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值八閩大地鋪金疊翠。也許冥冥昭示,抑或信息感應,我竟欣然應邀由京城抵達福建省著名僑鄉福清。在福州機場步出機艙時,滿以為會被洶湧而至的熱浪粗蠻地扔進浴池般的溽蒸中,誰知竟是陣陣清風拂麵,居然比由“城市熱島效應”釀成的悶葫蘆似的北京還平添幾分涼意,臨行前產生的畏懼心理頓時隕星似遽然消失。當晚,我與中國僑聯聯絡部主任王瑞美女士及其隨從下榻於福清豪華的融僑大酒店。融僑,一個多麽富於時代意蘊和獨具個性的名字呀!它形象而生動地袒露著其主人特有的情愫和博大的胸襟!
翌日9時許,我們在以“東道主”身份出現的林瑞英和林華英姐妹的陪同下驅車來到其父母的故裏溪頭村。12華裏的路程,被墨綠染透的阡陌,傲然聳立的座座氣派的廠房,簡陋樸拙的農舍,幢幢裝飾美觀的三層樓村民新居,將曆史與現代、貧窮與富足、落後與進步剪接在同一個時空,蒙太奇般撞擊著眼簾,撩撥著;經變得不安分的胸臆。用現代追蹤曆史和用曆史印證現代正是筆者此時的構思。
當“中巴”即將被擁進溪頭村的懷抱,一個赫然而立的牌樓巨擘似搶先忘情地捧住了它。牌樓上鏤刻著一副筆鋒遒勁的對聯,上聯是:赤子創大業;下聯是:僑鄉增新輝;橫眉上寫著:福清溪頭村。從牌樓中央寬闊的空間直視,一座氣勢不凡的陵園盡收眼底。
我與這座陵園的距離是瞬間拉近的。這種距離感的泯沒與其說是肢體的功能莫如說是渴望的占據,否則怎麽沒有飛馳而至的印跡呢?
這座占地50畝的墓地取名洪春陵園。洪春是一對伉儷的單字聯姻。洪字是指丈夫林洪寬,春字是指妻子陳春宋。然而,時下安息於墓塚中的隻是兩年前在新加坡去世而“回歸祖懷”的陳春宋老人。林洪寬先生呢,仍長眠於印度尼西亞中爪哇的古突士附近的一個墳塋裏。這座刻意按照陳春宋老人崇奉的基督教信仰設計建造的墓地陵園,恢宏典雅,幽靜神奇。墓穴前矗立著一座三米多高的黑色天然大理石墓碑,顯得極為莊重,不禁令人肅然起敬,碑墓上記載著林洪寬和陳春宋的生辰及卒年。墓穴上方是一部造型簡潔而十分逼真的翻開的《聖經》,表現出穴居者無時都虔誠地默讀及吟唱。墓穴後方被蔥蘢茂密的翠柏環繞,墓穴四周是綠茵如毯的草坪,標誌著逝者的生命常青。通往墓碑的台階兩廂站立著從意大利專程運送來的白色大理石天使雕像,向人們昭示墓地主人心地的慈愛與善良。
這座卓然而立的墓地,是一部書,以詩化的語言,述說著一個不平凡的故事。
那是29年前一個天陰得要哭的日子。在位於印度尼西亞中爪哇古突士的一爿店鋪內,突然傳出撕心裂肺般的慟嚎聲。凡是了解實情的人無不歎息和垂淚。這爿店鋪的男主人林洪寬先生因多年做地產生意,養家餬口,積勞成疾,英年早逝,是年剛剛40歲。林洪寬撒手西去,拋下了五個孤兒寡母。長子林文鏡年僅17歲,長女林瑞英年僅6歲,次女林華英年僅3歲,幼子林運輝剛滿1歲;而比林洪寬小6歲的妻子陳春宋,不僅從來沒有獨自頂門立戶,而且還是雙腳裹足,目不識丁。支撐家業、撫養子女,一古腦兒將全部落在性格內向、少言寡語、身體羸弱、足不出戶的陳春宋身上;況且又是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她怎麽能承受得了呀!陳春宋頃刻間覺得天塌了,地陷了,屋子的頂梁柱傾倒了。她絕望地撲在丈夫的屍體上,呼天搶地地哭嚎著:“洪寬呀,你不能丟下我們就這樣走了呀!你走了,叫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麽活呀!”她一次次地哭得暈厥過去,蘇醒過來,看著幼小的兒女,又一次次悲切地大哭不止。她企盼著她淒楚的哭訴會令丈夫死而複生,可是她一連哭了幾天幾夜林洪寬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在林洪寬下葬的那一刻,嗓子;經哭啞的陳春宋發瘋地掙脫攙扶她的人就要往墓穴裏跳。丈夫死了,自;也不想活了,她要隨丈夫一起去了。文鏡跪下哭勸:“媽,我不再上學了,我會跟爸爸一樣做生意,養活您和弟弟妹妹的!”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幼女也扯著她的衣襟哭叫:“媽,你不能死,我們離不開媽媽!”
就在這時,一聲雷鳴,人悲撼宇,老天嗚咽了。
埋葬了丈夫,陳春宋看到兒子文鏡果然輟學從商,毅然支撐起了林洪寬留下的店鋪,女兒瑞英、華英和幼子運輝也像一夜之間長大了,淌血的心靈便得到一些撫慰。但是,以後的日子畢竟不像洪寬在世時那樣有依靠,那樣有著落,所以她仍不時悲從中來,神誌變得恍惚不清。這時,本鎮基督教教堂中的華人牧師夫婦不但從生活上周濟她,而且一次次帶她到教堂聽祈禱,聽牧師講聖經,使她從中具體而又朦朧地感受到了“主”的愛。漸漸,她依稀覺得生活有了情趣,有了寄托,也有了希望。
不知是生活教科書的磨礪還是精神上被信仰填補了空虛,陳春宋慢慢鼓起了生活的勇氣,性格變得堅強了。她像千百年的廣大中華婦女一樣,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垂教子女,積善積德。為了協助兒子文鏡挑家立業,她終日給人家做農服。每當瑞英半夜醒來,總看到媽媽神色憔悴地仍在燈下飛針走線。陳春宋一生沒有文化,卻不能讓兒女們沒有文化。盡管林洪寬去世以後那些年生活分外拮據,可陳春宋謹記“地貧栽鬆柏,家窮子讀書”的古訓,苦撐著也要讓瑞英、華英和運輝讀完高中,有的還讀完大學。
“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的美德是不忘祖宗。”這是陳春宋經常垂教兒女們的一句箴言。在家裏講話議事,必須以華語鄉音。兒女們進的學校,大都是華人辦的和設有華文課程的。母親嘔心瀝血的諄諄教誨,使“祖係炎黃,根在中國”這擲地有聲的八個大字在林氏兄妹中鏤心銘懷。
當中國改革開放的春風沐浴著福清這塊古老而尚未擺脫貧窮的故土時,身為世界福清同鄉聯誼會副主席的林文鏡先生回來了。此刻的溪頭村居住著二三百戶世代鄉裏,舊舍土路,村民們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犁田插秧,養豬喂鴨,年人均收入隻有55元。此情此景,烈焰般熾烤著牢記庭訓的林文鏡先生難以平靜的心。他決心聯僑招商以建“洪寬工業村”,“傾愛心以助鄉親脫貧致富”。如今,四年過去了,原來的彈丸小村;經拓展成10平方公裏的洪寬工業村,8條20米寬的水泥通衢大道使工業村的交通四通八達,現;有了32家外資和合資企業拔地而起,一座座氣宇軒昂的樓宇和廠房將溪頭村妝扮成一座工業新城,程控電話可以通到世界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村裏;經裝置了衛星天線,配套了遊樂活動場所,除了幾年前建立的醫院、中小學校和敬老院以外,還為工業村的人才培養創辦了“培訓中心”。去年,洪寬工業村的工業產值達到了3億元人民幣,現在村民的年人均收入;逾3680元。從今年開始的三年內,韓國、日本的企業家決定在洪寬工業村建立一座占地2平方公裏的“鞋城”,台灣企業家也決定在洪寬工業村建立“家具城”和“紡織城”,如今林文鏡先生與一些華人企業家聯袂建造一座占地500公頃並且容納5000戶人家居住的功能齊全的“洪寬山莊”,又著手建造一座供為發展洪寬工業村做出貢獻的人員休養的多功能的“洪功園”。接照21世紀的發展需要,洪寬工業村會很快成為工業發達、無汙染、生活方便,有高級娛樂設施,綠化、美化並且擁有2至3萬人,產值逾100億元的中國新型的模範工業村鎮。
啊,這座建造在溪頭村村頭並且倚天山主峰的洪春陵園,陵園內那位於中心位置並且納清源甘泉的墓地,像頗具匠心地鑲嵌在洪寬工業村前額的一顆價值連城的祖母綠,閃爍著聖潔的熠熠嵐光,氤氳著濃濃的脈脈溫情,愛撫著溪頭村鄉親們發燙的心扉。
功在當代,德在千秋。這是曆史撞擊現代奏響的“黃鍾”!
這是現代折射曆史鳴徹的“大呂”!
1994.7.6寫畢