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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絕命快槍手

  著名的快槍手馬林,在臘月二十一那一天回到了靠山屯。

  馬林回來了,他要在臘月二十三那天,大張旗鼓地做兩件事。第一件事他要先休了秋菊,接下來要名正言順地再娶一回楊梅。

  秋菊走進馬家的門坎已有些年頭了,那一年秋菊才十二歲,馬林十歲。馬林和秋菊圓房那一年,馬林十六歲,秋菊十八歲。也就是在那一年,十六歲的馬林離家,投奔了張作霖的隊伍,當上了一名快槍手。

  馬林回到故鄉靠山屯匆匆忙忙扯旗放炮地要休了秋菊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秋菊被胡子魯大奸了,奸了也就奸了,最讓馬林無法忍受的是秋菊還生了胡子魯大的孩子,且那孩子已經三歲了,叫細草。著名的快槍手馬林無法忍受這些,他要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那一天,張張揚揚地把秋菊休了,然後明媒正娶地再和楊梅在鄉人麵前風光一回。

  楊梅是馬林從奉天城裏帶回的一名學生,今年芳齡十七。其實早在奉天城裏時,馬林已娶過一回楊梅了,兩人在奉天已同居了半年有餘,這次馬林重返故裏,楊梅自然跟隨一同前來了。楊梅不僅一個人來了,確切地說,她還帶來了他們的孩子。楊梅已懷孕五個月了。有了身孕的楊梅依舊漂亮,齊耳短發,很前衛也很新潮的樣子。最讓馬林驕傲的是楊梅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隻有城裏的女學生才有這樣一雙眼睛,在靠山屯一帶絕難找到這樣一雙女人的眼睛。

  馬林這次回到靠山屯不打算再走了,原因是奉天城裏來了日本人。不僅來了日本人,他們還偷偷地把大帥張作霖炸死了。少帥出山了,快槍手馬林以為東北軍會和日本人拚上一家夥,為大帥報仇雪恨,沒想到的是,東北軍一夜之間撤離了奉天。快槍手馬林的心冷了,他決定離開隊伍,回故鄉靠山屯過平安寧靜的日子。

  馬林在沒回靠山屯以前,是不知道故鄉的變故的。

  臘月二十一那一天,滿天裏飄著大雪。沿途之上,馬林已看到了村村屯屯到了年關的景象,四處趕集的人們,臉上露著喜氣之色,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故鄉的溫暖。馬林隻有在故鄉的土地上才能看到這些,在奉天城裏他永遠見不到。他帶著楊梅一踏上故鄉的土地,便在心裏熱熱地喊出一聲:他奶奶的,千好萬好不如老家好哇,我馬林不走了。

  在一麵坡城裏,馬林租了輛雪橇。雪橇是三隻狗拉的,狗快風疾,狗拉雪橇箭似的射到了靠山屯。

  馬林這次回鄉先是驚動了父親馬占山。在馬林的記憶中,父親馬占山的氣管不論冬夏沒有好的時候,隨著呼吸,父親的氣管會發出風箱一樣的聲音,於是父親在這種伴奏聲中艱難地說話。

  父親馬占山見到馬林那一刻,愣愣怔怔足有十幾分鍾。在馬林的耳畔,父親的氣管之聲,有如山呼海嘯。馬林就說:爹,爹,你這是咋了?馬占山就說:毀了,毀了,這個家毀了。馬林的心髒就慌慌亂亂地狂跳了幾下,他的臉就白了一些,他預感到了什麽。

  上次回靠山屯他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和胡子魯大開了一仗。那一次,他是想全殲魯大這綹胡子的,沒想到的是,卻讓魯大和一個小胡子跑脫了。那一次算魯大命大,他一槍射中了魯大的左眼,他眼見著魯大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他想補第二槍時,那些個亡命又仗義的小胡子們前仆後繼地向魯大撲去,他們知道自己的對手是快槍手馬林,他們知道快槍手一槍又一槍地會要了他們的命。快槍手馬林的槍仍在響著,射中的不再是魯大,而是那些小胡子們,在匆忙之中,一個小胡子背起魯大慌慌亂亂地跑掉了。

  馬林那時曾想,也許這一次魯大傷了元氣,再也不敢來靠山屯了。同時他也擔心,胡子魯大會來報複,但他沒想到魯大會來得這麽快。

  馬林不用問父親什麽,他已從父親的臉上看到魯大來過了。

  父親一邊山呼海嘯地呼吸,一邊說:這時候你不該回來呀,你回來幹啥呀?魯大正四處打探你呐,老天爺呀,這下可咋好哇——

  快槍手馬林的預感得到了應驗,此時,他的心裏反倒安靜了,他甚至衝父親笑了笑,笑得是那麽輕描淡寫,仿佛父親的驚乍和擔心不值一提。快槍手馬林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他知道自己是個神槍手,百步之內百發百中,雖說他人已不在東北軍了,可他這次回來,卻不是空著手的,跟隨了他這麽多年的那兩把二十響快槍就在他腰裏插著。快槍手有了槍還怕什麽呐,他馬林是什麽也不怕的。他怕的隻是在自己沒回來以前,魯大向父親下毒手,當他看到完好的父親在自己的眼前愁眉苦臉時,他的心踏實了。父親與幾年前相比,基本上沒什麽變化。馬林在父親的身上還有一條奇妙的發現,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再老也老不到哪裏去了。

  其實馬占山的年齡並不大,六十剛出頭,但他的精力似乎已經耗盡了,都耗在了那片土地上。馬占山幾十年如一日,牛馬似的在自家那片土地上揮霍著生命和力氣,剛過六十歲,終於油幹水盡了。馬占山在感到力不可支之時,兒子馬林回來了。

  馬林的到來,並沒有給馬占山帶來一絲一點的快慰。相反,他覺得馬林的末日到了,昔日還算平靜的馬家,還會平靜下去麽。

  馬林在沒有見到秋菊以前,在他的腦海裏並沒有產生休了秋菊的計劃,他下定決心休了秋菊,那是見了秋菊以後的事。

  在馬林的記憶裏,秋菊就是秋菊。

  秋菊初來馬家那一年,是一個又瘦又黃的小、r頭。秋菊是馬占山拾回家的,秋菊是隨父母闖關東來到靠山屯的,一路上的奔波勞頓,讓秋菊的父母染上了傷寒,他們一家三口走到靠山屯時便再也走不動了。秋菊的父母躺在街心的十字路口上,望著頭頂那方陌生的天空,他們知道自己逃荒之路已走到了盡頭,他們逃離了饑荒之地,卻沒有逃脫死亡,可惡的傷寒和饑餓勞累已使他們的生命到了盡頭。令他們欣慰的是他們終於逃離了饑荒連年的故鄉,他們不放心的是年僅十二歲的秋菊,他們有千萬條理由死不瞑目,他們不能把孤苦無依的秋菊獨自一人拋在陌生的異鄉。

  秋菊坐在他們的身旁幹幹瘦瘦地哭著,無力蒼白的啼哭之聲是秋菊父母死不瞑目的緣由,秋菊的啼哭之聲,同時引來了靠山屯的男女老少,他們對眼前這一幕已不感到陌生了,那年月,逃荒逃難的人們,潮水似的從關裏湧到了關外。

  秋菊父親看到了圍擁過來的靠山屯男女,仿佛為女兒秋菊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使盡渾身的力氣說:老……老鄉……求求你們了……把這丫頭領回去吧,給她一口吃的……當牛當馬……隨你們了……

  母親也說:求求好心人啦,給……俺閨女一口吃的……別讓她餓死就行……求求了……

  那年月,靠山屯的父老鄉親也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惟有馬占山有那個心也有那個力,他覺得眼前降臨的是一個天大的便宜。那一年馬林十歲了,再過幾年就該給兒子張羅媳婦了,早張羅晚張羅,但那是遲早要張羅的,今天一分錢不花白白拾一個、r頭回家,且不說日後給自己當兒媳,就是給她口吃的,把她當牛當馬地用上幾年也不虧什麽。精明的馬占山就把哭喊著的秋菊的手握了,衝已邁向死亡線的秋菊父母點點頭說:你們的孩子我收下了,日後有我馬占山一口吃的,就有這丫頭吃的。

  秋菊的父母沒有理由不閉上自己的雙眼了,終於父母就牽腸掛肚地去了。那一次,馬占山在後山挖了個深坑把秋菊的父母埋了,也是算對白拾了個丫頭的回報。

  在馬林的印象中,秋菊是一個高高壯壯的女人。

  誰也沒想到,瘦小枯黃的秋菊在來到馬占山家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變得今非昔比了。十三歲的女孩到了發育的年齡。不管吃好吃壞,秋菊總算能吃飽肚子了,在秋菊的眼裏,自從來到馬家是天天過年,在她幼小的記憶裏,還從來沒有過上這般日月。於是秋菊竟神奇般地胖了起來,先是胖了臉,接著就是全身,該鼓脹的地方都長開了,個頭電長了幾分。

  秋菊比馬林年長兩歲,女孩子發育成熟得又早,在馬林的目光中,秋菊已經是個大人了。秋菊來到馬家之後,裏裏外外一把手,不僅做飯還要喂雞喂狗,幾年的時間裏,秋菊儼然成了馬家的主婦。

  秋菊能出落得這般模樣,令馬占山暗自高興。沒花一分錢,白白拾來個勞動力,今天的勞動力,未來的兒媳婦,這是馬占山灰暗生活中燦爛的一筆。在那些日子裏,馬占山一看到秋菊,便順心順氣,暗自得意。

  馬林的母親是個多病的女人,在馬林五歲那一年,突發心絞痛就已經去了。身為壯年的馬占山再也未娶。在馬占山的觀念裏,賭、毒、色是男人的三大天敵,男人要成氣候,離這三樣越遠越好。當初娶馬林娘時,他考慮更多的是傳宗接代,既然兒子已經有了,還娶女人做什麽?況且半路裏家裏多了一個外姓女人,他活得不踏實也不放心。於是,馬占山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侍弄那片土地上。土地就是他的命,他的事業,人要想過日月沒有土地是萬萬不行的。這就是馬占山的人生信條。

  在馬林童年的記憶裏,秋菊帶給他更多的是溫暖和安全感。那些日子,秋菊不僅給他做飯,晚上還要給他鋪被子,就是夜裏用過的尿壺,也是秋菊早晨給倒掉了。在馬林的眼裏,秋菊是高大的,像母親,又像姐姐。在馬林缺少女性關懷的童年裏,秋菊是馬林寒冬裏的一盆炭火。秋菊在馬林童年的記憶裏,不僅是溫暖的,同時也是美好的。

  在馬林年滿十六歲那一年,馬占山提出讓他和秋菊圓房他也沒有提出過異議。在馬林的印象裏,秋菊和自己都早就是一家人,圓不圓房其實都是一樣的。

  也就是在馬林十六歲那一年,靠山屯一帶鬧起了胡子,一時間雞犬不寧,鄉人們的日子過得提心吊膽。也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馬林的命運發生了變化。

  主宰馬林命運的仍然是馬占山,土財主馬占山已充分地認識到,在這雞犬不寧兵荒馬亂的日子裏,僅有土地是不行的,要想使生活過得美滿踏實,家裏沒有一個拿槍的,那是萬萬不行的。於是馬占山求遍了三親四鄰,終於在東北軍裏巴結上了一位團長,花了他五十兩白銀為馬林買了一個排長的頭銜。

  馬林在十六歲那一年,也就是在他和秋菊圓房不久的一個日子裏,他當上了東北軍裏的一名排長。

  這是馬林一生中的大事,也是馬占山一生中的一次壯舉。這一次出走,徹底地改變了馬林的命運。

  如果說當初是馬占山為馬林買了一個排長頭銜的話,那麽以後的一切變故都是馬林自己努力取得的。

  馬林到了東北軍不久,很快又被張作霖的警衛營選中了。在軍閥混戰的年月裏,東北軍大帥張作霖自然把個人的安危看得舉足輕重。在張作霖的警衛營裏做一名警衛,馬林學會了很多,不僅學會了雙手打槍,同時馬林也由於見多識廣,明白了在靠山屯一輩子也無法明白的道理。

  許多東北軍將士都知道快槍手馬林的名字,他的名字差不多和大帥張作霖一樣的著名。

  著名起來的馬林果然給馬占山帶來了許多好處。不少盤踞在靠山屯一帶的胡子,不管是大綹的還是小綹的,很少有人膽敢騷擾馬占山。胡子們都知道,馬占山的兒子馬林在給東北軍大帥張作霖當著貼身侍衛,且是一名百發百中的快槍手。那些日子,小財主馬占山曾為自己這一大手筆而暗暗得意。他覺得那五十兩白銀沒有白花,要是沒有昔日的破費,哪來今日的安寧。再後來的變故都緣自魯大。

  一

  那一次,快槍手馬林沒有殺死魯大。魯大很快就開始報複了。不僅奸了秋菊,還讓秋菊懷上了孩子,在魯大百般要挾下,秋菊痛不欲生地生下了魯大的孩子。是個男孩,秋菊給這個孩子取名叫細草。

  馬占山無法正視馬林的突然歸來,馬林卻出其不意地回來了,仿佛從天而降。馬占山覺得並不平靜的日子已經到了末日,於是他的氣管愈加的山呼海嘯了。

  他一邊哭著一邊說:毀了,馬家的日子毀了。

  馬林見到秋菊的時候,秋菊正摟著細草在下房的炕上抖成一團。馬林坐著狗拉雪橇駛進院子時,她就看到了馬林和楊梅。那一刻她就覺得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表麵上的寧靜生活也該有個結果了。她知道,馬林無法寬恕她,那時,她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懷裏的細草。孩子是她和魯大的,如果說當初她恨魯大恨懷裏的孩子的話,那麽現在,她隻剩下恨魯大一人了,她已經離不開細草了。細草是自己的骨血,他喊她媽,她呼他兒。細草沒有錯,錯就錯在她當時死不起也活不起。

  秋菊見到馬林那一刻,她不再發抖了,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更緊地把懷裏的細草抱了,聲音平靜地說:是俺對不住你,你殺了俺吧,求你別碰孩子。

  細草躲在母親的懷裏被闖進來的馬林先是嚇了一跳,想哭,咧咧嘴又止住了,於是他愣愣地瞅著馬林說:你瞅我媽幹啥,你還不走,不走我去扇你呀!

  說完揮起小手在母親懷裏空舞了一下。

  馬林怔怔地立在那兒,似乎什麽都明白了,又似乎什麽都不明白。於是他問:這孩子是誰的?!你殺了俺吧!秋菊說完就在炕上給馬林跪下了。馬林又問:是魯大的?

  你殺了俺吧,俺對不住你哩。說完秋菊伏在炕上號啕大哭起來。

  細草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嘴一撇也哭了起來。

  馬林的頭就大了,他的疑慮終於得到了證實。他坐了下來,就坐在冰冷的門坎上,他點了支煙。那一瞬,他想到了殺人,先殺了秋菊再殺了細草,然後再殺了魯大。這回,他絕不讓魯大從自己的手心裏逃脫了。殺人對馬林來說並不是難事,腰裏那兩把二十響的快槍還在,隻要他伸出手掏出來,瞄都不用瞄,幾秒鍾都不用,動動指頭,就把炕上那娘倆殺了。後來,馬林又想:殺個女人殺個孩子有什麽意思呐,要殺還是殺魯大吧,一切都是魯大造成的。於是他在心裏海誓山盟地說:操你媽魯大,老子絕饒不了你!

  這口氣馬林是不能忍的,要忍的話他也就不是快槍手馬林了。他知道這是魯大的一計,他在為那些小胡子報仇,為自己挨的那一槍報仇。如果魯大趁他不在,殺了父親,殺了秋菊那是易如反掌的事,然而魯大沒有那麽做,他沒有殺他們,卻讓自己的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讓他馬林看了難受,要讓馬林自己殺了自己的女人。

  馬林在吸完第三支煙時,想到了這些。馬林決定,不殺秋菊,也不殺細草,他要休了秋菊,也就是說他要讓秋菊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他不生氣,心平氣和地和魯大算賬,他要拿魯大的命和自己算賬,這個賬算不明白,自己就不是快槍手了。

  想到這他掐滅了手裏的煙蒂說:秋菊你聽好,我馬林不殺你。

  號啕的秋菊聽了這話止了哭,淚水仍在臉上滾動著,憋了半晌,哽咽地說:馬林是俺對不住你,你就殺了俺吧。

  馬林平靜地說:我殺你幹啥,但我要休了你。以後你和我馬林就啥關係都沒有了。秋菊抱緊細草,茫然不解地望著馬林。細草不識好歹地在一旁說:你是誰,你走哇,你咋還不走。

  秋菊醒悟過來,打了細草一巴掌,細草不解,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打他,於是趴在炕上唔唔呀呀傷心透頂地哭了起來。

  馬林看了細草一眼,又看了細草一眼,然後轉身走了。

  秋菊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她不明白,當初魯大不殺她,今天的馬林也不殺她。如果有一個男人殺了她,所有的牽腸掛肚、恩恩怨怨都一了百了了。沒人殺她,她現在卻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馬林在東北軍著名起來,沾光的不僅是馬占山,整個靠山屯都沾了馬林的光。那時大小股土匪多如牛毛,他們都知道靠山屯有個馬林,在奉天城裏給張作霖大帥當貼身侍衛,會使雙槍且百發百中。大、小股胡子也怕招惹麻煩,他們不輕易到靠山屯惹是生非。

  惟有胡子魯大卻不信這個邪,他曾當眾放出口風,別說馬林遠在奉天城裏,就是在靠山屯他也不怕,馬林會使雙槍能咋,他手裏的家夥也不是吃素的。那些日子,魯大帶著十幾個小胡子三天兩頭到靠山屯打秋風,魯大自然先拿馬占山開刀。

  魯大起初不時地派一兩個小胡子到馬占山門前討要,馬占山自恃馬林在東北軍,自然不把魯大這幾個小胡子放在眼裏,別說給豬給糧,他還要衝小胡子罵上幾句。幾次下來之後,魯大沒能得逞。後來魯大改變了策略,他們不再討要了,而是從老林子裏鑽出來,住進了馬占山家,一住就是幾日,不給就五搶,把豬殺了,雞殺了,當著馬占山的麵大吃大嚼,直到這時,馬占山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一麵差人去奉天城裏給馬林送信,一麵坐在院子裏號哭。一時馬占山拿胡子魯大一點辦法也沒有,把家裏積攢下的銀元深埋了,他日夜思念著馬林帶槍帶人回到故裏,為他馬家報仇雪恥。魯大在馬占山身上開了刀,自然更不會把靠山屯其他人家放在眼裏了。先是搶走了小財主耿老八家的一頭牛,又要走了獵戶狐狸於的十張狐狸皮,那是獵戶狐狸於一冬的收獲,一年的柴米油鹽就指望這十張狐狸皮呢。一時間,靠山屯大哭小叫,雞犬不寧,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馬林身上,他們指望馬林保佑他們一方安寧的水土。

  他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回了馬林。

  馬林手提兩把快槍出現在靠山屯。那個季節正是冬季,山山嶺嶺也是這麽白茫茫的一片,靠山屯男女老少都擁出家門過年似的湊熱鬧,他們要親眼看著馬林的雙槍把魯大一夥小胡子打得灰飛煙滅。那時的耿老八和狐狸於緊緊團結在馬林周圍。他們原以為馬林會帶回一彪人馬,沒想到卻回來馬林一個人,雖說如此,但也足以令靠山屯男女老少把心放在肚子裏了。

  耿老八就說:“大侄子咋就回你一個人?”

  馬林眯著眼冷冷地望著茫茫一片的田野說:一個人足夠了。

  狐狸於就說:大侄子,魯大那夥王八蛋操的足有好幾十呢。

  馬林就冷冷地笑了,村頭那棵老楊樹上落了隻不知好歹的烏鴉,“呀呀”地叫著。耿老八和狐狸於等眾人都沒看清馬林的槍是怎麽掏出來的,又是怎麽射擊的,總之那隻不知好歹的烏鴉一個跟頭便從老楊樹上跌了下來。耿老八等人就吐舌就驚歎,他們有千條萬條的理由相信,馬林一槍就能擊碎魯大的頭。耿老八熱血撞頭,顯得很不冷靜地說:大侄子我這就去給魯大送帖子去。

  耿老八頭戴一頂狗皮帽子,身裹老羊皮襖,他踩著沒膝的雪吱吱嘎嘎地向深山老林裏走去。

  狐狸於等眾鄉親也沒有閑著,靠山屯一帶山多林密,鄉親們一邊種地一邊狩獵,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有火槍,他們在馬林的感召下,在火槍裏裝滿了火藥和鐵砂,他們要和他們的天敵魯大決一死戰。

  他們擁有了快槍手馬林,他們就啥也不怕了。

  魯大帶著一夥人來到靠山屯向馬林挑戰的時間是第二天中午。魯大一夥人馬足有二三十個,有的騎著馬,有的拽著馬尾巴一路跑來。那時的靠山屯雞犬不驚,他們心裏有底數哩。鄉鄰們把自家的火槍從牆上探了出去,隨時準備呼應馬林的槍聲。

  馬林蹲在自家的房頂上,自家的房頂是用穀草苫做成的,蹲在上麵雙腳感到很溫暖也很踏實,馬林眯著眼依舊冷冷地望著愈來愈近的魯大那一彪人馬。

  馬林點了支煙,然後咳了一聲,咳了之後便衝屋裏的秋菊說:秋菊你烙餅吧。

  馬林答應過眾鄉親,打死魯大到自家來吃烙餅。

  秋菊應聲答了,接下來她就引燃了灶膛裏的火,煙囪冒出了一縷很溫暖的青煙,那天無風,陽光也很好,那縷溫暖的灶煙就筆直地往上升。

  馬林又看了眼自家院中的地窖口,自己的爹馬占山一大早就鑽進地窖中去了。那裏有馬占山一生積蓄下來的白銀,也有馬林從奉天城裏帶回來的散碎銀兩,馬林知道爹這一輩子愛的就是這個,他要圓爹這個夢。

  魯大一夥人馬愈來愈近了,魯大端坐在馬上,手裏端著槍,後麵跟著二十幾個七七八八的小胡子,這是靠山屯一帶新興起的一支小胡子隊伍,在那些多如牛毛的胡子隊伍中不值一提,所以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於是魯大就整日帶領小胡子們蜷縮在老虎嘴的山洞裏。魯大本也不想招惹馬林,馬林不僅是快槍手,主要是馬林手裏有隊伍,他知道馬林是不好惹的。然而魯大要在胡子中生存,他就要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那時各綹的胡子們才能正眼看他,他魯大在這一帶才能有立足之地。於是他選擇了在靠山屯地麵上動土,也就是在馬林的頭上動土,他要讓各綹的胡子們看一看,魯大也是個人物。

  魯大騎在馬上帶著小胡子們一步步向靠山屯逼近,其實魯大心裏很虛,但嘴上卻不軟,他說:馬林,我魯大來了,你能把我咋樣,別看你使雙槍,老子手裏的家夥也不是吃素的!

  聽著魯大的囂叫,馬林在心裏又笑了笑,他衝房下的屋裏喊:秋菊餅烙得咋樣了?秋菊磕著牙答:好,好,快好了。馬林同著那縷筆直的炊煙站了起來,接著槍就響了。隻一槍,魯大便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魯大一中槍,小胡子們就亂了。

  耿老八在自家院子裏興奮得嗷叫一聲,他指揮著手下的夥計說:打呀,快打呀!夥計們手裏的家夥開火了。狐狸於分明看見有幾個小胡子穿著狐狸皮縫製的大衣,那些狐狸皮就是魯大從他家搶走的,狐狸於手裏的火槍也響了。他是射殺狐狸的高手,此時眼前的小胡子成了槍下的狐狸,隻幾分鍾的時間,小胡子們甚至沒來得及還擊,魯大一夥便煙消雲散了。惟有一個小胡子,搶走了生死不明的魯大騎著馬跑了。

  馬林吹了吹冒著青煙的槍口站在房頂衝眾人喊了聲:叔呀,哥呀,吃烙餅呀——

  靠山屯的眾鄉親,誰也沒有料到,魯大竟死灰複燃得這麽快。

  那一年剛開春不久,魯大又帶一夥人馬殺回了靠山屯。魯大是來報複馬林的,是來報複靠山屯的,沒有了馬林的靠山屯不堪一擊,魯大一夥把所有靠山屯的男女老少捆了,推推搡搡地帶到了村街心那棵老楊樹下,幾隻烏鴉繞著老楊樹冠“呀”、“呀”地叫著。

  魯大隻剩下一隻眼了,另一隻眼被馬林射瞎了,子彈從眼窩子進去,又從後腦勺出來,這一槍竟沒有要了魯大的命。因為魯大九死一生和馬林開仗,所以魯大在眾綹胡子麵前身價陡增,今天的魯大已不是昔日的魯大了。

  魯大並沒有要了靠山屯眾鄉人的命,他要殺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魯大知道殺這些人沒什麽意思,不僅無法抬高自己的地位,反而有損自己的名聲,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仇人和對手是馬林,這口惡氣他一定要出。

  那一次他讓小胡子拽光了馬占山胸前的胡子。他又在眾人中認出了曾給他送過帖子的耿老八。那一年耿老八的閨女十五歲,魯大讓嗷嗷叫的小胡子們當眾輪奸了耿老八的閨女耿蓮。從那以後,十五歲的耿蓮就瘋了。瘋了的耿蓮會出其不意地脫光了自己,衝她看到的男人嘻笑著說:來呀,你們都來呀……耿蓮說這話時似在唱一首動聽的情歌。

  也就是在那一次,秋菊被魯大一夥帶到了老虎嘴的山洞裏。

  秋菊一路大罵不止,又哭又鬧。她說:魯大,俺操你媽,你敢動老娘一根汗毛,看馬林回來不剝了你的皮。

  魯大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要報複靠山屯,報複馬林。臨走的時候,命小胡子一把火燒了耿老八和狐狸於眾鄉親的房子,魯大做這一切時並不解氣,馬林那一槍讓他瞎了一隻眼,眼也瞎了,罪也受了,大難不死他又活了過來,可那些死去的弟兄們卻再也不能複生了,他把這筆賬都記在了馬林身上。

  魯大把秋菊搶上山,這是他報複馬林的第一步,他覺得當眾奸了秋菊殺了秋菊都不解恨,他要用鈍刀一下下割馬林的肉。他不能讓秋菊去死,要用活著的秋菊報複馬林。

  那些日子,魯大在老虎嘴的山洞裏一次次強暴秋菊。秋菊是想到死的,可她卻沒有死的機會,不管日裏夜裏,總有小胡子看著她。後來秋菊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然而魯大並沒有放走她的意思,而是把她送到了魯大相好的王寡婦家,不僅有小胡子看著她,王寡婦更是每日不離她的左右。那些日子裏,秋菊死不起,也活不起,在痛不欲生的日子裏,秋菊生下了細草。她知道,這是魯大的孩子,她怎麽能心甘情願生養魯大的孩子呐。

  起初,她想掐死細草,再掐死自己,然而小胡子和王寡婦卻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王寡婦又不失時機地做秋菊的思想工作,王寡婦喋喋不休地向秋菊宣揚一日夫妻百日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等等做女人的準繩。

  如果說當初秋菊萬念俱灰,千方百計尋死覓活的話,那麽隨著細草慢慢長大,從牙牙學語,到最後喊秋菊娘時,秋菊的思想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細草不管是誰的種,但千真萬確的是自己的兒子,十月懷胎到細草喊第一聲娘,秋菊流淚了,秋菊困惑了。

  她不能殺了細草,更不能讓自己一死了之,她要為細草活下去,她是細草的娘,細草是她的兒。她不能失去細草,細草也不能沒有她,細草的一聲聲呼喚讓秋菊的心碎了。這就是秋菊,這就是女人。

  魯大的陰謀得逞了,魯大勝利了。魯大想得到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秋天,魯大很隆重地把秋菊和細草送回了靠山屯,送回了馬占山家。

  那時馬占山的身體已江河日下了,那一次魯大不死重返江湖殺回靠山屯時,馬占山原以為魯大會殺了他,沒想到的是魯大隻命人拔光了他的胡子,卻沒有殺了他,但那場驚嚇也讓膽小怕事的馬占山大病了一場。秋菊被魯大搶走了,馬占山的氣管病愈來愈重了,他隻剩下拚命的喘息了。

  馬占山曾想把這一消息告訴奉天城裏的馬林,但是現在卻沒有人再為馬占山跑腿了。魯大在這期間並沒有放過靠山屯,他不時地來到靠山屯敲山震虎,揚言誰為馬家賣力就殺了誰。

  耿老八女兒被奸,房子被燒,已大傷了元氣,他恨當初頭腦發熱去給魯大下帖子,要是沒有當初,哪會有今日呢?

  狐狸於無法再有仇恨了,他也不敢仇恨魯大了,一家老小要吃飯、穿衣,他在老林子裏轉悠,會出其不意地碰上魯大的人馬,魯大曾用槍點著他的頭警告過他,不讓他再幫助馬家辦任何事,要不然就要用火槍炸碎他的頭,狐狸於真的害怕了。他明白了一條真理,胡子就是胡子。

  老實善良的靠山屯眾鄉親被魯大嚇破了膽,他們知道馬林在奉天城裏威風八麵,可奉天城離他們太遙遠了,胡子魯大又離他們太近了,他們在事實麵前又能怎樣呢,又敢怎樣呢?

  馬占山直到秋菊被魯大送回才打消了送信給馬林的念頭。

  秋菊被胡子魯大日了,日了還不算,又生下了胡子魯大的孩子。馬占山在靠山屯一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家裏出了這事,讓馬占山的老臉往哪兒擱,讓馬林怎麽在奉天城裏做人。馬占山思前想後,矛盾重重,他不知如何把這一消息告訴馬林。

  他恨胡子魯大,恨胡子魯大當初咋沒把秋菊日死,要是秋菊死了,就隻剩下仇恨了。那些日子,馬占山度日如年,他希望兒子馬林回來,又不希望馬林回來。小財主馬占山的日子灰暗無比。

  馬林做夢也沒想到家裏會發生這樣的變故。那幾年裏,馬林在奉天城裏一心一意地和學生楊梅戀愛。後來又來了日本人,大帥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那些日子,快槍手馬林的日子也輕鬆,他忽略了和老家的聯係,同時也延緩了一場悲劇的誕生。

  二

  臘月二十二一大早,也就是馬林回到靠山屯的第一個早晨,一張帖子貼在了馬林家的門上,那帖子是一張大紅紙,稀疏地寫著幾個拳頭樣大小的字:

  馬林:

  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來取你的人頭!

  魯大

  最先發現帖子的是馬占山。馬占山昨天一夜也沒有合眼。日子早就進入了臘月,臘月裏是北方最寒冷的季節,馬占山的哮喘病在這最寒冷的季節裏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一夜裏,他不住地咳著,不停地喘著。馬林回來了,是福是禍都已無法躲過了,就是魯大不找馬林的麻煩,馬林也會找魯大算賬的。昨天晚上他已經從兒子馬林的眼睛裏看出苗頭來了。這麽多年了,馬林變得已不是十六歲前的馬林了,十幾年後的馬林讓馬占山感到陌生。這十幾年的時問裏,馬林回過幾次靠山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有時馬林在奉天城裏會托人捎回L些銀兩。

  馬林偶爾回來的時候,並沒有更多的話和他說,總是他沒話找話地和馬林嘮叨。

  他說:你春天托人捎回的錢收到了。

  馬林說:噢。

  他又說:今秋我又買了二畝地。

  馬林說:噢。

  他還說:地是好地,抗旱抗澇,地肥得抓一把都流油。

  馬林說:要那麽多地幹啥?

  他說:不置地咋行,地可是個寶哩。

  馬林說……

  從那時起,馬占山就覺得兒子馬林陌生了,陌生得他摸不著邊際。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說那些地,說馬家現在置辦下的產業,還不都是為了你馬林,自己這一把年紀了,說死也就死了,留下的產業不都是你馬林的?他就馬林這麽一個兒子,甚至沒有三親四故,自己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馬家世世代代永遠興盛下去?

  馬占山知道,在外闖蕩的馬林,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樣了。不管一樣不一樣,馬林遲早會葉落歸根的。他堅信著。他的預言終於實現了,馬林終於回到了靠山屯,一切都在向著他預想的發展。

  秋菊被胡子奸出了孩子,好端端的一個家就要破敗了。馬占山在危難前夕如坐針氈,他無法入睡,也不可能人睡,下房裏細草夢囈之聲不時地傳人他的耳鼓,仿佛是一把把刀槍戳在他的心窩上。他閉著眼衝著黑暗絕望地想:老天爺呀,快讓我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馬占山在痛苦中迎來了臘月二十二這個早晨。他像每天一樣,吱吱呀呀地推開了院門,結果他就看到了魯大差人送來的帖子。他看過了帖子眼前就一黑,他一P股坐在了雪地上。馬占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麽快。昨天馬林剛到家,炕還沒有睡熱魯大的帖子就到了。馬占山覺得已到了世界末日,他喊了一聲:天哪——便跌坐在雪地上。

  馬林看到帖子時,一句話也沒說。他先是繞著自家的院落走了兩圈,然後點燃了支姻,隨著煙霧吐出,他甚至吹了一聲動聽的口哨。接下來他朝馬占山走去。馬占山剛才的一驚一嚇將一口痰湧到喉嚨口,憋得他要死要活。於是他就那麽要死要活地坐在雪地上瞅著馬林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馬林就平淡地說:爹呀,大冷的天坐在外麵幹啥,回屋去吧。

  馬占山憋了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兒呀,這個家毀了,毀了。

  馬林似乎沒聽到父親的嘮叨,他在玩手裏的那兩把快槍,那兩把槍被馬林玩出許多花樣,令馬占山眼花繚亂。也就是在這時,馬占山對十幾年前的決定開始後悔了。如果當初不讓馬林去投奔東北軍,說不定就沒有眼下這麽多麻煩,日子雖說平淡,可卻是安穩的,胡子找麻煩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小門小戶的百姓日子隻求安穩太平。誰能料到十多年後,馬占山眼前的天說塌就塌了呢。想到這,馬占山那張青灰的臉上滾下兩行冰冷的清淚。

  楊梅看到門上那張大紅帖子臉上的表情是輕描淡寫的。她歪著頭,左看看右瞅瞅,似在欣賞一幅年畫。她的臉是紅的,似臘月裏盛開的梅花。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袍,五個多月的腰身已經很是顯山露水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滿是笑意,世界在她的眼裏是無限的美好,最後她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把那張大紅紙揭了,又高舉過頭頂,似舉起的一麵旗幟,她把這麵旗幟衝馬林招展著,同時把一臉無限美好的笑意朝馬林盡情揮灑著。

  馬林衝楊梅打了聲呼哨。

  楊梅三兩把把那張帖子撕了,又洋洋灑灑地把紙屑揚得到處都是,仿佛是天女散花。

  馬占山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他到死也不明白,眼見著大禍臨頭了,眼前這對男女為什麽要這樣。

  如果馬林把這一張紙當成一回事,他就不是快槍手馬林了。要是楊梅愁眉不展,甚至又哭又叫,那楊梅也就不是楊梅了。

  楊梅是奉天城裏的女學生,有知識有文化且又見多識廣,別說區區幾個小胡子的把戲,就是平時出入東北軍的兵營她也如人無人之境。她崇拜馬林就像崇拜自己的父親一樣。她的父親是東北軍中一位著名的師長,可以說楊梅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軍閥混戰中度過的,打打殺殺,出生人死,她楊梅什麽沒見過。她崇拜自己的父親,父親是一路殺出來才當上師長的,父親不僅是師長而且是大帥張作霖的高參,父親帶著她經常出人奉天城裏的大帥府。她就是在大帥府裏認識的馬林。大帥的侍衛個個都是好樣的,不僅會使雙槍也不僅百發百中,而且個個英武帥氣。那一次,父親帶著她在大帥府裏正和大帥聊天,有兩個刺客企圖謀殺大帥,被機警的馬林發現,馬林連槍都沒用,幾步躥上樓頂,把兩個刺客摔成了肉餅。也就是從那一次,她才真正愛上馬林的。楊梅和馬林在奉天城裏舉行了一個很氣派的婚禮,主婚人就是大帥。她和馬林同居後,她知道馬林的老家有一個叫秋菊的女人,可她從來沒把秋菊當回事,父親的身邊就有許多女人,可父親喜歡的卻是身邊最小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在馬林身邊永遠是被喜歡的對象。靠山屯在她的想象裏和秋菊一樣遙遠。

  她沒有料到的是,順風順水的生活會發生始料不及的變化,先是大帥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的兩孔橋上,接下來日本兵在北大營向東北軍開槍,揭開了“九·一八”事變的第一頁,隨著事態的變化,奉天城裏亂了起來。在東北軍被調到關內時,她隨著馬林回到了靠山屯。楊梅覺得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待風平浪靜之後她還要和馬林回奉天過以前的日子。

  靠山屯馬家的事情離她很遙遠,區區幾個小胡子,不用一支煙的工夫馬林就會把他們解決了,楊梅不把這一切放在心上。

  三

  魯大差人貼在村街口那棵老楊樹上的帖子是被耿老八吃完早飯時發現的。

  耿老八一家吃完早飯時,耿蓮的瘋病又犯了。犯了病的耿蓮,幾把就把自己的穿戴脫去了,然後赤身裸體跑進了臘月二十二早晨凜冽的風中。她一邊跑一邊唱歌似的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你們咋還不幹我哪——

  耿老八喊了一聲,便也鑽進了凜冽的風中。當耿老八跑到街心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張大紅的帖子。耿老八在那帖子麵前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待他明白過來,便狗咬了似的驚呼一聲:天哪——殺人了——便瘋了似的朝家中奔去。

  一時間,街心那棵老楊樹下聚了許多鄉人。老楊樹上那張大紅紙說是帖子並不確切,準確地說,應該算是一張告示,那告示是這麽寫的:靠山屯男女老幼:

  得知馬林已從奉天城裏回鄉,一場血戰不可避免。時聞定在臘月二十三正午。眾屯人,有親投親,有友靠友,莫讓馬林的狗血染髒了身。

  我魯大與眾鄉人無仇無怨,你們莫狗仗人勢,不要和馬林一道對付我,要是誰敢衝我放一槍投一石,我定會血洗家門,雞犬不剩。眾鄉人等遠遠地散去吧!

  臘月二十二

  魯大

  眾屯人站在告示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待明白這不是白日做夢後,他們在心裏齊齊地發了一聲喊:天哪——便惶惶地散去了,他們緊閉窗門,雞不啼狗不吠,小小的靠山屯恍若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臘月二十二這天早晨,靠山屯眾人的天塌了,地陷了。

  隻有女瘋子耿蓮在風中一聲聲喊:來呀,快來幹我呀——

  快槍手馬林站在屯中的街心,顯得孤單而又冷清,老楊樹上那張狗屁告示,他看都沒正眼看一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麵寫的是什麽內容。

  馬林走出家門站在街心,他不是來看告示的,他要和鄉鄰們打一聲招呼,告訴鄉人們:馬林回來了。馬林站在街心半晌,也沒碰到一個人,他向四下裏望著,他望見了家家戶戶閉緊的院門,凜冽的晨風刮得那棵老楊樹一片嗚咽作響。一隻狗慌張地跑了過來,它停在馬林的腳邊嗅了嗅,陌生地盯了馬林兩眼,又夾起尾巴慌慌張張地跑了。

  女瘋子耿蓮赤身裸體地跑了過來,她的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趿著一雙鞋,“叭噠叭噠”地在雪地上跑過,她看見了馬林,衝馬林試探著喃喃地說:你幹我?胡子?你幹我?

  馬林用勁地咽了口唾液,他拔出了腰間的槍,看也沒看衝天空放了兩槍,兩枚黃色的彈殼彈落在雪地上。馬林咽了口唾液。這時不知誰家的狗在槍響之後叫了兩三聲。馬林又望一眼清冷得仿佛要死去的靠山屯,然後踩著積雪“吱吱嘎嘎”地朝自家走去。

  四

  馬林看見細草蹲在後院茅廁旁的雪地上屙屎,風卷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裏跑蕩。細草哆嗦了一下,然後用稚氣的聲音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馬林恍惚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曾衝著風這麽喊過。他立在那裏,看了細草一眼,又看了細草一眼。馬林想,一切都該結束了。這麽想完,他推開了下屋的門。

  秋菊在屋內梳頭,她麵前擺了一個銅盆,盆裏麵盛著清水,一把缺齒的梳子握在秋菊的手裏。以前馬林無數次地看過秋菊梳頭,那時的秋菊是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自從馬林十六歲那一年和秋菊圓房之後,秋菊的兩條辮子便剪了,秋菊的頭發短了,但仍又濃又黑,秋菊的頭發裏有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此時,馬林站在秋菊麵前,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幽幽的淡淡的發香再一次飄進他的肺腑,他的身體裏很深的什麽地方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口幹舌燥。剛進門的時候,秋菊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把頭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齒的梳子上。他幹幹地說:秋菊,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菊擺弄著手裏的梳子。

  馬林其實不想這麽說話的,可不知為什麽話一出口就變了味道。

  他又說:我要殺了魯大。

  她說:俺知道。

  他還說:我不殺了魯大,我就不是個男人。

  她說:這俺也知道。

  他還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他立在那裏,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為什麽,他從內心裏從沒把秋菊當成老婆看過。他和秋菊房是圓了,男女之間的事也做過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沒找到過她是他老婆的感覺。秋菊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會疼人,這一點他心裏清楚。他在奉天城裏愛上楊梅以後,那時他曾在心裏發誓,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兩個女人,一個是秋菊,另一個就是楊梅。他和楊梅還不曾結婚,就已經把楊梅當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許這是天意。

  他記得小的時候,大冬天裏爬到街心的老楊樹上去掏烏鴉窩,烏鴉窩是掏下來了,卻把他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回到屋裏貓咬狗啃似的疼,秋菊就把他的雙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裏,用她嘴裏的熱氣吹著他凍僵的小手,還是疼,熱熱的,麻麻的。再後來,秋菊就解開自己的棉襖把他一雙小手揣進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隻剩下了熱,那熱一直通過他的雙手傳到了他的全身。秋菊就說:還疼不?他搖頭——秋菊又說:以後還淘氣麽?他不語就笑。秋菊似嗔似怒地揚起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一下。

  還有一次,吃飯時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隻碗。

  馬占山心疼那個花邊大瓷碗,馬占山不僅心疼這些,他心疼家裏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見著那個花邊大瓷碗被馬林摔得四分五裂,馬占山暴怒了,心疼了。那時的馬占山哮喘病還不怎麽嚴重,於是人就顯得很有力氣。很有力氣的馬占山一把便把馬林從炕上拽到了地上,嘴裏罵著:你這個小敗家子呀,打死你呀。

  於是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衝馬林的頭臉打來。

  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馬占山不管兒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讓馬林長記性,家裏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來之不易的,他揚起很有力氣的巴掌,劈頭蓋臉地向馬林打來。

  秋菊站在一旁先是嚇呆了,以前馬占山曾無數次地這樣打過秋菊,哪怕秋菊做飯時不小心浪費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馬占山的一頓暴打。秋菊呆了片刻,便清醒過來了,她“嗚哇——”一聲便撲在馬林的身上,淚眼汪汪地說: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那一次在馬林的記憶裏印象深刻。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裏,秋菊在馬林的心裏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溫暖的女人。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童年的馬林和秋菊住在下屋,一個住南,一個住北。馬占山為了節約柴火和幾個長工擠在上屋的一鋪炕上。馬占山從不讓秋菊在灶坑裏多加一把柴火,於是屋裏就很冷。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涼的炕上凍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著,他上牙磕著下牙在冰冷的被窩裏哆嗦著,嘴裏不停地吸著氣。

  秋菊在另一間屋裏,中間隔著一道門,有門框卻沒有門。馬林的吸氣聲顯然是被秋菊聽到了,她就問:弟呀,你冷麽?在沒圓房以前,秋菊一直喚馬林為弟。冷,冷哩。馬林哆嗦著答。秋菊便從自己的被窩裏爬了起來,很快地走過來,又很快地鑽進了馬林的被窩。她用自己的手臂緊緊地擁了馬林。馬林覺得秋菊的身體又熱又軟,馬林在秋菊的體溫中漸漸伸張開了身體,又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馬林睜開眼睛的時候,秋菊已經起來了,她有很多活路要做,做飯、洗衣,還要喂豬喂雞。但她的溫暖仍在馬林的被窩裏殘留著,那股淡淡的發香不時地在馬林的身旁飄繞。從那時起,馬林就很願意聞秋菊的頭發。

  從那以後,隻要馬林一鑽進被窩,他便衝秋菊那屋喊:秋菊,我冷哩。來啦。秋菊每次都這麽答。不一會兒,秋菊就過來了,輕車熟路地鑽進他的被窩,用自己的身體為馬林取暖。馬林便在溫暖的夢鄉中迎來了又一個黎明。

  後來,他們就都長大了,馬林不好再叫秋菊為自己暖被窩了,秋菊也不過來了,最後一直到他們圓房。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八。青春年少的兩個身體再碰到一起時,當然那是另一番滋味和情調了。然而幸福的時光卻是那麽短暫。

  在奉天城裏,馬林娶楊梅時,並沒有想過要休了秋菊。秋菊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楊梅是第二個。在他和楊梅結婚前,這一點他已經和楊梅講清楚了。楊梅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一個在靠山屯,一個在奉天,也許這兩個女人今生今世都不會相見的。沒想到的是,世界變得這麽快,他們在靠山屯相見了,又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見的。

  馬林望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秋菊,覺得有許多話要對秋菊說,可又不知說什麽。

  當他得知秋菊被魯大搶到老虎嘴山洞,直到生完孩子才被送回時,那一晚馬林是狂怒的,他恨不能拔出腰間的快槍,先一槍打死秋菊,再一槍結果了那個小野種。後來他就冷靜了下來,要是幾年前那一槍結果了魯大,就不會有以後這些事了,要恨隻能恨自己,是自己一時手軟,留下了今天的禍根。但他也恨秋菊,心裏曾千遍萬遍地想過:秋菊呀,魯大奸了你,你當時咋就不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就隻剩下對魯大的仇了,我要殺上他千次,萬次,為你報仇,為你雪恨。我還要在你的墳頭,燒上一刀紙,為你哭,為你歌——可眼下卻不一樣了。

  馬林覺得,眼下他做的隻能是休了秋菊了,從今以後和秋菊沒有關係了,然後殺了魯大,魯大在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不是要送上門來嗎?然後就一了百了了。

  馬林這麽想著,門“吱嘎”一響,細草走進屋內,他的一張小臉凍得通紅。

  細草對馬林已不再感到陌生了,他瞪著一雙黑眼睛仰著頭盯著馬林。稚聲稚氣地問:你是誰,以前我咋沒有見過你。

  馬林下意識地拔出了腰間的槍,烏黑的槍口衝著細草,他咬著牙說:小野種,我一槍崩了你!

  秋菊“呀——”地叫了一聲,“咣啷”把手裏那把缺齒的梳子扔到了地上,她撲過來,彎下腰死死地抱住細草,一雙眼睛驚懼地望著馬林。

  細草在秋菊的懷裏掙紮兩下,不諳世事地衝馬林說:我娘說了,我不是野種。

  秋菊站起身,緊緊抱著細草,哽了聲音說:馬林,你對俺咋的都行,你不要傷害孩子。

  細草聲音很亮地說:娘不怕,怕他幹啥。

  秋菊低了聲音又說:咋的,他也是俺的骨肉,要是沒有細草,俺早就死過千回萬回了,你馬林也不會在今天看到俺了。秋菊說完放聲大哭起來。馬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站在那兒,愣愣地看著手裏的槍。馬林就想:秋菊我要休了你,休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五

  馬林走進了村裏教私塾的錢先生家,錢先生的家門是緊閉著的,馬林沒有叫門,他推了兩次才把錢先生的門推開。

  錢先生是全村惟一有學問的人,全村的大事小情,凡是需要寫文書、契約的都請錢先生。小的時候,馬林在錢先生家讀了三年私塾。馬林和秋菊圓房時,就是請錢先生寫的契約。

  錢先生家裏顯得很亂,錢先生和女人正齊心協力地把頭紮在炕櫃裏往外翻東西,炕上一溜擺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兩人撕撕巴巴地仍從炕櫃裏往出掏東西。馬林不知錢先生這是要幹什麽。

  馬林咳了一聲,錢先生這才發現屋地中央站著的馬林,錢先生愣怔了半晌,待明白過來之後,慌慌地用身體把櫃門掩了,語無倫次地說:大侄呀,你啥時回來的?

  馬林掏出盒紙煙。先遞一支給錢先生,錢先生擺手,馬林也沒再讓,自己點燃一支吸了,他一抬P股坐在錢先生家的炕沿上。

  馬林說:錢先生,秋菊的事你也知道了。

  錢先生白了一張臉,先是點頭,又是搖頭,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馬林不理會這些,仍說下去:今天有個事來求你,就是請你幫我寫份休書。

  錢先生直到這時才鎮靜下來,馬林不知道錢先生為什麽要這麽慌亂,他是來請錢先生寫休書的,錢先生慌不慌亂和自己是沒關係的。錢先生鎮靜下來之後就說:大侄哇,你休秋菊是不?馬林點點頭。休吧,該休哩,休了秋菊就一了百了了。錢先生又說。馬林淡笑一次。錢先生就衝仍愣怔在那裏的女人說:還不快給我找來紙筆。

  女人應一聲,慌慌地便找來紙筆。

  錢先生在很亂的炕上攤開了紙筆,錢先生寫這種物件駕輕就熟,很快便為馬林寫好了休書,並一式兩份。馬林便把休書疊好揣了,從懷裏掏出兩塊銀元扔在錢先生家的炕上。錢先生就說:大侄哇,這是幹啥。說完還是把錢塞到一個破包袱裏,馬林說過謝話便走出了門。

  錢先生又追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大侄哇,楊樹上那個帖子你可看了?

  馬林不明白錢先生為何要問這,便淡笑一次,踩著雪,揣著休書“吱吱嘎嘎”地走去。

  臘月二十二的正午仍舊很冷,凍得馬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馬林走回自家院落的時候,看見楊梅在正房門前的雪地上堆一個雪人。那雪人已見規模了,身子很大,頭卻極小,似一個怪物。楊梅堆雪人時一臉的燦爛又一臉的天真。楊梅看見走回來的馬林說:這裏的雪可真大。馬林說:錢先生把休書寫好了。說完馬林伸手往外掏休書,楊梅說:我不看,休不休秋菊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馬林便把手停住了,他抬了一次頭,看見天空灰蒙蒙的,太陽似一個冰冷的光球,在遙遠的空中亮著,一點也不燦爛,也不耀眼,於是整個世界都顯得灰蒙蒙的,像此時馬林的心情。

  馬占山在地窖口坐著,他在那裏已經坐得有些時辰了。馬家的積蓄除掉這個院落,還有那些土地,其他的都裝在這個地窖裏了。地窖裏存放著一些白菜,還有一些土豆,更主要的還有兩罐子銀元。那是馬占山大半輩子的積蓄,也是馬占山的命。

  兩罐子銀元早就被馬占山埋在地窖的土裏了,他不放心,又在土上堆滿了爛白菜和土豆,地窖裏因長年不透風,陳年的黴味直嗆鼻子。可馬占山喜歡聞這股黴味,他一天聞不到這股腐爛的氣味,他心裏就不踏實,覺也睡不著。他每天都要在很深的地窖裏爬上爬下幾回,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爬上爬下從來不空著手,手裏不是攥兩個土豆,就是舉著一棵爛白菜。白天裏,沒事可幹的時候,他都要長時間地鑽到地窖裏守望,他呆在那裏,才感到安全、可靠。

  魯大要來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菜窖,自從早晨看見自家門上的帖子後,他便在地窖那裏守望有些時候了。地窖口不大,用兩捆穀草堆了,穀草上還壓了塊石頭,馬占山仍放心不下,他在門前的空地上,又搬來一塊石頭,用自己和那塊石頭一起壓在地窖口上,幹這些時,馬占山拚命地喘息,他的氣管仿佛是一隻破風箱。

  馬林望見了自己的父親馬占山,馬占山不望他,仰了頭眯了眼,衝著昏蒙的天空費勁地想著什麽。馬林咽了口唾液,又收回目光看了眼仍專心致誌堆雪人的楊梅,懷孕五個多月的楊梅雖穿著肥大的棉袍,腰身還是明顯地顯露出來。他心裏熱了一下,想衝楊梅說點什麽,張了張嘴又什麽也沒說,扭過頭,向下房走去。

  秋菊背對著門坐在炕上,細草睡著了。窗紙透進一片光,一半照在細草熟睡的臉上,一半照在炕席上。馬林走進來,秋菊連頭也沒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睡著的細草。

  馬林立在秋菊身後,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在懷裏掏出那兩份休書,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懷裏,馬林做完這些時,紛亂的心情平靜了一些。馬林說:這一份你拿了吧。秋菊沒有動,似乎長籲了口氣。馬林想走,又沒走,側身坐在炕沿上,他望著秋菊的後背說:你進馬家這個門也這麽多年了。

  馬林看見秋菊的肩在一聳一聳地動,他知道,她哭了,卻無聲。馬林又說:你也不易。秋菊的肩在抖,整個身子都在抖,像風中的樹葉。馬林說:你是無路可走了,才到的馬家,關外你也沒啥親戚,我休了你,你也沒個去處,這我想過,以後你還住在這裏,願住多久就住多久。秋菊的身子不抖了,她隱忍著說:不。馬林驚愕地望著秋菊的背。秋菊說:不,俺走,最快明天晚上,最遲後天。馬林又掏出煙點燃,深一口重一口地吸。馬林說:我知道這事不能怪你,隻怪我沒有殺死魯大。停了停又說:你應該明白,雖說不是你的錯,可我馬林不能再要被胡子睡過的女人。

  馬林說到這兒又看了眼睡在炕上的細草。

  秋菊終於哽了聲音說:俺誰也不怪,怪俺當時沒有死成。要是死了,俺的魂也會是你馬家的鬼。

  馬林夾煙的手哆嗦了一下,於是又狠命的抽了口煙。

  馬林說:告訴你秋菊,你哪也不要去,我馬林是個男人,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秋菊不再哽咽了,聲音清晰地道:馬林俺不是那個意思,俺要看你親手殺了魯大。

  馬林下意識地又摸了一下腰間的槍,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仿佛此時的魯大就在眼前,他的槍口已對準了魯大的頭。

  秋菊還說:俺會走的,走得遠遠的,俺要把發生的一切都忘掉。

  秋菊說完轉過身來。馬林看見秋菊滿臉的淚痕。

  秋菊又說:馬林求求你,你這次一定要殺死魯大。在秋菊求救似的目光中,馬林點了點頭。

  秋菊說:馬林,你一個人不行,一個人說啥也不行,魯大不是幾年前的十幾個人啦,他手下有幾十人。

  馬林說:十幾個幾十個其實都一樣。

  馬林說完又掏出腰裏的兩把快槍,很自信地在手裏把玩。

  秋菊說:不,你一個人不行,魯大也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他為了報仇,這些年天天在老虎嘴的山洞裏練槍,他一口氣能打滅十個香火頭。

  馬林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眼秋菊。秋菊也正在望他。他從她的眼睛裏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秋菊的影子,他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秋菊躲開馬林的目光,望著他的頭頂說:像當年一樣,你要叫上耿老八、狐狸於、劉二炮,他們和魯大都有仇,讓他們一起來幫你。

  兩滴淚水順著馬林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不知自己這是咋了,他不能也不應該在秋菊這樣的女人麵前流淚。他恨不能打自己兩個耳光。

  秋菊說:魯大心狠手黑,到時候你一定要當心才是。

  馬林點了點頭。他握槍的手有些抖,此時他覺得臘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太漫長了,讓他等得心焦。

  他站了起來,他想自己在秋菊這兒呆的時間太長了,他應該走了。可他的雙腿卻無法邁出。

  他終於說:你不走不行麽?

  秋菊搖了搖頭。

  馬林又說: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帶夠你一輩子的花銷。

  她說:不!

  接下來,兩人都沉默了,他們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她好麽?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後說:城裏人,嬌貴。

  她不語了,低頭又想了想說:今晚俺給你做一床狗皮褥子吧,這不比城裏,寒氣大。他沒點頭,也沒有搖頭,望著她。她低下頭又說:她有身子了,幾個月了?他答:快六個月了。她說:莫讓她亂動,怕傷了胎氣。說完她籲了口長氣。他說:那我就走了,啥時候走,告訴我一聲。說完他真的轉過身。這時她叫一聲:哎——他立住了,回身望她,她以前就是這麽叫他。他望著她。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書拿了起來,認真地看了幾眼,他知道她不認識那些字,但她還是看了,每一眼都看得極認真。半晌,她說:過一會兒俺做一點糊糊,把它貼到老楊樹上去。他說:不,不用,錢先生會把話傳出去的。她籲了口氣,沉重地把那份休書舉了,悠悠地說:還是貼出去好,讓靠山屯的人都知道,從現在起,俺秋菊再也不是馬家的人了。

  馬林逃跑似的離開了下屋,當他關上門時,秋菊的哭聲潮水似的從門縫裏流瀉出來。馬林背靠著門,在那兒茫然無措地立了一會兒。

  他聽見細草說:娘,娘,你咋了,咋了?

  馬林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六

  太陽偏西的時候,秋菊把休書貼到了老楊樹上。這是馬林不願看到的一幕。

  此時,靠山屯仿佛死了。家家戶戶仍門窗緊閉,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隻發情的母狗衝著老楊樹上那張休書憤憤不平地叫著,瘋子耿蓮不知在什麽地方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

  細草已經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門前衝著雪地撒尿,小雞雞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細草就看到了楊梅已堆完的雪人,那個雪人仍舊頭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兒。細草走過去,繞著怪物似的雪人走了兩圈,他說:咦——咦——楊梅彎下腰看細草。細草說:這雪人是你麽?楊梅笑了笑,沒有說話。細草又說:你從哪兒來,我咋不認識你。楊梅仍彎著腰說:你叫什麽?

  細草說:我叫細草,俺娘給起的。

  楊梅不笑了,愣愣地望著細草。

  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頭上,陰森古怪地朝這麵看。隻要他的視線裏出現細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陰森得怕人。

  當初魯大放回秋菊和細草時,魯大衝馬占山說了一番話。

  魯大當時就用那隻陰森古怪的獨眼望著馬占山。

  魯大說:老東西你聽好,秋菊是馬林的女人,今兒個我送回來了,你對她咋樣我管不著,細草可是我的兒子,要是細草有一絲半點差錯,你老東西的命可就沒了。

  當時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頭上聽魯大那一番話的。

  他沒有說話,卻在拚命地喘。

  魯大又說:老東西我和你兒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樣,要是現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氣的事。

  魯大說完吹了吹舉到麵前的槍口。

  馬占山閉上了眼睛。他在心裏說:白菜爛了,土豆也爛了。

  魯大又說:秋菊是馬林的女人,是殺是休那是你兒子的事,在馬林沒回來以前,秋菊還在你這吃,在你這住,要是在你兒子回來前,秋菊不在了,我會找你要人,你聽好啦。

  馬占山的心裏又說:都爛了。

  魯大說完這話,便帶人走了。魯大走時在他腳前扔了兩塊銀元,他盯著那兩塊銀元好久,後來把銀元飛快地拾了,鑽進了地窖裏。

  從那以後,他不再和秋菊說一句話了,陰森地望著秋菊娘倆。

  秋菊回來不久的一天,給他跪下來,跪得地久天長,剛開始秋菊不說話,隻是用淚洗麵。最後秋菊說:爹,俺對不住你,對不住馬林。馬占山又在心裏說:都他媽的爛了。

  秋菊說:爹,你殺了俺吧。

  馬占山拚命地喘著。

  秋菊又說:爹,你殺了俺,俺心裏會好過些。

  馬占山在這之前是閉著眼睛的,這時睜開眼睛說:以後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從那以後,秋菊果然再沒有叫過馬占山一聲爹。秋菊像從前一樣,屋裏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飯、喂豬、喂雞。

  每天做好飯菜她總要給馬占山盛好,送到馬占山房間裏去,馬占山扭過頭不望她。馬占山拒絕著秋菊,卻不拒絕秋菊的飯菜,他總是把秋菊送來的飯菜吃個淨光,然後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間做活路去了。

  也是剛開始時,細草很怕馬占山的眼神,其實秋菊一直在避免馬占山和細草相遇,三口人在一個院子住著,不可能沒有碰麵的時候。細草每次見到馬占山就嚇得大哭,漸漸細草大了,習慣了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馬占山扛著鋤出門去做活路,迎麵碰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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