,準確地砸在記者的頭上。記者驚叫一聲。他一把抱起黑子和喬虹一起鑽進了出租車。

  在車上黑子一字一頓地說:我也討厭你們。

  三

  他和肖南芳剛結婚時一切都過得很平淡。兩人一起在文化館裏上班,又一起下班。

  一切的變化都是那天他在報紙上看到的那條廣告開始的。廣告上說,電影學院正在招導演學員。看完廣告他隨手把報紙扔到桌上,可不知為什麽他一直坐臥不安,說不清有個什麽東西在他心裏鼓噪著。他讀完大學中文係,他想當一個作家,他沒日沒夜地寫了不少小說,也發表過一些,可那些小說他自己也清楚絕對算不上什麽好小說。他想自己寫小說也許是一種誤人歧途,雖說自己念過中文係,可每年中文係畢業生成千上萬,難道這成千上萬名中文係畢業生都能成為作家?這是不現實的,他清楚這一點。那一天,他一直在一種焦躁惶惑中度過。直到下班了,他才理出了一天來慌亂的心情,他重新找到登有招生廣告的那張報紙,拿了回去。

  肖南芳看完那篇廣告說:你去試一試也好,在文化館這麽不死不活地靠一輩子也沒什麽意思。

  肖南芳說這話時她正懷著孕。

  他吸了兩支煙,又想了一會兒說:要不我真的試試去。

  你去吧,我支持你。肖南芳摸著已經懷孕兩個月的肚子堅定地說。

  他報了名。

  然後是複習文化課。

  再後來就真的考上了。

  接到電影學院的通知後,矛盾來了。文化館的領導不同意他去上學。理由是他畢業後一定不會再回文化館了,文化館沒有必要為別人培養人才。兩條路由他自己選擇,一是繼續在文化館幹,二是離開文化館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

  他們得到這一明確答複時,猶豫了。那天晚上他找出電影學院那份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肖南芳就說:你去,咱們兩人靠我一人工資也能活。

  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這是不可能的。他說。

  孩子做掉,以後再生吧。肖南芳溫柔地撫摸著肚子。

  他搖搖頭,順手把那張通知書撕成兩半扔到了地上。

  肖南芳拾了起來,放到抽屜裏。

  那一晚他們久久沒有睡著。

  轉天一早他就上班了,似乎把昨天的事忘了,肖南芳在他臨出門時衝他說:你幫我請個假,今天我不太舒服不去了。他應了一聲。

  他再次下班回來的時候,看見肖南芳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他不知發生了什麽問:你怎麽了。她說:我把孩子做了。他的頭嗡地一聲,呆怔地看著她。她衝他無力地笑一下。伸手從被子下拿出那張撕成兩半又被她粘好的入學通知書。他用一雙顫抖的手把那張通知書接過來,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

  她輕聲說:為咱們夭折的孩子你一定要去。他一把攥住了妻子那雙冰冷的手。

  從那以後,肖南芳挑起了兩個人生活的擔子。那時她的工資不足二百元。他每個月的夥食費就得一百元。他們一直住在那間宿舍裏,他每個星期六回來一次,每次回來的時候,肖南芳已經把飯菜做好了等著他,每個星期六桌上都多一瓶啤酒。一個菜是素的,一個菜是葷的。他看著碗櫥裏放著的那堆掛麵他的喉頭就有些發緊,他知道,肖南芳一個星期都是靠清水煮掛麵過來的。每次他總是無聲地把那瓶啤酒拿下去說:我不喝。肖南芳就笑一笑說:我挺好的,看你喝酒我高興。

  他聽了這話眼睛就紅了。他覺得當時自己非常的幸福,戀愛的時候一切很平淡,可一旦成了夫妻,他才真切地體會出那種幸福。

  一天睡覺的時候,肖南芳脫褲子,吸了口冷氣。他問怎麽了?她說沒什麽。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才發現她的大腿內側讓一種粗糙的經紙磨破了。你怎麽用這個?他問。黑暗中妻笑了笑說:沒什麽。他什麽都明白了。一把抱住她,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他怕她發現,一直扭著頭。

  轉天,他上街給她買來兩盒“丹碧絲”,還有一袋衛生巾。她看到了說:“沒必要,省一點是一點,幹嘛這麽破費呢。”他說:煙我不吸了。她說:別這樣,錢算計著夠用。從那以後他真的一連一個星期沒再吸煙。第二個星期剛一下課他就看見了肖南芳,他一驚忙走過去問:你怎麽來了?她笑一笑,從旅行袋裏拿出條煙說:吸吧,我又找了一份活,反正下班也沒什麽事。

  後來他知道她下班後去一家餐館當鍾點工。那一天,他一直目送著她上了公共汽車。手裏拿著那條煙他覺得很溫暖也很沉重。

  從那一時刻,他真正地理解了什麽是患難夫妻。

  畢業那一年懷上了黑子,他畢業後便留在了電影廠。

  那次她手撫著肚子說:這次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他也說:一定。那個孩子就是黑子。

  四

  章立早剛進文化館的門就看見了看門的老王。老王就說:是來看小肖的吧,他點點頭。老王又說:小肖這孩子太要強,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還去飯店打工。

  他想衝老王笑一笑,咧了咧嘴,樣子卻像哭。

  老王在他身後歎口氣說:唉,人呢。

  他來到那間曾是他們婚房的門前時,他停了一下腳,門虛掩著,他聽了聽裏麵沒有一點聲音。他試著敲了兩下。

  肖南芳就在裏麵說了我知道是你,你別進來。

  他怔了一下。以前他每次走回來,不管多晚,他還沒有掏鑰匙門已經開了,好似肖南芳一直在門口等著似的。她說:一聽腳步聲就知道他回來了。想到這,此時他心裏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他猶豫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肖南芳閉著眼睛不看他。

  他看見床頭上擺滿了藥瓶,一杯水已經涼了。肖南芳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站在她麵前,渾身上下湧出一種悲涼的味道。他把那杯已經涼下去的水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熱水,這時他看見肖南芳的臉上有淚流下來。他試探著說:要不這幾天我把黑子接我那兒去。肖南芳猛地睜開眼睛,掙紮了一下坐了起來,喘著氣說:不行,孩子我能照顧。他是我的,我不許你把他帶走。

  他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掏出兩千元錢無聲地放在桌子上。她看也不看地說:你把它拿走,我不需要它。他有些囁嚅地說:就算是給孩子的,肖南芳冷笑兩聲。他覺得已經沒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說了聲:你多保重,便退了出來。剛走到樓下,他聽見樓上的窗子一響,接著聽見肖南芳說:你把它拿走。那疊錢便重重地摔在他麵前。他歎口氣,彎腰把錢拾起來。他走出文化館門口時,他又聽見老王歎著氣說:這是何苦呢!他有些惶然地走在街上。

  他敲開李攝像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李攝像打開門,咧著嘴說:我知道你準會來。然後一把把他拉進來,神秘地說:有新情況,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他剛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李攝像便把房間裏所有窗簾都拉上了。幹完這一切又伸手從抽屜裏拿出一盒錄像帶放到錄放機裏,不一會兒電視畫麵裏便出現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T情的鏡頭。他說:關上,看著讓人惡心。李攝像笑了一下,“叭嗒”關上了電視。站起身去開冰箱,其實了解太肮髒那一麵也挺有意思的。李攝像回過頭說。

  五

  有幾天不見黑子他心裏似乎少了些什麽,空空落落的。他見到黑子時卻又害怕那雙成熟得讓人害怕的眼睛。

  有幾次小蔥故意把黑子送到他這裏來,被肖南芳知道了,告到園長那裏去,園長找小蔥談了,小蔥便不再敢把黑子再送到他這裏來了。

  那一天晚上幼兒園放學的時候,他戴著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躲在幼兒園對麵馬路上,他看著孩子們一個個被大人們接走了,惟獨沒有看見黑子,他的心一沉,他來之前給小蔥打過電話,知道黑子今天來幼兒園了。正在這時,他看見黑子獨自一個走出來了,他往馬路上張望了一下,沒有發現要接他的人便蹲下了,他把雙手抱在胸前,那雙眼神很蒼涼地望著街上的行人。章立早看到這兒心裏酸了一下,想走過去,這時他看見肖南芳推著自行車匆匆地走過來,她喊了一聲:黑子,黑子不知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他仍然那麽呆癡地望著街上的行人。肖南芳一直走到他跟前,他才緩緩地站起來,順從地讓她把他抱到自行車後座上,肖南芳不知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黑子搖搖頭。肖南芳才長出口氣,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騎上車走了。

  章立早一直望著母子倆消失在人流裏,才轉過頭。這時他看見小蔥正站在他眼前,他愣了一下。小蔥就說了能打擾你一會兒麽,我有話對你說。他看見小蔥高聳的胸很放肆地在他眼前晃動,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隨著小蔥向前走去。

  小蔥把他領到一家咖啡館,他和小蔥坐在幽暗的一角,咖啡館裏人不多,隻有幾對戀人坐在各自的角落裏喁喁低語。錄音機裏放著一曲舒緩溫柔的愛情歌曲。把鏡子揭下去好麽?小蔥耳語般地說。他向周圍看了一眼,發現並沒有人注意他們,便把鏡子摘下放在桌上。

  小蔥笑著說:我喜歡別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他怔了一下,不認識似的看著小蔥。他又習慣地去摸眼鏡,小蔥已先他一步把他的鏡子拿了起來,順手放在挎包裏,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他說:你不就是想拍電影麽,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請你。

  小蔥笑了一下,他發現她其實是個挺漂亮的女孩。

  你以為我就那麽願意拍電影麽?小蔥盯著他的眼腈。

  他不解地看著小蔥。

  你錯了,我隻喜歡看你拍的電影,我知道我不是當演員的料,我隻是一個幼兒園的阿姨。小蔥一口氣說下去。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小蔥,不明白小蔥今天為什麽要說這些。他不說話,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看著小蔥。這時服務生端來兩杯咖啡送了過來。加糖麽?小蔥問。他搖搖頭,小蔥顧自往自己杯子裏放了兩塊方糖。那首熟悉的愛情歌曲仍在他們身邊響著。小蔥用勺一下下在杯子裏攪拌著。

  其實你離婚是對的,肖南芳不適合你,雖然她是個好人。小蔥低著頭仍在說。他點燃支煙,半晌說:這事你不懂。小蔥把杯子往前推了推道:你以為我是小姑娘。他很艱難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又錯了,女人最了解女人,更了解男人。小蔥喝了口咖啡。

  你找我就是要說這些?他靠在座位上。他看見小蔥盯著的目光有很亮的東西閃了一下。

  半晌小蔥幽幽地道:你是想聽我說孩子是麽?

  他想起了黑子。

  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愛喬虹麽?小蔥認真地看著他,他嚦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你怎麽也問這個?他有些惱怒。小蔥仍然那麽盯著他。我是不如喬虹,可愛一個人是自己的權力,我之所以想演電影是想和你在一起。小蔥的臉漲得通紅。一口氣把話說完。

  他怔住了,認真地看著小蔥。小蔥也看著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說:我該走了。

  臨出門時小蔥說:給你的眼鏡。

  他接過眼鏡,沒有向小蔥告別便向前走去。

  走了好久,他回了一次頭,看見小蔥仍在咖啡館門口站著。

  六

  他自從當上導演之後,他才真切地領會到影視圈一直是人們惹是生非的焦點。他不想惹出什麽新聞。

  他第一次和喬虹合作拍外景時是在西南一個小縣城,拍這部片子時,那個小縣城像過年一樣熱鬧。每天拍片時,小縣城的人幾乎全城出動擠滿了大街小巷圍觀,有幾次外景無法順利開拍,不得已和公安局聯係,讓公安局的人出麵維持秩序才使外景正常拍攝下去,拍電影這一切在外人眼裏看著新鮮,可拍電影的人,一次次試拍,就那麽幾句台詞,那幾個動作來來回回地重複,太單調了,有時遇到天氣不好,隻好住在招待所裏等天氣。

  晚飯過後,他總要到小縣城裏走一走,他們幾個人一夥,一邊在街上走一邊議論縣城裏的風土人情。他們終於看見街拐角有一家卡拉OK歌舞廳,一些演職員們就說,導演進去輕鬆輕鬆吧。他不想去,他想清靜一下好好想一想明天的拍攝計劃,便笑著說:你們去吧,別忘了早些休息。

  人們都從他的身邊走掉了,他發現喬虹卻沒走,便說:你怎麽沒去。她說:沒什麽意思,亂哄哄的,他笑一笑,她也笑一笑。兩個人便順著土街慢慢地向前走,街上的路燈很稀疏,光影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晚風不冷不熱地襲來,吹在身上很舒服。有不少夜行的人好奇地打量他們,每逢這時他們總是對這些人報以微笑。還有些人拿來相機在黑暗中閃光燈一明一暗地給他們拍照。

  這裏的人真有意思。喬虹笑著說。

  他們覺得拍電影的人挺神秘的,他也笑著說。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郊外,郊外長滿了莊稼,在風中沙沙地響成一片,他們看了一會兒,便往回走了。路上他就說起了明天的拍攝計劃,她聽著,不時地補充些什麽。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轉天的時候,他就采納了她的建議。

  以後的晚上,兩人仍不停地在縣城裏走一走,大部分時候,他的拍攝計劃都是從那時成熟的。

  最後一天他們如期地拍完了外景,轉天就準備回家了,那天晚上兩人不約而同的又走到了街上,那一天兩人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那麽默默地走。那一天他們走了很晚,他們再走到招待所樓下時,他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說:謝謝你,希望以後咱們能再一次合作。他看見她的臉紅了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便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們臨離開那個小縣城時,他買了一份當地的報紙,上了車才發現,那張小報上登了一條他們攝製組的花邊新聞,說了一些攝製過程中有趣的事,還登了一張他和她晚上在小街上散步時的照片。他看完笑了笑,便把報紙推給坐在茶幾那邊的她,她看了兩眼也笑了。當時他們誰也沒把這樣的花邊新聞當回事。

  回家後不久,一篇名為××攝製組的內幕的文章發在了一家晚報上,他當時沒有看見,是同去拍攝的一個同事告訴他的。那篇文章他看了很生氣,文章裏影射導演與女主角關係曖昧。

  後來他冷靜一想也並不足為奇,一部影片導演和主角接觸多些是常事,被人誤解也在情理之中,他不想為這一點小事興師動眾,有些事越說越不清,時間長了,到底怎樣人們自然會清楚的。

  後期製作時,他便有意和喬虹拉開距離,沒事從不和她多說話,她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從不主動和他說話。

  七月份正是城市一年中最熱的月份,他為了趕製後期製作,一直住在招待所裏。突然一天晚上喬虹敲開了他的房門。喬虹手裏捧了一束鮮花,塑料袋裏還裝著一些吃的。他不解地望著喬虹說:這是幹什麽?喬虹笑而不答,她把鮮花插在一隻空杯子裏,又把一些吃食放在茶幾上。喬虹這才從隨身的挎包裏拿出一個小型收音機,打開,收音機裏正在播放點歌節目,他仍很疑惑地望著喬虹。過了一會兒,主持人用一種很甜美的聲音說:今天是章立早先生的生日,喬虹小姐為他點播一首歌,歌名叫《友誼地久天長》……他這才想起今天是28日,自己的生日。那一刻他真的很感動,隻一遍遍地說:謝謝。後來他才驚奇地問,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喬虹笑著說:是你的身份證告訴我的。他這才想起拍外景時,喬虹幫他登記過房間。他想喬虹的心真細。

  那天晚上,他一直把喬虹送到公共汽車站。她登上車的一刹那,他仍真誠地說了句:謝謝你。她回過頭衝他嫣然一笑。後來李攝像告訴他,街頭不少小報上有關於他和喬虹的文章,文章都沒有點他和喬虹的名字,但凡是看過他們拍的片子都知道說的是他和喬虹。

  那時,他已經沒有能力阻止這樣的花邊新聞在小報上泛濫了。

  七

  那時,有一段時間,章立早發現肖南芳不太愛說話了。以前他每拍一部片子回來,她總是問這問那的。他也不厭其煩地向她敘說。他知道她也有一個沒圓的夢,論表演她有一定的基礎,那時黑子還小,他就想等黑子再大一點就讓她到電影學院學學表演,說不定以後有合適機會會用得著的。

  她的沉默他並沒有在意,以為是自己拍片子經常在外麵跑,夫妻之間欠溝通吧。他每次從外地回來總是默默地看著她接孩子送孩子做飯上班,他便在心裏歎口氣想,以後有時間一定把欠給母子的感情補回來。

  那幾天他正準備去外景地拍一個新片子。他收拾東西準備走時,肖南芳把一疊報紙扔在他麵前,他不知道那是一些什麽樣的報紙,他隨便翻開幾張報紙,愣住了,那上麵都是有關他和喬虹的花邊新聞,大部分報紙他都沒有看到過,他驚詫她這些報紙是從哪裏來的。

  他當時並沒有把問題想得有多麽嚴重,還衝她笑了笑說:你也信他們這個?他看到的是她一臉嚴肅。他把那些報紙隨便往一旁一推說:等我回來和你好好談一談。

  她說:沒那個必要,我要和你離婚。

  兩歲的黑子坐在床上看著他們。

  他笑著說:開什麽玩笑。

  這時樓下有汽車喇叭響,他知道那是司機在催他下樓。

  他想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她躲開了。他重新放下手提包來到床邊把黑子抱在懷裏親了一下,黑子卻清晰地說:爸爸是個壞人。他愣了一下,心想這一定是他媽媽教他的。他把黑子放在床上笑著衝黑子說:那就和壞爸爸再見。黑子沒和他再見而是把身子扭向了床裏。他心裏歎一聲:這小東西。他知道自己在感情上欠他們的太多了。

  他匆匆地開門下樓,他關門的一刹那,他聽見她在背後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和你離婚。

  他聽了這話在樓梯口上停了一下,樓下的汽車喇叭又響了一聲,他想了想最後還是下樓了。

  到了火車站和劇組的人員會合。人們熱鬧說笑著一路,他心裏仍然想著肖南芳的話。一直到了投拍現場,工作一忙他幾乎把這事又忘了。那次出演這部片子的女主角仍然是喬虹,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每次接到一個新本子選演員時,他總忘不下喬虹。

  那次在外景地一忙就是三個月。他們是在三個月以後的一天下午才回城裏的。這期間他給肖南芳寫過幾封信,他自然沒收到她的回信。那天回城後車一直把他們拉回製片廠,他一直看著劇組人員把機器從車上卸下來,才打開自己的辦公室,他一推門看見門縫下塞了幾封信,這些信裏夾了一張法院的傳票非常惹眼,傳票上說,肖南芳已經向××人民法院提出離婚起訴,讓他於×月×日到法院聽審。他一看到這張傳票他的頭就大了。他呆怔著坐在那,一時竟不知自己在哪兒。

  他回過神之後,匆匆地往家趕,家裏的門關著,他拿出鑰匙去開門,鑰匙插到鎖孔裏可怎麽也開不開,他定睛去看時,才發現已經換了一把新鎖。他搖了搖頭,複又去文化館找肖南芳。文化館的人告訴他,肖南芳已經調走了,去了一家公司。文化館的人說這話時,一直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

  他隻好蹲在門口等肖南芳,一直到天擦黑他才看見肖南芳抱著兒子出現在他麵前,他眼睜睜看著肖南芳打開門又“砰”地把門關上,他站在門外一邊敲門一邊說:南芳你聽我說。裏麵沒有聲音。他又叫黑子,黑子說:你走吧,你是壞爸爸。這時他就聽見肖南芳冷冷地說:你走吧,有話明天去法院說。

  他點燃一支煙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太了解她了,他們在一起生活的這幾年裏,隻要她認準的事,十條牛都拉不回來。他還想再敲門試一試,這時他看見樓道裏不少門都打開條縫,裏麵的人幸災樂禍地偷著看他。他隻好無聲地離開了。那一晚他是在李攝像那兒過的。李攝像似乎也沒什麽主張,隻一杯杯地陪他喝悶酒。這時,他就想起了以前在文化館時的日子,想著自己的初戀,想自己上學那兩年,想著黑子……這時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李攝像就一遍遍感歎地說:女人哪,女人哪……最後法院在肖南芳視死如歸的申請下還是判離了。那天他拿著離婚證書不知自己是怎麽從法院走出來的。在法院門口他看見黑子蹲在法院門口正看地上的螞蟻在咬架。他叫了一聲,黑子抬起頭冷漠地看著他。那一次,他在李攝像那裏昏睡了三天。他不知道喬虹來看過他,更不知道喬虹把一束鮮花放在他的枕邊。第三天他醒來的時候,那束鮮花已經枯了。李攝像就衝他說:女人哪——

  八

  一天晚上,章立早正在房間裏看後期製作出的片子。李攝像推門進來了,他一P股坐在沙發上,章立早聞到了他滿嘴的酒氣,便伸手把電視關上了。

  李攝像不說什麽,伸手從兜裏摸出一盒帶子,插在錄像機裏,兩眼紅腫著說:人呢,真他媽沒勁。

  章立早不解地盯著電視機裏出現的畫麵。他先看到的是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他認識,是個作家,他不知道這個作家為什麽也出現在那套公寓裏。

  他兩個月前買的這套房子,狗日的我早就盯上他了。李攝像打著酒嗝說。

  接下來他就看見了王麗,王麗曾是他們攝製組的化妝師,人很年輕也很漂亮,和李攝像正在談戀愛。當初李攝像放棄廣告公司不幹,一半就是為了她才來到電影廠的。章立早每次組建劇組時,隻要有李攝像參加,他總要同時約王麗參加。經過兩年的發展,兩人的感情已經如火如荼,但不知為什麽李攝像從沒讓王麗到過自己的住處。一次喝酒聊天時章立早問過這件事,李攝像非常神聖地說:我尊重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到結婚那一天我是不會讓她踏進這個門的。那時他看見李攝像的眼睛裏有一種透明的亮光在閃動。

  蝴蝶

  章立早看見王麗走進作家的房問,作家迎上去擁抱著王麗,王麗很甜蜜也很幸福的樣子衝作家說著什麽。最後作家坐在沙發上,王麗就坐在作家的腿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章立早看見畫麵有些不穩就像在風浪中拍攝的。他能夠理解李攝像當時的心情。

  李攝像不說什麽,“啪”的一聲關掉電視,點燃一支煙,惡狠狠地說:惡心,真他媽的惡心。

  最後李攝像抱住自己的頭嗚咽著哭起來。章立早一時覺得大腦很空蕩,他站起身,推開窗子,莫名其妙地他也想哭,不知為了李攝像還是他自己。

  後來他聽人們說:李攝像在製片廠的大門口當眾打了王麗兩個耳光。當時王麗愣了,所有的人也都愣了。李攝像打完王麗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

  再後來他又聽說李攝像辭職了,參加了中國赴北極考察隊。沒多久,他又聽說北極考察隊的人要去西藏接受耐力訓練。他想去為李攝像送行。他還沒有去,李攝像來了,一進門就把一串鑰匙交給了他說:你若不嫌棄那套房子歸你了,也許我還會回來,也許我回不來,總之我不想再看見它了。

  他默然地望著李攝像。李攝像衝他淡然一笑說:還沒有幾個人能登上北極呢,祝福我吧。李攝像抓住他的手,他發現李攝像的手很熱也很有力。

  李攝像走了以後,他去了一趟那套公寓,他看見熟悉的客廳裏丟滿了亂七八糟攝像機的零件。陽台上空空蕩蕩的。公寓門前那片菜地沒有了,一群民工在那裏施工,準備在那裏要建一塊花園。對麵那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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